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初见》 第1章 未完成的初见 若相逢只停在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未染岁月尘埃,未添心头纠葛,是否便不会有后来的曲终人散,只剩清风朗月般的温柔? 1 民国十九年,一场大雨刚歇。 仁爱医院一楼的走廊尽头,叶菀青抬手叩了叩虚掩的木门,三下,不轻不重。 “请进。” 办公室里传出一声温厚的男声。 叶菀青推门而入,宽敞的办公室里不见姚医生的身影。 只有一位年轻男子靠坐在临窗的办公桌沿,手上捏着份展开的报纸,正低头看得专注,一条长腿随意向外伸着,黑色亮面皮鞋轻轻抵着地板,姿态松弛又不失体面。 “请问,姚文谦医生在吗?”叶菀青站在门口问。 “姚医生刚接了个急诊,去手术室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男子的目光扫过她沾了泥点的旗袍下摆,又落在她黑色的绣花鞋上,说罢,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正卡在六点四十分的位置。 叶菀青轻轻颔首,转身离去。她心里记挂着母亲。 连日阴雨,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到夜里就咳得厉害,整宿整宿睡不安稳。今天下了课,她揣着药方就往医院赶,偏赶上雨势最大的时候,路上蹚着水走,耽搁了时辰,到头来还是没见着姚医生。 医院门口的屋檐下,叶菀青望着眼前又淅淅沥沥下起来的雨,雨丝密得像珠帘,远处的建筑和树木都蒙在一层水雾里,模糊成淡淡的影子。她把伞又撑得稳了些,一头扎进雨幕里,匆匆往家赶去。 仁爱医院院长办公室里,沈书砚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望着窗外的雨帘,心里暗忖:这样的天气跑来看病,定是家里人急着用药,想来方才那姑娘,心里该是急的。 他在办公室里踱了两圈,走到角落的茶柜前,给自己泡了杯热茶,搪瓷杯里飘着几片茶叶,是舅舅姚文谦常喝的龙井。 两个钟头过去了,姚文谦还没回来,沈书砚指尖摩挲着杯沿,不禁感叹:原来做医生,竟是这般辛苦。 沈书砚站在墙角的书架前,两个深棕色的书架都摆满了医学类的书籍,烫金的书名在灯光下泛着浅淡的光,只有里面那个书架的最上层,摆着几本精装名著,旁边还立着一个红木相框,里面是张旧照片:照片里是个青涩瘦小的少年,穿着学生制服,站在比他高半个头的姚文谦身边,笑得眉眼弯弯。 沈书砚的思绪飘到七年前的那个春天。母亲姚文慧告诉他,舅舅要去德国学医。他闻言慌了神,想到往后好长时间都见不到舅舅,心里难过起来,转身躲进房间,偷偷抹起了眼泪。 后来还是舅舅寻来,温声哄着拉起他的手,带他去了城里的同生照相馆。镜头前,舅舅替他理了理小褂的衣襟,笑着说:“往后想舅舅了,就瞧瞧这张照片。” 早些年,父母忙着打理生意,常年在外奔波,偌大的宅院里,只有舅舅陪在他身边,教他识字读书,带他逛庙会、吃冰糖葫芦,是他童年里最温暖的依靠。 “吱呀”一声,开门声把沈书砚从回忆里拉回来。 姚文谦推门进来,身上的白大褂沾了些消毒水的味道,他脱下随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看见沈书砚,脸上浮起笑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两年不见,又长高了不少。”说着,他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口灌下去,才缓过劲来,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背脊都松了些。 沈书砚在他旁边坐下,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眼底却满是关切:“我昨天傍晚到家,今天接风宴一散就往这儿跑,结果等了你俩钟头,我妈还跟我念叨,说有俩月没见着你面了,炖的鸡汤都没人喝。” 姚文谦听着,无奈地笑了笑,指尖揉了揉眉心:“没办法,医生就是这样,病人在这儿等着,总不能丢下不管。能多做一点,心里也踏实些。” 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起来,话题从沈书砚在英国的求学生涯说起,他谈及剑桥的康桥烟水、伦敦的雾中街巷,还有旅途中见过的西方风土,随后又聊到了姚文谦就职的仁爱医院。 近来流感盛行,正是疫病高发的时节,急诊室日日人满为患,走廊里挤满了求医的病患与家属,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姚文谦言语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难掩医者的尽责。 墙上的挂钟“当”地敲了十二下,沈书砚站起身:“不早了,你累了一天,也该歇着了,我先回去了。” 姚文谦点点头,送他到门口,又叮嘱:“晚上开车慢些,这会儿街上积水多,别像小时候似的,骑车总往水坑里冲。” 雨已歇了,湿冷的空气裹着草木的清润漫在街巷间。沈书砚开着车穿行在夜色里,街上只有零星行人,或是拢着衣襟匆匆赶路,或是踏着积水缓步而行。 远处百乐门的霓虹,在路面的积水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粉紫,与路边暖黄的街灯交织。雨水冲洗过的柏油路面泛着粼粼波光,将灯影、霓虹与掠过的老店铺招牌轻轻托住,随车轮滚动缓缓流淌。 他倚在驾驶座上,指尖轻搭方向盘,望着窗外掠过的熟悉街景,斑驳的砖墙、挂着铜铃的铺檐、街角亮着灯箱的小馆,心里顿感清爽自在,连日来的疲惫也似被这场雨水悄悄涤净。 2 沈邦钦在上海停留了五日,便乘火车回了苏州。 沈书砚在母亲的安排下,进了姚氏家族经营的公司,让他跟着几位老员工,学习基础事务和企业运转的脉络。 姚文慧是姚氏企业的董事长。 几日后,沈书砚闲步在上海的街头。阔别两年,这座城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电车叮叮当当穿街而过,弄堂口飘着生煎与煤炉的烟火气,却又因些微的变迁,透着几分生疏。 不知不觉间,他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弄堂。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斑驳的砖墙爬着绿苔,尽头竟藏着一家小小的书斋,木匾上“静远斋”三字刻得古朴苍劲,墨色虽有些褪淡,却透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两扇窄窄的木质对开扇门向外敞开着,将内里的清雅意蕴悄悄泄了出来。 踏入书斋,周遭瞬间静了下来,唯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伴着午后的暖阳缓缓流淌。 他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游走,指尖偶尔拂过泛黄的书脊,目光却在这一刻停留。 书架旁立着一个女孩,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月蓝竹纹旗袍,领口袖口的滚边虽有些磨损,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乌黑的头发简单挽成一个低髻,几缕碎发被风拂得垂在脸颊边,衬得侧脸线条柔和清丽。 她正微微前倾着身子,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书,眉头轻蹙,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神情认真得旁若无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暖的光晕,连同周遭的书架、旧书,一同化作了一幅动人的水墨画。 女孩感受到目光抬眸,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看书。沈慕言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过她旁边的书架,眼角的余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在兴华大学的校园里,叶菀青总像上了弦的钟表,脚步不停歇。上课铃响前,她准是第一个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下课铃一落,又抱着笔记往图书馆赶,木书架间的光影里,总能见她弯腰找书的身影。就连周末,她也不闲着,会揣着笔记本去老书斋,在泛黄的线装书堆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兴华大学素有延揽饱学之士讲学的传统,每逢此时,各系好学的学生总会慕名前来旁听,偌大的礼堂向来座无虚席,满是求知的热忱。 九月初,经济系迎来了一位留洋归国的新讲师。 彼时桂香正浓,阳光透过兴华大学礼堂的彩绘玻璃窗,在深棕色的长椅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窗外桂树的甜润气息。学生们踩着上课铃的余韵陆续入场,衣袂轻扬间,满是青春朝气。 这场讲座上周便在校园里传开了。叶菀青与苏念微本是文学系学生,听闻受邀讲师是刚从海外归国的青年才俊,两人早早便来了,寻到第二排中间的位置坐下。 苏念微将帆布书包搁在脚边:“听说这位讲师是伦敦大学政经学院的高材生,讲的都是最前沿的经济理论呢。”她穿一身鹅黄色连衣裙,衬得眉眼明媚,活像株迎着光的向日葵。 身旁的叶菀青闻言点头,从笔记本里抽出钢笔,笔帽轻叩纸面,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她今日穿了件浅灰色针织衫,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两人性格迥异,苏念微活泼爱笑,似春日的风;叶菀青温婉内敛,似秋夜的月,却有着旁人没有的默契。 礼堂很快坐满了人。 忽然,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汇聚过去。只见一位身着深灰色西装的男子缓步走入,剪裁合体的衣料衬得他身姿挺拔,袖口露出的银质袖扣在光线下泛着温润光泽。 沈书砚走到讲台前站定,微微颔首致意,声音清润如玉:“各位同学好,我是沈书砚,今日有幸与大家探讨国际贸易与经济复苏的课题。” 苏念微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是沈哥哥!”她迫不及待地把这一发现告诉身旁的叶菀青。 台下的女生们忍不住打量他,俊朗的眉眼,笔挺的鼻梁,连说话时的语调,都成了讨论的焦点。 第三排的两个女生凑在一起,指尖朝着沈书砚的方向轻轻比划:“你看他的领带,是伦敦杰明街那家老店的款式吧?家世定然不一般。”“而且他讲得条理分明,比教授们枯燥的讲义有意思多了……” 这些细碎的议论没能扰到叶菀青。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沈书砚身后的黑板上,每当他提及关键理论,便迅速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字迹娟秀却不失力道,还在重要处用红笔圈注标记,一丝不苟。 苏念微的目光却黏在讲台旁那道熟悉的身影上,恍惚间就想起了小时候,姑妈家的庭院里,总飘着栀子花的甜香。 陆景珩总穿一件白色短褂,把弹弓别在腰间,拉着沈书砚去掏树上的鸟窝。她则扎着两个羊角辫,穿一身粉色小袄,跟在后面脆生生地喊“沈哥哥”,笑声撒了满院。 后来年岁渐长,懂了男女有别,彼此便渐渐疏远,一同玩耍的时光也成了旧日回忆。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拉回了苏念微的思绪。沈书砚走下讲台,苏念微拉着叶菀青上前打招呼,恰逢几位学生围上来请教问题,两人便先行离开。 演讲结束后,沈书砚去了陆景珩的办公室。 陆景珩正翻看资料,见沈书砚进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今天讲座反响极好,刚才教务处还来电话夸赞你呢。”说罢,便起身递过一杯热茶。 沈书砚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便搁在茶几上。