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桑楹说话,发现自己声音竟也是有气无力。
她努力张着嗓子,想让自己说话清晰,方便对方听见,但效用甚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蠢吗?这么大个人在这里,我当然能看见。”
奇怪,为什么不受控般说了这样的话。
沐雪其实在未时之初就看见她了。
“那个人在干嘛?”
“小芸问了,她说在等人。”
涤尘峰大殿前几个弟子交流道。
他原想直接过去,让她下来,最后却一人回了自己住处。
像往常一样,给药田施水、昀灵、设阵……沐雪的心不再那般平静,总有股难言的焦躁不安萦绕心底。
又一次划阵出错,沐雪将阵石丢掉,不再理会那块田地。
为什么会不自觉得想起桑楹坐在那里等他的样子?
这么晚了,她还没来,那蠢女人不会一直在等着吧?
最后他鬼使神差地回来了。
看见桑楹躺在那里,沐雪冷笑。
挺潇洒,睡起来了。
很快他发现自己误会了,桑楹现下并不是睡了那么简单。
她现在更弱了,一点威胁都没有。
刚才见她,她还算有个躯壳装装样子,不过半天,这副身躯就跟纸糊一样,一戳即破,如四面漏风的破败屋子。
她醒了,爬起来,看得出来很费劲,咳得满面通红,气喘吁吁。
比昨天一身血淋淋的样子还狼狈。
桑楹听对方说自己蠢,不以为意,睁大了眼,想看看对方漂亮的脸蛋,却还是糊糊的。
“太好了,咱俩终于再见了。”桑楹感慨道:“本来是我想找你的,但是我不记得你的住处,来了涤尘峰后,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没听过你。”
她声音很弱,风一吹就能吹散。
“韩师兄说,他也不知道你消息,让我最好慢慢等着,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好高兴。”
是真的高兴,她以为今天无望了。
时间太晚,身受奇伤,起身都难以做到。
她已经自暴自弃放弃任务了。
我好高兴。
这清淡真诚,不加矫饰,自然流露的话语让沐雪思绪有过一瞬的空白。
他这时发现,桑楹变了之后,她的眼睛很好看,圆圆的,眼尾微垂,棕褐色的瞳孔清澈,看人时柔和无害,好像会永远温柔注视你一样。
就是,她看事物的焦距不太对。
沐雪压下异样翻滚的情绪,闭上眼,再度睁开,平静问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桑楹被提醒不能透露系统,又不知该怎么编,想了想道:“我确实看不清东西了,不过估计过几天就好了。这个不能跟你说,说出来会被骂,我答应别人不说了。”
沐雪:“……你在说什么?”
桑楹不再回答了,她怕自己再张嘴会抖出来别的信息。
看她倚着柱子,低头逃避不说话的样子,沐雪不再追问,先把对方带走再说。
“走吧,我给你检查一下。”
“啊,我现在没力气。”桑楹怕对方以为自己装的,疯狂解释:
“我没开玩笑,刚才坐起来就用了好大的心力,特别困难,我现在上半身还很热,有火在烧一样,我不知怎么描述,非要形容的话,有点像灵魂出窍,身体和意识的链接是松散的……”
“知道了,别说了。”
沐雪仰头长叹,清莹秀澈,新荷出水般的脸露出了些许认命似的无奈。
“我扶你下来,下了石阶我背你。”
仔细听得话,能感受到他声音的纠结生硬,不自然。
桑楹是个特别容易被打动的人,比如现在她的关注点,就全在对方为了照顾自己要背她,尽管这根本没什么。
“哎?谢谢,谢谢。”
桑楹伸出手臂,很快感受一双温凉的手搀住自己臂膀,拉起自己后,整个胳膊被对方揽住,手能碰到他腰际的环带。
因看不清阶梯,开始差点崴到后,她每走两步都要试探高低,触到实地再走下去。
终于下来了。
揽住她的手臂慢慢移开,桑楹再次坐回地上,她看到他转过身,再蹲下。
模糊的画面只看见对方乌黑黑一片的秀发中有一条红红的发带。
两只手腕被拉住,向前环在他的颈间,后背被一只手臂揽住,整个人就这么被背了起来。
身体悬空的刹那,桑楹心里有种不真实的感受。
脸颊上沾到的柔顺发丝,胸前明显的少年脊背,鼻尖嗅到的熟悉芬芳,无一在向她说明了,你没睡,你脑子醒醒吧,你就是被一个还没你高的小孩背了。
想到这一点,桑楹心里像有蚂蚁在爬一样,一个古早词蹦进脑袋里,万分准确描绘了她的心境,好囧啊。
“那个,我比你大,背起来会不会很累啊?”
