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黑色的轿车在夜色里疾驰,车灯划破浓稠的黑暗,一如沈书砚此刻焦灼不安的心。
见到叶菀青的时候,他内心满是自责,“对不起,菀青,我真的不知道我妈白天会说那样的话。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再找机会跟她讲清楚,这辈子,我绝不会娶别人。”他的声音越来越有力,仿佛要把自己的决心倾注其中。
“你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叶菀青神色淡然,沉吟半晌又开口:“有些事不是努力了就会有结果,如果你决定放手了提前告知我。”
叶菀青心里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想让沈母改变态度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今天亲眼看到陈锦兮佩戴的那枚胸针,她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先前仅有的一点信心也消失不见。
她做不到自欺欺人地假装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开口追问。
叶菀青不愿日日活在患得患失的愁绪里,更不想去揣度沈书砚的情意而陷入痛苦。她怕这样下去,会失去本来的自己。
叶菀青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沈书砚的情绪瞬间坍塌:“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一个人在前面拼命争取,你却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你就是一个冷漠自私的人。”说到最后沈书砚愈发生气。
叶菀青低垂的眼帘掩盖着复杂的情绪,只是沉默。
“分手吧。”沈书砚突然说道。
“好。”叶菀青没有犹豫,只是话音落下的瞬间,眼泪涌了出来。
此刻,她的言行与心口相悖。她想说不,只是清楚地知道就算挽留,横在两人之间的问题依然存在,她内心的痛苦与理智在拉扯。
看到叶菀青掉眼泪,沈书砚的心软了下来,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叶菀青没有挣脱,静静地靠在他胸前,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先别见面了,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沈书砚终是做了决定,说出口时不自觉带了几分商量的软意,声音中裹着疲惫。
叶菀青倔强不语。
七月,盛夏的风裹着栀子花香,漫过大学礼堂的落地窗。叶菀青和苏念微并肩站在毕业队伍里,深蓝色的学士服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晃。
不远处,李瑞捧着一束白玫瑰朝苏念微走来,而陆景珩作为校长,正站在台上为毕业生致辞。
典礼散场后,草坪上满是合影留念的同学。苏念微被陆景珩和李瑞围着,快门声伴着她清亮的笑声,格外热闹。
叶菀青也跟着同学们拍照,嘴角挂着浅淡的笑,眼角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扫向远处的大门,她在期待什么,连自己都说不清楚。
风渐渐凉了些,吹得她心里也泛起一阵空落落的疼。
叶菀青未与旁人提及她与沈书砚的纠葛,苏念微自始至终默契未问。她们之间的情谊,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一声轻叹,便知彼此心意。
生日宴上的风波,苏念微早有耳闻,自然懂她心底藏着的委屈与涩然。
不久后,叶菀青找到一份报社的工作。
上班第一天,就碰到了陆景珩,陆景珩的公司与叶菀青所在的报社在同一条街。
“沈书砚从苏州回来没?”陆景珩随口问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聊天气。
叶菀青敛了神色,下意识地躲开陆景珩的目光:“大概没有。”
模棱两可的回答,让陆景珩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却也没再多问。
眨眼到了九月,叶菀青揣着刚领到的第一份薪水,脸上透着几分雀跃,这是她进报社工作的第一笔酬劳,她提前在福煦路那家颇有名气的湘菜馆“洞庭春”定了位子,请苏念微吃饭。
傍晚时分,苏念微按时赶来,身后跟着李瑞。
自从苏念微大学毕业后,两人就形影不离,两家长辈心照不宣地合意,近来正忙着商议二人的婚事。
雅间里,湘菜馆的招牌菜陆续上桌,剁椒鱼头红亮诱人,腊肉炒烟笋香气扑鼻,酸豆角炒鸡杂带着鲜辣的烟火气。
