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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未完成的初见

作者:温月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若相逢只停在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未染岁月尘埃,未添心头纠葛,是否便不会有后来的曲终人散,只剩清风朗月般的温柔?


    1


    民国十九年,一场大雨刚歇。


    仁爱医院一楼的走廊尽头,叶菀青抬手叩了叩虚掩的木门,三下,不轻不重。


    “请进。”


    办公室里传出一声温厚的男声。


    叶菀青推门而入,宽敞的办公室里不见姚医生的身影。


    只有一位年轻男子靠坐在临窗的办公桌沿,手上捏着份展开的报纸,正低头看得专注,一条长腿随意向外伸着,黑色亮面皮鞋轻轻抵着地板,姿态松弛又不失体面。


    “请问,姚文谦医生在吗?”叶菀青站在门口问。


    “姚医生刚接了个急诊,去手术室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男子的目光扫过她沾了泥点的旗袍下摆,又落在她黑色的绣花鞋上,说罢,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正卡在六点四十分的位置。


    叶菀青轻轻颔首,转身离去。她心里记挂着母亲。


    连日阴雨,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到夜里就咳得厉害,整宿整宿睡不安稳。今天下了课,她揣着药方就往医院赶,偏赶上雨势最大的时候,路上蹚着水走,耽搁了时辰,到头来还是没见着姚医生。


    医院门口的屋檐下,叶菀青望着眼前又淅淅沥沥下起来的雨,雨丝密得像珠帘,远处的建筑和树木都蒙在一层水雾里,模糊成淡淡的影子。她把伞又撑得稳了些,一头扎进雨幕里,匆匆往家赶去。


    仁爱医院院长办公室里,沈书砚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望着窗外的雨帘,心里暗忖:这样的天气跑来看病,定是家里人急着用药,想来方才那姑娘,心里该是急的。


    他在办公室里踱了两圈,走到角落的茶柜前,给自己泡了杯热茶,搪瓷杯里飘着几片茶叶,是舅舅姚文谦常喝的龙井。


    两个钟头过去了,姚文谦还没回来,沈书砚指尖摩挲着杯沿,不禁感叹:原来做医生,竟是这般辛苦。


    沈书砚站在墙角的书架前,两个深棕色的书架都摆满了医学类的书籍,烫金的书名在灯光下泛着浅淡的光,只有里面那个书架的最上层,摆着几本精装名著,旁边还立着一个红木相框,里面是张旧照片:照片里是个青涩瘦小的少年,穿着学生制服,站在比他高半个头的姚文谦身边,笑得眉眼弯弯。


    沈书砚的思绪飘到七年前的那个春天。母亲姚文慧告诉他,舅舅要去德国学医。他闻言慌了神,想到往后好长时间都见不到舅舅,心里难过起来,转身躲进房间,偷偷抹起了眼泪。


    后来还是舅舅寻来,温声哄着拉起他的手,带他去了城里的同生照相馆。镜头前,舅舅替他理了理小褂的衣襟,笑着说:“往后想舅舅了,就瞧瞧这张照片。”


    早些年,父母忙着打理生意,常年在外奔波,偌大的宅院里,只有舅舅陪在他身边,教他识字读书,带他逛庙会、吃冰糖葫芦,是他童年里最温暖的依靠。


    “吱呀”一声,开门声把沈书砚从回忆里拉回来。


    姚文谦推门进来,身上的白大褂沾了些消毒水的味道,他脱下随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看见沈书砚,脸上浮起笑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两年不见,又长高了不少。”说着,他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口灌下去,才缓过劲来,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背脊都松了些。


    沈书砚在他旁边坐下,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眼底却满是关切:“我昨天傍晚到家,今天接风宴一散就往这儿跑,结果等了你俩钟头,我妈还跟我念叨,说有俩月没见着你面了,炖的鸡汤都没人喝。”


    姚文谦听着,无奈地笑了笑,指尖揉了揉眉心:“没办法,医生就是这样,病人在这儿等着,总不能丢下不管。能多做一点,心里也踏实些。”


    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起来,话题从沈书砚在英国的求学生涯说起,他谈及剑桥的康桥烟水、伦敦的雾中街巷,还有旅途中见过的西方风土,随后又聊到了姚文谦就职的仁爱医院。


    近来流感盛行,正是疫病高发的时节,急诊室日日人满为患,走廊里挤满了求医的病患与家属,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姚文谦言语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难掩医者的尽责。


