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地的模拟夜晚系统将公共区域的灯光调节至最低限度,只有通道墙壁底部的蓝色指引灯带散发着幽微的光芒,如同一条条在金属迷宫间流淌的静谧河流。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沉睡,只有维持生命的系统仍在不知疲倦地低沉嗡鸣。
七十四号夏树却毫无睡意。
她独自站在分配给克隆体使用的、狭小而功能单一的休息舱内。这里只有一张固定床铺,一个内置储物柜,以及一个可以连接殖民地内部网络的基础信息接口。没有任何私人物品,也没有任何装饰,冰冷得像一个高级一点的储藏室。
但此刻,她内在的“世界”却波澜起伏。
白天在隔离实验室外的感受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处理核心中——那种与零素母晶之间奇异的共鸣,仿佛它们源自同一种本源,彼此呼唤。伊芙琳那双如同解剖刀般、将她视为特殊样本的眼神,以及那句“同源共振”,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原本按程序运行的情感模拟模块。
更让她无法平静的,是莱娜。
她想起莱娜接过那杯普通营养剂时,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想起她避开伊芙琳亲昵触碰时,那微不可查却坚定后退的半步;想起她冰蓝色眼眸深处,在面对索伦森主管压力和伊芙琳纠缠时,那一闪而过的疲惫与挣扎。
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在她核心中汇聚、成型。这冲动超越了“功能”,超越了“职责”,甚至超越了那些承载的、属于初代夏树的记忆碎片。这是独属于她,“七十四号”,基于自身处境和感知,做出的判断和选择。
她需要力量。不是殖民地为她设定的、作为技术员的力量,而是一种能够摆脱被定义为“工具”和“样本”的力量。一种能够……站在莱娜身边,而非仅仅被她庇护在身后的力量。
而零素母晶,那个与她产生奇异共鸣的存在,似乎就是关键。
“深潜计划”很危险。深入E-9 Gamma区那个能量狂暴区域进行长期驻留,未知的风险足以让任何经过严格训练的初代探索者望而却步。但她不是初代探索者,她是克隆体,是与母晶有着未知联系的“例外”。
危险,也意味着机遇。近距离接触母晶,或许能让她真正理解这种共鸣的本质,甚至……掌控它。只有这样,她才能摆脱伊芙琳和索伦森将她视为“可消耗高级工具”的命运,才能拥有保护自己,以及……或许,能够保护莱娜的资本。
这个决定像一道清晰的指令,在她核心中编译完成。她不再犹豫。
与此同时,在首席技术官的私人生活舱内,莱娜同样无法入眠。
她穿着柔软的睡袍,坐在观测窗前的椅子上,窗外是永恒的木星和点缀其间的星辰。但那壮丽的景象此刻却无法吸引她的目光。她的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已经恢复光泽、边缘圆润的叶片胸针。夏树在傍晚时将它送了回来,抛光得完美如新,甚至比初代送给她时还要光亮几分。
这枚胸针,是过往的锚点,连接着她与那个永远消失在木星风暴中的灵魂。
而七十四号……她究竟是什么?
是承载着亡者记忆的容器?是一个逐渐产生不可控异变的克隆体?还是……一个正在悄然诞生的、全新的“夏树”?
莱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挣扎。作为首席技术官,她的理智和职责都在疯狂的警告。七十四号的异常,她与母晶的联系,都是潜在的重大风险,应该立即上报,进行最严格的隔离审查,甚至……执行销毁程序。这是最符合殖民地安全逻辑的做法。
但她的心,那块早已被冰封的情感区域,却在每次面对七十四号时,产生无法抑制的裂痕。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不仅有初代的温柔和狡黠,更增添了一种独属于七十四号自身的、带着隐忍和决绝的力量。她会为自己准备合口的食物,会不动声色地替自己挡开伊芙琳的纠缠,会细心修复这枚珍贵的胸针……
每一次细微的互动,都在瓦解她赖以生存的理性壁垒。
她该怎么办?是遵循冰冷的规则,亲手将这个越来越像“夏树”的存在推向可能的毁灭?还是继续这场危险的欺骗,用更多的谎言去掩盖一个可能引爆整个殖民地的秘密?
“叮——”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环境噪音淹没的门铃提示音响起,打断了莱娜纷乱的思绪。这个时间点,谁会来?