叶菀青给两人斟上黄酒:“尝尝这家的菜,听说厨师是从长沙请来的,最是地道。”苏念微刚夹了一筷子腊肉,就听见李瑞放下酒杯,看向叶菀青的语气带着几分熟不拘礼:“不是我说你,你这性子也太温吞了些。”他身子前倾,“你再这般不争不抢,书砚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苏念微脸色一变,狠狠瞪了李瑞一眼,指尖飞快地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嗔怪:“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李瑞吃了痛,却也知道自己失言,讪讪地笑了笑。
叶菀青这才知道沈书砚去苏州时,身边还跟着那位陈小姐。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细的疼。
13
苏州沈府的书房里,沈书砚正俯身处理苏州分号送来的货单,指尖划过案头堆叠的账本时,无意间抽开了最底下那本牛皮纸封皮的流水账。
指尖在一页泛黄的单据上顿住,那是苏州美华洋行的发票,油墨印着的“五金零件”字样旁,赫然列着“女式织锦缎两匹”“银质长命锁一具”,付款日期是去年腊月廿七。
沈书砚的眉峰猛地拧紧,去年父亲为了苏州的工厂事务,直到除夕前一日才从苏州赶回上海。
他拿着发票去找沈邦钦时,书房里的自鸣钟刚敲过三下。沈书砚将单据拍在桌上,沈邦钦扫过发票上的字迹,原本挺直的背脊霎时塌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盘扣,半晌才嗫嚅道:“这事……别告诉你母亲。”
“纸包不住火!”沈书砚站起身,椅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妈迟早会知道,在这之前,您最好自己处理干净。”
他甩下这句话,当晚便收拾了行李,连夜坐火车回了上海。
沈邦钦推开巷弄深处的小公寓时,徐露正抱着女儿阿囡坐在椅上,哄着怀里哭闹的孩子。
她见沈邦钦脸色沉得厉害,忙起身迎上去,柔声问了几句,才知道是沈书砚知晓了二人的关系。
接下来几日,徐露看着沈邦钦总是坐在阳台上抽烟,眉头拧得解不开,心里也跟着发紧。
两年前河南闹饥荒,她们一家老小一路逃到苏州,眼看就要饿死在街边,是沈邦钦递了救命的粮票,还帮她们找了住处。后来,她与沈邦钦在一起,她从没想过要什么名分,只盼着能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可如今却让他陷入这般为难的境地,夜里想起时,总忍不住难过。
这天沈邦钦下班再回到公寓时,屋内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厅里开着一盏小灯,桌上放着一封叠得整齐的信。
沈邦钦推开里屋的门,阿囡在小床上熟睡,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他坐在床边,望着孩子的眉眼,心里又酸又涩,像吞了半颗没熟的梅子。
次日,沈邦钦抱着裹在襁褓里的阿囡出现在上海家中的时候,吴妈手里的铜壶差点摔在地上。
姚文慧正靠着窗棂翻画报,听见动静探头望去,看见那小小的襁褓时,指尖的茶勺“当啷”一声掉进了白瓷杯里。一种不好的预感顺着脊椎往上爬,让她浑身发寒。
晚上,姚文慧独自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晚风卷着黄浦江上的潮气,吹得她旗袍的下摆轻轻晃动。她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火光在夜色里明灭,烟雾模糊了她的眉眼。两行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砸在汉白玉栏杆上,很快就没了痕迹。
第二日清晨,她叫住正要去账房的管家德叔:“把先生的行李收拾好,送到静安寺的公寓去。”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这孩子……就留在府里,找个妥当的奶妈照看。”德叔应了声“是”。
看着她转身走进阴影里的背影,只觉得自家小姐的肩膀,好像比从前更单薄了些。
德叔是家里的老人了,姚父在世时德叔就跟着姚老爷,他是看着姚文慧长大的。
14
深秋的上海,汇丰银行大楼的旋转门吞吐着往来的人群。叶菀青手里抱着厚厚的稿件,正要去三楼会议室参加一场企业访谈,受访者是近期在金融界声名鹊起的顾先生。
推开会议室门的瞬间,顾正庭正低头翻看文件,抬眼时,手中的钢笔猛地顿住,墨汁在纸上洇出一小团黑渍。他盯着叶菀青的脸,眼神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与恍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叶菀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却还是保持着微笑,递上名片:“顾先生您好,我是《申报》财经记者叶菀青,负责本次访谈。”
顾正庭接过名片,目光仍胶着在她脸上。眼前的姑娘,眉峰微扬时带着几分清冷,眼尾的弧度却又藏着一丝柔意,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林静仪,那个曾让他不顾一切,却最终被他辜负的女子。
