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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篇:第一节:感恩昨天的自己

作者:古德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解语臣记得,他年少的时候是见过那个人的,就在红二爷家的院子里。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当时发生的那件事后果十分惨烈,他的印象十分深刻。


    那时候的花爷只有十六岁,跟着二爷学戏已有几年了。


    红二爷住不惯水泥楼房,解放后也一直留在老城的四合院里。


    最开始,因为老人心疼他年少,又占着个解家当家的名头,便没让他跟戏班的伙计们挤通铺一样的宿舍。而是在自个屋隔出了一个里间,塞一张小床,一老一少一道吃住,从此在二爷眼底下练功。


    后来长大些,再赖在二爷屋里就不大方便了,也颇为损害少当家的面子。解语花便搬去了东边紧挨着的耳房住。


    堂屋和厢房的山墙面,加上院子的围墙,正好圈成个小院。小院角落摆一口空水缸,解雨臣每日就在这里练功,方便红二爷在屋里边喝茶水边查他功课。


    盛夏清早一睁眼,后脑勺还没离开枕头,解语花就吊起了嗓子,他闭着眼,熟门熟路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到地上,伋着鞋咿咿呀呀地洗脸刷牙。


    在空调外机嗡嗡的背景音下,少年的声调圆润地在屋子里打滚,解雨臣品着牙膏里面留兰薄荷的清香,还沉浸在梦境的余韵里。


    他慢悠悠地洗漱罢,也没从困倦中清醒,索性闭着眼扒下睡衣丢去床上,转身去到衣柜前换练功服。


    可谁知那软绵的布料不按规律地飘起一角,不知怎么就勾住了盆架上支棱的柱头。盆架瘦高,细脚伶仃地抵不住拉扯,挣扎一阵也圆润地倒下了!


    “咣当————!!!”


    铜盆带着成的半盆多脏水砸在地上,像是有人用尽全力在耳边敲了一声铜擦。巨大的噪音在老式三进院中穿梭回响!


    整个院子都醒了!


    一众师兄师姐愤怒的声音穿墙而来,碍于练功的时辰到了,起床理所应当,他们只能在不甘心的哀叫声中爬起来。


    解语臣彻底清醒了,吧唧吧唧嘴,拾起铜盆捧在怀里,气沉丹田地嘴硬:


    “开业——大吉——!”


    手掌拍在铜盆底,是青出于蓝的雷霆之声。


    “解语花儿你今儿闹得什么病——”


    “要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


    “我今儿非得收拾你丫的!你等着——!”


    “善有善报小生我不当如此啊……”


    解语臣扬声挨个回应早上好,然后在又一阵的叫骂声中,拖着凳子吱嘎吱嘎地去院里下腰劈腿翻跟头。


    等这一套例行功课都打完,太阳才刚刚升到屋脊上一点点的位置。


    黄橙橙的大圆盘挂在还泛着青白色的穹顶之上,因为时间尚早,热度没有完全散发出来,周围隐约吹来轻快的晨风,仿佛格外喜悦似的。他展臂躺在条凳上,让汗水顺着指节滴到地砖上,晨风清爽,吹鼓了他的武裤,没一会汗就差不多消下去了。


    “去擦擦,然后来吃饭。”堂屋里传来老人的声音。


    “哎!”


    解语臣耳朵尖,咕咚一声翻坐起来。


    他今日瘾头格外大,经由刚才一番翻腾,好像只有顺着毛孔散发出去,剩下半成了浓缩版,揣在身体里。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盯着墙角新长出来的一株狗尾草半晌,看不出什么名堂。


    直到跟二爷一起落座桌前,拿起一块炸的焦黄的糖油饼的时,也没平静下来。


    “在想什么?”


    二爷早晨吃的清淡,面前只摆着一份青菜白粥。


    老人垂着眼,在桌面上把筷子齐了齐,夹了一口青菜放在碗边,就着喝了一口稀粥,余光睨向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


    往日里他一副死狗模样,练功从来要三催四请才挪窝……


    今天一大早净见他猪突猛进地作妖!


