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河西道驿馆的院落里,只剩下风吹过白杨树的沙沙声响。
陆清欢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木门,缓缓吁出一口气,一整日强撑着的从容,此刻尽数褪去,只余下满身疲惫。
今日去拜会本地掌管典籍的赵主簿,递交文书时,对方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她身上逡巡不去,言语间带着居高临下的试探与一丝不掩饰的轻慢。
“陆先生一介女流,独自往来奔波,着实令人钦佩。只是这河西地界,民风彪悍,规矩也与江南不同,有些事,可不是光有才学就够的。”赵主簿慢悠悠地捋着胡须,将她的文书随意搁在案几一角,“此事,容赵某再斟酌斟酌。”
那刻意拖延的姿态,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暗示,让陆清欢胃里一阵翻涌。她不是不懂世故,只是未曾想,在这远离江南的地方,想要按章程做点正事,也需先应付这般龌龊心思。
她挺直背脊,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出来。直到走出那官廨大门,被外面干燥的风一吹,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委屈,像细密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
她沉默地打水洗漱,冰凉的布巾覆在脸上,却压不下心头的涩意。独自在外这数月,类似的情形并非第一次遇到。地方官吏见她无依无靠,又是女子,明里暗里的刁难与觊觎,她已应对得心力交瘁。
若是……若是他在……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温暖。
若是顾长渊在,定不会让她受这样的欺负。
她想起刚入翰林院书阁时,她资历最浅,又因是女子,难免被一些积年的老吏看轻,分派到的不是整理陈年旧档,就是抄录些无关紧要的文书。有一次,她负责核对的一卷舆图因前任疏忽出了错漏,几乎要被她接手后呈送上去,若真如此,她必受责罚。
是顾长渊,在最终审阅时,于众多文卷中一眼看出了那处细微的不妥。他没有当众斥责负责核对的她,只是将那卷舆图抽出,平静地指出谬误,然后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她身上,语气依旧清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修书初来,旧档繁杂,情有可原。然书阁之事,关乎国朝典仪,一丝一毫皆不可轻忽。日后,重要典籍的复核,需经两轮校勘。”
他没有偏袒她,甚至语气都算得上严厉。可就是这一句话,既免去了她的无妄之灾,也无形中提升了复核的规格,让那些想敷衍塞责或借此生事的老吏再也无从下手。
他还记得,有一次她为查证一个偏僻典故,在书阁待到深夜,出来时正遇上巡视的他。他什么都没问,只对身后随从淡淡吩咐:“天黑路滑,送陆修书回去。”
那随从提着的灯笼,昏黄温暖的光,照亮了她回自己住处的那段长长的路,也在她心里点亮了一盏小小的、安稳的灯。
他对她的照拂,从来都是这般。在规矩之内,于细微之处,不落痕迹,却实实在在地为她挡去了许多风雨。他欣赏她的才学,给予她参与重要编修的机会,让她在翰林院那片属于男子的天地里,得以凭借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
他是她那段岁月里,巍峨不动的靠山,是让她能安心沉浸于书海的最大的底气。
可如今,顾承旨在西北军政中枢,若是传信,是否有回音尚且不知,如今,一切的刁难,就如同在江南一般,仅能靠自己。这十年,她与顾承旨,早已是天南地北,若只是见面一叙的交情,此时,断然不可能有人与她行个方便了。
底气,也早已被她自己亲手遗落在十年前南下的那个黄昏。
陆清欢走到窗边,望着异乡清冷的月色,眼眶微微发热。
她知道的,就算此刻他在陇州,她也不可能去求他庇护。他们之间,隔着十年的光阴,隔着巨大的身份鸿沟,更隔着她那场无疾而终、羞于启齿的痴念。
“顾大人……”她将脸埋入微凉的掌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若你知晓我如今境遇,是会觉得我不够稳重,还是……会有一丝怜悯?”
答案,她不敢深想。
那份源于他的、曾经让她无比安心的照拂,终究是过去了。往后的路,风霜雨雪,都需她一人独行。
这份认知,比今日赵主簿的刁难,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与孤独。
她深吸一口气,逼回眼底的湿意,重新挺直了脊梁。
明日,还需再去会会那位赵主簿。
这一次,她需想好更周全的法子。
(第6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