当年林静仪离开时,也是这样的眼神,清冷里裹着决绝,让他多年来午夜梦回,总在愧疚中惊醒。
他定了定神,勉强找回平日的沉稳:“叶记者,请坐。”
访谈结束后,顾正庭叫住正要离开的叶菀青:“叶记者,关于后续的深度报道,我们可以再约时间详谈。”他递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电话,随时可以联系。”
叶菀青接过名片,笑着道谢后离开。
叶菀青踩着驼色皮鞋踏入一楼大厅时,脸上还凝着轻快的笑意。原以为会棘手的采访竟出奇顺利,她低头整理着采访笔记,抬眼间,恰好撞上从旋转门进来的身影,是沈书砚。
三个月未见,他依旧是笔挺的西装,只是眉宇间凝着几分她读不懂的疏离。
四目相对的刹那,叶菀青的心跳骤然漏了半拍,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腾地泛起热意。千言万语都堵成了哽在胸口的钝痛,空气仿佛凝固,两人就那样隔着几步距离相对而立,没有问候,没有试探,甚至没敢多停留半秒眼神。
叶菀青抱紧怀中的文稿,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他擦得透亮的皮鞋上,脚步沉沉地掠过他身侧。
接下来的几天,顾正庭以谈报道为由,多次约叶菀青见面。有时是在咖啡馆,有时是在报社附近的茶馆。他会不经意地问起她的生活,听她说父母如何疼她,说小时候在上海的弄堂里追着卖糖人的跑。
每次见面,顾正庭心里的怀疑就加深一分。叶菀青的性格里,既有林静仪的清冷与坚韧,又有她自己的开朗与通透,这种矛盾又和谐的特质,像一根无形的线,把他的记忆与眼前的人紧紧缠在一起。
与顾正庭交谈,叶菀青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暖融融的亲近感,多日紧绷的心弦悄然舒展。
报社本是消息聚集地,达官显贵的轶闻,比版面上的新闻传得还快。
午饭时分,编辑部的椅子被拉得七倒八歪,几个人围着凑热闹。
有人端着瓷碗,含糊地说沈家近来添了桩怪事,多了个女婴,底细没人能说清。也有人抖开张照片,是前几日在百乐门霓虹下拍的,沈书砚一身挺括洋装,陈小姐则是素雅旗袍,两人站在门廊下,光影里瞧着格外般配,惹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手里的饭都忘了扒。
那天晚上叶菀青哭了。
叶菀青还没来得及去确认,沈书砚与陈锦兮骤然出现在她眼前。
距离苏念微的婚期不足一月,叶菀青陪着她上街置办嫁妆,二人刚从一家挂着“云锦斋”匾额的布料店出来,靛蓝与石青交织的绸缎边角还在苏念微手里,泛着柔润的光。
走在前头的叶菀青抬眼间,忽然瞥见马路对面,一对男女戴着时下流行的黑框墨镜,一前一后地朝这边走来。男人穿藏青中山装,步履沉稳,女人着月白旗袍,裙摆扫过路面的尘屑,姿态利落。
叶菀青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慌了神,活像个闯了祸被当场撞见的孩子。她来不及同身后的苏念微招呼,脚步匆匆一转,便快步钻进了旁边的“春茗轩”茶叶店。
木质店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苏念微从后面跟上来,望着门框上悬着的竹编茶帘,忍不住弯起唇角打趣:“往日里你最嫌茶叶涩口,怎么今日倒主动钻进茶铺了?回头我从家里给你拿些,都是从黄山、祁门直采的明前好茶,比这铺子里的更地道。”
“方才在门口闻见茶香味,就想进来随便看看。”叶菀青努力扯出一抹笑,眼角眉梢却掩不住的紧绷。
店内氤氲的茶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却怎么也压不住她胸腔里翻涌的慌乱,还有那一丝丝漫上来的涩意,像含了口未泡开的生普,从舌尖直钻心底。
打那以后,报社里但凡有外勤任务,叶菀青永远是第一个举手,眼底藏着股不容置喙的执拗。
她日复一日穿梭在这座城市纵横交错的街巷里,青石板路磨破了鞋底,洋楼街角的霓虹映过她匆匆的身影。有时跟着突发新闻跑遍大半个城,忙得连口热饭都顾不上吃,空落落的胃里泛着淡淡的酸,倒奇异地让心里那片填不满的空缺,暂时被忽略了几分。
巷口的风裹挟着报童的吆喝声掠过耳畔,她拢了拢衣服,只想着把日子填得再满些,满到没空想那些不敢触碰的人和事。
待到夜深人静,叶菀青躺在床上,黑暗像化不开的墨,将她裹得密不透风。她睁着眼睛,静静地盯着天花板,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溢出,顺着鼻梁缓缓滑下,钻进另一只眼睛,最后滴落在枕头上,晕开一片湿痕。
第二天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时,枕头上那片潮湿早已风干变冷,像一道抹不去的印记。
周淑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瞧着她眼周掩不住的青黑,还有强装无事的模样,又心疼又无奈。
15
苏念微大婚那日,天朗气清,冬日的暖阳透过云层洒下来,给青灰的街巷都镀上了层暖光。
