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淳启程那日,小镜湖畔的荷叶格外青翠。马车轱辘声渐行渐远,我立在门廊下,竟觉得这方天地忽然宽敞了许多。
独居的日子,像是被细细拉长的糖丝,清甜中带着几分空落。不必再费心揣度男人的心思,不必再强颜欢笑地迎合。这样的自在,竟让我在某个清晨醒来时,不自觉哼唱起前世常听的歌。
高昇泰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渐渐成了小镜湖的一道景致。他总是一袭月白长衫,坐在水榭里煮茶,见我从回廊经过,便会含笑招呼:“嫂子今日气色甚好。”那笑容如三月春风,连带着满池荷花都显得格外动人。
他的用心,更是让人无可挑剔。阿朱前日追蝴蝶时磕破了膝盖,他亲自寻来上好的金疮药;我不过随口提了句想在院里搭个秋千,次日清晨,工匠便已候在门外。
“高叔叔最好了!”阿朱常搂着他的脖子撒娇,他也会温柔地拍拍她的背,眼神里尽是宠溺。可我分明记得,有次阿朱不小心将枇杷汁蹭在他新换的锦袍上时,他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虽然转瞬又恢复了笑意,但那片刻的凝滞,逃不过我的眼睛。
这般滴水不漏的周到,比疾言厉色更让人心惊。
闲来无事时,我常坐在窗边做针线,目光有时瞥见他的身影。他待我确实礼数周全,从家常琐事到世故人情,无不妥帖超过,真诚得让人感动。可前世在职场摸爬滚打练就的敏锐,让我能捕捉到他温和面具下那一闪而过的审视。
那不是恶意,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评估他那位王爷兄长留下的这份“牵挂”,到底值多少分量,又会带来多少麻烦。他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那偶尔掠过的眼神里,带着上位者对依附者命运的天然掌控。他并未看不起我,只是也未曾将我看作一个需要平等对待、具备独立心智的个体。
这反倒让我心安。被低估,往往是最好的保护色。
闲适之余,我也并未虚度光阴,努力把日子经营得有声有色。凭借段正淳留下的钱财,我以旧仆阮叔的名义,在姑苏城最热闹的观前街盘下一间绣庄,又在文人聚集的桃花坞开了一家书肆。
初时经营颇为艰难。绣庄的绣娘手艺参差不齐,书肆的货源更是堪忧。那日我对着账本发愁,忽然想起幼时兄长最爱收集市井人情,便提笔写了封信,未提自身境况,只以“友人”名义请教江南丝绸与笔墨行情。
回信来得比想象中快。展开信笺,熟悉的字迹让我鼻尖一酸。信中所附的几家商行名号,皆是行内翘楚,更难得的是连掌柜的脾性喜好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靠着这不着痕迹的助力,铺子总算渐渐走上正轨。那日我正哄着阿紫午睡,兄长又遣人送来书信。这次除了例行的商路指引,末尾添了一句:“闻姑苏近来多雨,若觉潮湿,可试以艾草熏屋。”
我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幼时每至梅雨季节,我身上总要起疹子,兄长总会这般嘱咐嬷嬷。他到底还是猜出了“友人”是谁。
高昇泰知晓铺子之事后,只温言赞了句“嫂子有心了,有些寄托总是好的”,便不再过问。想来在他眼中,这不过是内宅妇人排遣寂寞的无心之举,甚至可能觉得我这“小打小闹”更显安分。
借着这个由头,我与家中的关系也悄然回暖。
一日大弟竟突然来访,带着大包小包的土仪。
我正要开口,他却抢先道:“父亲让我来的。”语气生硬,眼神却不住地往阿朱阿紫身上瞟。
“外祖给阿朱带糖人了!”阿朱举着个栩栩如生的糖人跑来,小脸笑成一朵花。
大弟蹲下身,笨拙地替她擦去嘴角的糖渍,那神情,与我记忆中严肃的模样判若两人。
虽然我始终没鼓起勇气上门,怕给家中惹来非议,但阿朱阿紫却已成为“阮府”常客。
母亲偷偷来看望我,说父亲虽然还在人前骂我“不知羞耻”,暗地里却没少为我叹气。有一次阿朱回家玩耍,不小心打碎了书房里的砚台,他非但没生气,反而抱着吓哭的阿朱哄了半晌。
