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越过长公主——或者说,阿凝——沉静的、带着某种宿命论般恳求的脸,落在那位青衫男子身上。他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个线条都透着警惕与不信任,仿佛她只要说错一个字,那根弦就会崩断,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感应?”玲玲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像是不解,“长公主殿下,您是不是在这江南的温柔乡里待久了,也信起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刻意点破了对方的身份。
果然,青衫男子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冷,放在桌沿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木质桌面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阿凝,长公主,却只是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并未否认,反而那恳切之色更浓。
“名号早已是前尘旧事,我如今只是阿凝。”她声音依旧平稳,但玲玲捕捉到了那平稳之下极力压抑的波澜,“姑娘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这非是巫蛊占卜,而是……一种血脉牵连的警示,或者说,是这僵局之中,唯一透进来的一线光。我看见了。”
她说的“看见”,并非用眼,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
玲玲沉默了。她确实身负异禀,与这方天地的法则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亲和。但她从未想过,这种特质会被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室公主“感应”到。是赵家江山的气运与这天地本就纠缠颇深?还是这位长公主本身,就有什么特别之处?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玲玲终于再次开口,她走到旁边一张空桌坐下,将油纸伞靠在桌腿,姿态闲适,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我为什么要掺和这趟浑水?你们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是武林俊杰,你们的爱恨情仇,牵扯的是庙堂和江湖两大势力,我一个无名小卒,凭什么插手?又凭什么相信,我能‘化解’?”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带着审视:“更何况,我凭什么要帮你们?”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冷酷。但那青衫男子紧绷的神色,反而略微松弛了一分。直白的利益考量,远比虚无的“宿命”和“感应”更让他觉得真实。
阿凝轻轻吸了一口气,她走到玲玲桌边,并未坐下,只是站着,微微俯身,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道:“姑娘游历四方,所求为何?若是为名,此事若成,姑娘之名将传遍朝野江湖,无人不晓。若是为利,”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皇室秘藏,江湖宝库,但凡我二人能触及之物,姑娘尽可开口。若是为……”
她停住了,看着玲玲清澈见底、毫无贪婪之色的眼睛,后面“为正义公道”之类的话便咽了回去。她意识到,眼前这少女,或许并不吃这一套。
玲玲确实不吃这一套。她笑了笑,带着点漫不经心:“名利于我如浮云。至于正义公道……”她瞥了一眼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这世上的恩怨,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
阿凝沉默了。她看着玲玲,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可能的松动。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青衫男子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砂石摩擦般的质感:“我叫萧琰。”他报出了名字,这是某种程度的坦诚,也是一种试探。“我们并非要求姑娘凭空担此重任。只是……这僵局,需要一個变数。一个不属于皇室,也不完全属于江湖的变数。姑娘的出现,是这十几年来,唯一的‘意外’。”
他话中的疲惫,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透出来。那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心灵经年累月被追逐、被压力磋磨后的倦怠。
“意外?”玲玲挑眉,“或许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很快就会被你们的恩怨波及,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的‘意外’。”
“不会。”阿凝斩钉截铁,她眼中那种玄妙的光彩再次浮现,“我的感应不会错。你不是池中之物,这风波……伤不了你根骨。反而,你能搅动这一池死水。”
玲玲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划了一下。她不喜欢这种被所谓“宿命”或“感应”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但另一方面,这桩牵扯了庙堂与江湖十几年的公案,又确实勾起了她一丝兴趣。不仅仅是好奇,更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吸引。
她想起桥上听到的那些议论,那些因这场私奔而死去或受到影响的无名之辈。这恩怨,确实该有个了结了。
“说说吧,”玲玲终于松了口,虽然语气依旧没什么热情,“你们想要一个怎样的‘了结’?或者说,你们认为,怎样才算‘化解’?”
阿凝和萧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以及更深沉的凝重。肯谈,就是机会。
三人重新落座,却是换到了酒馆更角落里一张桌子,背靠着墙壁,视野开阔,能看清门口和窗户。
阿凝亲自替玲玲斟了一杯粗茶,动作依旧优雅。她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首要,自然是停止追杀。皇室,主要是我的皇兄,需要一個台阶,一个能保全颜面的方式。他并非不念兄妹之情,但帝王威严,不容挑衅。”
萧琰接口,声音冷硬:“江湖这边,我父亲……武林盟主萧千山,同样需要一個交代。这些年,江湖同道因我之故,受损不小,他承受的压力极大。若皇室不能给出足够的诚意和保证,江湖绝不会低头。”
玲玲听着,指尖轻轻敲击着茶杯边缘。说白了,就是面子问题。皇室要脸,江湖也要脸。而夹在中间的这一对男女,他们的爱情,反而成了最不被在意,或者说,最被利用来作为博弈筹码的东西。
“所以,”玲玲总结道,“关键就在于,找到一个既能维护皇帝颜面,又能让武林盟主下得来台,还能让你们俩不用再东躲西藏的办法?”她笑了笑,“这听起来可比直接打败千军万马难多了。”
阿凝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正是如此。武力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仇恨加深。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双方都不得不坐下来,重新审视这件事的契机。”
“契机……”玲玲喃喃自语,目光投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散开些许,透下几缕淡金色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粼粼微光。街对面,一个货郎挑着担子,吆喝着走过,担子一头插着几支刚摘的、带着水珠的桃花。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几支桃花,忽然问道:“当年你们私奔,除了‘情’之一字,可还有别的原因?比如,长公主在宫中,是否有什么不得已?”