    吃饭还插了一头的狗尾巴草神游天外,不知道是要把自己贱卖给谁……


    “唔……”


    解语臣眼珠转转,把满头金贵的钗环一件件卸下来,在饭桌上码齐一排,慢慢地斟酌道:


    “爷爷,咱们院子一直都是演传统戏的吧?”解语臣琢磨着这个新学来的词,他昨天酝酿了半宿说辞,“就是……”


    “哼!这开场白不好,太假!”二爷道,“这么多年了,咱们院子里唱什么戏,你还用问我吗?”


    “想说什么?”


    少年尴尬地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他刚接手解家当家不久,得益于二爷的庇护,运转良好,还盘下了家族原来的大部分产业。但是,他正在盘算的这事情和家族以往的传统买卖生意不同,就是在他看来也算是激进……他昨晚琢磨了半宿,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熬到天明,竟然兴奋地忘了给开场白打个腹稿……


    二爷看出他窘迫,摆手示意他直说。


    “前几天我跟剧团那边的人碰了次头,他们近来的生意也……不太好,这几年的经济发展首先冲击的就是文化产业。我在想……应该不是咱们一家的问题,是不是应该看看风向,想点新路子走。”


    “唔,你是有什么想法了?”


    “算不上什么想法,就是听来的一些故事,爷爷,我感觉这很能反应现在的市场需求和风向。”


    “可以。”老人拉长声音,示意解雨臣讲下去。


    从解雨臣小时候,二爷就是这样教他讲话,开场切入,时间人物,起承转合。这是戏剧表演的骨架,也是描述一件物品甚至是事情的最基础的能力。


    能把事情说清楚是当家人非常难得的一个本事。二爷曾说,现在人与其把语言看成是一种艺术,倒不如称之为一种表达和支配的权利。掌管一个家族和做生意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你来我往间真假难辨是常态。所以不光得练功夫,还得练两张嘴皮,如果不知道语言的结构,就很难懂得语言的解构,等解雨臣什么时候学会把谎言说真,才是铜齿铁骨,没有弱点了。


    三两口塞完糖油饼,解雨臣道:“这次碰面,我觉得有两个事情值得一说。”他这么说,一边将二人用过的碗筷收起来摞好,等着一会保姆阿姨来收拾。


    作罢这些,少年想掺扶老人去一旁喝茶,老人摆手,示意他就在饭桌边说无妨,刚吃完饭不想挪窝,更不想喝茶,怕消化不良。解雨臣也没做推脱,斟酌着语言讲了起来。


    要说起来,这些人都是二爷退休前的人脉关系,前一段时间解雨臣正式接管解家全部产业的时候一起算给他走动联络了。


    也正因如此,这次见面的大多是原社区文艺剧团里面退休干部的子女,子女都有,年龄上大他许多。这群人和常年刀头舔血的解家本家人不一样,身上都有一种稳定安详的气质,好像只要在他们身边,玻璃杯中的茶叶都要飘的慢一些。


    解雨臣突然出现并混迹其中,在当事人的角度上观感十分奇特,像是误入森林寻求帮助的青蛙。


    在心理上,他并不胆怯,托了二爷爷的福,这帮人和他几乎平辈,不用叫叔叔阿姨。但是实际上,这些人谈论的话题,他很少能插上话。


    他们结婚早,生孩子也早,有些人的孩子甚至跟解雨臣一样年纪,十四五岁,正是一生中最淘气的年纪,像个不知疲惫的狗崽子。一群人聚在一起除了交流工作动向,唯一的话题都聚焦在青少年教育上。


    解雨臣插不上话,只能像个好学生一样,安静地一边吃喝,一边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聊天。他个子不高,坐在圆桌旁,远的菜就夹不到,有个大人注意到后就把菠萝咕噜肉被转到他面前固定下来。