沐雪开始认真思考,桑楹的脑袋是不是也出了问题,他解释道:“修仙之人,这点重量不算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我担心会给你带来麻烦什么的。”对方好闻的清香把桑楹熏得头晕晕的,她有些口不择言了:“对了,你有没有女朋友?”
“女朋友,是什么?”
“啊,就是就是,”桑楹已经神智不在线了:“对了,就是道侣。”
“……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桑楹放下心来,老老实实道:“要是你有了道侣,你就不该背我的好,惹人误会,你可以把我放下,找你没有道侣的朋友来帮忙,对方要是不愿意,我可以出灵石,或者有没有一种法术,可以让我直接位移……”
她又在说令人费解的话。
“不想被背着,我也可以把你拎起,拖着走。”
这,不太人性化吧。
“被拖拽着,那也太丢人了吧……搞得我好像俘虏一样。”
那画面桑楹不敢想象,虽然她能屈能伸,但也是个要脸面的。
俘虏?沐雪想到那张红色的纸契,不想打击她,她和俘虏其实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自己心善,没追究罢了。
桑楹还在叨叨:“我不想再沾上狗血的事情了,说实话,我现在还担心赵黎歌要知道那事,她会不会给我好果子吃。”
“赵黎歌知道什么?”
桑楹计划要打自己,沐雪还记着呢。
“昨天被李诺琳带到昭阳峰,我从她的剑掉下来,本来以为要摔在地上,但被柳师兄抱住了,赵黎歌师姐喜欢柳师兄,要是她知道了,我就要吃好果子了。”
柳师兄。
天衍门里,所有人称为柳师兄的,只有那位柳家五少爷,柳漠风。
“桑楹。”
沐雪心里起了小小的恶意。
“哎?在。”这么正式被喊着全名,她直觉不会有啥好事。
“你真的没力气了?一直说话,不会累吗?”
桑楹:“……听雨道友,你说话有点毒哎。”
“不要叫我听雨。”
“……嗯?”
“你在涤尘峰一直找不到我,因为我在外的名字是沐雪。”
晴天霹雳。
桑楹彻底凌乱,安静如鸡。
身下人令她沉醉的发间清香,现在却好比毒药,多吸几口就会死翘翘。
为什么他们的对话会变成这样。
这不对吧。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吧。
她大气不敢喘,环在他颈间的手慢慢松开。
却被对方发觉,牢牢锁在胸前,能感触到其衣下肉骨轮廓。
桑楹现在脑子特别乱。
她想到沐雪的任务,想到和“听雨”定下的药,想到昨天当他面的狂言狂语,想到自己傻傻找人的样子……
这个世界太狗屎了。
她每走一步都会跳进一个又一个坑。
前一个没爬出,下一脚跳进更深的坑。
很快到了住处,沐雪把桑楹安顿在床上,见她神情萎靡,一脸菜色,蔫蔫的,深受打击,心下有些不快,轻笑一声。
“你这是什么表情?”
想死的表情。桑楹心里腹诽。
她缓了缓情绪,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你,为什么一开始,要骗我?”
“你之前对我做了那么多‘好事’,一朝失忆大变,我当然会警惕。”
“那现在……?”
