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五年,冬。
北风卷着碎雪,吹过刚刚经历过大战的漠北荒原。
黑色的焦土与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在苍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一面残破的匈奴王旗被踩在泥泞中,象征着持续近百年的边患,在这一刻,被彻底斩断。
“镇北将军林烨,以五万疲兵,拒北匈奴十万铁骑于雁门关外,血战七日,阵斩匈奴大王子以下名王六人,迫使其单于递表请降,北境自此平定!”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京城。
街头巷尾,酒肆茶楼,人人都在传颂“林将军”的绝世功勋。他出身神秘,五年前如同流星般崛起于北境,作战悍不畏死,用兵如神。
如今更是一战定乾坤,成了整个王朝的英雄。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喧嚣之下,将军府内,却是一片异样的寂静。
已故林老将军的遗孀,如今的林老夫人,握着捷报的手微微颤抖,脸上不是狂喜,而是交织着骄傲、锥心的担忧与五年未散的思念。
府中下人只知五年前体弱多病的“大小姐”被送到了江南别庄养病,唯有她最信任的几个老仆知晓,那庄子上空无一人。
她的孙女,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正顶着“林烨”之名,在她祖父,父亲曾战斗过、并最终马革裹尸的北境,于尸山血海中搏杀。
每一次战报传来,于她都是欣慰与酷刑的交织。
孙女每立下一份功劳,都意味着她离危险更近一步,也离那个她们共同守护的、石破天惊的秘密暴露的边缘,更近一分。
腊月二十三,小年。
凯旋的大军抵达京郊。精锐的骑兵肃穆列队,黑色的铁甲反射着冬日微光,虽经大战,军容依旧整肃,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凛冽杀气。
为首一人,端坐于通体乌黑的骏马之上,身披玄色重甲,猩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头盔下的面容,因常年风沙侵蚀而略显粗糙,肤色是健康的麦色,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紧抿的薄唇透出军人特有的坚毅与冷峻。
任谁看去,这都是一位英姿勃发、战功赫赫的年轻统领。
没有人会想到,这冰冷的铁甲之下,隐藏着一个惊世秘密。
城门大开,御驾亲临。
这已是极高的荣耀。然而,当百姓与军士们看到城门口那抹明黄身影旁,还站着一位身着紫色丞相官袍、气质清冷如雪的身影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女帝陛下,与苏丞相,竟一同出迎!
女帝萧栖梧,登基五载,已非昔日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公主。
她凤眸含威,气度沉凝,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气度。
而丞相苏清瑜,依旧如五年前那般,看似温婉,眉梢眼角却藏着洞悉世事的冷静与锐利。
林惊澜翻身下马,甲胄铿锵,行至御前,单膝跪地,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沉稳:“臣,林烨,叩见陛下!幸不辱命,北疆已定!”
女帝上前一步,亲手虚扶:“爱卿平身。”
她的目光落在林惊澜被头盔边缘磨出茧子的额角,以及那双布满细小伤痕和冻疮的手上,眸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疼与激动,但快得无人能捕捉。“辛苦了。”
苏清瑜也微微颔首,清冷的目光与林惊澜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五年前,就是在这京城之下,她们三人,一个即将登基,一个即将入阁,一个即将远赴沙场,立下了共掌天下、涤荡陈腐的誓言。
盛大的欢迎仪式后,林惊澜奉诏入宫。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厚重的宫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暂时卸下了她们在人前的面具。
林惊澜终于解下了沉重的军装,露出一张虽然棱角分明、却依旧能看出几分清丽轮廓的脸。
常年扮作男子,她的眼神比寻常女子更加锐利,动作也带着军人的利落,但此刻,在唯一的两位挚友面前,那紧绷的神经终于微微松弛。
“惊澜!”女帝萧栖梧再也忍不住,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五年……你……”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她是一国之君,深知北境战事的惨烈,每一份战报传来,她都既骄傲又恐惧。
苏清瑜静静地为林惊澜倒了一杯热茶,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透着暖意:“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她记得最后一次收到北境密信,提到林惊澜为救被困部属,亲自断后,身中三箭,险些没能救回来。
林惊澜接过茶杯,指尖因温暖而微微颤抖。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历经生死的豁达与疲惫:“都好了。倒是你们,在京城这龙潭虎穴,怕也不比我轻松。”
三人围炉而坐,五年时光仿佛并未拉远距离。
女帝简略述说了登基之初的血雨腥风,那些试图架空她、甚至谋反的宗室与权臣,如何被她与苏清瑜联手,或贬或杀,彻底肃清。
“开女学,许女子科举那日,太庙前差点再次血流成河。”她语气平淡,眼底却掠过一丝戾气,“不过,之前杀了几批,剩下的就老实了。”
苏清瑜则提到了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如何平衡新旧势力,如何一步步将寒门子弟、甚至少数有才学的女子安插进关键职位,如何顶着“牝鸡司晨”的骂声,推行一条条利于民生的新政。
“总有些老古董,恨不得以头抢地,死谏到底。”她嘴角勾起一抹冷嘲,“可惜,陛下不吃这一套。”
她们说得轻描淡写,但林惊澜知道,这其中的凶险与艰难,绝不亚于她在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她也在述说,说北境的苦寒,说战友的牺牲,说那些命悬一线的时刻,唯独略去了自己无数次险些暴露的惊险。
“明日大朝,”女帝眸中精光一闪,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决断,“是时候了。你的功劳,天下共鉴,无人能抹杀。这身份,也该堂堂正正地拿回来了。”
苏清瑜点头:“军功是最好的护身符。如今朝堂已被我们梳理过一遍,虽仍有杂音,但已翻不起大浪。只是……”
她看向林惊澜,“过程或许会有些喧哗,你准备好了吗?”