在英国时喝惯了咖啡,归国后才发觉,中国人骨子里还是偏爱这一口茶的醇厚甘冽。 两人寒暄着,沈书砚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总盘旋着方才与苏念微一同前来的那个女孩。明明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心头萦绕着一丝莫名的牵挂。 忽然,沈书砚猛地坐直身子,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恰似解开了一道困惑许久的难题。 讲堂外,叶菀青与苏念微并肩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3 陆景珩比沈书砚年长一岁,眉宇间比沈书砚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稳,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管理者的干练利落。毕竟他接手兴华大学近一年,从课程编排到师资调配,大小事务都要亲力亲为,不敢有半分懈怠。 陆景珩的父亲陆文启是兴华大学的董事长,还身兼两家银行的董事,家底殷实。此前学校由陆景珩的兄长陆景琛打理,如今陆景琛专注于拓展家族工厂的生意,便将学校的管理权交到了他手上。 转眼便到了九月底,秋风渐凉,桂香愈发浓郁,苏念微的十八岁生日如期而至。 叶菀青特意挑了件湖蓝色绣暗花的旗袍,衬得身姿窈窕。 叶菀青拎着前一日挑选的礼物出门,母亲周淑芬正坐在庭院的藤椅上晒太阳,脸色带着久病后的苍白,声音虚弱地叮嘱:“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苏公馆内早已是一派热闹景象。 仆人们穿梭往来,忙得脚不沾地,花园里插满了彩色气球,彩带缠绕在梧桐树枝间,红灯笼摇曳如星,映得满园喜庆。 中央的喷泉潺潺流淌,水花在灯光下泛着五彩光晕,庭院的桌椅上,摆满了美酒佳肴,银质餐具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宾客们皆是盛装出席,男士西装笔挺,女士旗袍修身,手持酒杯优雅交谈,笑声与低语交织,在花园上空轻轻回荡。 苏念微穿着一身粉色纱质礼服,卷发挽成精致的发髻,颈间戴着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眉眼间满是娇俏,像极了童话里的公主。 叶菀青到的时候,大厅里早已挤满了客人,门口仍有宾客陆续前来。 苏念微接过生日礼物,牵着叶菀青在人群中穿行。叶菀青向苏母问好,苏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来了就好,快跟念微去那边吃点东西。”说罢便继续接待其他宾客。 叶菀青与苏家缘分颇深。不仅苏念微和她母亲真心喜欢她,就连苏念微十岁的弟弟苏念安,也格外黏她。每次见到叶菀青,小家伙都会欢快地跑过去缠着她说话,问些孩子气的趣事。苏念微向来没耐心,总爱胡乱敷衍,叶菀青每次都温柔细致地回应,这也是小家伙喜欢她的缘故。 一阵钢琴声传来,吸引了叶菀青的注意。她朝着摆放钢琴的位置望去,认出了弹奏者正是上次来学校讲学的沈书砚。望着他专注的背影,叶菀青心中不禁感叹:这人不仅学识渊博,竟还这般有才艺。 一曲终了,悠扬的小提琴声随即响起,宾客们纷纷步入舞池。陆景珩来到苏念微面前,带着几分逗趣地伸出手:“可否请我们今天的主角赏脸跳一支舞?”他与叶菀青互相点头致意,借着苏念微的关系,两人也算是混了个面熟。 和工作中的成熟稳重相比,生活中的陆景珩随性自然,言谈间带着几分幽默俏皮,却丝毫不减那份聪慧通透。 相比不苟言笑的陆景琛,苏念微更喜欢这位风趣的二表哥。 叶菀青坐在长桌旁,拿起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正低头浅酌时,一道清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叶小姐,可否请你跳支舞?”她抬头,沈书砚已换下了来时的西装,白色衬衣外搭一件咖色马甲,领口系着简洁的领结,干净又优雅。 “我不会跳舞。”叶菀青认真地说。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沈书砚的目光温和而真诚,让她难以拒绝。 叶菀青起身随沈书砚步入舞池,指尖落在他掌心的瞬间,沈书砚只觉一片微凉,像是握住了刚落下的秋霜,而叶菀青却感到一股暖流顺着掌心蔓延至全身。 叶菀青眼睫垂得很低,专注地留意着脚下的步子。沈书砚的脚步很慢,耐心地引导着:“跟着我的节奏就好,不用紧张。” 叶菀青学得极快,渐渐跟上了旋律。音乐**时,裙摆随旋转划出优美的弧度,两人的距离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拉近。 淡淡的男士古龙水味钻入鼻腔,叶菀青下意识抬眼,恰好撞进沈书砚温热的目光里。她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移开视线,脸颊瞬间滚烫,心脏也怦怦直跳。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慌忙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快步走出了舞池。 沈书砚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跟了上去,语气轻柔地询问:“你还好吗?是哪里不舒服吗?” 叶菀青本就慌乱,被他这么一问,更是语无伦次,只能含糊地敷衍几句。沈书砚见状,只当是女生不便言说的小状况,转身离开。 不到一刻钟,他端着一杯热牛奶和一碟精致的甜点回来,轻轻放在叶菀青面前,还细心地移走了桌上的生冷水果:“我去后厨给你要了杯热牛奶,趁热喝暖暖身子。” 这份突如其来的细致关心,让叶菀青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涟漪。她抿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握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他竟误会了!脸颊红得更甚,连耳根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恰好此时,苏念微与陆景珩走了过来。叶菀青只想尽快逃离这尴尬的场面,当即起身告辞。 “我正要回去了,我送叶小姐吧。”沈书砚突然开口说道。 “不用麻烦了。”叶菀青急忙拒绝。 沉浸在生日喜悦中的苏念微并未察觉她的窘迫,笑着附和:“夜里风凉,让书砚哥哥送你回去才放心。” 叶菀青无法推辞,只好坐上了沈书砚的汽车。 车上,沈书砚问了地址后,两人便再无交谈,车厢内只剩引擎微弱的声音。 那一夜,叶菀青辗转难眠。沈书砚温柔绅士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心底泛起阵阵涟漪,可一想到那场乌龙,她又忍不住懊恼不已。 沈书砚也是深夜才睡着。他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着叶菀青泛红的脸颊、清澈的眼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全然不知这场悄然萌生的心动里,还藏着一段小小的误会。 几日前,沈书砚听闻苏家要为苏念微举办十八岁生日宴,心里便动了念头,今日特意跟着陆景珩一同赴宴。旁人只当他是来给苏家小姐庆生,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真正盼着的,是或许能在席间见到叶菀青的身影。 4 陆景珩接任兴华大学校长一年以来,整所大学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老旧的教学楼翻修了窗棂,礼堂添置了新式音响,连梧桐道旁的公告栏,都开始贴着西洋歌剧海报与科学讲座通知,处处透着股现代化的朝气。 十月,兴华大学校庆将近,陆景珩邀请沈书砚前来指导节目。沈书砚在英国主修经济学,但他爱好文艺,还选修了艺术的相关课程。 排练场上总是热闹得很,不少女学生围着他,或是请教节目编排的细节,或是好奇他在英国的见闻,连礼堂的空气里都飘着细碎的笑语。 叶菀青不喜欢热闹,校庆排练的音乐声、笑声从礼堂飘出来时,她多半正埋在图书馆的古籍堆里。 自从沈书砚因校庆频繁来校后,两人碰面的次数多了起来。 入秋后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 星期四的下午没课,叶菀青在图书馆查完资料,出门才发现,天空正飘着细密的雨丝,像撒了把碎珍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叶菀青没带伞,此刻站在屋檐下,等雨势小些。 “叶同学?”一道熟悉的嗓音穿透雨幕。叶菀青闻声转头,正见沈书砚从图书馆的朱漆大门内走来,手里拿着一把黑色洋伞。 他走下石阶,撑开伞面,却未向前迈步,侧身朝她偏了偏伞沿,伞下空出的半边位置,是无声的邀约。 “不顺路吧?”叶菀青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旗袍下摆,语气里带着几分拘谨。 “我要去仁爱医院,正好与你同路。”沈书砚说。 叶菀青提着裙摆走下台阶,伞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 雨丝被风吹得斜斜的,偶尔落在两人衣角,晕开小小的湿痕,谁也没提,只是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空气里只剩雨声与鞋底踩过积水的轻响。 “我给叶同学讲个故事吧。”沈书砚率先打破沉默。 叶菀青侧过头,算作回应。 “从前有个老头牵羊去赶集,回家时羊走得慢吞吞的,怎么拉都不肯快些。”他语速不急不缓,眼神落在前方的雨幕里,“后来老头想了个法子,在牵羊的绳头挂了根萝卜,你猜怎么着?那羊立马就跟着萝卜走,越走越快了。” 故事结束,叶菀青不知其意,不经意瞥见前方伞背上垂下来的黑色伞带,正随着沈书砚的脚步晃动,像极了故事里“引着羊走的萝卜”。 她心头忽然透亮,转头看向沈书砚,沈书砚像是做了错事被抓现行,眼神躲闪,嘴角悄悄抿了一下。 叶菀青被这一幕逗笑,忍不住笑出了声,沈书砚见她笑了,脸上也浮起了笑意。 一个故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沈书砚说:“往后喊你菀青,可好?” 叶菀青望着伞沿外的雨丝,轻轻点了点头。 路上两人谈到仁爱医院,叶菀青不自主提起那位医术精湛、待人温厚的姚医生,沈书砚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坦言那正是他的舅舅。二人恍然惊觉,彼此早前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日雨雾沉沉,光线昏暗,未能看清对方的模样。 叶菀青白天外出学习,将时光耗在课堂与书卷里,到了晚上,便守在自家小厨房,帮母亲煎药。药罐里升腾的热气裹着微苦的药香,在屋间散开,她看着炉火听母亲絮叨日常的琐事,细碎的话语里满是生活的暖意。 入了冬天,一家人围坐在小小的火炉旁,父亲捧着报纸读着时事,她和母亲边听边做针线活,或是搭几句话,火光映着每个人的眉眼,连空气里都飘着暖融融的烟火气,将冬日的寒意挡得严严实实。 周淑芬早年也是读过些诗书的。 叶菀青觉察到苏念微最近有些不一样。她的衣裳换得勤了,发间还常系着亮眼的彩色丝带,连眼角眉梢都裹着藏不住的笑意,没课的时候更是寻不见踪影,像被什么趣事勾走了魂。 腊八这天,两人约在霞飞路逛街,路过一家洋货铺时,叶菀青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苏念微听了,脸颊倏地泛起浅红,指尖轻轻绞着衣角,才把自己和李瑞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叶菀青笑着打趣:“怪不得天天见不着你人,原来是‘见色忘义’啊!” “哎呀菀青!”苏念微羞得去挠她的痒,“你别笑我了,下次带你一起跟他吃饭,介绍你们认识,他人很好的。” 两人闹作一团,笑声在青石板路上飘得很远,像撒了把甜甜的糖。 李瑞是沈书砚的好友,两人打小一同长大,情谊早已刻进了日常,遇事总有无话不谈的默契。