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
第1章 皇后
深秋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漫进坤宁宫内,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寒。
宫女秋纹手持玉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皇后那一头浓密如瀑的青丝。铜镜里映出的容颜,依旧美丽,却像蒙了一层薄尘的明珠,失了几分鲜活气。眉宇间是常年端着的雍容,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
“娘娘的头发真好,奴婢用再名贵的头油,都觉是多余了。”秋纹轻声说着,试图打破这清晨惯有的沉寂。
李明月目光落在镜中,却又仿佛穿透了镜面,不知看向了何处。她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对秋纹话语的回应,并未出声。
另一名年纪稍小的宫女捧来今日大朝会要戴的凤冠,那是由无数珍珠、宝石和赤金累丝镶嵌而成的九龙九凤冠,华贵沉重,象征着母仪天下的尊荣。
小宫女忍不住轻声吸气,带着艳羡:“这凤冠真重啊,娘娘今日戴着,定然辛苦。”
秋纹脸色微变,正要呵斥小宫女多嘴,却听李明月淡淡开口,声音平缓无波:“习惯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坠在空旷的殿内。习惯了这凤冠的重量,习惯了这深宫的沉寂,习惯了……不再是自己的自己。
五年了,这四方的天,四方的地,几乎要磨平她所有的棱角,快要让她忘记,自己也曾金戈铁马,驰骋沙场,是军中人人敬畏的“大将军”。
秋纹心中一酸,不敢再多言,只更加轻柔地为她绾发,戴上那顶沉甸甸的荣耀与枷锁。
太和殿内,百官肃立,待皇帝皇后落座,觐见之声山呼海啸。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明月端坐在宗政岚身侧,目光平视前方,遵循着宫廷礼仪,繁复的礼服层层叠叠,包裹着她依旧挺拔却不再蕴含力量的身躯。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敬畏的,讨好的,审视的。
她像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神像,完美,端庄,却没有温度。
宗政岚清朗温和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带着帝王的威仪与恰到好处的宽和:“众卿平身。”
“谢陛下!”
李明月面上带着一丝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平淡无波,仿佛灵魂被抽离,看着这满殿的繁华与喧嚣,如在同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
各国使节一一上前,献上国书与贡礼。
亲王、长公主们按品级列席,言笑晏晏,一派天家气象。
宗政岚对于各国使者或恭维或暗藏机锋的话语得体应对着,时而温言嘉许,时而绵里藏针,将大国的气度与君王的掌控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他偶尔会微微侧头,低声对李明月说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李明月的回应则是如训练好的一般,或微微颔首,或极轻地应一声“陛下说的是”。
她的回应永远端庄,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宗政岚似乎并不在意,他需要的,或许只是她坐在这里,扮演好皇后的角色,成为他完美统治图景的一部分。
直到司礼监那尖细高亢的嗓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殿内维持着的和谐表象。
“宣——戍边大将军,宣王宗政靖越觐见!”
那一瞬间,李明月交叠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隔着丝绸衣料,轻轻抵住了掌心。她依旧维持着平视前方的姿势,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像是被这声唱报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失序的悸动。
随即,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步步,由殿外踏入。那脚步声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也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尖。
宗政靖越停在大殿中央,玄色亲王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岳。边疆五年的风沙,将他身上最后一丝属于京城的骄矜之气磨砺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血与火淬炼的沉浑与锐利。他面容硬朗,肤色是常年日照下的健康麦色,下颌线条紧绷,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行军之人的干脆。
“臣,宗政靖越,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塞外风沙磨砺出的粗粝沙哑,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微微停顿了一瞬,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吐出后面几个字时,似乎格外艰难,“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皇后娘娘”四个字,像冰珠落地,清晰,冰冷,不带丝毫情绪。
李明月感觉到自己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那道跪伏的玄色身影上,他未抬头,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也清楚,就算看清了也无济于事,他们之间隔着五年无法跨越的时光。
“十七弟快快请起!”宗政岚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与亲和,“你戍守边关,劳苦功高,朕心甚慰。边关苦寒,真是辛苦你了。”
宗政靖越依言起身,依旧微垂着眼睑,姿态恭谨,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为国戍边,是臣的本分,不敢言苦。”
“好!好一个‘本分’!”宗政岚抚掌,面露赞赏,“有皇弟这般肱骨之臣,实乃我大雍之福,朕之幸事!”他语气温和,如同一位真心为弟弟感到骄傲的兄长,“且与朕和众卿细细说说边关情形。”
“是,陛下。”
宗政靖越开始述职。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平稳,将边疆的防务、各部族的动向、屯田的进展,条分缕析,一一陈述。没有夸功,没有诉苦,只有冷静客观的事实与精准的判断。
李明月静静地听着。
那些熟悉的地名,曾经是她沙盘上推演过无数次的要冲;那些战事的描述,曾是她热血沸腾、挥斥方遒的过往。
如今,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说出,平静无波,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她心上早已结痂的伤口。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拢,华美的宫装袖口下,指节微微泛白。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流连在他身上。他瘦了,也结实了,肩膀宽阔得足以撑起一方天地。左脸颧骨处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浅淡疤痕,为他原本俊美的面容添了几分悍勇之气。他再也不是那个会在她面前情绪外露、喜怒皆形于色的少年了。时间与经历,将他打磨成了一柄入鞘的利刃,收敛了锋芒,却更显危险。
述职完毕,殿内有一瞬的寂静。宗政靖越所陈述的功绩与艰辛,远超众人想象。
宗政岚沉默片刻,方才慨叹道:“朕虽居庙堂,亦能想到边关将士之不易。皇弟之功,非言语可表。”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温和,“如今你既回京,便好生休整。朕已命人将宣王府邸重新修缮,一应物事,皆按亲王最高规制置办,断不会委屈了你。”
这话听起来是关怀,实则是在提醒,也是在划清界限。
他回来了,但他只是亲王,他的归宿是王府,而非这权力的中心。
他在告诉他,戍边回来了,军权也该上缴了。
宗政靖越神色不变,再次躬身:“臣,谢陛下隆恩。”
就在这时,宗政岚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侧身,极其自然地从龙案上端起一只金杯,目光温和地看向李明月,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御阶之下近前的一些臣子听清:“皇后啊,宣王立此大功,捍卫我大雍江山,护佑黎民百姓,功在社稷。朕心感念,理当敬他一杯,皇后意下如何啊?”