林惊澜迎上两位挚友的目光,坚定地点头:“五年铁甲,等的就是这一天。
”她不仅要拿回自己的身份,更要为天下女子,再开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具体的商议在静谧中进行,烛火摇曳,映照着三位决定王朝命运的女子身影。
次日,大朝会。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肃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站在武官最前列的那位玄甲将军身上。羡慕、敬佩、嫉妒,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女帝高坐龙椅,目光扫过殿群臣,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镇北将军林烨。”
“臣在。”林惊澜出列,躬身。
女帝并没有直接封赏,而是从五年前雁门关初次告急开始,细细数来。
每一次以少胜多,每一次奇兵突袭,每一次身先士卒,每一次负伤不退……
她将林惊澜五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功,一一道出,言辞精准,仿佛亲见。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女帝的声音在回荡。
许多细节,连一些军方重臣都未曾听闻,此刻听来,更是惊心动魄,对这位年轻将军的敬佩又深了几分。
然而,随着叙述的深入,一些敏锐的老臣渐渐听出了不对。
陛下描述的某些细节,尤其是关于“林烨”日常生活中近乎苛刻的自律、对贴身事务的极度回避,以及某些体型特征上的含混其词……隐隐指向一个他们不敢想象的真相。
女帝的声音最后落在昨日凯旋的场景,然后,她停顿了片刻,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林惊澜身上。
“林爱卿之功,旷古烁今,朕心甚慰。然,在论功行赏之前,有一事,需向天下昭告。”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站在尔等面前的,并非什么林烨,”女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乃朕之义妹,已故镇国公林老将军之嫡女,林——惊——澜!”
“嗡——”的一声,尽管有所预感,当真相被如此直白地道出时,整个朝堂还是瞬间哗然!无数道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惊骇的目光射向那玄甲身影。
女帝不等骚动扩大,语气转厉,带着帝王的杀伐果断:“林氏女为国为民,舍身忘死,其行虽有隐瞒,其心可昭日月!朕今日,特赦林氏满门欺君之罪,既往不咎!”
她再次看向虽面色微白,却依旧站得笔直的林惊澜,声音放缓,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林惊澜听封!”
“臣在!”林惊澜撩起甲裙,单膝跪地。
“兹尔林氏惊澜,忠勇兼备,智略无双,以女子之身,立不世之功,扬我国威,安定北疆!”
“朕特封尔为‘巾帼大将军’,正一品,赐丹书铁券,享亲王俸禄,总领北境四十万边军,开府仪同三司!另赏黄金万两,锦缎千匹,京中府邸一座!”
四十万兵权!
纵然有了心理准备,这个数字还是让所有人心头巨震!
本朝从未有武将掌握如此庞大的兵力,更何况,她是一个女人!
有几个保守派的老臣脸色剧变,嘴唇嚅动,就要出列反对。
然而,他们的目光触及龙椅上那位神色淡漠的女帝,猛地想起了她登基之初,清洗朝堂时的铁血手腕,那日的血流成河仿佛还在眼前。
再看看一旁垂眸不语,却掌控着百官诸多“考绩”的苏丞相。
最后,目光落回那位跪在地上,即便被揭穿身份,依旧脊梁挺直、煞气逼人的“巾帼将军”……
反对?
拿什么反对?
论军功,无人能及;论圣宠,她与陛下、丞相是闺中密友,人所共知。
论实力,北境四十万边军只认她!此刻反对,岂不是自寻死路?
女帝高坐台上,冷眼旁观,甚至微微挑了下眉,似乎有些遗憾无人跳出来,让她再杀几只“鸡”儆猴。
就在这片诡异的沉默中,苏清瑜适时出列,声音清越平静:“陛下圣明!林将军之功,当得此封。女子亦能安邦定国,此乃陛下开创之盛世气象,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她一开口,那些依附于她的寒门官员、以及被她们提拔上来的新锐,立刻纷纷出列:“臣等附议!”
“陛下圣明!”
大势所趋,那些原本还想挣扎一下的老臣,见此情景,也只能将满腹的惊涛骇浪与不合礼法咽回肚里,稀稀拉拉地跟着跪下:“臣……附议。”
声音虽有不甘,却再无反对之力。
林惊澜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坚定:“臣,林惊澜,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在金銮殿中回荡。
女帝看着跪伏在地的挚友,看着噤若寒蝉的群臣,与苏清瑜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殿外,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覆盖着白雪的琉璃瓦。
一个属于女子的,手握至高军权、相权,在君权庇护下的新时代,就在这片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已彻底被压制的朝堂之上,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悍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