三日后,京郊,永安村。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简陋的草棚。排队等候施粥的贫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寒冷中瑟瑟发抖。
年昭月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素色棉裙,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鼠斗篷,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站在热气腾腾的大锅旁,亲自将熬得浓稠的米粥舀入一只只破碗中。动作不算熟练,却沉稳有序。
她低眉顺眼,偶尔抬起眼帘,目光掠过排队的人群,以及不远处几个看似也在帮忙、实则眼神不住往她这边瞟的“香客”。
她知道,这里面有各方势力的眼线,在观察她这个突然“病愈”,又突然出现在此“积德行善”的永嘉侯府二小姐,或者说,渊王殿下身边的新晋“身边人”。
“年二小姐真是心善。”一个温和的男声在一旁响起。
年昭月舀粥的手微微一顿,侧头看去。是一个穿着青衿的年轻书生,面容清秀,气质儒雅,正帮着分发粗面馒头,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与同情。
她记得袖中名单上的注释:林文轩,寒门举子,颇有才名,与几位清流官员子弟交好,亦是年昭玉此次诗会意图拉拢的对象之一。
“林公子过誉,力所能及而已。”年昭月垂下眼,声音轻柔,带着一丝疏离。
林文轩却似乎并未察觉,反而凑近了些,低声道:“二小姐遭遇,在下略有耳闻。永嘉侯府……确实委屈小姐了。小姐如今能得渊王殿下庇护,实乃幸事。”他话语里带着试探,也带着某种暗示。
年昭月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与无奈,轻轻叹了口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女……不敢妄言。”
她将问题轻飘飘地推了回去,既未承认委屈,也未对宗暻渊的“庇护”表现出感激,反而点出了身不由己的处境。
林文轩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旁边却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来是几个半大的孩子为了争抢一个掉在地上的馒头推搡起来,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被推倒在地,手肘磕在石子上,顿时渗出血来,哇哇大哭。
年昭月立刻放下粥勺,快步走了过去。她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孩子的伤口,见只是皮外伤,便从随身携带的、原本准备做做样子的简易药囊里取出干净棉布和清水,小心地为他清洗包扎。动作轻柔,眼神专注。
那孩子起初还哭闹,见她没有丝毫不耐,反而温声安抚,渐渐止住了哭声,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这一幕落在周围人眼中,心思各异。林文轩看着蹲在地上、神情温和的年昭月,眼神微动。而几个隐藏在人群中的眼线,则迅速将这一幕记下。
处理好孩子的伤口,又安抚了几句,年昭月才重新回到粥棚边,继续沉默地施粥。
直到日头偏西,永安村的施粥才结束。年昭月婉拒了主持嬷嬷的挽留,登上了一辆等候在外的、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
车厢里,她褪下沾染了粥渍和药味的斗篷,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回放着今日的一切。
她知道,她今日这番“表演”,会通过不同渠道,传入该听到的人耳中。一个柔弱、识大体、身不由己却保有善心的形象,足以降低不少人的戒心,也为她日后可能的“偶遇”铺下了垫脚石。
————
两日后,永嘉侯府的“赏梅诗会”如期而至。
虽然经历了南苑风波和匕首事件,永嘉侯府声望受损,但毕竟底蕴犹在,加之年昭玉在京中贵女圈中经营多年,这场诗会依旧吸引了不少人。
年昭月作为“渊王身边人”,本不该出现在此,但宗暻渊既说了要她“偶遇”,自然有他的安排。
诗会设在侯府花园的暖阁里,红梅映雪,暗香浮动。年昭玉一身绯色衣裙,明媚张扬,周旋于宾客之间,言笑晏晏,仿佛之前种种阴霾从未发生过。
年昭月则穿着一身比在永安村时稍好些、但仍显素净的湖蓝色襦裙,由一个小丫鬟引着,从一条僻静的小径,悄然进入了暖阁后方,一处用以休息更衣的厢房。
从这里,可以透过半开的支摘窗,隐约看到暖阁内的情形,听到里面的谈笑风生。
她安静地坐在窗边,如同一个真正的旁观者。
暖阁内,丝竹悦耳,诗词唱和。年昭玉果然将林文轩引荐给了几位家世不俗的贵女和文人,言谈间颇多赞誉。林文轩举止得体,应对从容,引得几位贵女频频侧目。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风雅聚会。
然而,年昭月的目光,却落在了另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那里坐着一位身着杏子黄绫裙的少女,是吏部侍郎的千金,赵婉瑶。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目光不时瞥向暖阁通往内院的一扇月亮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年昭月记得名单上的备注,赵婉瑶的兄长,正在北洲某处关隘任职,职位不高,却恰好卡在粮草转运的一个环节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侯府二等丫鬟服饰、低眉顺眼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走到赵婉瑶身边,借着斟茶的机会,飞快地塞了一个小小的、揉成一团的纸卷到她手中。
赵婉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迅速将纸卷入袖,脸上强自镇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指尖却微微发颤。
年昭月瞳孔微缩。
果然有猫腻!