这场婚事本就是两家长辈一拍即合的良缘,男女双方皆是商界有声望的人家,往来宾客多有交集,索性将喜宴合办一处,红绸挂满了整个酒楼,鼓乐喧天,人声鼎沸,更添了双倍的喜庆。
叶菀青身为女傧相,天未亮便赶到了现场。她帮着整理喜服、招呼女眷,忙得脚不沾地。
婚礼仪式即将开始,她陪着苏念微在大厅侧旁候着,来的宾客都已落座,谈笑声与碗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入口处沈书砚挽着陈锦兮,并肩走了进来。
叶菀青僵在原地,耳边的喧闹瞬间褪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震得耳膜发疼,连呼吸都忘了该如何继续。
她原本托着捧花的手,此刻指尖冰凉,正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带着捧花上的珍珠都跟着轻轻晃动。
身旁的苏念微最先察觉到她的异样,她温热的掌心裹住叶菀青冰凉的指尖,声音压得极低,满是担忧:“菀青,你还好吗?”
“我没事。”叶菀青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可牙关却不受控制地打颤,话音落下时,眼眶里的水珠已经聚满,像随时会碎裂的玻璃,稍有不慎就会倾泻而出。
她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肩膀绷得紧紧的,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狼狈,哪怕心里早已溃不成军。
恰在此时,陆景珩走了过来,他低头和苏念微耳语了几句,轻轻拍了拍叶菀青的肩膀,把她带离了现场。
车子一路驶到城郊,停在一片空旷的荒地上。
深冬时节,路边的草木早已枯黄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直指天空。寒风卷着干枯的落叶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尘沙,连空气都带着刺骨的冷意,刮在脸上生疼。
陆景珩站在车外,任由冷风灌进衣领,手里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地燃着,烟灰簌簌落在冻土上。烟雾缭绕中,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担忧,有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
车内的叶菀青再也绷不住了。那些憋了许久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顺着脸颊汹涌而下,喉咙里堵着的呜咽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脆弱。
叶菀青从未怨过沈书砚,即便他这般快有了新的感情。可今日,他竟携着陈锦兮出现在婚礼现场,用这样的方式,否定了两人过往的情感。
民国二十二年春日的上海,黄浦江的汽笛声混着法租界的电车铃,却压不住南京路上骤然沸腾的人声。
数百名身着学生制服、蓝布长衫的青年,举着标语从圣约翰大学、沪江大学的方向涌来,用年轻的呐喊撕开了十里洋场的浮华,也点燃了救亡图存的星火。
呐喊声震得叶菀青的耳膜发疼,她提着皮质公文包的手指却稳得很,包里装着采访本、钢笔,还有一台借来的德国产折叠相机,镜头盖已经被她提前掀开,就等着捕捉最鲜活的瞬间。
她没挤在队伍前面,而是贴着街边的梧桐树站定,目光快速扫过人群。
女学生们从书包里掏出叠得整齐的白床单,用朱砂、墨汁匆匆写下“保卫上海,保卫家国”,男生们则找来竹竿、木棍当旗杆,将床单高高举起。
穿灰色学生制服的男生走在两侧,手臂挽着手臂,形成保护圈。穿旗袍、梳麻花辫的女生走在中间,有人抱着装满传单的藤篮,沿途向路人分发,白纸片在春风里飘飞,落在洋行职员的西装口袋里,也落在黄包车夫的车把上。
几个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围着一位黄包车夫,递上传单的同时,还在低声说着什么,车夫黝黑的脸上渐渐露出激动的神色,最后竟放下车把,跟着他们喊起了口号。
叶菀青立刻举起相机,镜头对准那组画面。她半蹲下身,调整焦距时,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却顾不上拨开,取景框里,车夫粗糙的手与学生白皙的手一起攥着传单,阳光刚好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明暗交错间,像极了此刻上海的模样。
“咔嚓”一声,快门轻响被淹没在口号里,她却清楚地知道,这张照片会比任何文字都有力量。
行至法租界交界处,几名穿黑制服的巡捕举着警棍拦在前面,试图驱散人群。队伍最前的男生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举起标语大声说:“我们只想让国人看清危难,何错之有?”
