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宗政岚来了坤宁宫来陪李明月用膳。
精致的御膳摆满了楠木圆桌,宗政岚似乎没什么胃口,只夹了几箸,便放下象牙筷,拿起温热的绢帕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他看向坐在对面,始终默默进食的李明月,唇角弯起一抹温和的弧度。
“明月,”他声音轻柔,带着惯常的、仿佛能溺死人的关切,“昨日大朝会,朕见十七弟风尘仆仆,戍边五年,着实辛苦。朕想着,不若在宫中设个家宴,专为他接风洗尘,也显得我们兄弟和睦。你觉得如何?”
李明月执箸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片清笋,放入面前的小碗中,然后轻轻的放下玉著。
她怎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昨日大朝会上那看似无意的一句“敬酒”,不过是开胃小菜。今日这家宴,才是他真正想要展示所有权、敲打宗政靖越,同时也将她牢牢钉在“皇后”这个位置上的戏码。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对上宗政岚那双含笑的、却深不见底的眸子:“陛下思虑周全,臣妾没有异议。一切依陛下之意办理便是。”
她的顺从,似乎让宗政岚很满意。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甚至亲自舀了一小碗她平日还算喜欢的燕窝羹,放到她面前:“如此甚好。那此事就交由皇后费心了。务必办得热闹些,让十七弟感受到朕与你的心意。”
“臣妾遵旨。”李明月垂下眼睑,看着碗中晶莹剔透的羹汤,心中一片冰凉。
他的心意?他的心意无非是提醒所有人,尤其是宗政靖越,她李明月如今是谁的所有物。
真是可笑,她曾教给宗政靖越的道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地都要有自己的骨气,人,是有野性的。而现在的自己却如同一个物品一样,被抢来夺去,争论价值。
三日后,宫中设宴麟德殿。
宗政家的王爷、公主、驸马们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满堂的金碧辉煌和锦衣华服。
宗政岚携李明月坐在主位,他今日心情似乎极好,与几位亲王谈笑风生,时不时侧过头,与身旁的李明月低语几句,或是为她布菜,姿态亲昵自然,将一个温文尔雅、体贴入微的丈夫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李明月端坐着,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皇后的雍容浅笑,应对着各方投来的目光和问候。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笑容如同面具,僵硬而空洞。而她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掠过下首那个玄色的身影。
宗政岚让她办家宴,她索性把宗政家所有能来的人都请了过来,但她万万没想到,她的弟弟李成煜和妹妹李簪星竟然也来了。而他们赴宴的消息,李明月是今晨才知道的,说是宗政岚亲自让人去请的,毕竟是家宴,皇后的家人当然也要来。
真是好丈夫,旁人见了他李家姐弟,谁不觉得李明月幸福?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皇帝每次提一次他们,就是在给她警告。
宴会初始,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宗政靖越坐在亲王席位的首位,相较于其他宗亲的热络,他显得沉默许多。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独自饮酒,偶尔与上前搭话的人应酬两句,神色淡漠,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投入暖湖的寒冰,让周遭无形的空气都冷凝了几分。
酒过三巡,丝竹声越发靡丽。
宗政岚端起酒杯,朗声道:“来,诸位,再敬宣王一杯,贺他凯旋,佑我大雍边境安宁!”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
李明月也端起了面前的玉杯,里面是琥珀色的琼浆。她刚要将酒杯送至唇边,身旁的宗政岚却忽然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侧过身,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包括下首的宗政靖越隐约听到:
“明月,你身子弱,太医叮嘱过不宜多饮,浅酌即可,莫要贪杯,对身子不好。”
他的语气充满了关切,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真心实意疼爱妻子的夫君。
李明月的身体瞬间绷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愤怒直冲头顶。
身子弱?不宜多饮?他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将那些伤害抹去,扮演着无辜的关怀者?那化功散侵入经脉、废去她苦修多年内力时的剧痛与绝望,他难道忘了吗?
她的脸色在一刹那变得有些苍白,指尖用力,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玉杯。
这一次,她没有再像往常那样配合他演戏,没有露出温顺的笑容,也没有轻声回应“谢陛下关怀”。她只是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明显的抗拒。她将酒杯重重地放回桌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玉液在杯中剧烈晃荡。
然后,她移开目光,不再看宗政岚,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笑意也彻底消失无踪。
宗政岚脸上的温柔神色微微一僵,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自然地收回手,继续与旁人谈笑。
然而,这一幕,却没有逃过一直用余光注视着上首的宗政靖越。
他是最知道李明月酒量的人。曾经的李明月,在军中与将士同乐时,可以豪饮烈酒而面不改色,那份飒爽英姿,是他记忆中鲜明的一笔。可如今,皇帝竟以“身子弱”、“不宜饮酒”为由阻止她?而李明月那毫不掩饰的抗拒和瞬间冷下来的脸色……
宗政靖越握着酒杯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泛白。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疑虑和不易察觉的……心疼?但他迅速垂眸,将一切情绪掩盖在浓密的睫毛之下,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波澜。
她在反抗,宗政岚为难她了?还是说,她一直都……不开心?