帝王举杯,皇后自然要跟随。这是天经地义的礼仪,是帝后一体的象征,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可这看似随意的举动,落在知情人眼中,尤其是落在宗政靖越眼中,无异于最尖锐的刺。
李明月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抬眸,对上宗政岚含笑的眼。那笑意温文尔雅,如同春水,底下却藏着冰冷的暗流。他在用这种方式,宣示主权,提醒着所有人,尤其是提醒那个刚刚归来的皇弟,谁才是主宰,而李明月,又是谁的人。
她看到宗政岚眼底那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陛下说的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心底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无数浑浊的浪涛。
秋纹适时地斟满一杯酒,递到李明月手中。金杯冰凉,酒液微漾。
宗政岚已然站起身,面向百官,举杯,声音清朗:“这一杯,敬宣王,敬所有戍守边关、保家卫国的将士!众卿,同饮!”
“敬陛下!敬宣王!敬将士!”百官齐声应和,纷纷举杯。
李明月在宗政岚起身的那一刻,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的动作依旧优雅端庄,这样的举止她早已演练过千百遍。她举起酒杯,目光不得不看向殿中那个玄色的身影。
宗政靖越也举起了酒杯。他的目光,终于不再回避,直直地迎了上来。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隐忍,有痛楚,有一闪而逝的愤怒,还有那被她亲手碾碎、却似乎并未完全熄灭的……炽热爱恋的余烬。他的视线,紧紧地锁着她,像是要将她此刻穿着凤袍、与另一个男人并肩举杯的模样,深深地刻入灵魂深处。
李明月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颤抖。她强迫自己与他对视,维持着皇后应有的威仪与平静。可在他那几乎能洞穿人心的目光下,她感觉自己无所遁形,仿佛身上这件华美的凤袍,变成了最可笑的伪装。
宗政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潇洒。
李明月也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尽数饮下。酒液入喉,如同火烧,一路灼烫到心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几乎能尝到那苦涩背后,属于自己尊严碎裂的味道。
宗政靖越看着她饮酒时微微仰起的、白皙脆弱的脖颈,看着她垂下眼帘时那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猛地抬手,将杯中烈酒一口饮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悍勇。酒液的辛辣刺激着喉咙,却远不及此刻心口那如同被撕裂般的痛楚。
“臣,”他放下酒杯,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如同被砂石磨过,“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他再次垂下了眼睑,掩去了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剩下拒人千里的恭顺与冰冷。
李明月缓缓坐下,凤冠的重量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几乎要压断她纤细的脖颈。宗政岚也坐了下来,他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覆在她依旧紧紧握着空酒杯的手背上。
他的手心温暖干燥,可李明月却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相贴的皮肤,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她没有挣脱,甚至没有动弹分毫,只是任由他握着,像一尊没有知觉的玉雕。
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带着痛楚与恨意的目光,虽然不再直视,却依旧如影随形地钉在她的侧影上。
殿内的歌舞再次响起,丝竹管弦,靡靡之音,试图掩盖刚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百官们重新挂上笑容,推杯换盏,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只有李明月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回来了。
带着赫赫军功,带着满身风霜,也带着被她亲手推开、继而转化为深刻恨意的十年痴恋。
而她,被困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穿着最尊贵的华服,戴着最沉重的枷锁,在他的注视下,扮演着最违心的角色。她骨子里的那份孤傲,在现实的重压下,只能深深地隐藏起来,化作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与隐忍。
宗政岚依旧在与近臣谈笑,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温柔。
这一场大朝会,对于宗政靖越而言,是功勋的犒赏,也是酷刑的凌迟。
对于李明月而言,是日常的仪轨,也是尊严的碾磨。
深宫寂寂,长路漫漫,那饮下的酒,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过往,将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言语,那些被压抑的情感,都化作了一片无声的灰烬,飘散在这看似繁华似锦、实则冰冷彻骨的宫阙之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第2章 过往
大朝会结束之后,李明月便回宫了,她卸下了繁复的宫装,拆了珠冠,一人独坐窗边。殿内没有点灯,暮色一点点吞噬着华贵的陈设,也吞噬着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宗政靖越。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眸,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去,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她早已麻木的心口,撬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那扇门后,是早已褪色的年少时光,此刻却带着惊人的清晰度,汹涌而来。
恍惚间,她好像又闻到了那个夏日午后,宫墙角落潮湿的泥土气息。十四岁的她,不耐烦地蹲在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男孩面前。
“喂,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被打成这样,真没用!”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里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对软弱的鄙夷。
那孩子抬起头,一张鼻青脸肿的小脸,泪水混着尘土,糊得看不清原本模样,唯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委屈又无助。
“我……我不是太监……”他抽噎着反驳,结果哭得更凶了。
李明月当时头疼极了。她哄过自家那个皮猴似的弟弟,却从没见一个男孩子能哭得这样惊天动地,这人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她本来是跟着母亲来参加宴会的,觉得无聊就溜出来玩,结果就遇到了这个“哭包”。
她是真见不得有人掉眼泪,特别是男的。看这小孩哭得那般可怜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她就放弃了“出逃”计划,停下了脚步。
她粗手粗脚地用自己的绢子去给小孩擦脸,结果绢子上的刺绣不慎刮到了他的伤口,惹得他“嘶”一声,眼泪掉得更凶。
“行了行了,别哭了。再哭就更丑了。”李明月无奈地叹气,索性在他旁边坐下,看着他哭。
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哭声断断续续,却固执地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李明月从最初的烦躁,到后来的无奈,最后竟生出一点好笑和心软。
这皇宫里,怎么养出这么个娇气又能哭的男子?