沐雪慢条斯理道:“以你如今的才智实力判断,不得不相信了。”
很有打击力的话,但桑楹对此免疫。
因为她自己潜意识也这么认为的。
桑楹叹了口气,直面惨淡的人生,声音很轻:“沐道友,失忆前的事情,我都认,我真心向沐道友赔罪道歉,如果有任何需求,我能做到的,我都愿意接受,希望沐道友能接受在下的歉意。”
她说话方式变正常了。
看得出来,桑楹整个人确实非常恳切真心,眼巴巴雾蒙蒙地瞅着自己,姿态拘谨,神情惶惶,两手绞着袖口,要把它揪烂才罢休似的。
可她为什么看着去对这套流程如此熟练?
给人一种既真又假的错觉。
熟练?熟练就对了。
桑楹从小就对各种认错场合熟知无比,不熟练才奇怪呢。
沐雪端详她柔软温顺的眼睛,猛然发觉,短短两日,那些和桑楹对峙的旧日情形竟如同前世幻影,虚化起来。
少年神清骨秀的脸有些僵硬,纤长的眼睫垂下淡淡阴翳,辨不清其中情绪。
“沐道友,沐道友?”桑楹半天没等来回复,试探着喊他。
“何事?”
“我刚才说的那些?”
“好,我接受。”沐雪应下,不再看她,淡淡道:“有三个条件。”
桑楹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了,安心多了,只要对方原谅就好,只要对方配合就好。
她趁热打铁,接过他的话,热切道:“明白明白,三个条件说吧,我一定会好好去做的!”
“一,将你之前毁坏的药田打理回原貌,所有掠走的灵草悉数归还;
二,你之前打断我左腿,用玄阴针钉入,害我两个月不能正常行走,你要给我做两月的药田助手;
三,去跟赵黎歌解释清楚,顶级白流光种出来需要运气,上次那株她诬陷有问题,她就是再派你来打死我,也不可能短时间再给她新的。”
前面内容,桑楹一直都听得好好的,甚至可以说非常欢欣,她举双手同意,毫无意见,早解决早结束,形势一切大好。
听到最后,她的手举不起来了。
直接塌了。
先声明,她不是对沐雪的要求有抗议,而是发觉,自己好像无意间在一条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
白流光,白流光……
沐雪见她听到白流光时,神情一怔,脸上满是震惊忧虑,轻声道:“白流光经由你手给赵黎歌,她说白流光有瑕疵,其实是你做的手脚吧?”
“白流光被你们抢走不说,反来对我拳脚相向,说它是假的,有瑕疵,还要逼我再供出一株。”
沐雪声音没有起伏,在说寻常事物般,双眸幽深,看桑楹越来越不安崩溃的表情,迷蒙无神的双眼,意识到,她现在很不好受。
何止是不好受,桑楹整个人都麻了。
她早上给冷师姐献礼,牛皮都吹出去了,现在居然告诉她,这礼其实是个定时炮弹,乱动的话,会把自己炸飞。
晚了,她已经被炸了,她现在就在空中无助地幽幽飘着,看着自己即将到来的坠落。
“额,其实,我,”桑楹深深吸一口气,忽然说不下去了。
她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却作用毫微,一股肿胀酸涩,从来到这世界以来,一直混沌积于心底的压抑无力齐齐反扑,潮水一样涌上来,将她吞没。
露台起身时那种火热的感觉又来了,烧得她心口阵阵的疼,脸颊发烫,头皮黏着汗津津的碎发,一点力气也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愿也没有。
沐雪注意她的异样,拉过她一只手臂,输入灵气,开了灵视,探查其体内状况。
她的筋脉像被某种锋利器具割过,连接处只有丝缕相接,几近断裂,且不止一处,浑身筋脉一半都被伤过,毫无章法。
这种伤势,沐雪从未见过。
修真界有不少对修士造成内伤的术法,小到肌肉僵硬,大到内脏腐化,丹田碎裂,但再怎么变幻,再怎么高超的术法,它施向对方时,一定会留下痕迹,残余些许人为手脚的烙印。
可桑楹的伤,非常诡异,没有任何术法气息,很自然,很锋利,由内向外,自发出现一样。
是毒?不对,毒药会改变人的灵息和血液,她没有变化;是咒?不对,她身上没有被施咒的缚灵;是邪魔禁术?不对……
少年面色越来越凝重,甚至有几分焦躁。
他睁开眼,再度看向桑楹时,怔住了。
灼热,鲜妍如血的面庞,淌着几道透明,晶莹的泪。
流泪的眼睛,圆圆的,静静地看向虚空的一点,没有悲愤,没有痛苦,只有迷茫和忧虑。
她的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些泪水也这样悄无声息地滑呀滑,滴入其颈间的领口。
沐雪要说的话,已经全然忘记。
热,好热啊,怎么会有这么磨人的热,桑楹的脑袋烧成了一团浆糊。
接二连三的不幸消息加上身体的孱弱无力,心底的负面情绪猛烈扑来,身体比她的意识先不自觉流泪,毫无察觉。
她看到眼前模糊的白色人影静静地站在面前,忽然的,慢慢朝自己靠近,伸出一只手向自己招呼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要做什么?