他们不仅同爱西洋乐,连看待问题的角度也常常不谋而合,加之李家在南京路经营着数一数二的百货公司,与沈家的实业也多有往来,这般一来,彼此的亲近更添了层熟稔。 上海的法租界与老城厢交界的街巷浸在了年节的预备声里。街面上的余雪还未化尽,寒风刮过,有轨电车叮当作响地从霞飞路穿过来,车轮碾过结了薄冰的路面,溅起细碎的冰碴子,却挡不住沿街铺子门前日渐浓厚的喜气。 5 和年前的忙碌不同,正月是一年里最清闲的日子。 人们走亲访友地拜完年就开始了消遣娱乐,有吃茶看戏的,有去城外逛庙会的,也有父母带着孩子逛公园的,街上人来人往,个个面带笑容,连黄包车夫都比往常跑得轻快。 春日的晨光刚漫过青瓦屋顶,叶菀青便拎着布包出门。 前一日苏念微同她约好去看新上映的电影,她特意换了件淡蓝色的棉布旗袍,领口还绣了朵小小的白兰花。可刚走到巷口,她便愣了愣,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自家门前,车身锃亮,在晨光里透着几分精致。 这时,车门打开,沈书砚从车上走下来,嘴角弯起:“菀青,早。” 叶菀青诧异地走上前:“沈书砚,你怎么在这?” “念微今天临时有事,走不开,托我来跟你说一声。”沈书砚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两张叠得整齐的电影票,“李瑞把票给了我,你要是有时间,不如……一起去?” 叶菀青看着票根上印着的电影名称,心里泛起了犹豫。单独和沈书砚去看电影,总觉得有些微妙。可想到今天是电影的首映,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弯腰坐进了车里。 电影院里人不多,荧幕上放的是一部外国片子。原以为是甜腻的爱情故事,没想到讲的是女主被恋人背叛后,从痛苦中振作、重拾生活的故事。 电影放映过程中,旁边的女生不时发出抽泣声,手帕擦了一次又一次。叶菀青看得认真,直到片尾字幕升起,她眼底没有丝毫伤感,反而有些振奋,是替影片中的女主角高兴,高兴她有勇气斩断过去,重新开始。 坐在身旁的沈书砚,没怎么看电影。他时不时侧过头,目光落在叶菀青脸上,看她蹙眉、看她沉思,最后看她露出释然的笑,自己的嘴角也跟着悄悄上扬。 叶菀青不是令人一眼驻足的女生,她的五官柔和,眉眼间透着清澈与知性。她的眼睛明亮有神,鼻子高挺,微微上扬的嘴角,给人一种亲切又疏离的感觉。 傍晚时分,轿车停在叶菀青家门口。叶菀青下车道了谢,沈书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第二天到学校,叶菀青刚在座位上坐定,苏念微就凑过来,语气里带着歉意说:“菀青,对不起,昨天我头有些痛,只好让李瑞来跟你说一声。” “没事,”叶菀青轻轻摇头,想起昨日的插曲,补充道,“后来我和沈书砚去看了电影。” 话音刚落,苏念微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脱口而出:“沈书砚是不是喜欢你啊!不然怎么特意找你去看电影?” “你想多了,刚好有两张票不去浪费了。”叶菀青嘴上反驳,心里却“咯噔”一下,指尖悄悄抚上课本的边角,连指尖都泛起了轻麻。 “没准就是!”苏念微撇撇嘴,一脸了然的模样,“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了,他看你的眼神也不一样!” 这话像颗小石子,在叶菀青心里激起了波纹。接下来一整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上课忍不住走神,苏念微的话总在耳边打转,下课也对着书本发呆,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和沈书砚相处的那些片段,一幕幕清晰地闪了出来。 其实她早该明白的。在苏念微生日宴那次,她心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只是没经历过这样的情愫,才一直迟钝地忽略了那份心动,再加上两人的家境悬殊,她从未多想。 傍晚,叶菀青走出校门,就看见沈书砚站在梧桐树下。他像是等了很久,皮鞋上沾了点梧桐絮,见她出来,快步走上前,语气带着些紧张,却又格外认真:“菀青,我有话想对你说,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叶菀青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颊烫得厉害,低着头没说话。 见她一直不回应,沈书砚轻声问道:“不愿意吗?” “不是!”叶菀青猛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而后用力点了点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沈书砚开心得像小孩一样,握住她的手,像是怕她反悔似的,指尖的温度传来,让叶菀青感觉到这是真实的。 第2章 第 2 章 6 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却已吹软了霞飞路公园的柳丝。草坪透着潮润的绿,几株早樱开得细碎,粉白的花瓣被风卷着,落在叶菀青的淡青色旗袍下摆上。 沈书砚正弯腰调□□筝竹骨。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连低头时的弧度,都满是温柔的气息。 “菀青,你看!”他拿起风筝,牵着线在草地上跑起来。风顺着他的方向吹,风筝渐渐升高,在湛蓝的天空里飘着,像一只自由的鸟。 叶菀青看着沈书砚奔跑的身影,嘴角忍不住上扬,等他跑回来时,额间已冒出细汗,叶菀青连忙掏出帕子,踮起脚,轻轻为他擦掉汗渍:“休息会儿吧,都出汗了。” “不累。”沈书砚把线轴放到她掌心,然后从身后轻轻环住她,双手覆在她的手上,一起握着线轴,“你开心,我就开心。” 阳光正好,春风温柔,叶菀青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心里满是暖意。 同行的苏念微和李瑞早跑没了踪影,不远处的樱花树下,陆景珩正和冯小姐说着话,偶有笑声随粉白花瓣一同飘落。 冯小姐身姿高挑如雨后修竹,月白收腰旗袍衬得肩线利落,开叉处露着纤细的小腿,踩着一双黑缎高跟鞋走过时,裙摆随步履轻扬,每一步都透着爽利劲儿。她的肤色是暖润的蜜色,不施粉黛也显明艳,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鲜活坦荡,连与人说话时抬手拢鬓的模样,都大方得让人见了便心生敞亮。 叶菀青望着那方,心底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不知这位冯小姐,能在他身边待多久。 陆景珩的身边不缺女子环绕,但他始终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若有女子想再进一步,他总会不动声色地断了对方的念想,从不让关系沾上半分暧昧的纠缠。 旁人都说陆景珩聪明,连他的面相都带着几分精明的算计,叶菀青却不这么觉得。她总隐约感觉到,他那份事事理性的背后,藏着不易察觉的孤独,那些滴水不漏的分寸、清醒克制的态度,或许不过是他掩饰孤独的铠甲。 陆景珩的性子,大抵是受了家庭的影响。 陆景珩的父母是商业联姻,三十年里,夫妻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陆夫人既有帮丈夫在外打理生意的利落,也有在家将两个儿子教得成熟稳重的周全,可偌大的陆家宅院里,偏偏少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温馨。 他的哥哥陆景琛比他年长五岁,人如其名,自小就带着股不苟言笑的严肃劲儿,商业上的天赋更是出众。三年前,陆景琛娶了南京一位高官的女儿,如今也循着妻家的路子,踏入了政界。 沈书砚与叶菀青在一起后,从不掩饰对她的心意,那份喜欢大方又张扬,热烈得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他带她去西洋画展,给她讲画里的故事;带她去听交响乐,教她分辨不同乐器的声音。有空的时候,还会开车带她去郊外,看漫山的野花。叶菀青不用花费心思,只要乖乖跟在沈书砚身后,就能收获满满的惊喜。 叶菀青原是慢热性子,与人相处总带着几分温和的疏离,可自与沈书砚在一起后,眉眼间的清冷渐渐化开,说话时会不自觉弯起唇角,提起沈书砚名字时眼底还会闪着细碎的光,整个人就像被春日的阳光包裹着,满是鲜活明媚。 苏念微瞧着她这模样,心里又软又有些吃醋,伸手轻轻推了下她的胳膊,带着笑打趣:“以前是谁总戳着我脑门笑,说我一有心上人就‘重色轻友’,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如今再看看你,跟沈书砚待在一块儿就挪不动脚,连约你逛街都要排队,真是有过之无不及!” 叶菀青被她说得脸颊微红,也不反驳,只低头笑了笑,眼底的暖意却藏都藏不住。 7 天津的调令刚传到上海林府,陈锦兮就从家里的无线电新闻里听到了消息,林司礼的父亲要赴天津任市长,他自然是要随行的。 她翻箱倒柜找出那件浅粉色真丝旗袍,领口处镶着细碎珍珠,是前段时间托霞飞路洋行定制的。 陈锦兮对着镜子描眉,螺子黛细细扫过眉峰,又蘸了点胭脂,只在唇瓣内侧轻轻晕开。出门前,她摸了摸袖口暗袋里的青金石印章,那是托人从北平带的,作林司礼北上的贺礼,冰凉的玉石贴着掌心,倒压不住心跳。 林府客厅的酸枝木椅还带着凉意,桌上青瓷瓶里插着的白菊,是前几日管家新换的。 “你对我们的将来,有什么打算?”话音说出来有几分羞涩,语气中夹杂着期待。 林司礼却没看她,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茶盏边缘:“你当初也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和我在一起的,这些年,你们陈家也得了不少好处,今后各自婚嫁,互不干涉。” 这话像冰锥扎进心里,陈锦兮挺直的脊背竟弯了些。 林司礼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就不要惺惺作态了,你我是什么样的人,彼此心里都清楚。”说完他大步离开。 陈锦兮站在原地,不禁想起三年前的黄金大戏院。 那时她为了救被对手打压得濒临破产的陈家,摸准了他的喜好,天天往他常去的戏园跑。 那天她穿了件藕荷色软缎旗袍,领口滚着细白牙子,鬓边别了支珍珠簪子,是特意让成衣铺改短了下摆的样式,既衬得身姿窈窕,又方便在人群里走动。 陈锦兮手里拿着戏单,上面写有“梅兰芳先生特邀出演《贵妃醉酒》”的字样,是她托了两个人才弄到的稀缺场次。 忽听楼下传来一阵轻响,是皮鞋踏过红木楼梯的声音。陈锦兮透过纱帘的缝隙,看见林司礼走在人群前,嘴角噙着笑意跟身边的人说着话,一双眼睛亮得像戏台上的聚光灯。 她记得听人说过,林司礼最喜梅派的戏,尤其爱《贵妃醉酒》。于是早早就算好时间,故意在他进包厢的必经之路上“偶遇”,手里还捏着块没拆封的绿豆糕,是他常去的“邵氏”的招牌点心。 果然,他走过时,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点心盒,脚步顿了顿。陈锦兮装作刚看见他的样子,拢了拢旗袍下摆,微微屈膝:“林公子,好巧。” 林司礼挑了挑眉,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圈,又落回点心盒上:“陈小姐也来看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笑意,却没显得多热络。 “是呢,”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点心盒的锦缎面,故意露出点窘迫,“听说今日梅先生登台,特意来凑个热闹。人太多,一时竟找不到包厢位置。” 林司礼接过她手里的戏单,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指腹,带着点凉意。他低头扫了眼,抬手指着右上角:“在三楼东厢,离戏台近,听得清楚。” “多谢林公子,”她赶紧接过戏单,顺势把点心盒递过去,“这是邵氏的绿豆糕,想着看戏时当个零嘴,公子不嫌弃的话,不如一起尝尝?” 他盯着点心盒看了两秒,忽然笑了,接过时指尖捏了捏盒盖:“陈小姐倒心细。”说完也没多停留,转身进了隔壁包厢,只留下个挺拔的背影。 陈锦兮站在原地身后,听着隔壁传来的茶水声,心跳得像戏台上的鼓点。 后来陈家渐渐翻身,她却还学着做他爱吃的蟹粉小笼,陪他看西洋电影,甚至背下报纸社论,就为了和他多说几句话。 