等他哭声渐歇,只剩下小声的抽噎,她才试着开口:“喂,你叫什么名字?”
“宗政…靖越……”他哑着嗓子,眼睛肿得像核桃。
“哦,你是那个最小的十七皇子?”她恍然。
宗政靖越怯生生的点了点头。
李明月看着他这副可怜样,心里那点豪气被激发出来,“别哭了!我教你个厉害的,以后谁再打你,你就揍回去!”她眼睛一亮,“我教你射箭怎么样?百步穿杨!可厉害了!”
“你、你是谁?”宗政靖越的声音还是胆怯的,小声问她。
李明月抬起下巴,拍着胸脯,自信道:“我叫李明月,我爹是太尉李聘。”
宗政靖越又低下了头,唯唯诺诺的低语:“他们就是看我没有母亲才打我的……”
闻言,李明月心中一紧。原来这小家伙被欺负成这样是没人护着他啊,好可怜啊。
“听着,小十七。”她突然蹦起来,正色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你要是想不被欺负,就得让自己变强。”
宗政靖越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英气逼人的少女,阳光透过宫墙的缝隙落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那一刻,在他眼中,她比宫中任何一位公主都要耀眼。
李明月继续说:“你放心,姐的名头可不是吹出来的!只要你跟着我练武,保准以后只会是你打人,不会是人打你!”
或许是她语气里的自信感染了他,或许是他哭累了,宗政靖越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李明月颇有成就感,仿佛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立刻蹲下身与他平视,笑嘻嘻的问:“要不,你认我当师父吧?我把我所学的都交给你?”
宗政靖越乖乖点头:“好……”
从那以后,李明月身后就多了一个小尾巴。
“明月姐姐,今天还学射箭吗?”小小的宗政靖越,换上利落的骑射服,眼睛亮晶晶地跟在她身后,那声“姐姐”叫得又甜又糯。
“学!不过今天先扎马步!下盘不稳,射箭也是白搭!”李明月摆出小师父的架势,一本正经。
宗政靖越真的很听话,也很能吃苦。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皇子,拉弓拉到手指磨出血泡,对着木桩练拳脚磕得浑身青紫,也从不吭声。
他天赋极好,李明月随意点拨,他就能迅速掌握要领。后来,连李明月的师父,都忍不住对这个沉默坚韧的小皇子另眼相看,偶尔会兴致勃勃地多教他几手真功夫。
时光就在弓弦的震动和拳脚的风声中悄然流淌。宗政靖越一年年长高,身形抽条,褪去幼时的圆润,有了清俊少年的轮廓。他的武艺进步神速,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小豆丁。
但他依旧习惯性地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地叫着“明月姐姐”。
李明月偶尔练功受伤,宗政靖越一定会找来最好的金疮药,笨手笨脚地想给她包扎,小脸绷得紧紧的,生怕会弄疼她。
李明月玩心重,常常跑到郊外打猎,而宗政靖越也必然会溜出宫,顺便揣着还温热的、宫里的精致点心,因为她最喜欢吃甜食了。
李明月每次出征前夕,宗政靖越都会出现在李家府门外。
只一句——“明月姐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十年。
从九岁到十九岁,他几乎贯穿了她整个肆意飞扬的青春。
那一声“明月姐姐”,她应了十年,也护了他十年。
尽管宗政靖越再也不是她需要保护的“小可怜”了,可她仍旧是习惯了做大姐姐,还是把他看作跟在身后的小徒弟,对他的教导和关心,从未掺杂半分男女之情。
直到宗政靖越十五岁那年,那个杏花吹满头的春天。
李明月刚打完一场胜仗回来,风尘仆仆。
宗政靖越等在那棵他们常常见面的老杏树下,纷扬的花瓣落了他满肩。
李明月像往常一样,笑着走过去,习惯性地想拍拍他的肩膀:“喂,小十七,等在这儿干嘛?”
他却避开了。
她的手落空,微微一愣。
少年站在花雨里,身姿如拔节的青竹,耳根泛着明显的红晕,眼神却异常坚定,直直地看着她,声音因紧张而发紧:“明月姐姐,你等我。”
“嗯?”她没明白。
“待我及冠之年,”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必以天下最盛的聘礼,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娶她?
李明月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他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可在她眼里,他依旧是个半大的孩子。她比他大五岁,这个年龄差距,在当时看来,几乎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从未,也根本不可能,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往男女之情上去想。
片刻的错愕之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军中养成的豪爽,也带着几分对“孩子话”的不以为意。
她重新伸出手,这次成功地拍到了他的肩膀,力道不轻:“说什么傻话呢!好了,姐姐刚回来,累得很,改天再教你新的枪法!”
