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宦》 第1章 血染宫闱 万隆十三年三月初三,子夜刚过,大角星在东方天际孤寂的闪耀。 一队马车由护卫们簇拥在侧,在官道上疾行。 突然,前方黑暗中响起马蹄声,火把瞬间亮起,映照出黑压压的甲胄骑兵,彻底堵死了去路。车队顿时一片混乱,护在马车两侧的护卫紧张地握紧了兵刃。 死寂中,只听得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马匹不安的响鼻。 一个身形魁梧穿着武将盔甲的男子骑着马从兵阵中踱出。此人正是关中节度使赵凤岐。他缓缓扫过惊惶的车队,最终定格在中央那辆最为醒目的马车之上。 “陛下,夜色深沉,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数个时辰后,宫门外已聚集了等候早朝的文武百官。他们尚不知昨夜天子车驾被截、君王受辱的惊变,此刻正被赵凤岐麾下精锐拦在宫门之外,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中透着一丝不安。 殿内,皇帝惊魂未定地坐在龙椅上,目光死死盯住丹墀下那个按剑而立、拒不参拜的身影,怒道:“赵凤岐!你……你带甲持兵,挟持天子,擅闯禁宫,莫非是要谋反不成?!” 赵凤岐岿然不动,声如洪钟:“陛下,朝中权宦当道,横征暴敛。如今又蛊惑陛下,弃西京百姓于不顾,仓皇西狩。臣,今日便要清君侧,正朝纲!” “大胆!你乃外臣,竟敢妄议宫中内侍,宫中宦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臣不敢。”赵凤岐拱手,语气却毫无敬畏,“宦官祸国!此等阉竖,盘踞宫禁,蒙蔽圣听。今日,臣便为陛下除此痼疾!” 他不等皇帝回应,猛地挥手。片刻后,宦官们的哭喊声、求饶声,士兵的呵斥声便响成一片。数百名宦官被驱赶到殿前宽阔的广场上,黑压压跪了一地。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宦官被两名军汉拖拽上殿,正是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旧仆王侃。 “陛下!陛下饶命啊!” 赵凤岐面色不变,反而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声音愈发沉冷:“陛下!如今天下盐匪四起,根源皆在此人推行的苛烈盐政!他假借皇家之名,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更结党营私。必须杀!” “赵凤岐!”老宦官知道自己已无活路,破口大骂,“他日不过是我骂过你,没有收你的钱为你说话,你就怀恨在心,公报私仇,你也不过是个被招安的草寇!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獠狗……” 未等老宦官骂完,押解的士兵手中横刀寒光一闪。 “噗——” 利刃割裂皮肉骨骼的闷响打断了所有哭喊与咒骂。 一颗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地,无头的尸身颓然倒下。 皇帝浑身剧颤,指着赵凤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眼睁睁看着一队队持刀的士兵走到跪地的宦官们身后,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一过一盏茶的功夫,百来个宦官身首异处。 尸体被粗暴地拖走,新一批宦官鹌鹑似的被赶至广场,在士兵的按压下跪在地上,引颈待戮。 鲜血逐渐染红了广场的灰砖,汇聚成一道道暗红的小溪,蜿蜒流淌。凄厉的哭喊持续了数个时辰,才渐渐微弱下去,只留下弥漫不散的血腥气。 皇帝面如死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许久,他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走下龙椅,踉跄着跨过王侃尚有余温的尸体,望向殿外正在指挥清理现场的赵凤岐,声音沙哑而怪异: “赵卿……你把他们都杀光了……往后,这宫里的夜壶……莫非都由你来倒?” 赵凤岐闻言一怔,脸色瞬间阴沉,冷哼一声:“陛下提醒的是。”随即扬声道,“也罢,便留些低等杂役,负责洒扫秽物。” 杀戮终于停止。 皇帝如同木偶般,被请回了自己的寝宫。他瘫坐在软榻上良久,方哑声唤道:“来人。” 殿外寂然无声,他这才想起,平日在身边伺候的宦官们已经被杀,悲愤顿时涌上心头。他对守在门口的兵士吼道:“朕要用膳!传内侍!” 半个多时辰后,殿门吱呀推开,一个瘦削的身影被推搡进来,踉跄数步方才站稳。他身着青色宦官袍服,身形纤细,始终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脖颈。 皇帝抬眸,静静审视着他。昏暗烛光映照出少年过分精致的侧脸轮廓,宛如细笔工描。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崔珩。” “崔珩?”