宴席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宗政岚便以“前朝尚有政务”为由起身离去,临走前,还特意当着众人的面,轻轻拍了拍李明月的肩膀,柔声道:“皇后辛苦了,稍后便早些回去歇息,不必等朕。”
他刻意营造的亲密与体贴,像一层油腻的薄膜,糊在李明月的皮肤上,让她感到窒息。
皇帝一走,殿内的气氛似乎松弛了一些,但也更加微妙。几位长公主拉着李明月说话,言语间不乏一些夫妻恩爱的打趣或者说一些子嗣问题,李明月强打着精神应付,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不想和那个人齐名。
不过还好,他走了,她终于可以毫无忌惮的看向弟弟妹妹了。
她看到成煜似乎有些拘谨,但眼神明亮,手不停的给妹妹夹着菜,偶尔也会和年纪相仿的郡王交谈几句,隐隐看得出“将门虎子”的英气。
簪星则活泼些,小口吃着精致的点心,一双灵动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席间的公主命妇们。她七岁了,但她这个长姐却只为她过了一次生辰。
看着那两个小小的人儿,李明月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中,却又带着尖锐的酸楚。她多想走过去,像从前一样,揉揉成煜的头,问问他武功练得如何了,或者抱一抱簪星,问问她最近又读了哪些书,有没有调皮惹娘亲生气。
她多想告诉他们,姐姐在这里过得一点也不好,姐姐想回家,想爹娘,想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可是她不能。
她只能远远地看着,用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亲人的轮廓,将所有的思念和委屈,死死地压在心底,面上还要维持着属于皇后的、端庄而疏离的微笑。那微笑之下,是几乎要决堤的泪意。
宴会持续到亥时初才散场。
李明月站在麟德殿门口,端着皇后的仪态,微笑着将一位位宗亲王爷、公主驸马送走。
“阿姐!”
“阿姐!”
听见这两声呼唤,李明月蓦地转身,看见李成煜牵着妹妹的手从殿内跑了过来,她急的加快脚步迎上。
“煜儿,星儿。”她瞬间红了眼眶,她终于可以好好的看一看她的弟弟妹妹了。
“阿姐…别哭…”李簪星圆溜溜的大眼睛正仰头看着她,举起另一只小手想要够着她的脸庞。
李明月心中一片酸软,蹲了下来和李簪星平视,温柔道:“阿姐没哭,阿姐是高兴…”
阿姐…好想你们……
她极其温柔的摸了摸妹妹可爱的脸庞,笑了笑。那笑容是幸福的,是苦涩的,是知足的。
她知道,够了,足够了。
李明月缓缓站起身,看着弟弟,语气温和:“煜儿,你长大了,行事要更加稳重,要多听母亲教诲。”
李成煜重重点头:“阿姐放心,臣弟省得。”
李明月欣慰的点点头又看向妹妹:“星儿,在家要听话,好好读书,莫要惹母亲忧心。”
李簪星抬起小脸,听话的点点头,眼中带着纯粹的孺慕:“阿姐,你在宫里也要保重身子,星儿和哥哥、娘亲都很想你。”
这一句“想你”,几乎瞬间击溃了李明月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涩,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将湿意逼回,才勉强笑道:“好,阿姐知道。”她又看向李成煜:“天色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李成煜似乎看出了姐姐的心思,知道在这宫中要谨言慎行,可他现在羽翼未丰,还不能够做姐姐的避风港,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快点长大,要变强,要保护姐姐,保护家人。
他握紧了妹妹的手,深深地看了一眼姐姐,郑重道:“阿姐,我们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李明月心中一痛面上却不显半分,甚至强迫自己勾勒出一丝完美的微笑,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着弟弟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李明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带来一阵凉意,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冰冷和空茫。
最后,那道玄色的身影也走了出来。宗政靖越步履沉稳,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顿,却没有看她,只是对着空气般,漠然行了一礼:“臣,告退。”
“宣王慢走。”李明月立刻收敛情绪,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同样没有看他。
看着他挺拔却冷硬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李明月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挺得笔直的背脊微微垮下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无尽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回宫吧。”她对身旁的秋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
秋纹连忙上前扶住她。她是自小就跟着李明月的丫鬟,也是她在这宫中唯一的亲人。
她没有选择坐轿辇。
主仆二人,沿着被宫灯晕染出昏黄光晕的宫道,缓缓向坤宁宫走去。
夜已深,宫道寂静,只听得见她们轻微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月光清冷,洒在汉白玉的石阶上,泛起一层凉薄的银辉。
刚走过一处拐角,临近一片嶙峋的假山时,旁边阴影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精准而有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瞬间将李明月从秋纹身边拽开!