    解雨臣感激地冲那人笑,拿起杯子喝饮料,感觉一共有两件事值得注意。


    第一件事说的是某科室主任表亲戚家的孩子,那个亲戚从早年战争年代保留下来了殷实的家底,希望后代过点风花雪月的安稳日子。所以,从小学开始,送孩子去欧洲的音乐学院学小提琴。


    但是洋鬼子的地方只靠钱也是打不通的,那家的小孩在经年累月的努力终于博士毕业后,竟因为师门斗争,成了半个牺牲品,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姑娘一气之下决定白手起家,农村包围城市,去当起了私人教师,靠着原来遗留的联系,专抢师门的生意。几年过去,竟也能和师门平分秋色,姑娘自己攒下不少,正准备在这个基础上,在社区范围铺开商业性机构。


    解雨臣把咕噜肉掏出一个大洞,这桌上几乎没有人吃这道菜。


    少年低头把食物塞进嘴巴里,目光微动,支棱着耳朵关注周围每一点动静。


    另一件他比较在意的事情就发生在北京市内。事情的主人公是戏剧学院的一个大二学生,他从去年开始依靠社团,组织同院的学生,给老板们的私人活动提供表演,报酬按照比例抽取。这种经营模式其实并不新鲜,一般常见于农村红白事上,有的主人家财力雄厚一点,甚至能请动外地有名的戏班子。


    但是这两年,社会的娱乐活动方式发生了巨大转变,坐儿们的口味变了,传统戏班的生意越来越难做。解雨臣苦恼这件事情依旧,没想到能在这里听见别的风声。


    他视线正跟故事的主人公对上,正是那个把咕噜肉转给他的人。


    那人没有因为被陌生小孩盯着就漏出古怪表情,反而十分和气且礼貌地冲他微笑。


    解雨臣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眼熟。


    二爷听着他的陈述,用帕子擦嘴,想了想道“你是想通过这两种渠道,将解家明面上的势力铺开?”


    “我想用明面上的事情给暗地里的势力作遮掩,如果真能如愿铺开,那北京就有解家一张网,资金和物件都能靠这个流通。”


    解雨臣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碗碟,“现在是房地产大规模建设的时期,解家以前斗的太厉害了,底子受损严重,损失了根基。而我能插手的又十分有限,无非是买卖倒手,能收到的好处也就是些钱财而已……”


    二爷笑眯眯地用手指点他,打趣:“花老板真大气,钱财而已……”


    解雨臣撒娇一般笑笑:“等到房地产市场基本饱和的时候,后代和娱乐就是无法回避的问题。而且……解家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钱,而是一个合法合理的身份,一个能堂而皇之融入现代社会的身份……”


    “不错。”


    解雨臣跟爷爷对视,看见老人眼中温吞的水光。


    受到家族影响,他是在九门传说中长大的小孩,解家的环境让他从小把各种各样的人见识一遍。解雨臣心里一直觉得,他二爷爷才是九门真正的人物。


    人到晚年,要么固执强权,要么安稳懦弱,只有他二爷爷,仿佛还有份少年人心性,对世界上的新鲜事物报一份好奇的打量。


    “这个生意如果做得好,可以悄无声息地将自己在明面上隐身。” 老人手掌扶在八仙桌面上,点点头又道:“就是这路八成不好走,历朝历代文艺领域都是各路财神的嘴前肉。类似的谋划肯定已经有人做了,你要小心。”


    解雨臣回神,听见二爷开口:“其二就是,这里面的度不好把握,涉及太多私人场合和利益,时间长了难免瓜田李下,要是闹出桃色事件不光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跟着你的伙计。九门当年的老人们文化水平不高,但是行事做人,一个‘义’字当先,还是要传下去的。”


    这可以算得上红二爷难得的强硬了,解雨臣心领神会地颔首,郑重道:


    “我知道了,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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