    墙上的挂钟“当”地敲了十二下,沈书砚站起身:“不早了,你累了一天,也该歇着了,我先回去了。”


    姚文谦点点头,送他到门口,又叮嘱:“晚上开车慢些,这会儿街上积水多,别像小时候似的,骑车总往水坑里冲。”


    雨已歇了,湿冷的空气裹着草木的清润漫在街巷间。沈书砚开着车穿行在夜色里,街上只有零星行人,或是拢着衣襟匆匆赶路,或是踏着积水缓步而行。


    远处百乐门的霓虹,在路面的积水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粉紫,与路边暖黄的街灯交织。雨水冲洗过的柏油路面泛着粼粼波光,将灯影、霓虹与掠过的老店铺招牌轻轻托住,随车轮滚动缓缓流淌。


    他倚在驾驶座上,指尖轻搭方向盘,望着窗外掠过的熟悉街景,斑驳的砖墙、挂着铜铃的铺檐、街角亮着灯箱的小馆,心里顿感清爽自在,连日来的疲惫也似被这场雨水悄悄涤净。


    2


    沈邦钦在上海停留了五日,便乘火车回了苏州。


    沈书砚在母亲的安排下,进了姚氏家族经营的公司,让他跟着几位老员工,学习基础事务和企业运转的脉络。


    姚文慧是姚氏企业的董事长。


    几日后,沈书砚闲步在上海的街头。阔别两年,这座城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电车叮叮当当穿街而过,弄堂口飘着生煎与煤炉的烟火气,却又因些微的变迁,透着几分生疏。


    不知不觉间,他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弄堂。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斑驳的砖墙爬着绿苔,尽头竟藏着一家小小的书斋,木匾上“静远斋”三字刻得古朴苍劲,墨色虽有些褪淡,却透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两扇窄窄的木质对开扇门向外敞开着,将内里的清雅意蕴悄悄泄了出来。


    踏入书斋,周遭瞬间静了下来,唯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伴着午后的暖阳缓缓流淌。


    他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游走,指尖偶尔拂过泛黄的书脊,目光却在这一刻停留。


    书架旁立着一个女孩,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月蓝竹纹旗袍,领口袖口的滚边虽有些磨损,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乌黑的头发简单挽成一个低髻,几缕碎发被风拂得垂在脸颊边,衬得侧脸线条柔和清丽。


    她正微微前倾着身子,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书,眉头轻蹙,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神情认真得旁若无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暖的光晕,连同周遭的书架、旧书,一同化作了一幅动人的水墨画。


    女孩感受到目光抬眸,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看书。沈慕言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过她旁边的书架,眼角的余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在兴华大学的校园里,叶菀青总像上了弦的钟表,脚步不停歇。上课铃响前,她准是第一个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下课铃一落,又抱着笔记往图书馆赶,木书架间的光影里,总能见她弯腰找书的身影。就连周末,她也不闲着,会揣着笔记本去老书斋,在泛黄的线装书堆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兴华大学素有延揽饱学之士讲学的传统,每逢此时,各系好学的学生总会慕名前来旁听,偌大的礼堂向来座无虚席,满是求知的热忱。


    九月初,经济系迎来了一位留洋归国的新讲师。


    彼时桂香正浓,阳光透过兴华大学礼堂的彩绘玻璃窗,在深棕色的长椅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窗外桂树的甜润气息。学生们踩着上课铃的余韵陆续入场,衣袂轻扬间,满是青春朝气。


    这场讲座上周便在校园里传开了。叶菀青与苏念微本是文学系学生,听闻受邀讲师是刚从海外归国的青年才俊,两人早早便来了,寻到第二排中间的位置坐下。


    苏念微将帆布书包搁在脚边:“听说这位讲师是伦敦大学政经学院的高材生,讲的都是最前沿的经济理论呢。”她穿一身鹅黄色连衣裙,衬得眉眼明媚,活像株迎着光的向日葵。


    身旁的叶菀青闻言点头,从笔记本里抽出钢笔,笔帽轻叩纸面,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她今日穿了件浅灰色针织衫,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两人性格迥异,苏念微活泼爱笑,似春日的风;叶菀青温婉内敛,似秋夜的月,却有着旁人没有的默契。


    礼堂很快坐满了人。


    忽然,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汇聚过去。只见一位身着深灰色西装的男子缓步走入,剪裁合体的衣料衬得他身姿挺拔,袖口露出的银质袖扣在光线下泛着温润光泽。


