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楹见他不理会自己,想着各种事都没有了结,一阵阵不强烈却磨人的倦意袭上心来。
“那,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联系一下赵师姐?这里有没有紧急联系的物件?”
狄江依旧背过身,淡淡道:“你是她的人,你不知怎么联系她,我们怎会知道。你实在紧急,就去天衍斗阙的主心楼。”
桑楹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决定对她持远观态度。
这对吗,明明是在修真界,她办一件事,怎么繁琐得像前世在学校找老师盖章一样。
哎,有人在地方,永远不会少层层级别牵制。
“主心楼?这在哪,去了那里可以见到赵师姐?”
后面有弟子道:“你第一次来天衍斗阙?主心楼没有具体方位,除了那些长老司管,我们普通弟子要去那里,要在迷雾中接受层层考验,才会被传送至那里。”
有人附和道:“那些考验难度不一,有人第一关就被送了回来,也有人每一关都简易异常,直至最后。”
“反正我没试过。”
“我也没,除了可以拿到后院历练资格,还有别的用处没?据说那楼主……”
那些弟子围坐一团讨论起来,桑楹已经完全听不下去。
回去吧,还是回去吧。
别找了赵黎歌了,现在回涤尘峰找沐雪比较合适。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直接通关的好运气,但在桑楹温善可欺的性子下,她在有些时候,对一些事情,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执拗。
所以,桑楹顺了顺气,选择去找主心楼。
今天,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得知桑楹的选择,那些人均以好奇的目光看向她。
狄江把桑楹带到她刚来看见的那片浓雾前,给了她一个圆形石头,眼里除了探究还有警惕:“桑楹,我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想搞什么名堂,这可是天衍斗阙,你若是再做些小把戏,可骗不了那些长老们。”
桑楹有点无奈:“狄道友,其实我失忆了,我真的不会再……”
还未等她话说完,狄江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表情彷佛在说,你疯了吧。
然后以一种看奇葩的眼神扫了桑楹两眼,摇摇头走了。
桑楹捏了捏手中的圆石,叹了口气,也摇摇头转身走进浓雾里。
没走两步,身后的景象已经完全消失,她已完全置身于虚无缥缈的雾中,圆石开始浮现字迹,“一”。
旋即天昏地暗,风云变幻,暴雨突至,幽暗阴冷的雨中出现了团团黑色的气,有意识般化作刀剑齐齐飞向桑楹的身上。
她一时反应不及,那些刀剑黑气戳进体内,留些道道深黑痕,冒着滋滋黑烟,血流出来,混在黑色的伤口上,腐蚀般疼痛。
桑楹强忍着晕过去的巨痛,坐下来,用刚学没两天的灵气捏一个罩子,想先抵御一二。
奇怪的事出现了,她刚捏出半个罩子,手中圆石的字开始变化,“准”,再然后是“特允”。
一瞬间,风**都没了,不再昏暗,她又坐在最开始的雾中。
若不是身上强烈醒目的伤,阵阵腐蚀的痛依然刺激着她的神经,她都要怀疑刚才那些是否存在过。
因着伤痛,她手不住地颤抖,圆石握着几近滑落。
字又变了,“二”。
地面变得滚烫,开裂条条地缝,裂口越来越大,爬出密密麻麻无数的红色虫子。
地面开始摇晃,桑楹撑着起身,下一瞬,这些景象再次消失。
看了看那石头,字是“特允”。
后面的三道关也是如此。
甚至消失得更快,几乎是闪一下就没了。
石头上的字变幻着,“三”,“特允”,“四”,“特允”,“五”,“特允”,最后停下来,成了一个“至”。
它从桑楹的手中挣脱出来,飘在半空,开始向前飘移。
桑楹跟上它,注意到脚下地面开始变得有实感,有小草出现。
雾气淡了许多,前面隐约有一幢高高的华楼。
那就是主心楼吗?