宗政靖越耳尖通红,急道:“我不是…我是认真的!我…我心悦你很久了……”
“行了行了,”李明月打断他,只当他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错觉,或是依赖之心过重,随口敷衍道,“等你及冠再说。”
她说完,便绕过他,大步朝着府门走去,将那个僵立在杏花树下的少年抛在身后。
春风拂过,带来杏花的甜香,她却浑然未觉身后那道目光,是如何从炽热,一点点变得黯淡。
那个所谓的“约定”,如同投入湖心的一粒小石子,在她心中甚至没能漾开一圈完整的涟漪,便迅速沉底,被她忘却在忙碌的军务和家族事务中。
而他们真正的决裂,是来自五年前的一纸婚约——
当年先帝病重,各地藩王虎视眈眈,朝局风雨飘摇,太子宗政岚地位不稳。
先帝秘密召见李聘,言辞恳切,希望李家能以联姻方式,稳固储君之位。而李明月是李家长女,是先帝亲封的大将军,手握部分兵权,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公,皇命难违。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朝局动荡,天下大乱,李家亦不能独善其身;于私,李家受先帝知遇之恩,李明月更是年纪轻轻,殊荣不断。
这请,李家不得不应。
再者,李明月对那位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太子殿下,并无恶感,甚至存着一丝对未来君主的敬仰和模糊的好感。在家族与皇权的双重考量下,她点了头。
赐婚圣旨下达的那天晚上,宗政靖越如同疯了一样,闯进了她的院子。
他那时十九岁,已经比她高出了不少,常年习武的身形挺拔劲瘦。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眼底是一片骇人的猩红,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
“为什么?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等我!为什么突然要嫁给他?!”
面对他的质问,李明月心里乱成一团。有对未来的茫然,有对家族的担忧,还有一丝……面对他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愧疚。
她不喜欢他这样失控的样子,更不喜欢他提及那个她早已忘到脑后的“玩笑约定”。
一种被逼迫的恼怒涌上心头。
“宗政靖越,你放开我!”她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没能成功,这让她更加恼火,“彼时戏言,何必当真?你当时才多大?小孩子的话,谁能作数!”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低吼,眼眶红得吓人,“我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
李明月像是被刺痛了,那些违心的、伤人的话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仿佛只有用最尖利的言语,才能划清界限,才能掩盖住自己内心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混乱。
“真心值什么?宗政靖越,你看清楚,我是李明月,是太尉之女,是当朝将军!我若要嫁人,自然是嫁予当朝储君,未来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才是我该走的路!”
她看到他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利刃刺穿。可她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让她继续说了下去,语气越发尖刻:
“你?能给我什么?权势?地位?还是你口中那虚无缥缈的真心?我告诉你,我贪慕虚荣,我就是要当皇后!所以我只会嫁给太子!这些话,你可听清楚了?”
话音落下,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宗政靖越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一点点松开。他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不再是受伤,不再是痛楚,而是一种彻骨的冰冷和绝望,像是燃尽的灰烬,最后一点火星也彻底熄灭。他看了她很久,久到李明月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他在劝说自己,不要相信……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可看着李明月眼里的倔强和决绝,所有准备好的疑问都被噎回了嗓子,他缓缓地往后退了两步,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李明月,你会后悔的。”
说完,他决绝地转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她便听闻,宣王宗政靖越自请戍守边疆,即刻启程。没有告别,没有回头。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满心的冰凉与涩然。
李明月依旧维持着倚靠的姿势,窗外已彻底漆黑。脸颊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她抬手一摸,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后悔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会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叫着“明月姐姐”的少年,那个在杏花树下对她许下诺言的少年,那个被她用最伤人的话语推开的少年。今天,回来了。
他穿着玄色亲王服,带着边关的风霜与赫赫战功,站在太和殿中央,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却冷得像塞外的寒冰。他叫她“皇后娘娘”,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那十年相伴,那些纯粹的守护与依赖,那些她视为理所当然的“姐弟”情谊,终究是被她亲手斩断了。
如今,她困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武功尽失,兵权不再,只剩下一个虚无的皇后尊位和满身的枷锁。而他,已是威震边疆的大将军,是朝堂上新崛起的势力。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五岁的年岁,不仅是身份的鸿沟,还有五年前那场决绝的争吵,她那些利刃般伤人的话语,以及这五年来,她被折翅困于深宫,而他于边疆浴血成长的、再也无法跨越的时光。
一切,都已不同了。
第3章 家宴
次日正午,宗政岚来了坤宁宫来陪李明月用膳。
精致的御膳摆满了楠木圆桌,宗政岚似乎没什么胃口,只夹了几箸,便放下象牙筷,拿起温热的绢帕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他看向坐在对面,始终默默进食的李明月,唇角弯起一抹温和的弧度。
“明月,”他声音轻柔,带着惯常的、仿佛能溺死人的关切,“昨日大朝会,朕见十七弟风尘仆仆,戍边五年,着实辛苦。朕想着,不若在宫中设个家宴,专为他接风洗尘,也显得我们兄弟和睦。你觉得如何?”