那递纸条的丫鬟……她眯起眼仔细辨认,并非年昭玉身边常用的那几个大丫鬟,面生得很。
她不动声色,继续观察。
约莫一炷香后,赵婉瑶起身,借口更衣,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离开了暖阁,走向那扇月亮门。
机会来了!
年昭月立刻起身,对引她来的小丫鬟低声道:“我有些气闷,想去后面梅林走走,你不必跟着。”
小丫鬟迟疑了一下,见她神色平静,便点了点头。
年昭月走出厢房,并未直接去梅林,而是绕了一条更偏僻的小路,凭借着对侯府地形的熟悉,原主的记忆此刻派上了用场,快速向月亮门的方向潜去。
她需要知道,赵婉瑶去见谁?那纸条上,又写了什么?
刚穿过一片枯竹林,接近月亮门后的抄手游廊,忽然听到前方假山后传来压低的、带着急促的争吵声。
“……兄长绝不能答应!那是掉脑袋的勾当!”是赵婉瑶的声音,带着哭腔。
“婉瑶!你小声点!”一个略显阴沉的男声响起,“你以为我想?可上面压下来,若不照办,你兄长的前程就完了!我们赵家也完了!”
“可那是军粮!动了军粮,是要诛九族的!”
“哼,天高皇帝远,做得隐秘些,谁又能知道?况且……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
后面的声音更低,听不真切。
年昭月屏住呼吸,躲在假山缝隙里,心脏狂跳。军粮!果然是北洲军粮案!赵婉瑶的兄长被胁迫参与其中!而听那男子的意思,牵扯的绝非一家!
她必须知道那男子是谁!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视线,只见假山后,赵婉瑶正和一个穿着藏蓝色锦袍、背对着她的男子拉扯。那男子身形中等,看衣着并非下人。
就在这时,那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猛地回头!
年昭月心头一骇,迅速缩回身子,紧紧贴在冰冷的假山石上。
脚步声响起,朝着她藏身的方向而来!
怎么办?被发现就完了!
她瞥见脚边一块松动的石块。心一横,她用尽力气,将石块朝着反方向的枯竹林深处踢去!
“咕噜噜……”石块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谁?!”那男子厉声喝道,脚步立刻转向了枯竹林。
趁此机会,年昭月毫不犹豫,如同灵猫般,沿着来时的路,飞速退回,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竹林掩映的小径尽头。
她一路未停,直到回到那间休息的厢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大口喘息,冷汗已然浸湿了内衫。
虽然没能看清那男子的正脸,但听到了关键信息,确认了赵家牵扯其中,甚至可能还有更多人也深陷泥沼。
这趟险,冒得值。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整理好微乱的鬓发和衣裙,正准备若无其事地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小的、用最普通的草茎编织成的蚱蜢。
草茎青翠,编得栩栩如生。
年昭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不是侯府的东西。
是警告?还是标记?
她迅速将草蚱蜢收入袖中,推开房门,面色平静地走了出去,仿佛只是出来透了口气。
暖阁内的诗会仍在继续,年昭玉的笑声依旧清脆。
而年昭月知道,这侯府看似平静的花园之下,早已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她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立刻将今日所见所闻,告知宗暻渊。
那个草蚱蜢,让她嗅到了比军粮案更浓重的危险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