起初是演的,演到后来,见他皱眉会想递热茶,听他笑会跟着弯嘴角,这些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心意,竟被他一句“惺惺作态”,碾得连渣都不剩。 她抬手摸了摸袖口的锦盒,青金石的凉意透过绸缎渗进来,倒让她慢慢挺直了脊背。罢了,本就是场始于利益的纠缠,如今他先掀了牌,她又何必再留着那些说不清的虚情假意。 8 煤油灯的光在书页上投下暖黄的光晕。叶菀青正低头看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端着一杯热水走进来,在她身旁的藤椅上坐下。叶菀青放下书,主动把自己和沈书砚的事说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涩。 母亲没有追问更多,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菀青,你长大了,遇到喜欢的人,妈妈为你高兴。只是你是女孩子,凡事要多留个心眼,记得保护好自己。”后半句的语气轻了些,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担忧。 叶菀青用力点头,把脸轻轻靠在母亲掌心。 母亲走后,叶菀青没再翻开书,心里翻涌着刚才的对话,不知不觉出了神。直到指尖触到杯壁的凉意,才发觉水早已凉透。她端着杯子出来接水,路过父母房间时,门缝里漏出的低低谈话声,恰好飘进了耳朵里。 “沈家那样的家境,怕是我们高攀不起。”周淑芬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我总怕菀青受伤害,可千万别像她妈妈当年那样……” “别担心了。”叶士贤的声音传来,“菀青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心里有分寸。再说,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有我们在她身边撑着。” 门外的叶菀青,眼睛蒙上一层水汽,她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 其实叶菀青知道,自己并非父母亲生。 那年她八岁,腊月里跟着父亲和母亲回乡下过年。春节时家里来了亲戚,几个妇人围坐在灶间,七嘴八舌地议论她的长相,说她“既不像爹也不像娘”,有人低声说“这孩子是抱来的”。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幼小的心上,晚上她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直到睡着。第二天一早,父亲带着她们回了上海,从那以后,她和母亲再没回过老家。 那些多嘴的妇人不会知道,自己随口说的几句话,竟在一个孩子心里埋下了长久的心事,影响了她往后的人生。 这些年,关于这件事她只字未提。 父亲母亲待她,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厚。小时候出门,她总被父亲稳稳抱在怀里,即便长到五六岁,父亲还会把她背在背上,引得路边同龄的孩子投来羡慕的目光。 父亲是中学□□,一个人挣钱养家,既要给常年服药的母亲看病,还要供她读书,家里的日子总过得紧巴巴的。可他每次下班回家,总会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几颗用糖纸包好的水果糖,塞到她手里。她认识的第一个“菀”字,也是父亲握着她的小手,在小本上一笔一划写的。 后来为了供她上大学,父亲下班后又找了份会计的兼职,常常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 母亲更是舍不得给自己添一件新衣服,总说“我在家待着,穿旧衣就行”,却会在逢年过节时,用攒了许久的钱扯块好看的布料,坐在灯下给她做两身时新的衣裳,针脚缝得细密又平整。 叶菀青常常在夜里想起这些事,心里便笃定:既然亲生父母狠心抛弃了自己,那她也不必再去找寻。眼前这对把她捧在手心疼爱的人,就是她此生唯一的爹娘。 沈书砚的母亲姚文慧,自打听说儿子和叶菀青的事后,没找沈书砚追问,心里悄悄盘算起了别的主意。 这天,沈书砚依着母亲的吩咐,下午两点在爱丽丝咖啡店见洋行的陈经理,原以为该是母亲提过的、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可他落座没多久,来的却是位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孩,眉眼间带着刻意的熟络。沈书砚当下便明白过来,客气地向女孩说清误会,便去前台结了账径直离开。 从咖啡店出来,沈书砚驱车直奔叶菀青家。 门刚开一道缝,叶菀青身上的茉莉香就飘了出来。沈书砚没等她开口,伸手便将人牢牢抱在怀中,力道重得让她撞上他的胸膛,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 沈书砚的下巴抵在叶菀青的发顶,呢子大衣裹着凉意,声音带着未散的懊恼,把母亲暗中安排相亲的事一股脑倒出来,末了还抓着她的手腕,语气发紧:“我的心里只有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叶菀青抬起垂在两侧的手臂,指尖轻轻蹭过他后背起皱的衣料,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温热的衬衫上:“我一直都在。” 9 沈书砚很快就忘记这场小风波。 他依旧像从前那样,一有空闲就跑来与夜菀青见面。有时候忙到深夜,也会绕路来这条弄堂。叶菀青只要听到熟悉的汽笛声,就知道是他来了,会走到窗边,对着楼下的车灯挥手。 只是没人知道,每次沈书砚走后,叶菀青都会在窗边站好一会儿。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心里像被撒了把细沙,总有些发慌。 她忍不住想,日后若有优秀的女孩出现,他还会这样坚定不动摇吗?这份藏在心底的不确定,像弄堂里的晨雾,在无人知晓的时刻,轻轻笼着她。 叶菀青喜欢冬天,她说冬天是个有生命力的季节,在彻骨的寒冷里,一点点温暖都显得格外珍贵,也更容易让人感受到生活里的甜。 下午六点的钟声刚过,两人踩着散场人群的余温走出电影院,夜色笼罩着大地。 北风裹着冬夜的寒气横冲直撞,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刺得人忍不住缩肩。叶菀青冷得肩膀缩了缩,双手紧了紧衣领,脸色也透着几分苍白,沈书砚二话不说拉着她往医院走。 抵达仁爱医院时,门诊大厅早已没了白天的喧闹,大部分医生都已下班,只有零星几个值班护士在走廊里穿梭。沈书砚不放心,便带着叶菀青敲响了舅舅办公室的门。 门开的瞬间,姚文谦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人,先是愣了两秒,目光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瞬间明白了过来。 姚文谦白大褂的袖口沾着些许药渍,脸上却绽开了笑容。他平日里总被病患围着,诊室的木质桌案上堆着厚厚的病历,忙得连喝口热茶的功夫都没有,竟丝毫不知眼前这对年轻人早已暗生情愫,走到了一起。 叶菀青坐在藤椅上,姚文谦吩咐护士:“给叶小姐量一下体温。”护士应了声,从搪瓷盘里拿出一支水银体温计,仔细消毒后递了过去。十分钟后护士说道:“36.7 度,体温正常。” 一旁的沈书砚却皱紧了眉,上前一步接过体温计仔细端详:“这支坏了,换一支重新量。”他的眼神里满是对叶菀青的担忧,全然没注意到姚医生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护士拿着体温计迟疑片刻,举到眼前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小声嘀咕:“方才给前屋的病人量还好好的,怎么到叶小姐这儿就坏了?”说着便要去取新的,姚医生摆了摆手:“算了,你去忙吧,这儿有我呢。” 姚文谦伸出手覆在叶菀青的额头上,又询问了几句症状,说道:“没什么大事,近来天冷,有些着凉,我给你开几副汤药,按时喝着,再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 沈书砚凑到姚文谦身边,又追问了好些注意事项,从饮食上要忌生冷油腻,到作息上需早睡勿熬夜,甚至连煎药时该用的火候,都一一记在心里。 姚医生看着他这副紧张的模样,连连感叹:“你啊,比病人自己还上心。” 一旁的叶菀青听着,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沈书砚轻扶着叶菀青离开,姚文谦站在诊室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眼神渐渐沉了下来,眸底多了几分担忧。 10 大年三十,沈公馆里,铜环朱门旁的石狮子沾着薄雪,沈书砚正踩着凳子贴春联,洒金红纸上的黑墨字是他亲手写的,管家德叔站在一旁,手里捧着装了米糊的青花小碗,虽已年过花甲,递米糊时手腕稳得没洒出半滴,嘴里还念叨着:“少爷慢些,这木凳滑,当心磕着。” 白天,叶菀青陪母亲一起准备年夜饭,厨房里的烟火气裹着饭菜香,暖了整个屋子。 临近午夜十二点,院子外突然传来 “咻”的一声,紧接着便是烟花炸开的脆响。叶菀青跑到二楼的窗前往外看,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是沈书砚。他昨天还说,这几天要留在家陪父母,没空过来,可此刻却提着一筐烟花,抬头朝她的窗口笑。 过年医院放了假,姚文谦留在医院值班,没能回家吃团圆饭。沈书砚借着给舅舅送热菜的由头,从家溜了出来,给姚文谦送完饭菜绕到这里见叶菀青。 刚推开门,叶菀青就扑进了沈书砚怀里,他身上的大衣还带着室外的寒气。烟花在头顶上空炸开,绚烂的光映在两人脸上,叶菀青的头埋在他胸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只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正月初五,姚医生从医院回了家。姚文慧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红木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油光锃亮的烤全鸭、冒着热气的清炖鸡汤、金黄酥脆的炸丸子,还有一整条蒸得鲜香的鲈鱼。 沈书砚坐在桌边,故意打趣:“妈,我回来的时候,您都没这么隆重过。”姚文慧拿着筷子往他碗里夹了块牛肉,嘴上嗔怪着:“你舅舅守着医院辛苦。”可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一家人聚在一起,这样的热闹,她盼了整整一年。 饭后,沈书砚、姚文谦、姚文慧和沈邦钦四人围在客厅的麻将桌前打麻将。玩到兴头上时,大厅的电话机响了起来,德叔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盘,快步朝电话机走去,可还没走到跟前,铃声又突然停了。大家笑着讨论着牌局,没人在意,只有坐在墙角的沈邦钦,握着麻将牌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紧张,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民国二十一年春,叶菀青回到了学校,看着日历上的日期,心中既兴奋又惆怅,再过几个月,她就要毕业了。兴奋的是,终于能为社会做些事。惆怅的是,毕业后的日子,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 沈书砚一边开着车,一边侧头看向身旁的叶菀青:“等你毕业了,咱们就结婚。” 车轮碾过霞飞路的柏油路面,偶尔溅起几片被暖风吹落的梧桐新叶,叶菀青攥着月白色旗袍裙摆的手紧了紧,垂眸望着车外掠过的西式洋房,没应声。 四月的上海早已褪尽寒意,城外广泉寺的庙会正热闹,汽车停在山脚下时,能看见蜿蜒的石阶旁栽满了新抽芽的翠竹,往来香客多穿薄衫,女人们的旗袍下摆随着脚步轻晃,孩童手里的冰糖葫芦裹着亮晶晶的糖霜,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沈书砚扶着叶菀青下车,他穿了件米黄色薄款西装,内里白色衬衫领口处松开两颗扣子。叶菀青外搭的浅灰针织开衫早被暖日晒得搭在臂弯,两人沿着石阶往山顶走,透过枝叶的光斑落在肩头,暖得让人想眯起眼睛。 山顶的寺庙红墙映着蓝天,香烟袅袅里混着春日草木的清香。