    沈书砚走到讲台前站定,微微颔首致意,声音清润如玉:“各位同学好,我是沈书砚,今日有幸与大家探讨国际贸易与经济复苏的课题。”


    苏念微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是沈哥哥!”她迫不及待地把这一发现告诉身旁的叶菀青。


    台下的女生们忍不住打量他,俊朗的眉眼,笔挺的鼻梁,连说话时的语调,都成了讨论的焦点。


    第三排的两个女生凑在一起,指尖朝着沈书砚的方向轻轻比划:“你看他的领带,是伦敦杰明街那家老店的款式吧?家世定然不一般。”“而且他讲得条理分明,比教授们枯燥的讲义有意思多了……”


    这些细碎的议论没能扰到叶菀青。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沈书砚身后的黑板上,每当他提及关键理论,便迅速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字迹娟秀却不失力道,还在重要处用红笔圈注标记,一丝不苟。


    苏念微的目光却黏在讲台旁那道熟悉的身影上,恍惚间就想起了小时候,姑妈家的庭院里,总飘着栀子花的甜香。


    陆景珩总穿一件白色短褂,把弹弓别在腰间,拉着沈书砚去掏树上的鸟窝。她则扎着两个羊角辫,穿一身粉色小袄,跟在后面脆生生地喊“沈哥哥”,笑声撒了满院。


    后来年岁渐长,懂了男女有别,彼此便渐渐疏远,一同玩耍的时光也成了旧日回忆。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拉回了苏念微的思绪。沈书砚走下讲台,苏念微拉着叶菀青上前打招呼,恰逢几位学生围上来请教问题,两人便先行离开。


    演讲结束后,沈书砚去了陆景珩的办公室。


    陆景珩正翻看资料,见沈书砚进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今天讲座反响极好,刚才教务处还来电话夸赞你呢。”说罢,便起身递过一杯热茶。


    沈书砚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便搁在茶几上。在英国时喝惯了咖啡,归国后才发觉,中国人骨子里还是偏爱这一口茶的醇厚甘冽。


    两人寒暄着,沈书砚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总盘旋着方才与苏念微一同前来的那个女孩。明明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心头萦绕着一丝莫名的牵挂。


    忽然,沈书砚猛地坐直身子,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恰似解开了一道困惑许久的难题。


    讲堂外,叶菀青与苏念微并肩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3


    陆景珩比沈书砚年长一岁,眉宇间比沈书砚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稳,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管理者的干练利落。毕竟他接手兴华大学近一年,从课程编排到师资调配,大小事务都要亲力亲为,不敢有半分懈怠。


    陆景珩的父亲陆文启是兴华大学的董事长,还身兼两家银行的董事,家底殷实。此前学校由陆景珩的兄长陆景琛打理,如今陆景琛专注于拓展家族工厂的生意,便将学校的管理权交到了他手上。


    转眼便到了九月底,秋风渐凉,桂香愈发浓郁,苏念微的十八岁生日如期而至。


    叶菀青特意挑了件湖蓝色绣暗花的旗袍,衬得身姿窈窕。


    叶菀青拎着前一日挑选的礼物出门,母亲周淑芬正坐在庭院的藤椅上晒太阳,脸色带着久病后的苍白,声音虚弱地叮嘱:“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苏公馆内早已是一派热闹景象。


    仆人们穿梭往来,忙得脚不沾地,花园里插满了彩色气球,彩带缠绕在梧桐树枝间,红灯笼摇曳如星,映得满园喜庆。


    中央的喷泉潺潺流淌,水花在灯光下泛着五彩光晕,庭院的桌椅上,摆满了美酒佳肴,银质餐具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宾客们皆是盛装出席,男士西装笔挺,女士旗袍修身,手持酒杯优雅交谈,笑声与低语交织,在花园上空轻轻回荡。


    苏念微穿着一身粉色纱质礼服,卷发挽成精致的发髻,颈间戴着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眉眼间满是娇俏,像极了童话里的公主。


    叶菀青到的时候,大厅里早已挤满了客人,门口仍有宾客陆续前来。


    苏念微接过生日礼物,牵着叶菀青在人群中穿行。叶菀青向苏母问好,苏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来了就好,快跟念微去那边吃点东西。”说罢便继续接待其他宾客。


    叶菀青与苏家缘分颇深。不仅苏念微和她母亲真心喜欢她,就连苏念微十岁的弟弟苏念安,也格外黏她。每次见到叶菀青,小家伙都会欢快地跑过去缠着她说话,问些孩子气的趣事。苏念微向来没耐心,总爱胡乱敷衍,叶菀青每次都温柔细致地回应,这也是小家伙喜欢她的缘故。


