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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殊途少年

作者:沫沫茶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小子,让我来猜猜……你是什么人。”


    崔珩心中猛地一紧。难道宦官的身份暴露了?都怪自己放松警惕,竟然睡着了!不,从一开始就不该心软救这个祸害!


    他死死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男人撑着斑驳的土墙,缓缓直起身。


    “你不是这里的农户,你也是逃难来的。”他目光扫过屋内的破烂家什,慢条斯理地道,“让我想想你是从哪儿逃过来的。西京?东都?不会是西京。赵凤岐已经率军进了西京,章崇道和米振山被他从东都赶了出去,如今西京是安全的……”


    听到此处,崔珩下意识垂落眼睫,暗中松了口气。


    男人一直紧盯着他的反应,见状,话音故意停顿,语气笃定道:“……那就是西京了。”


    崔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你只身一人从西京往东逃难……”男人踱近一步,审视道,“也不像寻常逃难的样子,随身财物竟是一件都无,倒像是……仓促之间,什么也来不及带,只顾着逃命?”


    短暂的沉默后,崔珩道:“我的父母在听闻盐匪欲攻西京时,便带着我举家南迁。途中不幸遭遇盗匪,父母罹难,家仆四散,财物被劫掠一空。我……侥幸逃脱,被困于此地。”


    眼前这男人绝非蠢笨之辈,与其任由他猜测,最终触及真相,不如主动抛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身世。


    男人捻了捻自己凌乱坚硬的胡茬,似乎在衡量这番说辞的真伪。


    “你要如何?杀了我吗?”崔珩索性抬起头,恨恨地看着男人,“我身无分文,杀了我对你有何好处?”


    男人咧开嘴,露出一抹带着邪气的坏笑,目光故意在崔珩纤细的脖颈和精致的脸上流转:“如今天下大乱,世道崩坏,你小子知不知道,就凭你这副模样,落到某些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他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先奸后杀,杀了之后还能吃肉!”


    崔珩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他被绳索束缚,只能厉声骂道:“你这个混蛋!狗贼!你敢!”


    “嘿嘿,”男人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话锋却突然一转,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龇牙咧嘴地道,“流了那么多血,元气大伤,老子得好好补补。快饿死了!我要吃肉!”


    “狗贼!你不得好死!”崔珩气得浑身发抖,只能徒劳地咒骂。


    男人不再理他,捂着伤口,一瘸一拐地出了农舍,良久未归。


    崔珩使出浑身解数挣扎,手腕脚踝被绳索磨得生疼,却无法挣脱。反而在剧烈的扭动中,他从侧躺变成了尴尬的趴卧姿势,脸颊埋进干草里,呼吸愈发困难。他不得不停止徒劳的抵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调整着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农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那男人提着一只野兔和两三只山鼠走了进来,看见崔珩趴着的狼狈模样,抬脚不轻不重地在他臀侧踢了一下:“喂!”


    崔珩奋力挺起上身,扭过头,用尽全身力气瞪向他。


    “嘿嘿,小子,运气不错,没把自己给闷死。”男人嗤笑着,又用脚将他笨拙地拨弄着翻了过来。


    他走到屋子另一头那处破损的墙边,挖了个浅坑,堆上碎木和干草,生起一小堆篝火,手法利落地给野兔和山鼠放血剥皮。


    待将野兔和山鼠架在火上烤时,男人拿起崔珩从猎户那换来的粗盐尝了尝,嫌弃地随手扔到一边。他从怀里掏出布包,从夹层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揭开,里面是雪白细腻的上好精盐。


    他一边往肉上撒着细盐,一边对崔珩说:“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石野,石头的石,原野的野。你叫什么?”


    崔珩不答话。石野朝崔珩看去,只见崔珩正直勾勾地看着火上的肉。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吃上肉了。


    “你呢,小滑头?叫什么?拿名字换肉吃,公平买卖。别想胡诌骗我。”


    崔珩的视线几乎黏在焦香的兔肉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苏……珩。”


    似乎怕对方不懂,又低声补充了一句:“野苏草的苏,玉珩的珩。”


    “玉珩?”石野挑眉,粗声粗气地问,“啥玩意儿?”


    “一种祭器罢了。”


    石野重新架好烤肉,起身握着短匕朝崔珩走来。崔珩下意识向后蹭去,脊背紧紧抵上土墙,退无可退。


    石野蹲下身,大手粗鲁地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翻了过去。


    “你……你要做什么?”崔珩声音发紧,“要吃了我吗?”


