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隆十三年三月初三,子夜刚过,大角星在东方天际孤寂的闪耀。
一队马车由护卫们簇拥在侧,在官道上疾行。
突然,前方黑暗中响起马蹄声,火把瞬间亮起,映照出黑压压的甲胄骑兵,彻底堵死了去路。车队顿时一片混乱,护在马车两侧的护卫紧张地握紧了兵刃。
死寂中,只听得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马匹不安的响鼻。
一个身形魁梧穿着武将盔甲的男子骑着马从兵阵中踱出。此人正是关中节度使赵凤岐。他缓缓扫过惊惶的车队,最终定格在中央那辆最为醒目的马车之上。
“陛下,夜色深沉,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数个时辰后,宫门外已聚集了等候早朝的文武百官。他们尚不知昨夜天子车驾被截、君王受辱的惊变,此刻正被赵凤岐麾下精锐拦在宫门之外,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中透着一丝不安。
殿内,皇帝惊魂未定地坐在龙椅上,目光死死盯住丹墀下那个按剑而立、拒不参拜的身影,怒道:“赵凤岐!你……你带甲持兵,挟持天子,擅闯禁宫,莫非是要谋反不成?!”
赵凤岐岿然不动,声如洪钟:“陛下,朝中权宦当道,横征暴敛。如今又蛊惑陛下,弃西京百姓于不顾,仓皇西狩。臣,今日便要清君侧,正朝纲!”
“大胆!你乃外臣,竟敢妄议宫中内侍,宫中宦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臣不敢。”赵凤岐拱手,语气却毫无敬畏,“宦官祸国!此等阉竖,盘踞宫禁,蒙蔽圣听。今日,臣便为陛下除此痼疾!”
他不等皇帝回应,猛地挥手。片刻后,宦官们的哭喊声、求饶声,士兵的呵斥声便响成一片。数百名宦官被驱赶到殿前宽阔的广场上,黑压压跪了一地。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宦官被两名军汉拖拽上殿,正是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旧仆王侃。
“陛下!陛下饶命啊!”
赵凤岐面色不变,反而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声音愈发沉冷:“陛下!如今天下盐匪四起,根源皆在此人推行的苛烈盐政!他假借皇家之名,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更结党营私。必须杀!”
“赵凤岐!”老宦官知道自己已无活路,破口大骂,“他日不过是我骂过你,没有收你的钱为你说话,你就怀恨在心,公报私仇,你也不过是个被招安的草寇!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獠狗……”
未等老宦官骂完,押解的士兵手中横刀寒光一闪。
“噗——”
利刃割裂皮肉骨骼的闷响打断了所有哭喊与咒骂。
一颗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地,无头的尸身颓然倒下。
皇帝浑身剧颤,指着赵凤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眼睁睁看着一队队持刀的士兵走到跪地的宦官们身后,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一过一盏茶的功夫,百来个宦官身首异处。
尸体被粗暴地拖走,新一批宦官鹌鹑似的被赶至广场,在士兵的按压下跪在地上,引颈待戮。
鲜血逐渐染红了广场的灰砖,汇聚成一道道暗红的小溪,蜿蜒流淌。凄厉的哭喊持续了数个时辰,才渐渐微弱下去,只留下弥漫不散的血腥气。
皇帝面如死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许久,他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走下龙椅,踉跄着跨过王侃尚有余温的尸体,望向殿外正在指挥清理现场的赵凤岐,声音沙哑而怪异:
“赵卿……你把他们都杀光了……往后,这宫里的夜壶……莫非都由你来倒?”
赵凤岐闻言一怔,脸色瞬间阴沉,冷哼一声:“陛下提醒的是。”随即扬声道,“也罢,便留些低等杂役,负责洒扫秽物。”
杀戮终于停止。
皇帝如同木偶般,被请回了自己的寝宫。他瘫坐在软榻上良久,方哑声唤道:“来人。”
殿外寂然无声,他这才想起,平日在身边伺候的宦官们已经被杀,悲愤顿时涌上心头。他对守在门口的兵士吼道:“朕要用膳!传内侍!”
半个多时辰后,殿门吱呀推开,一个瘦削的身影被推搡进来,踉跄数步方才站稳。他身着青色宦官袍服,身形纤细,始终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脖颈。
皇帝抬眸,静静审视着他。昏暗烛光映照出少年过分精致的侧脸轮廓,宛如细笔工描。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崔珩。”
“崔珩?”皇帝一时陷入了沉思,“你是崔裕的儿子?”
崔珩身子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是。”
“崔裕,你父亲,”皇帝目光游离,似陷入回忆,“当年曾力谏,言盐税改革过于严苛,恐逼民反。崔裕说话耿直,为人迂阔,竟敢骂朕是亲小人远贤臣的昏君,还将朕比作恒、灵二帝!崔裕……该杀!”