后面的学生纷纷围上来,手臂挽得更紧,口号声也愈发响亮。巡捕看着一张张年轻却坚定的脸,最终还是缓缓让开了道路。
叶菀青望着这一幕,心底燃起一团滚烫的火。她心中有一个声音愈发清晰:人生从不是只有儿女情长,这乱世之中,有许多远比个人悲欢更重要的事,值得我们拼尽全力去奔赴、去坚守。
16
烽火年月的报馆,消息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沈家的新闻总占着一席之地。有时是财经版上,关于他们在租界拓展实业的报道,有时是副刊角落,夹杂在名媛交际录里的闲笔。
叶菀青最初听见,握着钢笔的手会顿上片刻,连窗外的电车叮当声都像是隔了层纱,可时至今日,再看到那些文字,只淡淡扫过便移开目光,心里平静得像黄浦江面的晚潮,早没了当初的起伏。
民国二十二年冬天,上海静安寺路的爱尔兰西餐厅里,暖黄的煤气灯映着玻璃窗上的雾汽。陈锦兮搅动着杯里的红茶,银匙碰撞杯壁的轻响,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
对面的沈书砚垂着眼,指间夹着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灰烬落在深灰西装的裤管上,他也没察觉。
从前他总爱穿挺括的定制西装,袖口怀表链擦得锃亮,可现在,他的胡茬冒了青,衬衫领口皱着,连往日里最在意的发型都乱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
陈锦兮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发紧。她隔着一张餐桌望着他,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可两人之间像隔了层厚厚的玻璃,她看得见他的憔悴,却触不到他的心。
她知道,那颗心里没有她的位置,哪怕她用尽心思靠近,也始终走不进去。
这份似是而非的关系,耗得她精疲力尽,更像道无形的枷锁,把曾经鲜活的沈书砚,也困得没了往日模样。
她想起当初主动靠近他的时候,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该争取,哪怕知道这条路里藏着伤害。可她从没想过,最后伤得最深的会是沈书砚,而自己也陷在这段关系里,像跌进了缠人的藤蔓,怎么也挣不脱。
晚风吹散了餐厅带出的暖气,沈书砚送她到公寓前庭的铁门外,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叠着又缓缓分开。
陈锦兮转过身,眼角褪尽了过往的纠结,唇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沈书砚,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我们俩,总有一个人要幸福。”
沈书砚站在原地,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看不清神色。
夜深人静,李公馆里的挂钟敲过十一下。
苏念微枕在李瑞温热的臂弯里,两人说着白日里的琐事,从霞飞路的新开的洋装铺子,聊到报纸上的新闻,不知怎么,话题就绕到了沈书砚身上。
李瑞指尖摩挲着苏念微青丝般的头发,语气带着几分客观的斟酌,却又藏不住替沈书砚的打抱不平:“沈书砚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可惜。叶菀青在他心里的分量,旁人未必懂,当年那般情分,纵然后来出了岔子,也罪不至落得那般下场。再说,这其中的纠葛盘根错节,也不能全怪到沈书砚头上。”
他话音刚落,怀里的人倏然抬眼,杏眸里已凝了怒意,先前的柔媚荡然无存:“什么叫不能全怪他?难不成还是别人逼着他朝三暮四、负心薄幸的?你这话说得未免太偏心,分明是为沈书砚开脱!我看你们男人,都是一丘之貉!”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娇嗔的火气,李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连忙撑着身子坐起身,伸手想去揽她的肩,语气急了几分:“别生气别生气!我就是随口说说他们俩的旧事,怎么就扯到我身上来了?”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语气诚恳又带着点委屈,“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这话我日日跟你说,你还不信?”
