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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作者:四五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寒山寺归来,楚玲珑并未急于翻阅那沉重的木匣。她先在姑苏城内寻了一处临河的小客栈住下,推开窗,便是蜿蜒的河道与往来不绝的舟楫。她需要一点时间,让那些从阿凝口中听来的、带着沉重情感与复杂权谋的信息沉淀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她白日里依旧如寻常游客般,流连于姑苏的园林水巷,听吴侬软语,看小桥流水,仿佛那木匣与其中承载的恩怨并不存在。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在灯下,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取出那一卷卷或新或旧、字迹各异的纸页。


    资料之详尽,远超她的预期。


    有对当朝皇帝赵珩性情癖好的细致分析,笔触冷静,却掩不住书写者(很可能是阿凝)对其兄长的了解与某种程度的维护。资料指出,赵珩勤政,亦多疑,尤其在意史书评价与身后之名。对江湖态度,确如阿凝所言,是“制衡与提防”并存,但其中一份附加的、笔迹刚劲(应是萧琰所注)的备注提到,近两年,皇帝对江湖的耐心似乎在降低,倾向于采用更直接强硬的手段,这与北疆不稳、朝廷急需内部安定有关。


    有朝中几位重臣的档案,包括首辅、兵部尚书、以及掌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他们的派系、政见、家族势力,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把柄或软肋,都被简要记录。楚玲珑的目光在宗正寺卿——一位年高德劭的老王爷——的名字上停留片刻,资料显示,这位老王爷素来重视皇室体统,但对皇帝赵珩的一些激进做法亦有微词,且颇为念旧,对幼时曾承欢膝下的长公主保有几分温情。


    江湖方面的记录则更为庞杂血性。一桩桩冲突,一次次暗杀与反暗杀,时间、地点、涉事门派、伤亡名单,罗列得清清楚楚。青城派、点苍派因庇护过萧琰阿凝而遭朝廷精锐突袭,死伤惨重;漕帮因拒绝协助朝廷水师搜查私奔二人船只,数个重要码头被查抄;亦有如崆峒派等,主动向朝廷靠拢,提供线索,换取利益……恩怨交织,盘根错节。武林盟主萧千山在其中竭力斡旋,如同救火队员,但显然左支右绌,盟主权威受到多方挑战。


    而那份关于“宫廷旧事”的线索,则更为隐晦。阿凝凭借记忆,写下了一些零碎的关键词和模糊的人名关联,涉及十多年前一桩未能公开的宫闱秘案,似乎与某位失势的妃嫔和一场未能掀起波澜的政变企图有关。阿凝暗示,她当年无意中知晓了部分真相,这可能也是皇帝赵珩急于“控制”住她的原因之一。


    合上最后一卷纸,窗外已是天光微亮。河面上传来早行船工的号子声,悠长而充满生机,与纸页间弥漫的血腥与阴谋气息格格不入。


    楚玲珑揉了揉眉心,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新空气。线索很多,但如同一团乱麻,找不到那个可以抽丝剥茧的线头。直接面圣陈情?无异于自投罗网。通过江湖势力向朝廷施压?恐怕会适得其反,激化矛盾。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双方都不得不坐下来,心平气和(至少表面如此)谈一谈的契机。一个足以震动朝野江湖,却又不会立刻引发更大冲突的事件。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客栈对面的一家书画铺子,铺子门口挂着一幅新裱好的山水画,笔意空灵,颇有几分超然物外之意。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


    名声。史书评价。


    皇帝赵珩在意这个。而武林盟主萧千山,作为江湖领袖,同样在意江湖的声誉与地位。


    如果……有一件足够分量、且能同时彰显皇室“仁德”与江湖“义气”的事情发生呢?如果这件事,还能巧妙地与长公主私奔一案产生关联,让双方都有台阶可下呢?


    一个模糊的计划雏形,开始在她心中勾勒。但这计划风险极大,需要精密的策划,更需要一個合适的“舞台”和“道具”。


    她重新坐回桌边,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开始写下几个关键词:


    “太后寿诞”、“万寿节”、“江湖贺仪”、“前朝玉玦”、“宗正寺”。


    太后,皇帝生母,亦是阿凝的亲生母亲。资料显示,太后年事已高,近年潜心礼佛,不问世事,但对一双儿女皆十分疼爱,尤其对“失踪”多年的长公主思念甚笃。太后的寿诞,无疑是皇室近期最重要的庆典之一。