两人并肩上完香,叶菀青正揉着发酸的膝盖,忽然瞥见不远处一座殿宇前围了不少人。那殿宇的门楣是朱红漆色,“姻缘殿”三个鎏金大字在暖日下亮得晃眼,檐下挂着的铜铃被微风拂过,叮当作响。 一位穿着半旧蓝布长衫、戴着副圆框老花镜的老先生,手里的签筒摇起来簌簌作响,正细声细气地给一对男女解说签文。 轮到叶菀青和沈书砚时,先生抬眼扫了扫两人,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笑着说:“你们俩啊,不用抽了,姻缘线早系紧了。” 叶菀青的耳尖倏地热了,下意识往沈书砚身后躲了躲。 下山时已近正午,暖洋洋的日光变得有些灼人。沈书砚从随身的棕色皮包里摸出一副墨镜,那是他前阵子托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黑色镜框衬得他眉眼更显清俊。他把墨镜戴上,侧头看向叶菀青:“下次给你挑副女式的,等我们结婚了,我带你去英国看看,那里的夏天比这儿还热闹。” 叶菀青望着他说话时微微扬起的下颌,唇角轻轻弯起,却没接话。山风吹来带着草木气息的暖意,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起,也吹乱了心里的思绪。 沈书砚不是第一次说“毕业就结婚”,去年冬天在静安寺路的公寓里,他握着她的手坐在暖炉旁说过;今年三月在兆丰公园的长椅上,他看着她放风筝时也说过。可她每次都只是笑着岔开话题,她知道沈书砚的母亲还没有松口。 11 姚文慧在商场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外人眼中的她性格强势又独断,其中的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十九岁那年,她刚从女校毕业,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父母双双离世,只留下她和受了惊吓的弟弟姚文谦。 那时候的姚文慧,既要撑起父亲留下的家业,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弟。为了不让姚家的家业落入外人之手,她和在公司做了多年账房的沈邦钦结婚。 姚父在世时就很赏识沈邦钦,常说他胆大心细、做事谨慎,是块经商的好材料。 这些年,在沈邦钦的帮助下,姚氏不仅保住了家业,还发展起了新的产业,生意越做越大。这两年,沈邦钦更是常年待在苏州,亲自盯着那边的纺织厂和面粉厂,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上海局势复杂,她早已在心里盘算好,定要为儿子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助力沈家的事业。 六月初八迎来了沈书砚二十二岁生日,姚文慧在霞飞路的洋房摆了宴。洋房里悬着从法国运来的水晶灯,映得满室流光,佣人穿着藏青短褂穿梭其间,端着盛着香槟的银盘。 宴前一日,姚文慧坐在沙发上看报,喊住准备出门的沈书砚说:“把你交往的那个女孩带来瞧瞧。” 沈书砚又惊又喜,第一时间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叶菀青。可叶菀青却没他那么开心,心里满是忐忑,之前听苏念微提过沈母的事迹,“姚阿姨不是一般人,当年在洋行谈判,硬生生把英国人逼得退了步,是女中豪杰。” 沈书砚看出她的担忧,握着她的手,指腹蹭过她的手背,语气满是笃定:“你这么知书达理,温柔善良,我妈肯定会像舅舅一样喜欢你的。” 叶菀青垂眸笑了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宴会上,叶菀青穿着一件米白色旗袍,领口绣着细碎的兰草,随着沈书砚的走进大堂时,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姚文慧正陪着几位穿西装的客人说话,见他们过来,只是扫了叶菀青一眼,语气平淡地说:“这位是你同学吧?到那边喝点东西。” 沈书砚还想向母亲介绍叶菀青,却被姚文慧拉着往楼梯口走去,他只好回头朝叶菀青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等一等。 姚文慧站在楼梯间,向众人介绍起沈书砚:“这是犬子,两年前从英国学成归来……以后在生意场上还请各位多多提携。”介绍结束,她话锋一转,笑着说:“书砚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各位身边有合适的女孩,麻烦大家帮我多留意。”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掌声此起彼伏。 沈书砚猛地扭头看向母亲,眼里满是震惊,他没想到母亲会说这样的话。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叶菀青身上,只见她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一只空酒杯,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往日里亮晶晶的眼睛,此刻透着说不出的失落。 沈书砚的心沉了下去,他太了解她了,她越是平静,心里就越难受。 沈书砚跨下台阶大步朝叶菀青走去,一个穿着淡蓝色旗袍的女孩拦住了沈书砚的去路。 女孩留着时髦的卷发,嘴角挂着笑,和沈书砚说着什么,不时抬手拨弄一下头发,明艳动人。两人聊得热络,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刺得她耳朵发疼。 方才有人喊那女孩“陈小姐”,叶菀青的目光落在女孩胸前,那枚珍珠胸针,竟和去年冬天她陪沈书砚在霞飞路外贸店买的一模一样。 她记得那天飘着细雪,沈书砚给她买了条驼色围巾,之后又看中了这枚胸针,店老板说这是从法国运来的限量款,全上海仅此一枚。沈书砚让伙计包装起来,她没多问,以为是送给沈母的。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枚胸针是送给眼前这个女孩的。 苏念微曾跟她说过,沈书砚出国前,心里装着一位陈小姐。听说那陈小姐是陈记钱庄老板的女儿,长得极美,在沈书砚向她表明心意时,陈小姐却告诉他,自己已经和林副市长的公子在一起了,还说“若是林公子没出现,我或许会喜欢你”。那之后,沈书砚才下定了出国的决心。 不远处的角落里,一双黑色眼眸正紧紧盯着这边。陆景珩端着一杯威士忌,指节泛着白,他看着叶菀青的眼神一点点暗下去,看着她孤单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情愫。 沈书砚摆脱了陈锦兮,回头发现人群里早已没了叶菀青的身影。 宴会的喧嚣尚未完全消散,沈公馆的大厅里已炸开一场激烈的争吵。 沈书砚眼眶泛红,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委屈,责备姚文慧白天的言行。 姚文慧面色冰冷,语气没有丝毫松动,丢下一句“今天不过是让她认清身份,已经算轻的”,态度坚决得不留余地。 争执到最后,沈书砚摔门而去,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第3章 第 3 章 12 黑色的轿车在夜色里疾驰,车灯划破浓稠的黑暗,一如沈书砚此刻焦灼不安的心。 见到叶菀青的时候,他内心满是自责,“对不起,菀青,我真的不知道我妈白天会说那样的话。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再找机会跟她讲清楚,这辈子,我绝不会娶别人。”他的声音越来越有力,仿佛要把自己的决心倾注其中。 “你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叶菀青神色淡然,沉吟半晌又开口:“有些事不是努力了就会有结果,如果你决定放手了提前告知我。” 叶菀青心里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想让沈母改变态度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今天亲眼看到陈锦兮佩戴的那枚胸针,她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先前仅有的一点信心也消失不见。 她做不到自欺欺人地假装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开口追问。 叶菀青不愿日日活在患得患失的愁绪里,更不想去揣度沈书砚的情意而陷入痛苦。她怕这样下去,会失去本来的自己。 叶菀青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沈书砚的情绪瞬间坍塌:“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一个人在前面拼命争取,你却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你就是一个冷漠自私的人。”说到最后沈书砚愈发生气。 叶菀青低垂的眼帘掩盖着复杂的情绪,只是沉默。 “分手吧。”沈书砚突然说道。 “好。”叶菀青没有犹豫,只是话音落下的瞬间,眼泪涌了出来。 此刻,她的言行与心口相悖。她想说不,只是清楚地知道就算挽留,横在两人之间的问题依然存在,她内心的痛苦与理智在拉扯。 看到叶菀青掉眼泪,沈书砚的心软了下来,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叶菀青没有挣脱,静静地靠在他胸前,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先别见面了,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沈书砚终是做了决定,说出口时不自觉带了几分商量的软意,声音中裹着疲惫。 叶菀青倔强不语。 七月,盛夏的风裹着栀子花香,漫过大学礼堂的落地窗。叶菀青和苏念微并肩站在毕业队伍里,深蓝色的学士服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晃。 不远处,李瑞捧着一束白玫瑰朝苏念微走来,而陆景珩作为校长,正站在台上为毕业生致辞。 典礼散场后,草坪上满是合影留念的同学。苏念微被陆景珩和李瑞围着,快门声伴着她清亮的笑声,格外热闹。 叶菀青也跟着同学们拍照,嘴角挂着浅淡的笑,眼角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扫向远处的大门,她在期待什么,连自己都说不清楚。 风渐渐凉了些,吹得她心里也泛起一阵空落落的疼。 叶菀青未与旁人提及她与沈书砚的纠葛,苏念微自始至终默契未问。她们之间的情谊,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一声轻叹,便知彼此心意。 生日宴上的风波,苏念微早有耳闻,自然懂她心底藏着的委屈与涩然。 不久后,叶菀青找到一份报社的工作。 上班第一天,就碰到了陆景珩,陆景珩的公司与叶菀青所在的报社在同一条街。 “沈书砚从苏州回来没?”陆景珩随口问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聊天气。 叶菀青敛了神色,下意识地躲开陆景珩的目光:“大概没有。” 模棱两可的回答,让陆景珩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却也没再多问。 眨眼到了九月,叶菀青揣着刚领到的第一份薪水,脸上透着几分雀跃,这是她进报社工作的第一笔酬劳,她提前在福煦路那家颇有名气的湘菜馆“洞庭春”定了位子,请苏念微吃饭。 傍晚时分,苏念微按时赶来,身后跟着李瑞。 自从苏念微大学毕业后,两人就形影不离,两家长辈心照不宣地合意,近来正忙着商议二人的婚事。 雅间里,湘菜馆的招牌菜陆续上桌,剁椒鱼头红亮诱人,腊肉炒烟笋香气扑鼻,酸豆角炒鸡杂带着鲜辣的烟火气。 叶菀青给两人斟上黄酒:“尝尝这家的菜,听说厨师是从长沙请来的,最是地道。”苏念微刚夹了一筷子腊肉,就听见李瑞放下酒杯,看向叶菀青的语气带着几分熟不拘礼:“不是我说你,你这性子也太温吞了些。”