“啊!”秋纹吓得低呼一声。
李明月心中也是一惊,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宗政靖越!
他竟去而复返,等在这里!
“放肆!”
李明月又惊又怒,试图甩开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指如同铁钳,纹丝不动。她内力全无,此刻在他面前,竟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儿。
宗政靖越根本不理会她的斥责,另一只手迅速揽住她的腰,力道之大,几乎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不由分说地带着她疾步后退,瞬间便隐入了假山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将惊呼的秋纹隔绝在外。
假山形成的狭窄空间内,光线昏暗,只能借着远处宫灯微弱的光,勉强看清彼此模糊的轮廓。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宗政靖越!你想干什么?”李明月压低声音,怒斥道,胸腔因愤怒和突如其来的惊吓而剧烈起伏。她试图挣扎,却被他牢牢禁锢在假山冰冷的石壁与他滚烫的胸膛之间。
宗政靖越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额顶,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危险。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复杂的火焰,有愤怒,有恨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痛楚。
半晌,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皇后娘娘如今凤袍加身,母仪天下,当真是得偿所愿了。只是……”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她苍白的面颊,“……臣怎么瞧着,娘娘脸上,不见半分喜色?”
他的话,像毒针一样刺入李明月的耳膜,让她浑身一颤。她猛地别开脸,避开他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冷声道:“十七弟若没有其他事,本宫要回宫了。”
她试图用身份和冷漠筑起高墙。
然而,“十七弟”这个称呼,似乎彻底激怒了他。
宗政靖越猛地凑近,两人鼻尖几乎相碰,他眼底的冰层碎裂,露出底下翻涌的岩浆:
“五年不见,皇嫂还真是变得更加冷漠无情了!怎么?如今连与故人说句话,都嫌多余了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还是说,皇嫂贵人多忘事,早已不记得当年……”
“够了!”
李明月厉声打断他,心脏因他那声充满讽刺的“皇嫂”而阵阵抽搐。她不想听,不想在这里,在这种情形下,与他回忆任何过往。那只会让她更加难堪,更加痛苦。
她再次用力,试图挣脱他的钳制,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逼仄空间。
就在她挣扎的瞬间,宗政靖越似乎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住她,手腕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一股巧劲透入她的脉门。若是从前,李明月内力自行运转,这股力道根本不足以制住她,甚至会被她的内力反弹开。
可是现在——
预想中的内力抵抗并未出现。宗政靖越感受到的,只有李明月手腕处异常柔弱的筋脉,以及那空空荡荡、毫无内力流转迹象的体内虚空!
宗政靖越脸上的愤怒和嘲讽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猛地松开些许钳制,像是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瞳孔骤然收缩:
“你的内力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和恐慌,“李明月,你的内力怎么回事?!”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李明月内心深处最耻辱、最痛苦的回忆。废去武功的那段记忆,如同噩梦般席卷而来,带着化功散侵入四肢百骸时的冰冷与无力,带着她多年苦修毁于一旦时的绝望与不甘。
“与你无关!”巨大的羞愤和屈辱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趁着他因震惊而松懈的刹那,猛地将他推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假山上,生疼。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因为强烈的情绪而亮得骇人,里面充满了戒备、屈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是李明月,她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居高临下的质问,更讨厌被人压制的滋味!
“宗政靖越!”她稳住身形,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背脊,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属于皇后的、冰冷的威仪:“本宫是皇后!是你的皇嫂!请你自重!”
她快速整理了一下被他弄皱的衣襟,仿佛要拂去所有他留下的痕迹和气息。然后,不再看他那震惊而复杂的眼神,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假山的阴影,对着外面焦急等待、吓得脸色发白的秋纹低喝一声:“走!”
主仆二人的脚步声仓促远去,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假山阴影里,宗政靖越依旧维持着被推开时的姿势,僵立在原地。黑暗中,他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翻江倒海般的怒火和……心悸。
她没有内力了。
那个曾经在演武场上意气风发,箭无虚发,百战百胜的李明月,那个他曾仰望、追逐了十年的身影……如今竟然内力全无!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需要被“保护”的弱女子?
是谁干的?
宗政岚?
是因为她嫁入了皇家,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折断她的翅膀,让她彻底成为笼中鸟吗?
那句“对你身子不好”的“关切”言辞,此刻回想起来,是如此的讽刺和令人作呕!
宗政靖越缓缓握紧了双拳,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心疼,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他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宫墙,看到那座囚禁着她的黄金牢笼。
月光依旧清冷,假山投下的阴影越发浓重,将他整个人都吞噬了进去,只剩下一双在黑暗中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眸子。
她是李明月,她可以强大,也可以柔弱,她可以选择变轨改途,也可以选择韬光避彩,但绝不能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那样的她,不再是她。
“李明月,你瞒了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