李明月执箸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片清笋,放入面前的小碗中,然后轻轻的放下玉著。
她怎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昨日大朝会上那看似无意的一句“敬酒”,不过是开胃小菜。今日这家宴,才是他真正想要展示所有权、敲打宗政靖越,同时也将她牢牢钉在“皇后”这个位置上的戏码。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对上宗政岚那双含笑的、却深不见底的眸子:“陛下思虑周全,臣妾没有异议。一切依陛下之意办理便是。”
她的顺从,似乎让宗政岚很满意。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甚至亲自舀了一小碗她平日还算喜欢的燕窝羹,放到她面前:“如此甚好。那此事就交由皇后费心了。务必办得热闹些,让十七弟感受到朕与你的心意。”
“臣妾遵旨。”李明月垂下眼睑,看着碗中晶莹剔透的羹汤,心中一片冰凉。
他的心意?他的心意无非是提醒所有人,尤其是宗政靖越,她李明月如今是谁的所有物。
真是可笑,她曾教给宗政靖越的道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地都要有自己的骨气,人,是有野性的。而现在的自己却如同一个物品一样,被抢来夺去,争论价值。
三日后,宫中设宴麟德殿。
宗政家的王爷、公主、驸马们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满堂的金碧辉煌和锦衣华服。
宗政岚携李明月坐在主位,他今日心情似乎极好,与几位亲王谈笑风生,时不时侧过头,与身旁的李明月低语几句,或是为她布菜,姿态亲昵自然,将一个温文尔雅、体贴入微的丈夫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李明月端坐着,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皇后的雍容浅笑,应对着各方投来的目光和问候。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笑容如同面具,僵硬而空洞。而她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掠过下首那个玄色的身影。
宗政岚让她办家宴,她索性把宗政家所有能来的人都请了过来,但她万万没想到,她的弟弟李成煜和妹妹李簪星竟然也来了。而他们赴宴的消息,李明月是今晨才知道的,说是宗政岚亲自让人去请的,毕竟是家宴,皇后的家人当然也要来。
真是好丈夫,旁人见了他李家姐弟,谁不觉得李明月幸福?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皇帝每次提一次他们,就是在给她警告。
宴会初始,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宗政靖越坐在亲王席位的首位,相较于其他宗亲的热络,他显得沉默许多。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独自饮酒,偶尔与上前搭话的人应酬两句,神色淡漠,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投入暖湖的寒冰,让周遭无形的空气都冷凝了几分。
酒过三巡,丝竹声越发靡丽。
宗政岚端起酒杯,朗声道:“来,诸位,再敬宣王一杯,贺他凯旋,佑我大雍边境安宁!”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
李明月也端起了面前的玉杯,里面是琥珀色的琼浆。她刚要将酒杯送至唇边,身旁的宗政岚却忽然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侧过身,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包括下首的宗政靖越隐约听到:
“明月,你身子弱,太医叮嘱过不宜多饮,浅酌即可,莫要贪杯,对身子不好。”
他的语气充满了关切,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真心实意疼爱妻子的夫君。
李明月的身体瞬间绷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愤怒直冲头顶。
身子弱?不宜多饮?他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将那些伤害抹去,扮演着无辜的关怀者?那化功散侵入经脉、废去她苦修多年内力时的剧痛与绝望,他难道忘了吗?
她的脸色在一刹那变得有些苍白,指尖用力,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玉杯。
这一次,她没有再像往常那样配合他演戏,没有露出温顺的笑容,也没有轻声回应“谢陛下关怀”。她只是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明显的抗拒。她将酒杯重重地放回桌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玉液在杯中剧烈晃荡。
然后,她移开目光,不再看宗政岚,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笑意也彻底消失无踪。
宗政岚脸上的温柔神色微微一僵,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自然地收回手,继续与旁人谈笑。
然而,这一幕,却没有逃过一直用余光注视着上首的宗政靖越。
他是最知道李明月酒量的人。曾经的李明月,在军中与将士同乐时,可以豪饮烈酒而面不改色,那份飒爽英姿,是他记忆中鲜明的一笔。可如今,皇帝竟以“身子弱”、“不宜饮酒”为由阻止她?而李明月那毫不掩饰的抗拒和瞬间冷下来的脸色……
宗政靖越握着酒杯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泛白。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疑虑和不易察觉的……心疼?但他迅速垂眸,将一切情绪掩盖在浓密的睫毛之下,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波澜。
她在反抗,宗政岚为难她了?还是说,她一直都……不开心?
宴席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宗政岚便以“前朝尚有政务”为由起身离去,临走前,还特意当着众人的面,轻轻拍了拍李明月的肩膀,柔声道:“皇后辛苦了,稍后便早些回去歇息,不必等朕。”
他刻意营造的亲密与体贴,像一层油腻的薄膜,糊在李明月的皮肤上,让她感到窒息。
皇帝一走,殿内的气氛似乎松弛了一些,但也更加微妙。几位长公主拉着李明月说话,言语间不乏一些夫妻恩爱的打趣或者说一些子嗣问题,李明月强打着精神应付,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不想和那个人齐名。
不过还好,他走了,她终于可以毫无忌惮的看向弟弟妹妹了。
她看到成煜似乎有些拘谨,但眼神明亮,手不停的给妹妹夹着菜,偶尔也会和年纪相仿的郡王交谈几句,隐隐看得出“将门虎子”的英气。
簪星则活泼些,小口吃着精致的点心,一双灵动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席间的公主命妇们。她七岁了,但她这个长姐却只为她过了一次生辰。
看着那两个小小的人儿,李明月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中,却又带着尖锐的酸楚。她多想走过去,像从前一样,揉揉成煜的头,问问他武功练得如何了,或者抱一抱簪星,问问她最近又读了哪些书,有没有调皮惹娘亲生气。
她多想告诉他们,姐姐在这里过得一点也不好,姐姐想回家,想爹娘,想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可是她不能。
她只能远远地看着,用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亲人的轮廓,将所有的思念和委屈,死死地压在心底,面上还要维持着属于皇后的、端庄而疏离的微笑。那微笑之下,是几乎要决堤的泪意。
宴会持续到亥时初才散场。
李明月站在麟德殿门口,端着皇后的仪态,微笑着将一位位宗亲王爷、公主驸马送走。
“阿姐!”
“阿姐!”