    “吃你?”石野在他身后嗤笑,“浑身没二两肉,老子怕硌了牙。”话音未落,崔珩只觉得手腕和脚踝一松,束缚了他许久的绳索被利落地割断了。


    崔珩揉着被勒出深痕的手腕,惊疑不定地看着石野递过来大半只烤兔子。


    久违的肉香让崔珩理智尽失,他抓起兔肉狼吞虎咽起来。然而,饥肠辘辘的肠胃早已无法承受如此油腻的食物,剧烈的翻腾感猛地涌上喉咙。他脸色一变,扭头便将刚刚吞下的肉全吐了出来。


    看着地上混杂着兔肉的胃液,崔珩愣住了,多日来的委屈漫上心头。他呜咽着哭了出来,跪在地上想要将那些碎肉从污秽中挑拣出来。


    石野皱着眉用泥土掩盖了那摊呕吐物,将自己手中剩下的那半只兔子,整个塞到了崔珩怀里。


    崔珩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焦黄的兔肉,又看看石野。


    “慢点吃。”石野扭开头,撕扯着山鼠肉,语气硬邦邦的,“老子可就打了这么一只兔子,吐没了就真没了。”


    崔珩用力点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把眼泪,重新拿起兔肉。这次他学乖了,小心翼翼地撕下极小的一条,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直到确认胃里没有任何不适,才敢咽下去,再吃下一口。


    他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瞟石野。只见石野正抓着那几只烤得黑乎乎的山鼠,撕扯着上面为数不多的肉丝。见崔珩看过来,石野以为他也想吃,便大方地将一只山鼠递了过去。


    崔珩看着那形容可怖的烤山鼠,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急忙嫌恶地扭开头。


    “臭小子,还挺挑嘴。”石野浑不在意,继续啃着手里的山鼠,含糊道,“我说,你小子心够黑手够狠啊,趁老子昏着,薅了我一大把头发?就这么记仇?”


    “头发烧成灰,叫作血余炭,能止血。”


    石野一愣,随即扯着嘴角嘿嘿笑了起来,倒也没再追究。良久,他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扔进将熄的火堆,溅起几点火星。他看向崔珩,正色道:“老子要往南边去。你要是在南边有能投靠的亲戚,咱们可以搭个伴。”


    “南方哪里?”崔珩抬眼。


    “顺江下游。”


    崔珩沉默下来,目光重新投向那堆黯淡的篝火余烬,眼神有些飘忽。


    “赶紧想清楚,明天天一亮,老子就得张罗上路的东西了。”


    崔珩抿了抿唇,片刻后低声问道:“会路过清川吗?”


    “清川?”石野略一思索,“离我要去的地方不算远。”


    崔珩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与你同行。”


    石野从怀里摸出几颗小金豆子,抛给崔珩:“老子这腿脚不利索,走不得远路。你去镇上,弄辆驴车,再备些干粮。”


    次日清晨,崔珩揣好金豆子和铜钱,独自出了门。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农舍的影子拉得老长。崔珩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驴,拉着一辆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破板车,慢吞吞地回到农舍。他刚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脚步猛地顿在原地,浑身瞬间紧绷。


    屋里,竟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


    那人背对着他,身形挺拔,肩宽腰窄,正低头翻找着什么。听到动静,那人回过头来。


    只见他约莫十**岁年纪,眉峰英挺,鼻梁高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竟是个十分英俊的少年郎。只是那双眼,深邃锐利,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悍野之气。


    强盗?!崔珩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抄起门边一根顶门用的粗木棍,握紧在手。


    那陌生男子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苏珩。”


    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崔珩怔住,握着木棍的手指微微松动。


    男子见他仍是满眼警惕,似乎觉得有趣,顺手拿起旁边一块破粗布,随意往脸上一遮,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和那道熟悉的眉骨。


    “你……”崔珩迟疑地开口,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那张彻底改换的面容,“石野?”


    石野放下破布,露出全脸,嗤笑一声:“怎么,剃个胡子就认不出了?”


    不等崔珩从这巨大的形象反差中回过神,石野便将手中几件衣物扔了过来:“换上。”


    崔珩接住,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难看。那是一套半新不旧的粗布襦裙。


    女子的衣衫!


    “你什么意思?”他抬头,眼神冷了下来。


    石野自顾自地说道:“路线我想好了。咱们就扮成一对遭了劫道的小夫妻,你相公我,”他指了指自己包扎着的腿和腹部,“不幸受了伤,如今要带着你回南边的娘家投奔。这兵荒马乱的,这样的逃难夫妻多得是,不会惹眼。”


    他顿了顿,看向崔珩那张即便沾了尘土也难掩精致的脸,补充道:“你这样子,扮成小子反而扎眼。不如干脆扮成妇人,低着头,少说话,更稳妥。”


    崔珩捏着那柔软的布料,屈辱感如同蚂蚁般啃噬着他的心。让他一个男子扮作妇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拿着那套衣裙,走到农舍角落残破的帘席后,窸窸窣窣地换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走出来。


    石野闻声抬头,目光落在崔珩身上时,明显顿了一下。


    换上粗布襦裙的崔珩,虽然身形依旧纤细,但宽大的衣裙巧妙地遮掩了男性的骨架。他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垂下,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尽管神情淡淡,却当真有了几分清丽弱质的小妇人之态。


    石野生硬地别开视线,耳根却悄悄漫上红晕。“……凑合。”他忽然上前一步,抬手在崔珩鼻梁上一按。


    “你又做什么?”崔珩急忙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点凉凉黏黏的东西。


    “别碰,刚贴上的痦子,一会儿给你弄掉了。”石野抓住他手腕,将人拉到墙角破水缸前,“自己看。”


    浑浊的水面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原本清丽的五官中央,赫然多了颗瓜子大的黑痦子,恰在鼻梁正中,生生将那份过于扎眼的秀气压了下去。


    “路上低着头,少说话,别乱瞟。”石野松开他,“往后在人面前我管你叫‘珩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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