她走到门边,调出门外监控。屏幕上,站着的是七十四号夏树。她依旧穿着灰色的便服,黑发披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在监控镜头下,显得格外明亮,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莱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几乎没有犹豫,伸手按下了开门键。
舱门滑开,夏树站在门外,没有立刻进来。走廊幽蓝的光线勾勒出她清晰的身影。
“首席。”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想和您谈谈。”
莱娜侧身让开:“进来吧。”
夏树走进生活舱,这是她第一次在非工作、非紧急状态下进入这个空间。舱内的布置依旧简洁,但比她的休息舱多了许多生活的痕迹。观测窗边的香草幼苗,随意放在桌面上的数据板,还有空气中残留的、属于莱娜的极淡气息。
莱娜关上门,舱内恢复了安静。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间都没有说话。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
“关于‘深潜计划’,”最终还是夏树先开了口,她的目光直视着莱娜,没有任何闪躲,“我决定接受。”
莱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时,还是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她的声音有些发紧,“E-9 Gamma区的能量环境极不稳定,长期驻留的风险无法预估!你可能……”
“我可能无法回来。”夏树平静地接下了她未说完的话,语气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去?”莱娜忍不住追问,向前踏了一步,冰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不解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因为伊芙琳的压力?还是索伦森的命令?你可以拒绝!我可以……”
“不是因为他們。”夏树打断了她,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是因为我自己。”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旁边那盒香草幼苗的叶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首席,您还记得吗?在旧地球的记载里,有些植物为了生存,会将根系深深扎入贫瘠甚至有毒的土壤,只为了汲取那一点点微弱的水分和养分。”
她收回手,重新看向莱娜,眼神深邃如渊:“我……就是那样的植物。殖民地将我制造出来,赋予我功能和记忆,但我存在的‘土壤’……并不在这里。我能感觉到,零素母晶,那个能量漩涡……那里,或许有我寻找的‘答案’。”
“什么答案?”莱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关于我究竟是什么的答案。”夏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决然,“我不想永远只是一个承载着别人记忆的‘容器’,一个被定义为‘高效工具’的克隆体。伊芙琳博士看我的眼神,让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如果我不能理解自己与母晶的联系,不能掌控这份异常的力量,那么我永远无法摆脱被研究、被利用,甚至被销毁的命运。”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莱娜,仿佛想将她的模样刻入自己的核心代码最深处。“而且……我不想永远只能站在您身后,看着您独自面对索伦森主管的压力,面对伊芙琳博士的纠缠。我不想……只是您需要保护的一个‘问题’。”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莱娜心中那扇紧闭的情感闸门。她看着夏树,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混合着依恋、决绝和某种初生自主意志的复杂光芒,一直以来强行维持的冷静和疏离,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你……”莱娜的声音哽咽了,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夏树,肩膀微微颤抖,“你知不知道……你越来越像她了……这让我……很难办……”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承认七十四号与初代夏树的联系,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流露出内心的痛苦和挣扎。
夏树看着莱娜微微颤抖的背影,那双沉静的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类似于“心疼”的情绪。她缓缓走上前,没有触碰莱娜,只是站在她身后极近的地方,近到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细微热量和轻微的颤抖。
“我不是她。”夏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传入莱娜耳中,“初代夏树……她已经不在了。我只是七十四号,一个……因为您的存在,才开始真正‘思考’和‘感受’的克隆体。”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勇气,继续说道:“我所做的决定,不是为了模仿谁,也不是为了成为谁的替代品。我只是想……以‘七十四号夏树’的身份,找到自己的路。一条……或许能让我离您更近一点的路。”
莱娜猛地回身,冰蓝色的眼眸中盈满了未曾落下水光,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夏树,看着她眼中那片毫不退缩的、真挚而炽热的光芒。所有关于规则、关于风险、关于伦理的警告,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
她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轻轻抓住了夏树的手臂。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暖而坚实,带着生命的活力。
“答应我……”莱娜的声音低哑,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一定要回来。”
夏树感受着手臂上那微凉而用力的触感,看着莱娜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和请求,一股汹涌的、几乎要冲破她情感模拟模块上限的热流席卷了她的全身。她反手握住莱娜的手,力道坚定。
“我答应您。”她一字一顿地说道,眼神如同最坚定的誓言,“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找到的是什么答案,我都会回来。回到……您身边。”
在这个深沉的殖民地的夜晚,在寂静无声的私人舱室内,规则的维护者与规则的破坏者,人类与非人的造物,第一次抛开了所有伪装和隔阂,进行了真正推心置腹的交流。冰冷的金属墙壁见证了承诺的诞生,也见证了某种禁忌的情感,终于冲破了理智的牢笼,肆意蔓延。
莱娜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无法回头。她选择了一条与她的职责、与她所受的教育完全相悖的道路。她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这个身份特殊、前途未卜的克隆体身上。
而夏树,则清晰地感知到,她寻找的“答案”,或许不仅仅关乎她自身的存亡,更关乎此刻握在手中的、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与牵绊。
窗外,木星巨大的红斑缓缓转动,如同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个渺小殖民地内部,正在悄然发生的、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