听见这两声呼唤,李明月蓦地转身,看见李成煜牵着妹妹的手从殿内跑了过来,她急的加快脚步迎上。
“煜儿,星儿。”她瞬间红了眼眶,她终于可以好好的看一看她的弟弟妹妹了。
“阿姐…别哭…”李簪星圆溜溜的大眼睛正仰头看着她,举起另一只小手想要够着她的脸庞。
李明月心中一片酸软,蹲了下来和李簪星平视,温柔道:“阿姐没哭,阿姐是高兴…”
阿姐…好想你们……
她极其温柔的摸了摸妹妹可爱的脸庞,笑了笑。那笑容是幸福的,是苦涩的,是知足的。
她知道,够了,足够了。
李明月缓缓站起身,看着弟弟,语气温和:“煜儿,你长大了,行事要更加稳重,要多听母亲教诲。”
李成煜重重点头:“阿姐放心,臣弟省得。”
李明月欣慰的点点头又看向妹妹:“星儿,在家要听话,好好读书,莫要惹母亲忧心。”
李簪星抬起小脸,听话的点点头,眼中带着纯粹的孺慕:“阿姐,你在宫里也要保重身子,星儿和哥哥、娘亲都很想你。”
这一句“想你”,几乎瞬间击溃了李明月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涩,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将湿意逼回,才勉强笑道:“好,阿姐知道。”她又看向李成煜:“天色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李成煜似乎看出了姐姐的心思,知道在这宫中要谨言慎行,可他现在羽翼未丰,还不能够做姐姐的避风港,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快点长大,要变强,要保护姐姐,保护家人。
他握紧了妹妹的手,深深地看了一眼姐姐,郑重道:“阿姐,我们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李明月心中一痛面上却不显半分,甚至强迫自己勾勒出一丝完美的微笑,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着弟弟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李明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带来一阵凉意,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冰冷和空茫。
最后,那道玄色的身影也走了出来。宗政靖越步履沉稳,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顿,却没有看她,只是对着空气般,漠然行了一礼:“臣,告退。”
“宣王慢走。”李明月立刻收敛情绪,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同样没有看他。
看着他挺拔却冷硬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李明月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挺得笔直的背脊微微垮下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无尽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回宫吧。”她对身旁的秋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
秋纹连忙上前扶住她。她是自小就跟着李明月的丫鬟,也是她在这宫中唯一的亲人。
她没有选择坐轿辇。
主仆二人,沿着被宫灯晕染出昏黄光晕的宫道,缓缓向坤宁宫走去。
夜已深,宫道寂静,只听得见她们轻微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月光清冷,洒在汉白玉的石阶上,泛起一层凉薄的银辉。
刚走过一处拐角,临近一片嶙峋的假山时,旁边阴影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精准而有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瞬间将李明月从秋纹身边拽开!
“啊!”秋纹吓得低呼一声。
李明月心中也是一惊,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宗政靖越!
他竟去而复返,等在这里!
“放肆!”
李明月又惊又怒,试图甩开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指如同铁钳,纹丝不动。她内力全无,此刻在他面前,竟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儿。
宗政靖越根本不理会她的斥责,另一只手迅速揽住她的腰,力道之大,几乎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不由分说地带着她疾步后退,瞬间便隐入了假山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将惊呼的秋纹隔绝在外。
假山形成的狭窄空间内,光线昏暗,只能借着远处宫灯微弱的光,勉强看清彼此模糊的轮廓。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宗政靖越!你想干什么?”李明月压低声音,怒斥道,胸腔因愤怒和突如其来的惊吓而剧烈起伏。她试图挣扎,却被他牢牢禁锢在假山冰冷的石壁与他滚烫的胸膛之间。
宗政靖越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额顶,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危险。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复杂的火焰,有愤怒,有恨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痛楚。
半晌,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皇后娘娘如今凤袍加身,母仪天下,当真是得偿所愿了。只是……”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她苍白的面颊,“……臣怎么瞧着,娘娘脸上,不见半分喜色?”
他的话,像毒针一样刺入李明月的耳膜,让她浑身一颤。她猛地别开脸,避开他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冷声道:“十七弟若没有其他事,本宫要回宫了。”
她试图用身份和冷漠筑起高墙。
然而,“十七弟”这个称呼,似乎彻底激怒了他。
宗政靖越猛地凑近,两人鼻尖几乎相碰,他眼底的冰层碎裂,露出底下翻涌的岩浆:
“五年不见,皇嫂还真是变得更加冷漠无情了!怎么?如今连与故人说句话,都嫌多余了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还是说,皇嫂贵人多忘事,早已不记得当年……”
“够了!”
李明月厉声打断他,心脏因他那声充满讽刺的“皇嫂”而阵阵抽搐。她不想听,不想在这里,在这种情形下,与他回忆任何过往。那只会让她更加难堪,更加痛苦。
她再次用力,试图挣脱他的钳制,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逼仄空间。
就在她挣扎的瞬间,宗政靖越似乎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住她,手腕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一股巧劲透入她的脉门。若是从前,李明月内力自行运转,这股力道根本不足以制住她,甚至会被她的内力反弹开。
可是现在——
预想中的内力抵抗并未出现。宗政靖越感受到的,只有李明月手腕处异常柔弱的筋脉,以及那空空荡荡、毫无内力流转迹象的体内虚空!
宗政靖越脸上的愤怒和嘲讽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猛地松开些许钳制,像是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瞳孔骤然收缩:
“你的内力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和恐慌,“李明月,你的内力怎么回事?!”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李明月内心深处最耻辱、最痛苦的回忆。废去武功的那段记忆,如同噩梦般席卷而来,带着化功散侵入四肢百骸时的冰冷与无力,带着她多年苦修毁于一旦时的绝望与不甘。
“与你无关!”巨大的羞愤和屈辱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趁着他因震惊而松懈的刹那,猛地将他推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假山上,生疼。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因为强烈的情绪而亮得骇人,里面充满了戒备、屈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是李明月,她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居高临下的质问,更讨厌被人压制的滋味!
“宗政靖越!”她稳住身形,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背脊,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属于皇后的、冰冷的威仪:“本宫是皇后!是你的皇嫂!请你自重!”
她快速整理了一下被他弄皱的衣襟,仿佛要拂去所有他留下的痕迹和气息。然后,不再看他那震惊而复杂的眼神,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假山的阴影,对着外面焦急等待、吓得脸色发白的秋纹低喝一声:“走!”