阿凝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玲玲会问这个。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痛楚,也有一丝释然。
“宫墙之内,锦绣堆砌,亦是黄金牢笼。”她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自幼便知,婚姻不过是维系权柄的工具。皇兄疼我,亦不会例外。他属意将我许给镇守北疆的威武侯世子,以稳固边防。”
萧琰握住了她的手,无声地给予支持。
阿凝继续道:“我并非不能为国牺牲,只是……只是在那之前,我遇见了萧琰。”她看向身边的男子,眼神温柔而坚定,“更重要的是,我在宫中的那些年,并非全然懵懂。我知晓一些……隐秘。关于皇兄登基之初的一些并不光彩的旧事,也关于朝廷对江湖日益加深的忌惮和渗透。我若嫁入侯府,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更大的、牵扯更广的棋局之中。而我的存在,甚至可能成为皇兄进一步钳制江湖的棋子。”
玲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就不仅仅是爱情了,还掺杂了政治嗅觉和自我保全的本能。
“所以,你选择逃离,不仅是为了萧琰,也是为了摆脱自身作为棋子的命运?”
阿凝点了点头,默认了。
“那么,皇帝陛下如此执着于追回你,甚至不惜与江湖持续交恶,真的仅仅是因为颜面吗?”玲玲追问,目光锐利,“有没有可能,他也担心你知道得太多?”
此言一出,阿凝和萧琰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酒馆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隔壁桌老酒客的鼾声依旧均匀。
过了许久,阿凝才缓缓道:“不无可能。皇兄他……心思深沉。这也是我们一直不敢轻易尝试任何和解途径的原因之一。我们无法判断,他想要的,究竟是一个体面的结局,还是……彻底的封口。”
线索开始交织,局面比玲玲最初想象的更为复杂。这不仅仅是一桩风流韵事引发的冲突,其深处,还缠绕着权力的隐秘、旧日的阴影和相互的不信任。
玲玲端起那杯粗茶,喝了一口。茶水苦涩,回味却带着一点微甘。
她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好吧,”她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轻松,“这桩麻烦事,我姑且听进去了。不过,别指望我立刻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计划。”
她看向阿凝和萧琰:“首先,我需要了解更多。不仅仅是你们的故事,还有当今皇帝的性格、逆鳞、真正在意什么;武林盟主的为人、江湖各大门派对此事的态度、这些年来冲突的具体细节……所有你们知道的,我认为需要知道的。”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阿凝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尤其是你,长公主殿下,你所说的‘感应’,以及你与这赵氏江山气运的‘牵连’,我需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这或许很关键。”
阿凝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会将我所知的一切,尽数告知。”
萧琰也沉声道:“江湖上的消息,我来负责收集整理。”
“其次,”玲玲站起身,重新拿起那把绘着墨兰的油纸伞,“在我弄清楚这一切,并想到可能的方法之前,你们得保证自己的安全。别再轻易被什么人‘感应’到,或者泄露行踪。我可不想刚开始插手,当事人就没了。”
阿凝和萧琰也站了起来。阿凝郑重道:“姑娘放心,我们隐匿行踪多年,自有手段。此次若非……感应特殊,亦不会与姑娘接触。”
玲玲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将湿漉漉的街道染成了温暖的橙色。
“那就这样吧。”她说着,向门口走去,“我会再来找你们的。至于如何联系……”
她脚步顿了顿,回头,唇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目光落在阿凝发间那根素银簪子上。
“下次见面,长公主殿下不妨换根簪子。比如,玉的就不错。”
说完,她不再停留,掀开门帘,走进了江南雨后清新而微凉的暮色里。
酒馆内,阿凝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发间的银簪,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萧琰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她看出什么了?”
阿凝缓缓放下手,摇了摇头,眼神却愈发深邃:“她看出的,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这根簪子,是母后遗物,内蕴皇室匠人秘法,有轻微汇聚气运、宁心静气之效。她竟能一眼点破……”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以及那一丝在沉重黑暗中压抑了太久,终于窥见微光时,不敢置信的希冀。
街道上,玲玲撑着伞,慢悠悠地走着。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她看似悠闲,脑中却在飞速运转。
皇室秘辛,江湖恩怨,气运牵连,还有那位能“感应”到她的长公主……这趟江南之行,果然不会无聊了。
“化解恩怨?”她低声自语,像是问这天地,又像是问自己,“从何化起呢……”
她的目光掠过街边开始点亮的一盏盏灯笼,光影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
或许,该从一根簪子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