他身子前倾,“你再这般不争不抢,书砚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苏念微脸色一变,狠狠瞪了李瑞一眼,指尖飞快地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嗔怪:“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李瑞吃了痛,却也知道自己失言,讪讪地笑了笑。 叶菀青这才知道沈书砚去苏州时,身边还跟着那位陈小姐。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细的疼。 13 苏州沈府的书房里,沈书砚正俯身处理苏州分号送来的货单,指尖划过案头堆叠的账本时,无意间抽开了最底下那本牛皮纸封皮的流水账。 指尖在一页泛黄的单据上顿住,那是苏州美华洋行的发票,油墨印着的“五金零件”字样旁,赫然列着“女式织锦缎两匹”“银质长命锁一具”,付款日期是去年腊月廿七。 沈书砚的眉峰猛地拧紧,去年父亲为了苏州的工厂事务,直到除夕前一日才从苏州赶回上海。 他拿着发票去找沈邦钦时,书房里的自鸣钟刚敲过三下。沈书砚将单据拍在桌上,沈邦钦扫过发票上的字迹,原本挺直的背脊霎时塌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盘扣,半晌才嗫嚅道:“这事……别告诉你母亲。” “纸包不住火!”沈书砚站起身,椅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妈迟早会知道,在这之前,您最好自己处理干净。” 他甩下这句话,当晚便收拾了行李,连夜坐火车回了上海。 沈邦钦推开巷弄深处的小公寓时,徐露正抱着女儿阿囡坐在椅上,哄着怀里哭闹的孩子。 她见沈邦钦脸色沉得厉害,忙起身迎上去,柔声问了几句,才知道是沈书砚知晓了二人的关系。 接下来几日,徐露看着沈邦钦总是坐在阳台上抽烟,眉头拧得解不开,心里也跟着发紧。 两年前河南闹饥荒,她们一家老小一路逃到苏州,眼看就要饿死在街边,是沈邦钦递了救命的粮票,还帮她们找了住处。后来,她与沈邦钦在一起,她从没想过要什么名分,只盼着能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可如今却让他陷入这般为难的境地,夜里想起时,总忍不住难过。 这天沈邦钦下班再回到公寓时,屋内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厅里开着一盏小灯,桌上放着一封叠得整齐的信。 沈邦钦推开里屋的门,阿囡在小床上熟睡,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他坐在床边,望着孩子的眉眼,心里又酸又涩,像吞了半颗没熟的梅子。 次日,沈邦钦抱着裹在襁褓里的阿囡出现在上海家中的时候,吴妈手里的铜壶差点摔在地上。 姚文慧正靠着窗棂翻画报,听见动静探头望去,看见那小小的襁褓时,指尖的茶勺“当啷”一声掉进了白瓷杯里。一种不好的预感顺着脊椎往上爬,让她浑身发寒。 晚上,姚文慧独自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晚风卷着黄浦江上的潮气,吹得她旗袍的下摆轻轻晃动。她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火光在夜色里明灭,烟雾模糊了她的眉眼。两行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砸在汉白玉栏杆上,很快就没了痕迹。 第二日清晨,她叫住正要去账房的管家德叔:“把先生的行李收拾好,送到静安寺的公寓去。”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这孩子……就留在府里,找个妥当的奶妈照看。”德叔应了声“是”。 看着她转身走进阴影里的背影,只觉得自家小姐的肩膀,好像比从前更单薄了些。 德叔是家里的老人了,姚父在世时德叔就跟着姚老爷,他是看着姚文慧长大的。 14 深秋的上海,汇丰银行大楼的旋转门吞吐着往来的人群。叶菀青手里抱着厚厚的稿件,正要去三楼会议室参加一场企业访谈,受访者是近期在金融界声名鹊起的顾先生。 推开会议室门的瞬间,顾正庭正低头翻看文件,抬眼时,手中的钢笔猛地顿住,墨汁在纸上洇出一小团黑渍。他盯着叶菀青的脸,眼神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与恍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叶菀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却还是保持着微笑,递上名片:“顾先生您好,我是《申报》财经记者叶菀青,负责本次访谈。” 顾正庭接过名片,目光仍胶着在她脸上。眼前的姑娘,眉峰微扬时带着几分清冷,眼尾的弧度却又藏着一丝柔意,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林静仪,那个曾让他不顾一切,却最终被他辜负的女子。 当年林静仪离开时,也是这样的眼神,清冷里裹着决绝,让他多年来午夜梦回,总在愧疚中惊醒。 他定了定神,勉强找回平日的沉稳:“叶记者,请坐。” 访谈结束后,顾正庭叫住正要离开的叶菀青:“叶记者,关于后续的深度报道,我们可以再约时间详谈。”他递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电话,随时可以联系。” 叶菀青接过名片,笑着道谢后离开。 叶菀青踩着驼色皮鞋踏入一楼大厅时,脸上还凝着轻快的笑意。原以为会棘手的采访竟出奇顺利,她低头整理着采访笔记,抬眼间,恰好撞上从旋转门进来的身影,是沈书砚。 三个月未见,他依旧是笔挺的西装,只是眉宇间凝着几分她读不懂的疏离。 四目相对的刹那,叶菀青的心跳骤然漏了半拍,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腾地泛起热意。千言万语都堵成了哽在胸口的钝痛,空气仿佛凝固,两人就那样隔着几步距离相对而立,没有问候,没有试探,甚至没敢多停留半秒眼神。 叶菀青抱紧怀中的文稿,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他擦得透亮的皮鞋上,脚步沉沉地掠过他身侧。 接下来的几天,顾正庭以谈报道为由,多次约叶菀青见面。有时是在咖啡馆,有时是在报社附近的茶馆。他会不经意地问起她的生活,听她说父母如何疼她,说小时候在上海的弄堂里追着卖糖人的跑。 每次见面,顾正庭心里的怀疑就加深一分。叶菀青的性格里,既有林静仪的清冷与坚韧,又有她自己的开朗与通透,这种矛盾又和谐的特质,像一根无形的线,把他的记忆与眼前的人紧紧缠在一起。 与顾正庭交谈,叶菀青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暖融融的亲近感,多日紧绷的心弦悄然舒展。 报社本是消息聚集地,达官显贵的轶闻,比版面上的新闻传得还快。 午饭时分,编辑部的椅子被拉得七倒八歪,几个人围着凑热闹。 有人端着瓷碗,含糊地说沈家近来添了桩怪事,多了个女婴,底细没人能说清。也有人抖开张照片,是前几日在百乐门霓虹下拍的,沈书砚一身挺括洋装,陈小姐则是素雅旗袍,两人站在门廊下,光影里瞧着格外般配,惹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手里的饭都忘了扒。 那天晚上叶菀青哭了。 叶菀青还没来得及去确认,沈书砚与陈锦兮骤然出现在她眼前。 距离苏念微的婚期不足一月,叶菀青陪着她上街置办嫁妆,二人刚从一家挂着“云锦斋”匾额的布料店出来,靛蓝与石青交织的绸缎边角还在苏念微手里,泛着柔润的光。 走在前头的叶菀青抬眼间,忽然瞥见马路对面,一对男女戴着时下流行的黑框墨镜,一前一后地朝这边走来。男人穿藏青中山装,步履沉稳,女人着月白旗袍,裙摆扫过路面的尘屑,姿态利落。 叶菀青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慌了神,活像个闯了祸被当场撞见的孩子。她来不及同身后的苏念微招呼,脚步匆匆一转,便快步钻进了旁边的“春茗轩”茶叶店。 木质店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苏念微从后面跟上来,望着门框上悬着的竹编茶帘,忍不住弯起唇角打趣:“往日里你最嫌茶叶涩口,怎么今日倒主动钻进茶铺了?回头我从家里给你拿些,都是从黄山、祁门直采的明前好茶,比这铺子里的更地道。” “方才在门口闻见茶香味,就想进来随便看看。”叶菀青努力扯出一抹笑,眼角眉梢却掩不住的紧绷。 店内氤氲的茶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却怎么也压不住她胸腔里翻涌的慌乱,还有那一丝丝漫上来的涩意,像含了口未泡开的生普,从舌尖直钻心底。 打那以后,报社里但凡有外勤任务,叶菀青永远是第一个举手,眼底藏着股不容置喙的执拗。 她日复一日穿梭在这座城市纵横交错的街巷里,青石板路磨破了鞋底,洋楼街角的霓虹映过她匆匆的身影。有时跟着突发新闻跑遍大半个城,忙得连口热饭都顾不上吃,空落落的胃里泛着淡淡的酸,倒奇异地让心里那片填不满的空缺,暂时被忽略了几分。 巷口的风裹挟着报童的吆喝声掠过耳畔,她拢了拢衣服,只想着把日子填得再满些,满到没空想那些不敢触碰的人和事。 待到夜深人静,叶菀青躺在床上,黑暗像化不开的墨,将她裹得密不透风。她睁着眼睛,静静地盯着天花板,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溢出,顺着鼻梁缓缓滑下,钻进另一只眼睛,最后滴落在枕头上,晕开一片湿痕。 第二天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时,枕头上那片潮湿早已风干变冷,像一道抹不去的印记。 周淑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瞧着她眼周掩不住的青黑,还有强装无事的模样,又心疼又无奈。 15 苏念微大婚那日,天朗气清,冬日的暖阳透过云层洒下来,给青灰的街巷都镀上了层暖光。 这场婚事本就是两家长辈一拍即合的良缘,男女双方皆是商界有声望的人家,往来宾客多有交集,索性将喜宴合办一处,红绸挂满了整个酒楼,鼓乐喧天,人声鼎沸,更添了双倍的喜庆。 叶菀青身为女傧相,天未亮便赶到了现场。她帮着整理喜服、招呼女眷,忙得脚不沾地。 婚礼仪式即将开始,她陪着苏念微在大厅侧旁候着,来的宾客都已落座,谈笑声与碗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入口处沈书砚挽着陈锦兮,并肩走了进来。 叶菀青僵在原地,耳边的喧闹瞬间褪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震得耳膜发疼,连呼吸都忘了该如何继续。 她原本托着捧花的手,此刻指尖冰凉,正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带着捧花上的珍珠都跟着轻轻晃动。 身旁的苏念微最先察觉到她的异样,她温热的掌心裹住叶菀青冰凉的指尖,声音压得极低,满是担忧:“菀青,你还好吗?” “我没事。”叶菀青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可牙关却不受控制地打颤,话音落下时,眼眶里的水珠已经聚满,像随时会碎裂的玻璃,稍有不慎就会倾泻而出。 她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肩膀绷得紧紧的,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狼狈,哪怕心里早已溃不成军。 恰在此时,陆景珩走了过来,他低头和苏念微耳语了几句,轻轻拍了拍叶菀青的肩膀,把她带离了现场。 车子一路驶到城郊,停在一片空旷的荒地上。 深冬时节,路边的草木早已枯黄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直指天空。寒风卷着干枯的落叶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尘沙,连空气都带着刺骨的冷意,刮在脸上生疼。 陆景珩站在车外,任由冷风灌进衣领,手里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地燃着,烟灰簌簌落在冻土上。烟雾缭绕中,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担忧,有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 车内的叶菀青再也绷不住了。