主仆二人的脚步声仓促远去,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假山阴影里,宗政靖越依旧维持着被推开时的姿势,僵立在原地。黑暗中,他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翻江倒海般的怒火和……心悸。
她没有内力了。
那个曾经在演武场上意气风发,箭无虚发,百战百胜的李明月,那个他曾仰望、追逐了十年的身影……如今竟然内力全无!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需要被“保护”的弱女子?
是谁干的?
宗政岚?
是因为她嫁入了皇家,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折断她的翅膀,让她彻底成为笼中鸟吗?
那句“对你身子不好”的“关切”言辞,此刻回想起来,是如此的讽刺和令人作呕!
宗政靖越缓缓握紧了双拳,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心疼,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他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宫墙,看到那座囚禁着她的黄金牢笼。
月光依旧清冷,假山投下的阴影越发浓重,将他整个人都吞噬了进去,只剩下一双在黑暗中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眸子。
她是李明月,她可以强大,也可以柔弱,她可以选择变轨改途,也可以选择韬光避彩,但绝不能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那样的她,不再是她。
“李明月,你瞒了我多少?”
第4章 侍寝
次日夜晚,坤宁宫内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孤寂。
李明月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兵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没有焦点。
他果然来了。
宗政岚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并未让宫人通传。他穿着一身常服,神色看似与平常无异,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模样。但李明月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冷意,以及比往日更强烈的压迫感。
他挥退了所有宫人,包括欲言又止的秋纹。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皇后今日气色似乎不大好。”宗政岚缓步走近,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李明月放下书卷,起身,依礼微微屈膝:“劳陛下挂心,臣妾无恙。”
宗政岚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像是最精细的尺子,丈量着她脸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
“昨日家宴,皇后操持得当,辛苦了。”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无形的重量,“只是……朕听闻,宴会散后,十七弟似乎与皇后单独说了几句话?”
来了。李明月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宣王殿下只是依礼问候,并未多言。”
“哦?是吗?”宗政岚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在假山暗处,拉拉扯扯,也是依礼问候?”
李明月的指尖猛地掐入掌心。他果然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陛下既已知晓,当知是宣王殿下无礼纠缠,臣妾已严词斥责。”
宗政岚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抵内心。忽然,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拿起了她刚才放下的那卷兵书,随手翻了两页。
“《六军略》……”他轻轻念出书名,语气听不出褒贬,“如今天下太平,皇后可以看点别的书。”
李明月心头泛起一丝苦涩,没有回答。
宗政岚将书卷丢回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明月,”他唤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了几分,“朕待你如何?”
李明月垂下眼睑:“陛下对臣妾…极好。”这话语生硬干涩,毫无温度。
“极好?”宗政岚重复了一遍,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愉悦,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五年了,朕将六宫之权尽数交予你,从不干涉。你要什么,朕便给什么。六宫上下,乃至前朝,谁不知朕对你信任有加,百依百顺?”
他的语气渐渐不再平稳,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气:“可你呢?李明月,你的心,可曾有一刻在朕这里?还是在那个……刚刚回京,就迫不及待与你私下相会的十七弟身上?”
李明月抬头直视他,眼神清冽如寒泉,“陛下,今晚前来是认为臣妾行了不轨之事,来问罪了?”
她不但不惧,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不等他回答,继续道,声音冷然:“若陛下认定臣妾失德,废后诏书,或是鸩酒白绫,臣妾,候着。”
这般宁折不弯,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傲然,彻底刺痛了宗政岚。他所有的冷静自持,在她这种“随时可以放弃一切”的姿态面前,土崩瓦解。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李明月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疼得蹙起了眉。
“李明月,你就这般不在乎?”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朕对你百依百顺,还不够吗?还不能让你安心做这个皇后吗?”
李明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蕴藏着深沉心机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是清晰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她忽然觉得无比可笑,也无比悲凉。
好?
她几乎是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毁了我的余生,困我于此,夺我兵权,废我武功……如今,却来问我,待我够不够好?
“于我而言,皇后之位,轻如鸿毛,弃之不惜。”
这话很轻却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殿内炸响。
宗政岚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看来,是朕太纵着你了!”他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让你忘了,谁才是你的夫君,谁才是这天下之主!”
话音未落,他猛地弯腰,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竟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宗政岚!你放开我!”李明月惊怒交加,奋力挣扎,可失去内力的她,在那双铁臂面前,所有的反抗都如同蚍蜉撼树。
宗政岚毫不理会她的踢打,抱着她,大步走向内殿的凤床。他将她重重地抛在柔软的锦被之上,身体随即覆了上来,将她牢牢困在方寸之间。
“别忘了你的身份,李明月!”他撑在她上方,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寒意,“你是朕的皇后!这辈子,都只能是朕的皇后!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否则……李家,未必能永远安稳太平!”
又是李家!这句话像最有效的枷锁,瞬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停止了无谓的挣扎,眼神一点点灰败下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看着她这副模样,宗政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但很快便被更深的怒意和某种证明什么的冲动所取代。
接下来的过程,对李明月而言,更像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
宗政岚的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粗暴,带着明显的惩罚意味。他不再像过去某些夜晚那样,只是同榻而眠,保持着表面的尊重。今夜,他刻意地折辱她,每一次深入,都伴随着冰冷的、如同刀子般的话语。
“怎么?还在想他?”他贴在她耳边,气息灼热,声音却冷得像冰,“想想他是如何被你亲手推开,想想他是如何在你大婚之日,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离开京城!”
李明月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呜咽和痛楚都咽回肚子里。她偏过头,闭上眼睛,不肯看他,更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说话!”她的沉默似乎更加激怒了他,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朕对你不好吗?这皇后之位,这无上的尊荣,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毛头小子空口白话的承诺?”