    一阵钢琴声传来,吸引了叶菀青的注意。她朝着摆放钢琴的位置望去,认出了弹奏者正是上次来学校讲学的沈书砚。望着他专注的背影,叶菀青心中不禁感叹:这人不仅学识渊博,竟还这般有才艺。


    一曲终了,悠扬的小提琴声随即响起,宾客们纷纷步入舞池。陆景珩来到苏念微面前,带着几分逗趣地伸出手:“可否请我们今天的主角赏脸跳一支舞?”他与叶菀青互相点头致意,借着苏念微的关系,两人也算是混了个面熟。


    和工作中的成熟稳重相比,生活中的陆景珩随性自然,言谈间带着几分幽默俏皮,却丝毫不减那份聪慧通透。


    相比不苟言笑的陆景琛,苏念微更喜欢这位风趣的二表哥。


    叶菀青坐在长桌旁,拿起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正低头浅酌时,一道清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叶小姐,可否请你跳支舞?”她抬头,沈书砚已换下了来时的西装,白色衬衣外搭一件咖色马甲,领口系着简洁的领结,干净又优雅。


    “我不会跳舞。”叶菀青认真地说。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沈书砚的目光温和而真诚,让她难以拒绝。


    叶菀青起身随沈书砚步入舞池,指尖落在他掌心的瞬间,沈书砚只觉一片微凉,像是握住了刚落下的秋霜,而叶菀青却感到一股暖流顺着掌心蔓延至全身。


    叶菀青眼睫垂得很低,专注地留意着脚下的步子。沈书砚的脚步很慢,耐心地引导着:“跟着我的节奏就好,不用紧张。”


    叶菀青学得极快,渐渐跟上了旋律。音乐**时,裙摆随旋转划出优美的弧度,两人的距离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拉近。


    淡淡的男士古龙水味钻入鼻腔,叶菀青下意识抬眼,恰好撞进沈书砚温热的目光里。她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移开视线,脸颊瞬间滚烫,心脏也怦怦直跳。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慌忙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快步走出了舞池。


    沈书砚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跟了上去,语气轻柔地询问:“你还好吗?是哪里不舒服吗?”


    叶菀青本就慌乱,被他这么一问,更是语无伦次,只能含糊地敷衍几句。沈书砚见状,只当是女生不便言说的小状况,转身离开。


    不到一刻钟,他端着一杯热牛奶和一碟精致的甜点回来,轻轻放在叶菀青面前,还细心地移走了桌上的生冷水果:“我去后厨给你要了杯热牛奶,趁热喝暖暖身子。”


    这份突如其来的细致关心,让叶菀青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涟漪。她抿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握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他竟误会了!脸颊红得更甚,连耳根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恰好此时,苏念微与陆景珩走了过来。叶菀青只想尽快逃离这尴尬的场面,当即起身告辞。


    “我正要回去了,我送叶小姐吧。”沈书砚突然开口说道。


    “不用麻烦了。”叶菀青急忙拒绝。


    沉浸在生日喜悦中的苏念微并未察觉她的窘迫,笑着附和:“夜里风凉,让书砚哥哥送你回去才放心。”


    叶菀青无法推辞,只好坐上了沈书砚的汽车。


    车上,沈书砚问了地址后,两人便再无交谈,车厢内只剩引擎微弱的声音。


    那一夜,叶菀青辗转难眠。沈书砚温柔绅士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心底泛起阵阵涟漪,可一想到那场乌龙,她又忍不住懊恼不已。


    沈书砚也是深夜才睡着。他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着叶菀青泛红的脸颊、清澈的眼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全然不知这场悄然萌生的心动里,还藏着一段小小的误会。


    几日前,沈书砚听闻苏家要为苏念微举办十八岁生日宴,心里便动了念头,今日特意跟着陆景珩一同赴宴。旁人只当他是来给苏家小姐庆生,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真正盼着的,是或许能在席间见到叶菀青的身影。


    4


    陆景珩接任兴华大学校长一年以来,整所大学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老旧的教学楼翻修了窗棂,礼堂添置了新式音响,连梧桐道旁的公告栏,都开始贴着西洋歌剧海报与科学讲座通知,处处透着股现代化的朝气。