她打起精神,忍着伤痛,微微提速,拉近与石头的距离。
那华楼在视野里也越来越清晰。
玉栏绕砌,金辉面兽,金钉攒玉户,彩云舞琉瓦,如鸟斯革,如翚斯飞。
华美,实在华美。
这是桑楹来到这个世界,目前见到的最贵气华丽,最富丽堂皇的建筑。
昭阳峰的建筑也比较华丽,但不及这个精致贵气,主峰的多是端庄大气,涤尘峰多清灵幽静。她所在的峰落,落雪峰,落雪峰比较特殊,属于古朴乡间。
站在白玉基台上,桑楹开始犹豫。
还有进去吗?
这里如此富丽,为什么没什么人呢?
有点冷清,有点莫名的,妖异的气氛。
那块圆石替她做了选择,直直地,毫不犹豫地飞了进去。
桑楹心下微微一动,有点紧张,不知从何而来的慌张,畏惧慢慢浇着她的心。
她手脚僵硬地跟了上去。
里面梁顶很高,柱础襄玉,有柔软透明的绡纱秀帘静静垂立,各种物件也是叹为观止的精贵,摆放得有点乱,桑楹不明白它们是作什么的,但能感觉它们散发的明显的价值不菲的气息。
石头往前飞,快飞至这层楼的后门,桑楹忽然不太想过去了。
她直觉去了不太妙,那忧惧无措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身上的黑色伤痕痛楚都不再难以忍受,是体内潜意识的抗拒。
桑楹深深吸口气,想到沐雪,系统,慢慢踱着步子走向那后门。
石头碰到后门,门开了,飞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阔大的院子。
桑楹进去,注意到院里有四个人,微微松了口气。
有人就好,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外出现,她安慰自己。
这四人的衣服,举止,看样子最起码也是内门弟子。他们看了眼桑楹,不在意地收回了视线,走向院子深处。
院子很大,曲径回廊,朴亭疏竹,不知从哪里引了水,一带清流绕着奇花异草,隐于石坳树抄,无一处不仙美,无一处不充满意趣。
石头还在飘飞,桑楹继续向里走。
不知绕了多久,不知走到了哪个方位,它终于停下来,在一处精美的亭子面前,直接掉在了地上。
它亮光不再,成为铺路的石头之一,融入其中,自然无比,看不出任何区别。
她抬头看眼那亭子,微微飘荡的纱帐中,有几个人在里面,大概一个坐着,其他站着,看得很模糊。
一个冷厉的声音传来:“桑楹,你突然来这里,是把少主要求的东西带来了吗?”
少主?要求的东西?
不是说来主心楼,可以去后院找赵黎歌吗?
是之前的她和他们做的交易?
想到这里,桑楹心下一悸。
目前系统的任务里,没有提到少主,也许有,在后面,可她现在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我,我,不太明白。”
桑楹的心开始慌乱跳动,听闻“少主”,一股寒意从脚下直至头顶,眩目的日光下,无端的冷汗从背后冒出。
“不明白?你这什么意思,想反悔吗?”
这话里有隐隐肃萧的杀意。
无形的威压压得她呼吸难受痛苦,本就受伤无力的四肢再也撑不住身体重量,桑楹直接坐倒在地,无力地低下头。
太痛苦了,她甚至想直接躺下。
鼻子热热的,有温黏的液体流出来,铁腥的气味,是血。
眼球发胀,看着血滴在衣上,浸出一块块红点,衣服黑红一片,不复最初蓝白的洁净。
巨大威压下,桑楹说话也艰难:“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没有,反悔的意思…,因为,我,已经失忆了,根本不知道…什么少主……”
那人似是惊呼一声,旋即疾声厉色道:“不知所谓,狂妄至极!少主宽心给你如此期限,你竟一概不认!”