皇帝一时陷入了沉思,“你是崔裕的儿子?” 崔珩身子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是。” “崔裕,你父亲,”皇帝目光游离,似陷入回忆,“当年曾力谏,言盐税改革过于严苛,恐逼民反。崔裕说话耿直,为人迂阔,竟敢骂朕是亲小人远贤臣的昏君,还将朕比作恒、灵二帝!崔裕……该杀!” “据说行刑前,他曾言……会在天上看着……”皇帝忽然仰头,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哈哈哈……崔裕!你这老匹夫!你看得见吗?!你看得见吗?!”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宫外隐约传来的泼水冲刷声,那是兵士们在清洗广场上凝固的血污。 “以后,你就在朕身边伺候吧。”皇帝挥了挥手,显得有些疲惫,“去,给朕弄些吃的来。” 崔珩低声应了一句“是”,躬身退出了大殿。 崔珩之父崔裕,原官拜户部侍郎,因盐税之议触怒权宦王侃,最终招致灭门之祸。崔家成年男丁尽数问斩,女眷没入官籍,刚满十四岁的崔珩则被施以宫刑,送入这深宫高墙之内。 崔珩余光瞥见士兵们正将那些死于屠刀的宦官尸首一具具抛上板车,准备运出宫外。或许,他自己也终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这座囚笼。 他沿着熟悉的宫道低头疾走,前往御膳房。此时的宫廷,已不复往日秩序,随处可见持戈巡视的陌生兵士,宫人们个个面如土色,行色匆匆。 御膳房李一片狼藉,杯盘狼藉,食材散落满地。厨役瑟缩在角落,战战兢兢地看着居中而坐的兵头。那人正一脚踏在条凳上,旁若无人地享用着御膳房珍藏的美酒佳肴。 崔珩垂首快步走进,找到了管事的内侍,询问可有备了陛下的早膳。管事内侍面露难色,好不容易逃过了屠杀,谁还有心思准备宫中各位主子的膳食,灶下的火塘早就灭了,重新起灶要些时候。好在有些糕点,拣了几样给崔珩装了一食盒。 崔珩提着食盒,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那兵头醉眼迷蒙地扫过来,浑浊的瞳仁倏地一亮,黏腻的目光缠了上来。 这小宦官虽一身朴素的青布袍子,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殊色。肤白胜雪,唇若涂朱,竟比后宫那些精心打扮的妃嫔还要精致几分。 崔珩强自镇定,转身便要离去。那兵头见状,嘿嘿一笑,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宫中宦官向来步履轻盈,生怕惊扰贵人。崔珩早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眼角余光瞥见那双步兵常穿的长靿靴,心下顿时了然。他不敢回头,只得加快脚步,盼着转过前方廊角便是皇帝寝宫,料想这兵痞不敢在御前造次。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廊柱的刹那,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条铁臂死死箍住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往后拖拽。崔珩奋力挣扎,食盒"哐当"落地,糕点滚了一地。远处两个小太监闻声望来,却在对上兵头凶狠的目光后,吓得缩着脖子快步离去。 “小美人儿,别怕……”兵头将他拖到僻静处,满是酒气的嘴就往他颈间凑。崔珩拼命扭动,可瘦弱的身躯如何敌得过久经沙场的老兵?情急之下,他张口狠狠咬住对方的耳垂。 “啊——”兵头吃痛惨叫,一把掐住崔珩的脖颈。窒息感迫使他松口,兵头抹了把血淋淋的耳朵,怒极反笑:“哈,性子还挺烈!”说罢一巴掌扇过去,直将崔珩打得踉跄倒地。 崔珩只觉耳中嗡鸣,脸颊火辣辣地疼。不等他缓过神,兵头已解了裤带扑将上来。撕扯间,崔珩猛地从散乱的发髻中拔下木簪,用尽全身力气刺向对方肩头! “呃啊!”兵头痛得翻身而起,拔下肩头的簪子,眼中凶光毕露。他突然抡起拳头,照着崔珩的太阳穴狠狠砸下。两拳过后仍不解恨,又起身连踹数脚,直到不慎踢到一旁的假山石,这才啐了一口停下。 “晦气!”兵头探了探少年微弱的鼻息,骂骂咧咧地将人扛起,混入不远处装载尸首的板车。“又一個,拖走拖走!” 板车吱呀呀驶出宫门,在渐密的雨丝中驶向城郊乱葬岗。 乱葬岗已被挖了数个深坑,运尸的辅兵将车斗一掀,车上的宦官尸体断木一般滚进泥水混杂的坑底。 雨越下越大,雨水裹挟着黄土倒灌进坑中,渐渐漫过层层交叠的尸首。就在浑浊的污水即将研磨最上一层尸体时,那尸堆忽然动了一下。一只染血的手猛地从缝隙中伸出,下一瞬,一具压在上方的尸体被奋力顶开,翻滚着滑落一旁。崔珩肿胀的脸庞从血水中探出,狠狠抽吸着空气。 他没死。 他活下来了。 第2章 荆棘铜钱 四月,春深。 西京往东二十里,有一处名为栖山镇的地方。因战事传言,镇上稍有些门路和家底的人家,早已拖家带口西逃,留下的多是走不动的老弱妇孺,或是故土难离、无处可去的人。东都洛阳失守的消息传至此地已一个多月,想象中的盐匪铁蹄并未踏来,日子便在一种惶恐与侥幸交织的麻木中,一如往常地过着。 