那些憋了许久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顺着脸颊汹涌而下,喉咙里堵着的呜咽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脆弱。 叶菀青从未怨过沈书砚,即便他这般快有了新的感情。可今日,他竟携着陈锦兮出现在婚礼现场,用这样的方式,否定了两人过往的情感。 民国二十二年春日的上海,黄浦江的汽笛声混着法租界的电车铃,却压不住南京路上骤然沸腾的人声。 数百名身着学生制服、蓝布长衫的青年,举着标语从圣约翰大学、沪江大学的方向涌来,用年轻的呐喊撕开了十里洋场的浮华,也点燃了救亡图存的星火。 呐喊声震得叶菀青的耳膜发疼,她提着皮质公文包的手指却稳得很,包里装着采访本、钢笔,还有一台借来的德国产折叠相机,镜头盖已经被她提前掀开,就等着捕捉最鲜活的瞬间。 她没挤在队伍前面,而是贴着街边的梧桐树站定,目光快速扫过人群。 女学生们从书包里掏出叠得整齐的白床单,用朱砂、墨汁匆匆写下“保卫上海,保卫家国”,男生们则找来竹竿、木棍当旗杆,将床单高高举起。 穿灰色学生制服的男生走在两侧,手臂挽着手臂,形成保护圈。穿旗袍、梳麻花辫的女生走在中间,有人抱着装满传单的藤篮,沿途向路人分发,白纸片在春风里飘飞,落在洋行职员的西装口袋里,也落在黄包车夫的车把上。 几个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围着一位黄包车夫,递上传单的同时,还在低声说着什么,车夫黝黑的脸上渐渐露出激动的神色,最后竟放下车把,跟着他们喊起了口号。 叶菀青立刻举起相机,镜头对准那组画面。她半蹲下身,调整焦距时,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却顾不上拨开,取景框里,车夫粗糙的手与学生白皙的手一起攥着传单,阳光刚好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明暗交错间,像极了此刻上海的模样。 “咔嚓”一声,快门轻响被淹没在口号里,她却清楚地知道,这张照片会比任何文字都有力量。 行至法租界交界处,几名穿黑制服的巡捕举着警棍拦在前面,试图驱散人群。队伍最前的男生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举起标语大声说:“我们只想让国人看清危难,何错之有?” 后面的学生纷纷围上来,手臂挽得更紧,口号声也愈发响亮。巡捕看着一张张年轻却坚定的脸,最终还是缓缓让开了道路。 叶菀青望着这一幕,心底燃起一团滚烫的火。她心中有一个声音愈发清晰:人生从不是只有儿女情长,这乱世之中,有许多远比个人悲欢更重要的事,值得我们拼尽全力去奔赴、去坚守。 16 烽火年月的报馆,消息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沈家的新闻总占着一席之地。有时是财经版上,关于他们在租界拓展实业的报道,有时是副刊角落,夹杂在名媛交际录里的闲笔。 叶菀青最初听见,握着钢笔的手会顿上片刻,连窗外的电车叮当声都像是隔了层纱,可时至今日,再看到那些文字,只淡淡扫过便移开目光,心里平静得像黄浦江面的晚潮,早没了当初的起伏。 民国二十二年冬天,上海静安寺路的爱尔兰西餐厅里,暖黄的煤气灯映着玻璃窗上的雾汽。陈锦兮搅动着杯里的红茶,银匙碰撞杯壁的轻响,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 对面的沈书砚垂着眼,指间夹着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灰烬落在深灰西装的裤管上,他也没察觉。 从前他总爱穿挺括的定制西装,袖口怀表链擦得锃亮,可现在,他的胡茬冒了青,衬衫领口皱着,连往日里最在意的发型都乱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 陈锦兮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发紧。她隔着一张餐桌望着他,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可两人之间像隔了层厚厚的玻璃,她看得见他的憔悴,却触不到他的心。 她知道,那颗心里没有她的位置,哪怕她用尽心思靠近,也始终走不进去。 这份似是而非的关系,耗得她精疲力尽,更像道无形的枷锁,把曾经鲜活的沈书砚,也困得没了往日模样。 她想起当初主动靠近他的时候,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该争取,哪怕知道这条路里藏着伤害。可她从没想过,最后伤得最深的会是沈书砚,而自己也陷在这段关系里,像跌进了缠人的藤蔓,怎么也挣不脱。 晚风吹散了餐厅带出的暖气,沈书砚送她到公寓前庭的铁门外,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叠着又缓缓分开。 陈锦兮转过身,眼角褪尽了过往的纠结,唇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沈书砚,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我们俩,总有一个人要幸福。” 沈书砚站在原地,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看不清神色。 夜深人静,李公馆里的挂钟敲过十一下。 苏念微枕在李瑞温热的臂弯里,两人说着白日里的琐事,从霞飞路的新开的洋装铺子,聊到报纸上的新闻,不知怎么,话题就绕到了沈书砚身上。 李瑞指尖摩挲着苏念微青丝般的头发,语气带着几分客观的斟酌,却又藏不住替沈书砚的打抱不平:“沈书砚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可惜。叶菀青在他心里的分量,旁人未必懂,当年那般情分,纵然后来出了岔子,也罪不至落得那般下场。再说,这其中的纠葛盘根错节,也不能全怪到沈书砚头上。” 他话音刚落,怀里的人倏然抬眼,杏眸里已凝了怒意,先前的柔媚荡然无存:“什么叫不能全怪他?难不成还是别人逼着他朝三暮四、负心薄幸的?你这话说得未免太偏心,分明是为沈书砚开脱!我看你们男人,都是一丘之貉!”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娇嗔的火气,李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连忙撑着身子坐起身,伸手想去揽她的肩,语气急了几分:“别生气别生气!我就是随口说说他们俩的旧事,怎么就扯到我身上来了?”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语气诚恳又带着点委屈,“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这话我日日跟你说,你还不信?” 苏念微本是满心火气,见他这副手足无措、急于自证的模样,倒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笨熊,忍不住想笑,只是嘴角还带着点未消的嗔怪:“哼,你们男人都一样,嘴上说得好听,心里的心思谁知道?”她说着,一把推开他的手,掀了棉被就跳下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往梳妆台前走去,留下一句带着余愠的嘟囔:“不跟你说了,气都气饱了。” 李瑞坐在床上,看着她娇俏又带着点任性的背影,脸上满是无辜的神色,心里暗自嘀咕:这好好的聊天,怎么就惹着这位姑奶奶了?早知道不提沈书砚那档子事了。 17 冬日夜幕来得早,下午六点的上海街头已浸在一片墨色里。 静安寺旁的西餐厅里,水晶灯投下暖黄的光,陆景珩坐在靠窗的餐桌旁,身上的深灰呢大衣刚脱下搭在椅背上,面前的银质咖啡壶旁,一杯黑咖啡已微凉,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眉峰微蹙,神色里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紧张。 “找我什么事?”叶菀青推门而入,身上裹着寒气。她落座后,抬手将米白色围巾轻轻搭在椅背上,动作优雅利落,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 陆景珩喉结滚动了一下,事先在洋行办公室里反复斟酌的话,此刻像被黄浦江上的雾气裹住,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喊住经过的服务生:“麻烦给我纸笔,劳驾。” 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描金便笺纸和钢笔,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按在纸上,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喜欢你”四个字,笔锋遒劲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克制。写完后,他将便笺纸轻轻推到叶菀青面前。指尖离开纸张的刹那,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时间像是被西餐厅里的小提琴声拉长,每一秒都过得格外缓慢。陆景珩能清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电车的鸣笛。 他在心里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她或许会睁大眼睛露出惊讶,或许会垂下眼睫轻声婉拒,又或是沉默着搅弄咖啡。可他万万没料到,叶菀青垂眸看了便笺纸一眼,抬眸时眼底竟没有半分波澜,只是轻声一句:“我知道。” 陆景珩指尖猛地攥紧,钢笔在掌心硌出一道浅浅的印子,连放在膝上的手都悄悄收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胸口像是被什么重物堵住,闷得发慌,像是吞了一口未加糖的苦咖啡,涩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心底。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桌布上精致的暗纹里,喉结又滚动了两下,压下那股翻涌的失落与窘迫。 他再抬眼时,脸上已经重新绽开惯常的温和笑意,只是那笑意没抵到眼底,连眼角的弧度都比平日淡了些。 “看来是我藏得不够好。”他拿起桌上的咖啡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苦味顺着喉咙滑下,恰好压下了那股难以言说的涩,语气听不出半分异样,仿佛刚才的紧张与失落都只是错觉,“本以为能给你个惊喜,倒是我唐突了。” 叶菀青看着他略显僵硬的肩膀,还有故作从容的语气,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像被风吹皱的湖面,快得让人抓不住。 西餐厅里的小提琴声还在继续,伴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黄包车铃铛声,将这冬夜的告白衬得有些怅然。 民国二十三年,中秋的“鸿禧楼”里满是宴饮的喧闹,叶菀青和女同事从卫生间出来,廊下灯笼的暖光刚漫过鞋面,拐角处便撞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沈书砚。 沈书砚指间夹着香烟,烟雾裹着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熨帖的西装领口也泛了皱。叶菀青脚步猛地顿住,还没来得及错开目光,便撞进他那双猩红的眼眸,分明是醉后的混沌,却像带着钩子,一下勾破她这些日子的平静。 叶菀青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酸胀感顺着喉咙往上涌,难过像潮水似的漫过鼻尖,她才惊觉,那些以为早已放下的情愫,原只是被藏在了心底最浅的地方,一碰就疼。 第4章 第 4 章 18 命运总爱在人低谷时再添一层霜。叶菀青的母亲病倒了,和以往不同,这次单靠药物治疗不见好转,只得住院。 