苏念微本是满心火气,见他这副手足无措、急于自证的模样,倒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笨熊,忍不住想笑,只是嘴角还带着点未消的嗔怪:“哼,你们男人都一样,嘴上说得好听,心里的心思谁知道?”她说着,一把推开他的手,掀了棉被就跳下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往梳妆台前走去,留下一句带着余愠的嘟囔:“不跟你说了,气都气饱了。”
李瑞坐在床上,看着她娇俏又带着点任性的背影,脸上满是无辜的神色,心里暗自嘀咕:这好好的聊天,怎么就惹着这位姑奶奶了?早知道不提沈书砚那档子事了。
17
冬日夜幕来得早,下午六点的上海街头已浸在一片墨色里。
静安寺旁的西餐厅里,水晶灯投下暖黄的光,陆景珩坐在靠窗的餐桌旁,身上的深灰呢大衣刚脱下搭在椅背上,面前的银质咖啡壶旁,一杯黑咖啡已微凉,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眉峰微蹙,神色里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紧张。
“找我什么事?”叶菀青推门而入,身上裹着寒气。她落座后,抬手将米白色围巾轻轻搭在椅背上,动作优雅利落,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
陆景珩喉结滚动了一下,事先在洋行办公室里反复斟酌的话,此刻像被黄浦江上的雾气裹住,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喊住经过的服务生:“麻烦给我纸笔,劳驾。”
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描金便笺纸和钢笔,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按在纸上,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喜欢你”四个字,笔锋遒劲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克制。写完后,他将便笺纸轻轻推到叶菀青面前。指尖离开纸张的刹那,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时间像是被西餐厅里的小提琴声拉长,每一秒都过得格外缓慢。陆景珩能清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电车的鸣笛。
他在心里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她或许会睁大眼睛露出惊讶,或许会垂下眼睫轻声婉拒,又或是沉默着搅弄咖啡。可他万万没料到,叶菀青垂眸看了便笺纸一眼,抬眸时眼底竟没有半分波澜,只是轻声一句:“我知道。”
陆景珩指尖猛地攥紧,钢笔在掌心硌出一道浅浅的印子,连放在膝上的手都悄悄收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胸口像是被什么重物堵住,闷得发慌,像是吞了一口未加糖的苦咖啡,涩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心底。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桌布上精致的暗纹里,喉结又滚动了两下,压下那股翻涌的失落与窘迫。
他再抬眼时,脸上已经重新绽开惯常的温和笑意,只是那笑意没抵到眼底,连眼角的弧度都比平日淡了些。
“看来是我藏得不够好。”他拿起桌上的咖啡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苦味顺着喉咙滑下,恰好压下了那股难以言说的涩,语气听不出半分异样,仿佛刚才的紧张与失落都只是错觉,“本以为能给你个惊喜,倒是我唐突了。”
叶菀青看着他略显僵硬的肩膀,还有故作从容的语气,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像被风吹皱的湖面,快得让人抓不住。
西餐厅里的小提琴声还在继续,伴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黄包车铃铛声,将这冬夜的告白衬得有些怅然。
民国二十三年,中秋的“鸿禧楼”里满是宴饮的喧闹,叶菀青和女同事从卫生间出来,廊下灯笼的暖光刚漫过鞋面,拐角处便撞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沈书砚。
沈书砚指间夹着香烟,烟雾裹着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熨帖的西装领口也泛了皱。叶菀青脚步猛地顿住,还没来得及错开目光,便撞进他那双猩红的眼眸,分明是醉后的混沌,却像带着钩子,一下勾破她这些日子的平静。
叶菀青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酸胀感顺着喉咙往上涌,难过像潮水似的漫过鼻尖,她才惊觉,那些以为早已放下的情愫,原只是被藏在了心底最浅的地方,一碰就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