这日,镇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约十余人、风尘仆仆的骑兵自西京方向驰入。为首军官与驻守镇门的兵头低声交谈几句,随即掏出几张榜文,贴在了镇上唯一的告示栏上。 新贴的四张是悬赏告示,上面画着四个面容凶悍的男子头像,赫然是官府通缉的盐匪。围观百姓聚在栏下,对着画像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在这几张盐匪画像下方,还贴着另一张告示。只是它已张贴了近月,历经风吹日晒,边缘卷曲破损,字迹也模糊了许多。上面隐约写着,有宦官私自逃宫,凡提供线索者赏钱若干,若能捕获押送官府,则予以重赏。 一个头戴着破旧草帽,背着破竹篓的瘦弱身影默默地退出人群,沿着来时的土路,快步朝着镇外苍茫的山林走去。 爬出乱葬岗后,崔珩不敢回西京,只知道朝着旭日升起的方向朝东走,他避开官道,穿过荒芜的田地,每遇村舍或是驿站就隐入山林。最终在这栖山镇外的丘陵里,崔珩找到了一处被人遗弃的农舍。虽然土墙破损,屋顶垮塌,但勉强能遮风挡雨。 这一个月崔珩过得极为艰难。伤势反复,好在幼时学过辨识草药,崔珩在山间野地搜寻,采来车前草、蒲公英捣烂外敷,止血、化瘀的。饿了,就吃野菜野果充饥。没有火种,便生嚼。 崔珩硬是熬了下来。 崔珩想往南去,渡过顺江,那里有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崔珩今日冒险下山来镇上,本想探听些消息,看能否找到南下的机会,却不想正撞上西京来人张贴告示。 前方战事不知如何了,此地也不宜久留。 天色陡然阴沉下来,浓云密布,山风带着湿意,眼看一场大雨将至。崔珩连忙找了一处山崖下方凹陷进去的浅洞躲雨。 刚站稳,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瞬间织成一片雨幕,山林间水汽弥漫。 崔珩靠在潮湿的岩壁上,微微喘息。洞外雨声哗啦,忽然,他感觉脸上滴到几滴冰凉的水珠,起初并未在意,但随即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雨水土腥的异样气味,是淡淡的铁锈味。 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一下脸颊,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看,手背上竟有一缕被雨水化开的血丝。 崔珩心头一凛,猛地抬头向上望去。 这山崖并不算高,约莫五六丈,崖壁上斜生出几棵树木,枝叶在雨中摇晃。就在他头顶上方不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正一动不动地挂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横生树枝上。那人穿着深色衣物,几乎与昏暗的山崖和密林融为一体,若非这带着血水的雨水,极难被发现。 看那姿势,像是从崖上坠落,恰好被树枝接住,但显然已经昏迷或重伤,任由雨水冲刷着,血水正是从他身上渗出,顺着枝叶滴落。 崔珩皱紧了眉。他悄悄挪动脚步,准备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个极其虚弱、沙哑的声音: “救……救我下去……” 崔珩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只当没听见,反而加快了脚步。 “喂……!”树上的人似乎急了,艰难地动了一下,想要探身。 就是这一动,咔嚓一声,那人身下的树枝断裂,那道黑色的身影连同断枝残叶,直直地坠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刚要逃开的崔珩身上。 崔珩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击砸得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两人一起滚倒在泥泞的雨地里。 剧痛从被撞击的胸口传来,崔珩呛咳着低头看去,对上一张胡茬凌乱的脸。 那男人似乎也摔得不轻,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涣散的目光聚焦在崔珩脸上。他强提一口气,勉力撑起一点身子,一把揪住崔珩的衣襟。 “小子,不想死……就扶老子……去个能避雨的地方……” 崔珩挣脱不得,只得咬牙撑起这具沉重的身躯。 这男人高出崔珩整整一个头,大概受了极重的伤,脚步虚浮绵软,大半的重量压在了崔珩单薄的肩上。下了雨这山径泥泞湿滑。这男人意识时而模糊,可每当崔珩想扔下这男人,这男人就突然清醒,用肘弯勒紧崔珩的脖颈,俨然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这是个意志坚定,极难应付的人。 崔珩打消了自己逃跑脱身的念头,不如先稳住他,再作打算。 雨势渐歇时,崔珩已是筋疲力尽,连拖带拽,才将这个男人弄回农舍。 刚将人安置在茅草堆上,那男人便头一歪,陷入了昏迷。 农舍内光线昏暗。崔珩抬脚轻踹两脚,见他毫无反应,这才轻轻摸了过去。 