叶士贤一边要应付工作,一边还要往医院跑着照顾妻子,两个月的来回奔波让他的眼角添了细纹,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可周淑芬的病仍然没有起色。 叶菀青向报社递交了辞职信,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医院,整日守在母亲的病床前。 仁爱医院除了救治病人,还设有医学堂,教授学生医学知识。 叶菀青的母亲得的是肺病,一时出不了院,姚医生便提议,让她一边学习一边陪护母亲。 自中秋那次遇见后,叶菀青总在医院撞见沈书砚。许是她因照顾母亲常守在医院,两人相遇的频率渐渐高了起来。 每次碰面,沈书砚都会主动停下脚步打招呼,语气温和,叶菀青也只是淡淡应一声,或是点头示意。可次数多了,她心里反倒像压了块石头,后来再遇见时,她便忍不住悄悄绕开,刻意避开与他碰面。 人总会对未得到满心憧憬,对已失去的频频回望。 夜里,等到周淑芬安稳睡下,叶菀青拿着笔记本去了姚医生的办公室,请教这几天学习时攒下的几个问题。经过姚医生耐心细致的讲解,叶菀青豁然开朗。 “你这孩子,脑子灵,又肯下功夫,真是块学医的好料子。”姚医生看着她,语气里满是赞许。 叶菀青听了,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连声道“谢谢姚医生”,眼里亮得像盛了星光。 末了,姚医生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你和书砚都是好孩子,你们俩该有一个结局才是。” 叶菀青沉默良久,语气轻缓透着坚定:“如今这样,就是结局了。” 姚医生叹气道:“作为书砚的舅舅,我希望你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作为你的老师,我尊重你的决定。” 叶菀青眼眶泛红,心里满是感动。 叶菀青道谢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姚医生一人。他望着门的方向,忍不住为两个年轻人惋惜,明明心里还装着对方,却走到了这一步。 民国二十四年二月,叶菀青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手里握着病历,茫然地走在医院走廊里,周淑芬的咳嗽又重了。 “叶小姐?” 叶菀青转身,来人穿着藏青色的绸缎马褂,领口别着银质怀表链,面容儒雅,正是之前采访过的顾正庭。 “顾先生?您怎么会在这儿?”叶菀青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顾正庭的目光落到她略带疲惫的脸上,又望向病房紧闭的门:“我来探望一位朋友,倒没想到会遇见叶小姐。” 顾正庭向叶菀青了解了周淑芬的情况,沉吟片刻,似是考量许久才开口:“红十字医院有位姓陈的大夫,是我多年好友,专精肺疾。若是不嫌弃,我可以帮令堂转过去,也好让她得到更好的诊治。” 这话像道暖光撞进叶菀青心里,她眼睛亮了亮,可转瞬又黯淡下去。 红十字医院是上海城里最好的公立医院,医疗条件好,费用更是高得吓人,她手头的钱只够勉强维持现状。她握着病历单的手紧了紧,缓缓开口:“多谢顾先生好意,只是……怕是我们承担不起。” 顾正庭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心里泛着酸,语气却依旧温和:“钱的事你不必挂心,我先借你,等令堂康复了,你再慢慢还我便是。我那里正好缺个秘书,你若是不介意,等令堂情况稳定些,便来我公司上班,你看如何?” 这话来得太突然,叶菀青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 周淑芬的病再也拖不起了,顾先生的好意,叶菀青没理由拒绝。她红着眼眶道了谢,转身便要去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 周淑芬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虚弱地摆了摆手:“菀青,别忙活了。妈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这病是好不了了,别再为我花钱,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叶菀青再也忍不住,扑到母亲腿上,眼泪沾湿了母亲的衣服。她哽咽着说:“妈,您别这么说,一定会治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周淑芬摸着女儿的头发,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19 民国二十四年秋,上海霞飞路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叶菀青守在红十字医院的病房里,看着病榻上的母亲气息渐弱。 七个月的治疗终究没留住人,周淑芬弥留之际,颤巍巍从枕下摸出个泛黄的牛皮信封,信封边角磨得发毛,上面写着“菀青亲启”,字迹娟秀却带着几分潦草。 “这是……你亲生母亲留下的……”周淑芬的声音低哑而轻柔,“当年在静安女子学校,我和你母亲是同寝室的同学……” 叶菀青捏着信封的手指泛了白,拆开时指尖都在抖。信纸是老上海常见的信笺,墨水晕开些痕迹,字里行间满是悲戚。她读着读着,眼泪就砸在了信纸上,洇开了“顾郎”两个字。 周淑芬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思绪飘回二十多年前。那时林静仪还是女子中学的女学生,穿着月白色旗袍,梳着齐耳短发,一说话就爱笑。 她在一次慈善活动中认识了顾先生,那男人长相英俊,戴着圆框眼镜,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两人很快走到一起,在法租界的咖啡馆约会,在黄浦江边散步,顾先生还送过林静仪一枚珍珠发卡,说要和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后来林静仪带着顾先生回苏州老家,林家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父母见顾先生谈吐不凡、举止得体,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还特意摆了宴席招待。可就在两家人商量婚期时,顾先生却突然变了卦,吞吞吐吐说自己早已在北平成家,妻子还是北洋军阀的女儿。 “静仪当时就傻了,在苏州老宅的天井里哭了整整一夜。”周淑芬的声音带着哽咽,“林家父母气得发抖,说她败坏门风,把她赶出了家门,还登报和她断绝了关系。” 林静仪揣着仅剩的钱回了上海,租住在石库门的小阁楼里。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怀了孕,摸着小腹时,脸上会露出难得的笑容,可想到自己的处境,又忍不住掉眼泪。她不敢出门,只能靠给人缝补衣服度日。 民国第二年的冬天,叶菀青在小阁楼里出生了。林静仪抱着女儿,给她取了“菀青”这个名字,希望她能像青竹一样坚韧。 长期的忧郁和贫困拖垮了林静仪的身体,在叶菀青一岁生日的前一天,她咳着血,把周淑芬叫到床边,把襁褓中的女儿托付给她。“淑芬,求你……好好待她,别让她像我一样……”说完这句话,林静仪就闭上了眼睛,手心那枚早已失去光泽的珍珠发卡掉落在地。 周淑芬婚后多年没有子嗣,叶士贤依然对她不离不弃,照顾有加,他们把叶菀青当成亲生女儿,怕人欺负她,还特意搬到了法租界的小弄堂,就是想让她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在安稳的环境里长大。 “我以前总怕……怕哪天有人突然来把你带走,夜里都睡不安稳。”周淑芬拉着叶菀青的手,掌心的温度渐渐变冷,“可现在我要走了,倒盼着……盼着你能找到亲人……” 叶菀青这才知道,一个月前她去外出办事时,曾有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来探望过周淑芬,临走时还留下了一张名片,那人正是顾正庭,上面印着“顾氏洋行总经理”的字样。周淑芬当时没敢告诉叶菀青,直到此刻,才把名片从枕头下摸出来,塞进她手里。 “妈妈不能陪着你了……”周淑芬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却始终停在叶菀青脸上。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落在窗台上,像是无声的叹息。叶菀青攥着那封旧信和名片,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终于知道,自己的生命里,藏着这样一段跨越岁月的深情与遗憾,藏着两个女人用一生守护的爱。 20 两个月后,叶菀青推开顾正庭办公室的木门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落在深色的办公桌上,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有些长。 顾正庭闻声抬头,看见叶菀青的瞬间便站起身,连呼吸都似慢了半拍。 叶菀青没看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只将手中的信封放在桌角,纸张与桌面碰撞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顾先生,多谢你之前为我母亲所做的一切,是你让她多走了一段路。”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至于先前说要到你公司工作的事,抱歉,我食言了。”话音落时,她俯身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挺直脊背时,眼底已没了半分波澜。 顾正庭急忙抬起手,却在半空中停住,“菀青,我……”他的声音有些紧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喉头动了动才继续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告诉我,无论是什么,我都能帮你。这二十多年的亏欠,我总得……” “不必了。”叶菀青打断他,她转身,没有再看顾正庭一眼,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将顾正庭未说完的话与满室的怅然都关在了里面。只有她自己知道,转身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着,他们之间隔着的哪里是亏欠,是一条再也回不来的人命,是她这辈子都跨不过的鸿沟。 几天后,叶菀青来到李公馆。推开院门时,便听见屋里传来婴儿软糯的啼哭,伴着苏念微温柔的哄劝声。 苏念微生了个大胖小子,从前那个爱蹦爱跳、总缠着她撒娇的姑娘,如今抱着孩子时,眉眼间满是为人母的柔软。 叶菀青小心翼翼地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小家伙闭着眼睛,粉扑扑的小脸透着奶香,小拳头还无意识地握着。 她低头看着,鼻尖忽然一酸,恍惚间仿佛看见许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抱着小小的自己,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滴在婴儿的襁褓上,她慌忙别过脸,用袖口悄悄擦去。 夜色渐深,叶菀青站在熟悉的酒吧门口。 霓虹灯光透过玻璃映在她脸上,模糊了神情。酒吧内,沈书砚趴在桌子上,面前散落着几个空酒瓶。 叶菀青推门进去,脚步声在喧闹的音乐里并不起眼,直到她在他对面坐下,沈书砚才缓缓抬起头。 看清是她的瞬间,他愣了愣,随即扯出一个带着酒气的笑,眼眶却红了。 “菀青……”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终于梦见你了,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我?不然为什么连我的梦里,你都不愿意来?”话没说完,他便趴在桌上,肩膀微微抖动,压抑的哭声从臂弯里传出来。 叶菀青静静地看着他,流出两行热泪,轻声说:“我不恨你,我从未恨过你。” 那之后,上海的街巷里,再也没人见过叶菀青的身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