    万寿节与太后寿诞相近,朝廷惯例会有恩赦、减税等举措,以示皇恩浩荡。


    江湖贺仪……若在此时,江湖能献上一份恰到好处、既能彰显忠诚(或至少是善意)又不失体面的贺礼,或许能成为一个破冰的信号。


    而“前朝玉玦”和“宗正寺”……楚玲珑的目光变得深邃。她想起阿凝资料中提到,宗正寺老王爷雅好收藏古玉,尤其对前朝宫廷玉器颇有研究。而那份关于宫廷旧事的线索里,隐约提及那桩秘案似乎与一件流失在外的前朝皇室信物有关。


    这其中的关联若运用得当,或许能织就一张精妙的网。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需要一件足够分量的“前朝玉玦”,并且要确保它能以合适的方式,在合适的时机,呈现在合适的人面前。


    这绝非易事。真正的古玉难寻,且要能与那桩秘案扯上关系更是难上加难。这需要情报,需要渠道,需要……碰运气。


    楚玲珑沉吟片刻,将写有字的纸就着烛火烧掉,灰烬落入笔洗,氤氲开一片墨色。


    她需要去一個地方,一個消息灵通,三教九流汇聚,既能打探到最隐秘的江湖传闻,也可能接触到见不得光的古董交易的地方。


    她想到了金陵的秦淮河畔。那里不仅是风月之地,更是南来北往信息的交汇点,卧虎藏龙,亦藏污纳垢。


    数日后,楚玲珑的身影出现在了金陵城。


    与姑苏的婉约不同,金陵自有一番六朝金粉沉淀下的秾丽与喧嚣。她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装扮,白日里在茶坊酒肆闲坐,夜晚则流连于秦淮河畔那些看似普通的古董店、当铺,甚至是某些背景复杂的赌坊。


    她出手阔绰,谈吐不俗,既像尋宝的富家女,又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她不着痕迹地打听着关于前朝玉器,特别是带有宫廷印记的玉玦的消息,偶尔也会抛出从阿凝资料里看来的、关于那桩宫闱秘案的模糊关键词,观察着那些店铺老板、掮客、乃至地头蛇的反应。


    大多数时候,一无所获。要么是假货泛滥,要么是对方警惕性太高,讳莫如深。


    直到她走进河畔一家名为“博古斋”的店铺。店铺不大,陈设古雅,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眼神精明,自称姓胡。


    楚玲珑照例询问前朝玉玦,胡老板起初只是敷衍,拿出几件寻常货色。但当楚玲珑看似无意地提到一個与那桩宫闱秘案相关的、极其生僻的人名时,她敏锐地捕捉到胡老板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异。


    “姑娘问的这东西,可不好找啊。”胡老板捋着山羊胡,慢悠悠地说,“前朝宫廷之物,历经战乱,存世稀少,且……有些东西,沾着因果,不吉利。”


    “哦?”楚玲珑挑眉,放下手中把玩的一只瓷瓶,“我辈中人,倒不信这些。只是家学渊源,对前朝旧物颇有兴趣,尤其是带些……故事的古玉。”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同时,指尖在柜台上轻轻敲击了几下,节奏奇异,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引导气机流转的韵律。这是她的一点小试探,看看这胡老板是否如她所感,身负些许修为,或者与某些特殊势力有关联。


    胡老板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打量楚玲珑的目光多了几分郑重。他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故事……倒是有一件。不过,不在小店。而且,价格嘛……”


    “价钱好商量。”楚玲珑接口,“关键是东西要对,故事要真。”


    胡老板左右看了看,凑近些,声音几不可闻:“三日后,子时,泊在桃叶渡口的第三艘画舫,‘听潮阁’。带足这个数。”他在袖中比划了一個手势,“只准你一人前来。东西能不能到手,看你自己的造化。”


    楚玲珑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桃叶渡,听潮阁……这地方她听说过,是秦淮河上背景最深、也最危险的暗市交易点之一,据说背后有朝中大佬和江湖巨擘的影子。


    “好。”她干脆利落地应下,放下一定银钱作为定金,转身离开了博古斋。


    走出店铺,秦淮河上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混着游人的嬉笑,织成一幅繁华靡丽的夜景。楚玲珑却感到一丝寒意。她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触及了那隐秘漩涡的边缘。那件所谓的“前朝玉玦”,是否真的存在?是否真的与那桩宫闱秘案有关?抑或,这只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但无论如何,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清晰的线索。她必须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三日后的子时,月黑风高。秦淮河上依旧灯火通明,但桃叶渡口相对僻静。楚玲珑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将长发利落束起,未戴任何首饰,只将那根白玉簪子仔细藏在袖中暗袋。她依约来到渡口,找到了那艘名为“听潮阁”的画舫。