“你爹啊,就是嘴硬。”母亲拭着眼角,“阿紫爱吃桂花糕。每次来,他都特意嘱咐厨房做,还非要说是厨娘自作主张。”
母亲素来身子不好,不便时常亲来,但每逢换季,却会亲手为我们母女三人缝制新衣。针脚细密,绣样精致,连袖口的滚边都是最新的样式。兄长弟弟们也常来探望,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小弟,被比他小不了几岁的阿朱阿紫“欺负”得团团转。
“小舅舅最笨了!”阿朱常骑在小弟肩上,得意地晃着两条小短腿。小弟也不恼,反而乐呵呵地当起马儿,满院子跑得欢快。
每日教导两个孩子,成了我最大的乐趣。
清晨,我会带着她们在院子里认字。阿朱聪明,三遍就能记住;阿紫还小,以为在陪她玩,只是一味调皮。小巴掌按在墨迹未干的纸上,胡乱的作着画。
我又好气又好笑,随她自顾自玩得开心,只专心握着阿朱的手,一笔一画地写:“这是‘人’字,一撇一捺,互相支撑。”
“就像娘和阿朱阿紫!”阿朱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心头一暖,将两个小家伙搂在怀里。初为人母,我总怀疑自己是在拿她们当实验田。可那份与日俱增的牵挂却是真真切切。我恨不得把前世栽过的跟头、悟出的道理都教给她们,让我的女儿不必再吃我吃过的苦。
这里虽是武侠世界,但江湖之外更有广袤天地。我从不指望她们成为什么武功盖世的大侠,反倒更愿意给她们讲故事、教她们明事理。
待到阿朱阿紫再大些时,我给她们讲“孔融让梨”。阿紫撅着嘴问:“为什么小的就要吃小梨?”
我摸摸她的头:“不是小的就要吃小梨,是心里装着别人的人,宁愿自己吃小梨。”
阿朱眨着眼睛想了想,把手里最大的果子递给妹妹:“那阿朱做心里装着别人的人。”
夕阳西下,母女三人常坐在秋千上看晚霞。我指着天边的云彩说:“你们看,那云聚了又散,就像人生离合。但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记得,娘永远在这里等你们。”
江南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
第一场冬雨落下时,我这个北方人尚且不知厉害,只披了件薄斗篷在园中赏梅。谁知当夜就发起热来,咳得撕心裂肺。
阮星竹这身子本就娇弱,一来二去竟拖了月余才好。病中昏沉时,常听见阿朱在门外压低声音说话:
"高叔叔,娘什么时候才能好?"
"等梅花开了,你娘病就好了。"
待我能下床时,推开窗,果然见院中红梅怒放,暗香浮动。
快要病愈之际,竟还意外收到了段正淳的来信。厚厚一沓信纸,字迹潦草,显然写得急切。信上说听闻我病了,他心急如焚,恨不能立时飞来看望。又嘱咐我好生将养,不日便来姑苏。
字里行间情真意切,倒让我有些意外,原来他真会关注这边的动静。
这封信终于让我打起松懈已久的精神。我精心写了回信。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日常趣事:阿朱已学会认自己的名字,阿紫最近总爱学大人神情,园里的腊梅开得正好……
信写到一半,我忽然心念一动,在页脚画了幅小像。两个扎着总角的小丫头正在放纸鸢,眉眼弯弯,天真烂漫。想了想,又添上一个倚窗望月的女子背影,衣袂飘飘,似有所待。
最后封缄时,我在信封里塞了一枝腊梅。干枯的花瓣隔着信纸,依然暗香隐约。
说到底,既然做了人家的外室,花着人家的钱,用着人家的人,哄他开心岂不是分内之事?自那以后,我们虽未再相见,书信却再未间断。
只是每每提笔时,我总会想起那日病中醒来,看见阿朱阿紫趴在我榻前熟睡的模样。她们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仿佛我是她们全部的倚仗。
窗外,高昇泰正在指导工匠修剪梅枝。他抬头看见我,远远颔首微笑。那笑容依旧温润如玉,只我心知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梅花香气透过窗纱飘进来,清冷袭人。我低头看着熟睡的女儿,轻轻将她们的小手包在掌心。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