“据说行刑前,他曾言……会在天上看着……”皇帝忽然仰头,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哈哈哈……崔裕!你这老匹夫!你看得见吗?!你看得见吗?!”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宫外隐约传来的泼水冲刷声,那是兵士们在清洗广场上凝固的血污。
“以后,你就在朕身边伺候吧。”皇帝挥了挥手,显得有些疲惫,“去,给朕弄些吃的来。”
崔珩低声应了一句“是”,躬身退出了大殿。
崔珩之父崔裕,原官拜户部侍郎,因盐税之议触怒权宦王侃,最终招致灭门之祸。崔家成年男丁尽数问斩,女眷没入官籍,刚满十四岁的崔珩则被施以宫刑,送入这深宫高墙之内。
崔珩余光瞥见士兵们正将那些死于屠刀的宦官尸首一具具抛上板车,准备运出宫外。或许,他自己也终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这座囚笼。
他沿着熟悉的宫道低头疾走,前往御膳房。此时的宫廷,已不复往日秩序,随处可见持戈巡视的陌生兵士,宫人们个个面如土色,行色匆匆。
御膳房李一片狼藉,杯盘狼藉,食材散落满地。厨役瑟缩在角落,战战兢兢地看着居中而坐的兵头。那人正一脚踏在条凳上,旁若无人地享用着御膳房珍藏的美酒佳肴。
崔珩垂首快步走进,找到了管事的内侍,询问可有备了陛下的早膳。管事内侍面露难色,好不容易逃过了屠杀,谁还有心思准备宫中各位主子的膳食,灶下的火塘早就灭了,重新起灶要些时候。好在有些糕点,拣了几样给崔珩装了一食盒。
崔珩提着食盒,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那兵头醉眼迷蒙地扫过来,浑浊的瞳仁倏地一亮,黏腻的目光缠了上来。
这小宦官虽一身朴素的青布袍子,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殊色。肤白胜雪,唇若涂朱,竟比后宫那些精心打扮的妃嫔还要精致几分。
崔珩强自镇定,转身便要离去。那兵头见状,嘿嘿一笑,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宫中宦官向来步履轻盈,生怕惊扰贵人。崔珩早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眼角余光瞥见那双步兵常穿的长靿靴,心下顿时了然。他不敢回头,只得加快脚步,盼着转过前方廊角便是皇帝寝宫,料想这兵痞不敢在御前造次。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廊柱的刹那,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条铁臂死死箍住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往后拖拽。崔珩奋力挣扎,食盒"哐当"落地,糕点滚了一地。远处两个小太监闻声望来,却在对上兵头凶狠的目光后,吓得缩着脖子快步离去。
“小美人儿,别怕……”兵头将他拖到僻静处,满是酒气的嘴就往他颈间凑。崔珩拼命扭动,可瘦弱的身躯如何敌得过久经沙场的老兵?情急之下,他张口狠狠咬住对方的耳垂。
“啊——”兵头吃痛惨叫,一把掐住崔珩的脖颈。窒息感迫使他松口,兵头抹了把血淋淋的耳朵,怒极反笑:“哈,性子还挺烈!”说罢一巴掌扇过去,直将崔珩打得踉跄倒地。
崔珩只觉耳中嗡鸣,脸颊火辣辣地疼。不等他缓过神,兵头已解了裤带扑将上来。撕扯间,崔珩猛地从散乱的发髻中拔下木簪,用尽全身力气刺向对方肩头!
“呃啊!”兵头痛得翻身而起,拔下肩头的簪子,眼中凶光毕露。他突然抡起拳头,照着崔珩的太阳穴狠狠砸下。两拳过后仍不解恨,又起身连踹数脚,直到不慎踢到一旁的假山石,这才啐了一口停下。
“晦气!”兵头探了探少年微弱的鼻息,骂骂咧咧地将人扛起,混入不远处装载尸首的板车。“又一個,拖走拖走!”
板车吱呀呀驶出宫门,在渐密的雨丝中驶向城郊乱葬岗。
乱葬岗已被挖了数个深坑,运尸的辅兵将车斗一掀,车上的宦官尸体断木一般滚进泥水混杂的坑底。
雨越下越大,雨水裹挟着黄土倒灌进坑中,渐渐漫过层层交叠的尸首。就在浑浊的污水即将研磨最上一层尸体时,那尸堆忽然动了一下。一只染血的手猛地从缝隙中伸出,下一瞬,一具压在上方的尸体被奋力顶开,翻滚着滑落一旁。崔珩肿胀的脸庞从血水中探出,狠狠抽吸着空气。
他没死。
他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