那只白净的手很快贴近她的眼睛,出人意料的,微微移向下,摸过她的下眼睑,轻轻擦去了什么,湿润的,水一样的东西。
脸上的滚热与他指尖的清凉相触,鲜明的异样触感令她浑身一僵。
“我会配合你表演应付赵黎歌,白流光的事我不会再计较,你只需对赵黎歌说明我这已没有白流光即可,不用这般忧虑。”
声音清越,泠泠如泉,流进桑楹耳中。她恍然回神,这才意识自己居然哭了,沐雪为自己擦泪。
羞赧之情涌上来,桑楹下意识想往后退,但她现在已被安顿在床边墙角,退也退不到哪里,只得缩起脖子,微微低头,好让自己有些空间。
沐雪注意到她的回避,自然地移开一步。
“谢,谢谢。”桑楹想着他刚才说的话,颇为感动,有些不知所措,说了些颠来倒去感谢的说辞,自己也不知在自己在讲什么。
也许是刚才流泪,脑子流短路了,她现在最大的念头,不是和沐雪交谈解决赵黎歌的任务,而是想吃饭。
真的好饿。从露台起来时,腹内就有饥饿感,现在胃里翻江倒海,她有预感,再不吃点,肚子就要咕咕叫了。
怎么会这样?她一个修仙人士,好吧,现在算小半个,早已辟谷,昨日没进食,一切如常,今日中午更是吃过了,为何现在会饿?
估计对方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开口道:“你在担心什么?”
“没,你说的那些都很好,我都接受,我会在赵黎歌面前帮你说话的。本来做了错事,偿还你天经地义。”桑楹慢吞吞道:“不过,我没念着什么,只是单纯觉得有些饿。”
很应景的,桑楹的肚子真的咕了两声。
沐雪很显然被她的回复和肚子声弄懵了。
他看着安坐角落,虚弱无力的桑楹,整个人像受了风吹雨打的小草。
他竟觉得桑楹很可怜。
她眼角因热而出的密汗和残泪混在一起,湿漉漉的,少年不自觉捏紧指尖刚才沾上的泪水。
他微微抿唇,纤长的眼睫翕动,清亮乌黑的眼不复最初冷淡,有了些正常温度。
那些想安慰她的话在胸口翻滚着,一出口,却很生硬:“好,你在这好生休息,我给你取饭,回来就给你疗伤。”
桑楹有些惊讶,她没料到沐雪会主动这么做。
她不想麻烦他,反正不是什么大事,饿一会,饿过头就不会饿了,以前懒得吃早饭,她有这个生活经验。
刚斟酌着说辞推掉,便见那恍惚的白绿身影已然离去,屋内安安静静,昏暗的环境下,什么也看不清,能感触到的,只有身下干洁凉爽的床布,还有无处不在,萦绕满屋的清新灵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