威压越来越重,耳朵开始麻痛,嗡嗡眩鸣,桑楹的意识渐渐涣散,朦胧中,她好像听见了一声懒散轻狂的笑。
“停下。”
声如金石相击,优雅明净,语气直接,不容置疑,一听便知说话的,是惯居于人上的人。
巨大威压立刻消失,瞬间强烈的压力反差令桑楹器脏一震,喉口一阵发紧,甜腻铁腥的血气涌到口腔,四处流窜,吐在了石路上。
有明显的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带着某种闲适的优雅。
修士稍稍控制体内灵气,即可做到步履无声,所以这人,是在刻意告知对方自己的到来。
桑楹微微抬眼,注意到了前方月白锦靴,和白底金纹绣,团团繁花的衣摆。
再向上一瞧,看见了一个玉质矜贵,轻狂不羁的少年。
一身月白华衣,只衣袖和衣摆有金色瑰丽的繁复花纹,这衣料不知是由何材料制成,走动间彷佛有昆山美玉的华光。
这般高雅华贵的衣裳,穿在少年身上,也只成了他耀眼无双的容貌气质的点缀。
他身形高挑修长,气度雍贵,浓云乌发未绾,未着一饰,简单地披散在身后,莹白如玉的脸,似有宝光流转,五官精致好似玉瓷偶人。
他笑了,这一笑,有如日月落怀,光辉耀耀。
但他的眼睛很冷,带着某种天真的残忍,邪气。
看她好像在看一个有趣的物什,没有任何看人时应有的温度。
心里无名的忧惧越攀越高,终于在这一刻,知道了那情绪的源头。
她有系统的保护,在这个少年面前,却还有着游走于生死边缘的窒息感。
“方才你说的失忆,可以说来听听吗?”
少年微微笑着,声音如玉击石,清脆悦耳,虽是询问,可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咳咳……”桑楹刚一开口,嘴巴里残留粘腻的血滞在喉口,嗓子发痒,不受控地咳了起来。
她赶紧捂住嘴巴,别开上身,咳了个干净才转回身。
不远处跟随出来,静默站立在其后的一男一女,见状均皱了皱眉,没有人在少主面前这么粗鄙过……再看少主,却没有任何不虞之色。
“这说来有点奇怪,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桑楹说着,抬头见少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异样的神情,壮着胆子,用黑红一片的衣袖擦擦嘴角的血渍。
她不管擦干净与否,让嘴巴不那么黏糊,不干扰自己说话:“我是前天上午失忆的,醒来就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然后被邬月桐和李诺琳带去了昭阳峰,见到了赵黎歌师姐。”
“当时看她们样子,也疑惑我的言行,虽然没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拿了一块奇怪的石头放在我体内,问我有何感受,看上去,都非常严肃。”
“所以,你当时的感受是?”
少年手中忽地闪现一柄合起来的折扇,整体呈灰银色,散发着幽寒的气息。
他乌黑好看的眼睛闪过几丝玩味,薄软的嘴角翘起,俨然是兴致很好的样子。
桑楹不太理解他们都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但如实道:“像在泡在水中,有点舒服。”
他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眼睛微微弯起,像明亮的月牙。
蓦然的,那合起来的幽寒折扇倏地向她的头顶打去。
后边两人见此情形,面色划过几分惊异。
桑楹瞧那灰银扇子马上落下来,也不闪躲,只呆呆地看着对方握住扇柄的手。
白皙莹润,指节分明,不过,为什么他的小指根部,会有一圈暗红色的伤痕?
扇子打下来,没有想象的那么痛,轻飘飘的,羽毛一样。
明明看着很迅速用力,落下时却这么轻盈。
“为何不避开?”
他这时才认真打量桑楹的样子。
“……不知道。”
这难道不是一个普通的扇子?
很危险吗?