这男人身上多处受伤。左肩处是个深可见骨的箭创,右腹一道两掌长的刀伤皮肉翻卷,腿上还有两处不浅的刀口。 方才这男人砸落在他身上时,胸口传来的硬物触感。如果猜得没错,怕是些银钱。 崔珩屏息凑近,指尖探入男人湿透的前襟,触到一个以油布小包。解开系扣,竟然是些散碎的金锞子和铜钱。 盘缠!回南方的盘缠! 他捏起布包,刚要起身,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小贼……” 这男人不知何时竟醒了过来,他眼神狠厉,死死盯住崔珩,“敢……动老子的钱?!” 崔珩吓得脸色一白,松开手中的布包,只想抽回手,却撼不动分毫。 “你要钱……可以。”这男人喘着粗气,压将过来,把崔珩整个人罩在自己的身影下,“我可以给你,拿钱……去城里给我抓点药……剩下的都归你……” 说着男人从布包里掏出一颗小金锞子,塞进崔珩被他死死攥紧的手心里。 去城里?崔珩心中猛地一沉。 说着,男人往后一倒,半靠在土墙上,胸口剧烈起伏,强撑着眼皮盯着崔珩。 崔珩紧紧了手中的金锞子,沉默片刻,又向那男人要了些铜钱,提上破竹篓,转身欲走。 “若是敢跑……”男人啥呀的声音自身后追来,“老子就是爬……也要找到你,剥了你的皮……” 崔珩不敢去城里。不过是些止血、消炎、退热的药材,这山里就有。当初他自己不就是靠着这些野草烂泥,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么?若是这个男人熬不过去,那就是他的命。 崔珩在山间穿行,采了些小蓟、地榆、蒲公英、马齿苋。用那几个铜钱跟一个独居的猎户,换了一小罐粗盐和一小瓶烧酒。 回到农舍,那男人这回真的昏死过去了,身下茅草已经被血浸染。再不止血,这男人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寻常草药止血效果太慢。崔珩的目光落在男人那乱蓬蓬、沾着血污的头发上。他用豁了口的镰刀割下男人一大把头发,用火折子点燃。头发在破瓦片上蜷缩、焦化,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最终化作一小撮灰黑色的炭灰。 他将这头发灰小心地洒在男人右腹那道翻卷的伤口上,又将止血的草药捣烂,敷在其他伤口上,扯下几条干燥的布条将伤口一一包扎起来。 在处理男人腿伤时,崔珩在男人的靴筒里发现了一把短匕首。他飞快地撇了眼男人。没醒。崔珩悄悄将短匕藏进了自己怀中。 右腹伤口的血慢慢止住了。崔珩蹙眉盯着那道长长的裂口。伤口如果不尽早闭合,早晚会溃烂。他思索了片刻,出了屋,不多时,找来了些带刺的荆棘。他剔下荆棘刺,用烧酒反复擦洗后,将那尖锐的刺尖,如同缝衣针一般,刺穿了男人伤口一侧的皮肤。 “呃啊——!”剧烈的疼痛也让男人身体猛地一抽搐,额角青筋暴起。 男人被疼醒了,看着崔珩满手是血,用荆棘刺给他缝合伤口,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声恨恨地赞叹:“好小子,你他娘的……够狠!” 崔珩头也不抬,仿佛听不见对方的痛呼和咒骂。他从自己破烂的衣摆内侧扯出几根相对结实的麻线,穿过荆棘刺造成的微小孔洞,再将线的两端死死绑紧。如此反复,用了几根荆棘,才勉强将那狰狞的伤口像缝破布一样,歪歪扭扭地缝合起来。 接下来的三天,男人一直在高烧和昏迷中反复。崔珩每天强行撬开他的牙关,给他灌下苦涩至极的草药汁,又用野菜混着一点点糙米熬成糊糊,一点点喂他咽下。 直到第三日深夜,男人额间那灼人的热度终于退去,呼吸也平稳了不少。紧绷的弦骤然松弛,排山倒海的疲惫袭来,崔珩再支撑不住,倚在墙根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拍打在脸颊上。他下意识想抬手挥开那恼人的触感,却发觉手腕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崔珩猛地惊醒,睁开眼。 只见那男人半蹲在自己面前,一手捂着腹部包扎处,另一只手中正随意地把玩着那柄短匕。冰凉的刀身正是方才拍打他脸颊的元凶,而自己已被捆了手脚。 男人眯着眼,目光在崔珩脸上逡巡,似笑非笑。他缓缓开口:“小子,让我来猜猜……你是什么人。” 第3章 殊途少年 “小子,让我来猜猜……你是什么人。” 崔珩心中猛地一紧。难道宦官的身份暴露了?都怪自己放松警惕,竟然睡着了!不,从一开始就不该心软救这个祸害! 他死死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男人撑着斑驳的土墙,缓缓直起身。 “你不是这里的农户,你也是逃难来的。”他目光扫过屋内的破烂家什,慢条斯理地道,“让我想想你是从哪儿逃过来的。西京?东都?不会是西京。赵凤岐已经率军进了西京,章崇道和米振山被他从东都赶了出去,如今西京是安全的……” 听到此处,崔珩下意识垂落眼睫,暗中松了口气。 男人一直紧盯着他的反应,见状,话音故意停顿,语气笃定道:“……那就是西京了。” 崔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你只身一人从西京往东逃难……”男人踱近一步,审视道,“也不像寻常逃难的样子,随身财物竟是一件都无,倒像是……仓促之间,什么也来不及带,只顾着逃命?” 