    十月,兴华大学校庆将近,陆景珩邀请沈书砚前来指导节目。沈书砚在英国主修经济学,但他爱好文艺,还选修了艺术的相关课程。


    排练场上总是热闹得很,不少女学生围着他,或是请教节目编排的细节,或是好奇他在英国的见闻,连礼堂的空气里都飘着细碎的笑语。


    叶菀青不喜欢热闹,校庆排练的音乐声、笑声从礼堂飘出来时,她多半正埋在图书馆的古籍堆里。


    自从沈书砚因校庆频繁来校后,两人碰面的次数多了起来。


    入秋后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


    星期四的下午没课,叶菀青在图书馆查完资料,出门才发现,天空正飘着细密的雨丝,像撒了把碎珍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叶菀青没带伞,此刻站在屋檐下,等雨势小些。


    “叶同学?”一道熟悉的嗓音穿透雨幕。叶菀青闻声转头,正见沈书砚从图书馆的朱漆大门内走来,手里拿着一把黑色洋伞。


    他走下石阶,撑开伞面,却未向前迈步,侧身朝她偏了偏伞沿,伞下空出的半边位置,是无声的邀约。


    “不顺路吧?”叶菀青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旗袍下摆,语气里带着几分拘谨。


    “我要去仁爱医院,正好与你同路。”沈书砚说。


    叶菀青提着裙摆走下台阶,伞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


    雨丝被风吹得斜斜的,偶尔落在两人衣角,晕开小小的湿痕,谁也没提,只是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空气里只剩雨声与鞋底踩过积水的轻响。


    “我给叶同学讲个故事吧。”沈书砚率先打破沉默。


    叶菀青侧过头,算作回应。


    “从前有个老头牵羊去赶集,回家时羊走得慢吞吞的,怎么拉都不肯快些。”他语速不急不缓,眼神落在前方的雨幕里,“后来老头想了个法子,在牵羊的绳头挂了根萝卜,你猜怎么着?那羊立马就跟着萝卜走,越走越快了。”


    故事结束,叶菀青不知其意,不经意瞥见前方伞背上垂下来的黑色伞带,正随着沈书砚的脚步晃动,像极了故事里“引着羊走的萝卜”。


    她心头忽然透亮,转头看向沈书砚,沈书砚像是做了错事被抓现行,眼神躲闪,嘴角悄悄抿了一下。


    叶菀青被这一幕逗笑,忍不住笑出了声,沈书砚见她笑了,脸上也浮起了笑意。


    一个故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沈书砚说:“往后喊你菀青,可好?”


    叶菀青望着伞沿外的雨丝,轻轻点了点头。


    路上两人谈到仁爱医院,叶菀青不自主提起那位医术精湛、待人温厚的姚医生,沈书砚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坦言那正是他的舅舅。二人恍然惊觉,彼此早前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日雨雾沉沉,光线昏暗,未能看清对方的模样。


    叶菀青白天外出学习,将时光耗在课堂与书卷里,到了晚上,便守在自家小厨房,帮母亲煎药。药罐里升腾的热气裹着微苦的药香,在屋间散开,她看着炉火听母亲絮叨日常的琐事,细碎的话语里满是生活的暖意。


    入了冬天,一家人围坐在小小的火炉旁,父亲捧着报纸读着时事,她和母亲边听边做针线活,或是搭几句话,火光映着每个人的眉眼,连空气里都飘着暖融融的烟火气,将冬日的寒意挡得严严实实。


    周淑芬早年也是读过些诗书的。


    叶菀青觉察到苏念微最近有些不一样。她的衣裳换得勤了,发间还常系着亮眼的彩色丝带,连眼角眉梢都裹着藏不住的笑意,没课的时候更是寻不见踪影,像被什么趣事勾走了魂。


    腊八这天,两人约在霞飞路逛街,路过一家洋货铺时,叶菀青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苏念微听了,脸颊倏地泛起浅红,指尖轻轻绞着衣角,才把自己和李瑞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叶菀青笑着打趣:“怪不得天天见不着你人,原来是‘见色忘义’啊!”