    画舫看似与其他寻欢作乐的花船无异,彩灯高悬,但船头站着两名黑衣劲装大汉,眼神锐利,气息沉稳,绝非普通护院。


    楚玲珑报上胡老板提供的暗号,其中一名大汉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侧身让开道路。


    舫内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喧嚣,反而异常安静。陈设极尽奢华,却透着一股冷冽之气。厅中已有数人,皆屏息静气,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主位。


    主位上坐着一個身穿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他并未看楚玲珑,只是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一对铁胆,眼神空洞地望着舫外的河水。他身后站着一名抱剑的黑衣人,气息内敛,却给人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楚玲珑心中一沉。这中年人的形貌气度,不像寻常江湖人或商贾,倒有几分……内宦的阴柔与威严。难道这“听潮阁”,竟与宫内有所牵连?


    她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厅中众人的焦点,都在中年人面前紫檀木桌上,那個缓缓打开的锦盒之上。


    锦盒内衬明黄绸缎,一枚玉玦静静躺在其中。那玉玦颜色青白,质地温润,雕琢着繁复的螭龙纹样,边缘处有一处不明显的磕损,更奇特的是,玉玦中心,天然蕴含着一丝极淡的、如同血沁般的红晕。


    在看到那玉玦的瞬间,楚玲珑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她虽非鉴宝大家,但凭借自身对天地灵气的感知,她能察觉到那玉玦上萦绕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古老沉凝的气息,其中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与悲凉之意。


    更重要的是,那玉玦的形制、纹样,尤其是那独特的血沁,与阿凝资料中关于那桩宫闱秘案信物的描述,隐隐吻合!


    “就是此物。”那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终于开口,声音尖细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前朝懿德太子贴身信物,‘赤螭玦’。底价,黄金千两。”


    厅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黄金千两,已是天价。更何况,这“赤螭玦”所牵扯的前朝太子,正是那桩未能公开的宫闱秘案的核心人物!得此物,福祸难料。


    竞价开始,气氛凝重而诡异。出价者寥寥,且都戴着面具或帷帽,显然不欲以真面目示人。价格缓慢攀升。


    楚玲珑没有立刻出价。她在观察,观察那中年人,观察其他竞拍者,更在感知那玉玦上传来的气息波动。她需要确认,这玉玦是否是真的,以及,这场拍卖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目的。


    当价格喊到一千五百两黄金时,场内陷入了沉寂。


    中年人环视一周,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从楚玲珑脸上扫过。


    就在他准备落槌之时,楚玲珑清冷的声音响起:


    “一千八百两。”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这个看似年轻的陌生女子身上。


    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这位姑娘,出价一千八百两。可还有人加价?”


    无人应答。


    “成交。”中年人手中的铁胆停止转动,发出清脆的一响。


    一名侍从将锦盒捧到楚玲珑面前。她验看无误,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金票——这是她动用了一些非常手段才迅速筹措而来的——递了过去。交易完成得异常顺利。


    她拿起锦盒,入手微沉,那玉玦上的古老气息愈发清晰。她不敢久留,向那中年人微微颔首,便转身欲走。


    “姑娘留步。”那中年人忽然开口。


    楚玲珑脚步一顿,心提了起来,袖中白玉簪已被她悄然握住。


    却听那中年人慢悠悠地道:“此物因果甚重,姑娘好自为之。”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警告还是提醒。


    楚玲珑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了句:“多谢提醒。”随即快步离开了画舫。


    踏上河岸,夜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中年人给她带来的压迫感,远超任何江湖高手。她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必是宫内地位极高的宦官,甚至可能直接听命于皇帝赵珩。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亲自出手这枚关键的“赤螭玦”?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楚玲珑握紧了手中的锦盒,感觉它如同一個烫手的山芋,却又是一個可能撬动整个僵局的关键支点。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艘在夜色中灯火迷离的“听潮阁”画舫,然后迅速融入金陵城深沉的黑暗里。


    下一步,该去找那位雅好古玉的宗正寺老王爷了。只是,该如何将这枚牵扯着宫闱秘案、来自危险暗市的“赤螭玦”,以一种合理且安全的方式,送到他面前,并让他相信,这與化解长公主的恩怨有关?


    新的难题,接踵而至。但这盘死棋,总算看到了一枚可以落下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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