短暂的沉默后,崔珩道:“我的父母在听闻盐匪欲攻西京时,便带着我举家南迁。途中不幸遭遇盗匪,父母罹难,家仆四散,财物被劫掠一空。我……侥幸逃脱,被困于此地。” 眼前这男人绝非蠢笨之辈,与其任由他猜测,最终触及真相,不如主动抛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身世。 男人捻了捻自己凌乱坚硬的胡茬,似乎在衡量这番说辞的真伪。 “你要如何?杀了我吗?”崔珩索性抬起头,恨恨地看着男人,“我身无分文,杀了我对你有何好处?” 男人咧开嘴,露出一抹带着邪气的坏笑,目光故意在崔珩纤细的脖颈和精致的脸上流转:“如今天下大乱,世道崩坏,你小子知不知道,就凭你这副模样,落到某些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他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先奸后杀,杀了之后还能吃肉!” 崔珩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他被绳索束缚,只能厉声骂道:“你这个混蛋!狗贼!你敢!” “嘿嘿,”男人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话锋却突然一转,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龇牙咧嘴地道,“流了那么多血,元气大伤,老子得好好补补。快饿死了!我要吃肉!” “狗贼!你不得好死!”崔珩气得浑身发抖,只能徒劳地咒骂。 男人不再理他,捂着伤口,一瘸一拐地出了农舍,良久未归。 崔珩使出浑身解数挣扎,手腕脚踝被绳索磨得生疼,却无法挣脱。反而在剧烈的扭动中,他从侧躺变成了尴尬的趴卧姿势,脸颊埋进干草里,呼吸愈发困难。他不得不停止徒劳的抵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调整着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农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那男人提着一只野兔和两三只山鼠走了进来,看见崔珩趴着的狼狈模样,抬脚不轻不重地在他臀侧踢了一下:“喂!” 崔珩奋力挺起上身,扭过头,用尽全身力气瞪向他。 “嘿嘿,小子,运气不错,没把自己给闷死。”男人嗤笑着,又用脚将他笨拙地拨弄着翻了过来。 他走到屋子另一头那处破损的墙边,挖了个浅坑,堆上碎木和干草,生起一小堆篝火,手法利落地给野兔和山鼠放血剥皮。 待将野兔和山鼠架在火上烤时,男人拿起崔珩从猎户那换来的粗盐尝了尝,嫌弃地随手扔到一边。他从怀里掏出布包,从夹层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揭开,里面是雪白细腻的上好精盐。 他一边往肉上撒着细盐,一边对崔珩说:“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石野,石头的石,原野的野。你叫什么?” 崔珩不答话。石野朝崔珩看去,只见崔珩正直勾勾地看着火上的肉。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吃上肉了。 “你呢,小滑头?叫什么?拿名字换肉吃,公平买卖。别想胡诌骗我。” 崔珩的视线几乎黏在焦香的兔肉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苏……珩。” 似乎怕对方不懂,又低声补充了一句:“野苏草的苏,玉珩的珩。” “玉珩?”石野挑眉,粗声粗气地问,“啥玩意儿?” “一种祭器罢了。” 石野重新架好烤肉,起身握着短匕朝崔珩走来。崔珩下意识向后蹭去,脊背紧紧抵上土墙,退无可退。 石野蹲下身,大手粗鲁地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翻了过去。 “你……你要做什么?”崔珩声音发紧,“要吃了我吗?” “吃你?”石野在他身后嗤笑,“浑身没二两肉,老子怕硌了牙。”话音未落,崔珩只觉得手腕和脚踝一松,束缚了他许久的绳索被利落地割断了。 崔珩揉着被勒出深痕的手腕,惊疑不定地看着石野递过来大半只烤兔子。 久违的肉香让崔珩理智尽失,他抓起兔肉狼吞虎咽起来。然而,饥肠辘辘的肠胃早已无法承受如此油腻的食物,剧烈的翻腾感猛地涌上喉咙。他脸色一变,扭头便将刚刚吞下的肉全吐了出来。 看着地上混杂着兔肉的胃液,崔珩愣住了,多日来的委屈漫上心头。他呜咽着哭了出来,跪在地上想要将那些碎肉从污秽中挑拣出来。 石野皱着眉用泥土掩盖了那摊呕吐物,将自己手中剩下的那半只兔子,整个塞到了崔珩怀里。 崔珩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焦黄的兔肉,又看看石野。 “慢点吃。”石野扭开头,撕扯着山鼠肉,语气硬邦邦的,“老子可就打了这么一只兔子,吐没了就真没了。” 崔珩用力点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把眼泪,重新拿起兔肉。