    “哎呀菀青!”苏念微羞得去挠她的痒,“你别笑我了,下次带你一起跟他吃饭,介绍你们认识,他人很好的。”


    两人闹作一团,笑声在青石板路上飘得很远,像撒了把甜甜的糖。


    李瑞是沈书砚的好友,两人打小一同长大,情谊早已刻进了日常,遇事总有无话不谈的默契。他们不仅同爱西洋乐,连看待问题的角度也常常不谋而合,加之李家在南京路经营着数一数二的百货公司,与沈家的实业也多有往来,这般一来,彼此的亲近更添了层熟稔。


    上海的法租界与老城厢交界的街巷浸在了年节的预备声里。街面上的余雪还未化尽,寒风刮过,有轨电车叮当作响地从霞飞路穿过来,车轮碾过结了薄冰的路面,溅起细碎的冰碴子,却挡不住沿街铺子门前日渐浓厚的喜气。


    5


    和年前的忙碌不同,正月是一年里最清闲的日子。


    人们走亲访友地拜完年就开始了消遣娱乐,有吃茶看戏的,有去城外逛庙会的,也有父母带着孩子逛公园的,街上人来人往,个个面带笑容,连黄包车夫都比往常跑得轻快。


    春日的晨光刚漫过青瓦屋顶,叶菀青便拎着布包出门。


    前一日苏念微同她约好去看新上映的电影,她特意换了件淡蓝色的棉布旗袍,领口还绣了朵小小的白兰花。可刚走到巷口,她便愣了愣,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自家门前,车身锃亮,在晨光里透着几分精致。


    这时,车门打开,沈书砚从车上走下来,嘴角弯起:“菀青,早。”


    叶菀青诧异地走上前:“沈书砚,你怎么在这?”


    “念微今天临时有事,走不开,托我来跟你说一声。”沈书砚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两张叠得整齐的电影票,“李瑞把票给了我,你要是有时间,不如……一起去?”


    叶菀青看着票根上印着的电影名称,心里泛起了犹豫。单独和沈书砚去看电影,总觉得有些微妙。可想到今天是电影的首映,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弯腰坐进了车里。


    电影院里人不多,荧幕上放的是一部外国片子。原以为是甜腻的爱情故事,没想到讲的是女主被恋人背叛后,从痛苦中振作、重拾生活的故事。


    电影放映过程中,旁边的女生不时发出抽泣声,手帕擦了一次又一次。叶菀青看得认真,直到片尾字幕升起,她眼底没有丝毫伤感,反而有些振奋,是替影片中的女主角高兴,高兴她有勇气斩断过去,重新开始。


    坐在身旁的沈书砚,没怎么看电影。他时不时侧过头,目光落在叶菀青脸上,看她蹙眉、看她沉思,最后看她露出释然的笑,自己的嘴角也跟着悄悄上扬。


    叶菀青不是令人一眼驻足的女生,她的五官柔和,眉眼间透着清澈与知性。她的眼睛明亮有神,鼻子高挺,微微上扬的嘴角,给人一种亲切又疏离的感觉。


    傍晚时分,轿车停在叶菀青家门口。叶菀青下车道了谢,沈书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第二天到学校,叶菀青刚在座位上坐定,苏念微就凑过来,语气里带着歉意说:“菀青,对不起,昨天我头有些痛,只好让李瑞来跟你说一声。”


    “没事,”叶菀青轻轻摇头,想起昨日的插曲,补充道,“后来我和沈书砚去看了电影。”


    话音刚落,苏念微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脱口而出:“沈书砚是不是喜欢你啊!不然怎么特意找你去看电影?”


    “你想多了,刚好有两张票不去浪费了。”叶菀青嘴上反驳,心里却“咯噔”一下,指尖悄悄抚上课本的边角,连指尖都泛起了轻麻。


    “没准就是!”苏念微撇撇嘴,一脸了然的模样,“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了,他看你的眼神也不一样!”


    这话像颗小石子,在叶菀青心里激起了波纹。接下来一整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上课忍不住走神,苏念微的话总在耳边打转,下课也对着书本发呆,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和沈书砚相处的那些片段,一幕幕清晰地闪了出来。


    其实她早该明白的。在苏念微生日宴那次,她心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只是没经历过这样的情愫,才一直迟钝地忽略了那份心动,再加上两人的家境悬殊,她从未多想。


    傍晚,叶菀青走出校门,就看见沈书砚站在梧桐树下。他像是等了很久,皮鞋上沾了点梧桐絮,见她出来,快步走上前,语气带着些紧张,却又格外认真:“菀青,我有话想对你说,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叶菀青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颊烫得厉害,低着头没说话。


    见她一直不回应,沈书砚轻声问道:“不愿意吗?”


    “不是!”叶菀青猛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而后用力点了点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沈书砚开心得像小孩一样,握住她的手,像是怕她反悔似的,指尖的温度传来,让叶菀青感觉到这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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