但,他这样的人,要对她下手,她其实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吧。
心像裂成两半,一块虚无平静,一块忧惧哀伤,她的情绪被不断牵扯变化。
少年闻言笑了,天真邪气的眼睛盛满了愉悦。
虽然他笑得很高兴,桑楹也能感觉的对方现在是真的快乐,但她并不能从他身上感到丝毫的温暖。
那漂亮的,月亮似的眼睛,依然冷,是冬日的阳光,看着灿烂明媚,皎皎若玉,实则没有什么温度可言。
“好,我信了。”扇子消失,他定定地看着桑楹的眼睛,语气带了点诙谐:“我叫苏枕流。”
是冷夕师姐说那个。
是让何意在她这里做事的那个。
苏枕流。
桑楹缓缓平复难言的情绪:“好,好的,我记住了。”
她顿了顿:“苏少主,请问你们一开始说的,拿来的东西是什么?”
“珈珑的魂息。”
出乎桑楹意料的,苏枕流没有犹豫,直接说了出来。
“既然你问了,这件事情你继续接手好了。”
苏枕流注意她眉眼微微抗拒的神态,微微一笑。
他眼睛亮亮的,看着是那般骄矜可亲,有着孩童恶意捉弄后的俏皮。
嗓音也温和极了,又低又慢:“你若是再失败,不会有今天的好运。”
其实,他就是故意的,对吧。
桑楹深深吸口气,好让晕眩的脑袋多点清醒。
“明白!”
她硬着头皮接下,眼神飘忽发虚,嘴巴一张一合,说着自己都怀疑的糊弄话,硬邦邦道:“感谢少主宅心仁厚,放过我此次的失忆之误,请少主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把珈珑的魂息带来!为少主分忧解难!”
直念自己师尊名字,有点怪。
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让苏枕流放自己一码再说。
对方被她的新奇言论逗笑了,笑声朗朗清脆,金玉质声。
不远处两人,见事情一步步变成这样,看向桑楹的眼神,都变得复杂。
笑完了,苏枕流问她,一开始来这是要做什么。
“我是来找赵黎歌师姐的,听说她在天衍斗阙的后院进行训练。”
“赵黎歌?”
“是,那天失忆后,赵师姐让我做了点事情,我现在得告诉她一些消息。”
苏枕流没有问到底是什么事情,只招了招手,后面两人中的女子便来到桑楹身边。
“走吧,我带你去后院。”
尽管身体虚弱,没甚气力,桑楹还是咬牙撑地起身,装作一切尚好的样子,走在那女子身后。
待桑楹感觉离开那亭子有一段距离后,她终于坚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带她去后院的罗蓉有些警戒:“你要做什么?”
她这样能做什么,当然是歇口气缓缓。
“我……我,已经动不了了。”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罗蓉:“刚才那里,你还好好的。”
桑楹:“……我装的。”
被苏枕流的手下打趴已经够丢人了,她不想在那里,一站起来就倒下。
快走为妙,倒就倒在外面,她也是要面子的啊。
罗蓉皱眉,仔细查探,发现她状况确实危险,丢过去一瓶灵液。
“喝吧,会好受一点。”
灵力威压确实会对人造成很大伤害。
但这样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也属于少见。
更何况,少主的素羽没有真的打在她身上。
桑楹道谢,立即喝下,很快感到缕缕的暖意涌向丹田,气力渐渐恢复。
“好神奇啊,喝了后,身体很快就好了。”
“这不过简单的云气丹,只能让你恢复一时,撑一阵,你之前没吃过?”
“额,吃应该是吃过的……”
罗蓉看着她,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劲,脱口而出道:“你为什么不给自己运功疗伤,只单单让灵液在体内自行流溢?”
桑楹:“啊,要这样的?好,谢谢提醒,我回去就学。”
罗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回去就学?”
桑楹摸摸鼻子,掩饰自己的慌乱:“我其实,对修炼灵药之类的,也都忘了。”
罗蓉紧紧盯着她,一言不发。
桑楹站起,拍拍早已不成样子的衣裳,打破这尴尬的安静:“好吧,虽然这听上去很离谱,不过我没有骗你。”
她挥挥右小臂,慢声道:“我已经好了,咱们,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