这次他学乖了,小心翼翼地撕下极小的一条,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直到确认胃里没有任何不适,才敢咽下去,再吃下一口。 他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瞟石野。只见石野正抓着那几只烤得黑乎乎的山鼠,撕扯着上面为数不多的肉丝。见崔珩看过来,石野以为他也想吃,便大方地将一只山鼠递了过去。 崔珩看着那形容可怖的烤山鼠,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急忙嫌恶地扭开头。 “臭小子,还挺挑嘴。”石野浑不在意,继续啃着手里的山鼠,含糊道,“我说,你小子心够黑手够狠啊,趁老子昏着,薅了我一大把头发?就这么记仇?” “头发烧成灰,叫作血余炭,能止血。” 石野一愣,随即扯着嘴角嘿嘿笑了起来,倒也没再追究。良久,他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扔进将熄的火堆,溅起几点火星。他看向崔珩,正色道:“老子要往南边去。你要是在南边有能投靠的亲戚,咱们可以搭个伴。” “南方哪里?”崔珩抬眼。 “顺江下游。” 崔珩沉默下来,目光重新投向那堆黯淡的篝火余烬,眼神有些飘忽。 “赶紧想清楚,明天天一亮,老子就得张罗上路的东西了。” 崔珩抿了抿唇,片刻后低声问道:“会路过清川吗?” “清川?”石野略一思索,“离我要去的地方不算远。” 崔珩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与你同行。” 石野从怀里摸出几颗小金豆子,抛给崔珩:“老子这腿脚不利索,走不得远路。你去镇上,弄辆驴车,再备些干粮。” 次日清晨,崔珩揣好金豆子和铜钱,独自出了门。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农舍的影子拉得老长。崔珩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驴,拉着一辆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破板车,慢吞吞地回到农舍。他刚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脚步猛地顿在原地,浑身瞬间紧绷。 屋里,竟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 那人背对着他,身形挺拔,肩宽腰窄,正低头翻找着什么。听到动静,那人回过头来。 只见他约莫十**岁年纪,眉峰英挺,鼻梁高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竟是个十分英俊的少年郎。只是那双眼,深邃锐利,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悍野之气。 强盗?!崔珩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抄起门边一根顶门用的粗木棍,握紧在手。 那陌生男子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苏珩。” 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崔珩怔住,握着木棍的手指微微松动。 男子见他仍是满眼警惕,似乎觉得有趣,顺手拿起旁边一块破粗布,随意往脸上一遮,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和那道熟悉的眉骨。 “你……”崔珩迟疑地开口,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那张彻底改换的面容,“石野?” 石野放下破布,露出全脸,嗤笑一声:“怎么,剃个胡子就认不出了?” 不等崔珩从这巨大的形象反差中回过神,石野便将手中几件衣物扔了过来:“换上。” 崔珩接住,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难看。那是一套半新不旧的粗布襦裙。 女子的衣衫! “你什么意思?”他抬头,眼神冷了下来。 石野自顾自地说道:“路线我想好了。咱们就扮成一对遭了劫道的小夫妻,你相公我,”他指了指自己包扎着的腿和腹部,“不幸受了伤,如今要带着你回南边的娘家投奔。这兵荒马乱的,这样的逃难夫妻多得是,不会惹眼。” 他顿了顿,看向崔珩那张即便沾了尘土也难掩精致的脸,补充道:“你这样子,扮成小子反而扎眼。不如干脆扮成妇人,低着头,少说话,更稳妥。” 崔珩捏着那柔软的布料,屈辱感如同蚂蚁般啃噬着他的心。让他一个男子扮作妇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拿着那套衣裙,走到农舍角落残破的帘席后,窸窸窣窣地换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走出来。 石野闻声抬头,目光落在崔珩身上时,明显顿了一下。 换上粗布襦裙的崔珩,虽然身形依旧纤细,但宽大的衣裙巧妙地遮掩了男性的骨架。他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垂下,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尽管神情淡淡,却当真有了几分清丽弱质的小妇人之态。 石野生硬地别开视线,耳根却悄悄漫上红晕。“……凑合。”他忽然上前一步,抬手在崔珩鼻梁上一按。 “你又做什么?”崔珩急忙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点凉凉黏黏的东西。 “别碰,刚贴上的痦子,一会儿给你弄掉了。”石野抓住他手腕,将人拉到墙角破水缸前,“自己看。” 浑浊的水面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原本清丽的五官中央,赫然多了颗瓜子大的黑痦子,恰在鼻梁正中,生生将那份过于扎眼的秀气压了下去。 “路上低着头,少说话,别乱瞟。”石野松开他,“往后在人面前我管你叫‘珩娘’。” 第4章 险关帷影 官道和驿站多依水而设,沿着官道走虽路途平坦且取水方便,却处处有官兵把守。为了避开盘查,石野在驴车上备足了清水皮囊,绕开栖山镇,一转而驶入关中山脉的崎岖小径。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山石,板车猛地一颠,崔珩双手下意识死死抠住车板边缘,原本昏昏欲睡,这下子彻底清醒了。 前头赶车的石野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嗤笑一声:“抓稳了,这山路可没官道那么惯着你屁股。” 崔珩抿紧唇,不想搭理他,只默默调整了下坐姿,目光望向身后。 栖山镇那最高的塔楼早已被层层叠叠的林木枝叶吞没,连最后一点影子也瞧不见了。 日头渐渐升高,明晃晃地挂在头顶,透过枝叶缝隙投下斑驳的光斑。山路愈发寂静,只听得见老驴不紧不慢的蹄声、车轮压过碎石的吱嘎声,以及林间偶尔几声疏落的鸟鸣。 前头坐在车辕上的石野,甩了个鞭花,哼唱起来。小调里有青山绿水乌篷船,有鱼肥蟹美莲蓬甜。 崔珩想起了他幼年时生活过整整十年的清川。那是他不受族里待见,学堂不收他,他便在庄子里疯玩,直到他遇到了堂姑母,一个性情古怪的妇人。 “哎呦喂——月牙弯弯照妹影哟,芦苇荡里等郎情~” 歌词直白得让崔珩耳根发热,他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句:“……不要脸。” 石野耳朵尖得很,非但没停,反而声音扬得更高,调子也越发孟浪:“阿妹腰软似柳枝喂,夜夜缠郎到天明!” 崔珩狠狠剜了石野后背一眼。这人,明明瞧着年纪也不比他大多少,怎地就能把这种浑话挂在嘴边,唱得如此顺溜? 他这正腹诽,却见石野歌声戛然而止,从怀里掏出一把弹弓,眯起一只眼,拉满皮筋,对着侧前方一棵树的枝丫射出一颗石子。 只听几声“扑棱”,一只灰扑扑的鸟雀应声掉落。 石野利索地拉停驴车,单手一撑,忍着腿脚的不便,利落地跳下车辕,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将那只还在扑腾的鸟儿捡了回来,随手扔到崔珩脚边的板车上。 “晚上加餐,”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重新爬上车辕,目光在崔珩纤细的腕子和脖颈上溜了一圈,嫌弃地补充道,“就是瘦了点,浑身上下没二两肉,跟你差不多。” 崔珩看着脚边那只尚带余温的鸟雀,又听得石野这混账话,别开脸,只当没听见。 待到天色渐暗,石野又打下两只鸟,寻了个背风的山坳,拴好驴子去林子里布置陷阱。 崔珩抱着野菜回来时,石野已经生好火堆,收拾好山雀架在火上。见崔珩回来,石野从驴车上取下一个豁口的瓦罐,从水囊里倒出了些水进去煮野菜,等水面噗噗开始冒泡。 “看好了,”石野掰碎干硬的饼子,投进翻滚的菜汤里,“等饼子吸饱了汤汁,不硬不软的时候最好。”他撒了撮细盐,将瓦罐从火上移开。 待蒸汽稍散,石野舀了勺递到崔珩面前:“尝尝。” 呼噜噜呼一口下去,再咬一口烤得焦香的野山雀,只觉浑身都熨帖了。 崔珩捧着瓦罐小口啜饮,篝火将他的脸颊映照得发烫。他从没有这样吃过,却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美味的一餐。 用过饭食,崔珩取出捣好的草药。 “过来,把衣裳解了。” 石野挑眉,手上动作不停,嘴上却戏谑道:“这么急着让老子宽衣?” “换药。”崔珩语气平淡,已动手解开他腰间染血的布带。这些布条都是从石野里衣上撕下来的,布料本就不多,伤口又遍布肩背腰腹小腿,崔珩只能精打细算地轮换使用。 石野看着他将换下的布条浸入清水,忍不住皱眉:“这荒山野岭的,找点水不容易。”话音未落,就见崔珩抬眸瞥来一眼。 “等伤口溃烂发炎,别指望我费心救你。” 石野闻言竟低笑出声,再不提浪费水的事。待布条洗净,崔珩示意他在篝火旁支起树杈晾晒。 收拾停当,石野忽然拍拍裤腿起身:“走,放水去。” 见崔珩怔忡,他坏笑着补充:“撒尿懂不懂?这天黑得透,当心野狼叼了你那白嫩屁股。” 崔珩沉默片刻,终是跟着往林间走去,却刻意保持着三五步距离。石野大大方方站在树前解裤带,却见那身影径自往灌木深处去。 “躲那么远作什么?我又不看你的。”石野对着黑暗吆喝,“我说,你这小子又别扭,脸皮又薄,也太像个姑娘了。” 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响动,崔珩磨蹭着,直到确认石野已背过身,才快速解决。待他转出来时,耳根在火光映照下泛着薄红。石野本等着他怼回两句,却见人径直回到板车旁,背对着他蜷缩在车轮边,再不肯理他。 就这样过了两三天,携带的清水所剩无几。 石野停下手中编织的软枝帷帽,勒住驴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群山在前方陡然收束,形成一道形似葫芦颈口的险要关隘。 “前面就是葫芦关了。这地方就像个收口的葫芦,任你要东去还是南下,都得从这细脖子里钻过去。” 他们躲避盘查的日子到头了。 官道上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还没走出半里地,就看见关口处设着卡哨,十余名官兵正在严格盘查过往行人。 石野拿起刚编好的帷帽,将一块洗得发灰的旧纱仔细盖在崔珩头上,又替他整理好帽檐。他后退半步端详片刻,"走吧。"他轻声道。 队伍缓慢向前挪动。崔珩透过灰扑扑的纱幔,看见官兵手中拿着几张悬赏榜文,对着过往男子的脸仔细比对。遇到带着行李的,就伸手索要过路钱;若是碰上面白无须的男子,更是严苛,直接拽到路边就要扒裤子查验,显然是在搜捕从宫里逃出来的宦官。 石野不动声色地侧身,将崔珩往板车内侧挡了挡,顺手把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圈。 老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载着两人向关口缓缓行去。 轮到他们时,一名官兵粗声问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石野立刻点头哈腰,带着谄媚的笑容,回道:“军爷辛苦,小的夫妻二人从西边来,路上遭了灾,这是要送浑家回顺江那边的娘家避祸。”他一边说,一边暗中递过去几枚铜钱。 那官兵掂了掂铜钱,哼了一声,没立刻放行,反而拿起一张画着络腮胡凶悍大汉的盐匪悬赏令,对着石野的脸仔细端详。石野剃了胡子,脸上堆笑,与画像上的悍匪形象相去甚远。 崔珩偷偷抬眼,目光扫过那几张榜文,心中猛地一紧。 其中一张画像上的人,虽胡子拉碴,眉眼凶狠,但那轮廓,分明与石野有七八分相似。 他……他真的是盐匪? 传闻中盐匪在东都洛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将世家子吊在城门曝尸,将闺阁女……他不敢再想。眼前这个会哼俚曲、会烤山雀、会因他清洗布条而低笑的人,与画像上那个屠夫真的是同一人吗?他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为首的队正目光扫过板车,定格在始终深埋着头的崔珩身上。 身上的粗布衣衫粘着尘土草屑,可那截从袖中露出的手腕白得晃眼,帷帽下露出的一截下巴更是尖巧可爱。 刀鞘铛地敲在车辕上。“那个戴帷帽的!把帽子摘下来!” 崔珩死死攥紧衣角,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向了耳根。 “叫你摘下来听见没有!鬼鬼祟祟的,是不是逃犯?!” 石野慌忙跳下车辕,陪着笑脸:“军爷息怒,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婆娘容貌丑陋,怕污了各位的眼……” “滚开!轮得到你说话?”队正不耐烦地一拳捣在石野肩窝,将他推开,“再啰嗦把你当同犯抓起来!” 崔珩见状猛地直起身,话音还未出口,石野已抢先转身,一把将崔珩头上的帷帽掀了下来。 “官爷您看!就这模样!小的当初就是被她这挡着脸的样子骗了,娶回家肠子都悔青了!这不是怕吓着人嘛!” 那颗精心点缀的硕大黑痦子正盘踞在挺秀的鼻梁上,将原本清丽的容颜毁得彻底。官兵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那点疑虑在嘲笑中消散大半。 “哈哈哈!果然是个无盐女!” “兄弟,你这眼光……啧啧!” 就在这片混乱的嘲笑声中,队伍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是个阉人!□□都尿湿了!” 见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瘫软在地,□□深色水渍正在蔓延,立刻被如狼似虎的官兵拖拽而去。 崔珩怔在原地,先前的屈辱尚未消退,此刻又添了劫后余生的战栗。冷汗顺着脊沟滑落,方才若不是那颗痦子,若不是那个恰巧出现的替死鬼……他这条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命,差点就折在这里。 忽觉眼前一暗,那顶帷帽已稳稳落回头顶。石野背对着官兵,缰绳轻抖,老驴迈开步子,缓缓驶过了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