李明月依旧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残蝶。唇瓣已被她咬得渗出血丝,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
“李明月,看看朕!”他的声音里带着近乎失控的焦躁,“告诉朕,你到底要什么?!”
她要什么?她只想离开这黄金牢笼,只想重新拿起她的剑,只想做回那个纵马疆场、无忧无虑的李明月。
可这些,他给不了,也不会给。
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话。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木偶,承受着身上之人的怒火与索取,也承受着内心无边无际的荒凉与绝望。
当年,她只是来还一份恩情,说好了的,待一切结束,还她自由。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相敬如宾到相看生厌,从身不由己到我将无我。这五年的心酸苦楚,又凭谁相诉?
眼前人已非彼时人,叹天叹地,终得一个“悔不当初”。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结束。
宗政岚起身,穿戴整齐。他站在床边,看着蜷缩在锦被中,背对着他,身影单薄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李明月,眼神复杂地变幻了几下。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听到殿门关上的声音,李明月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坐起来,声音沙哑地唤道:“秋纹。”
一直守在殿外,心急如焚的秋纹立刻推门进来,看到床榻间凌乱的痕迹和李明月苍白如纸的脸色,眼圈瞬间就红了。
“娘娘……”
“去拿药。”李明月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秋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药——避免有孕的汤药。
她哽咽道:“娘娘,那药……毕竟伤身啊。”五年了,中宫受宠却一直无所出,早就被前朝大臣当做把柄议论纷纷,她认为有个皇子公主伴身总归是好的。
“去拿!”李明月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秋纹不敢再劝,抹着眼泪,匆匆去了。
很快,一碗漆黑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端到了李明月面前。她接过,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仰头,一饮而尽。那极苦的滋味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心底,她却仿佛毫无知觉。
她喜欢小孩子,但她的孩子只能是带着爱出生。否则,她绝不会将养这个孩子。
因为,那是耻辱而非寄托!
次日,李明月几乎无法下床。身体像是被碾过一般,无处不痛。而更让她心寒的是,昨夜发生的事情,不知被谁,或者说,根本就是在宗政岚的默许甚至纵容下,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六宫。
一时间,前朝后宫都在盛传,陛下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恩爱非常,陛下更是夜宿坤宁宫,对皇后宠爱备至。
听着秋纹小心翼翼打听来的传闻,李明月只想发笑。
恩爱?宠爱?那分明是一场带着惩罚和羞辱的占有,是一场帝王权术下的表演,目的是为了敲打她,也是为了做给那个刚刚回京的宣王看。
她曾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是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有仇必报,快意恩仇的大将军。
可如今,她被困在这四方宫墙内,连最基本的尊严和身体都无法自主,还要被迫承受这莫须有的“恩爱”名声,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皇帝用来稳固他权威和猜忌的一枚棋子。
罢了。
她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眉宇间化不开愁郁的女子,陌生得让她心惊。
她早就不是那个李明月了。
从她懵懵懂懂的踏入这深宫的那一刻起,从她单纯天真的接过皇后宝册的那一刻起,从她内力尽失的那一刻起……那个鲜衣怒马、骄傲飞扬的李明月,就已经悄悄的枯萎了。
如今坐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顶着皇后名号,被抽走了灵魂,困守在无边孤寂中的,华丽驱壳。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母亲让她学一些必要的宫廷礼仪。她那时觉得,天下最难学的,就是这些闺阁千金、世家贵女们恪守的规矩,她们怎么能把自己约束得那样完美,那样优雅端方?她觉得她们都很厉害。
而现在,她竟然成了天下女子的表率,当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真是讽刺。
第5章 避孕
深宫的日子,像一盘磨,缓慢而坚定地碾碎着所有的棱角和希望。那夜宗政岚的“恩宠”和随之而来的流言,如同一场寒霜,让李明月本就沉寂的心更添了几分冰封。她越发沉默,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和处理宫务,几乎足不出户。
今日清晨,婉贵人突然闯进了坤宁宫,像一只欢快的雀儿。她年纪小,入宫才一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
李明月正对着一本厚厚的宫规册子出神,闻声抬起头,看到她这模样,唇角也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弧度。在这死气沉沉的深宫里,婉贵人这样鲜活的存在,算是难得的一点暖色。
“怎么了?跑得这样急,当心摔着。”李明月的语气不自觉的柔和下来。
她对这些年纪小小就被送进宫来的妃嫔,总带着一份类似长姐般的怜惜。她们大多刚刚及笄,还是不经事的年纪,却要在这四方天地里争抢一个男人的垂怜,为了家族的荣耀苦苦挣扎。
因此,平日里在份例用度上,只要不过分,李明月从不苛责,甚至明里暗里多有回护,这也让如今的后宫,比起前朝那些乌烟瘴气的争斗,显得平和许多。
孟婉凝跑到她跟前,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忍不住凑近些,小手轻轻抚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声音又轻又快,带着隐秘的欢喜:“娘娘,太医…太医说,妾身有喜了!”
李明月微微一怔,随即那丝笑意加深了些许,真诚地道:“是吗?那是大喜事,要好生将养着。”她示意婉贵人坐下,又吩咐宫人去取些温补的食材来赏赐。
婉贵人依言坐下,却坐不住,兴奋地絮叨着:“娘娘,妾身有点害怕,又有点高兴……她们说生孩子很疼……”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迷茫,但很快又被喜悦取代。“但我觉得做娘亲是一种幸福,一想到有个小宝宝在我的肚子里长大,我就觉得好神奇。”
李明月听着她天真烂漫的话语,心里有些发涩,明明她还是个孩子却又要生个孩子。
李明月拿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以长姐的口吻叮嘱了几句:“你如今有了身子就要仔细些了,特别是吃食方面可不能再贪凉了。”
孟婉凝心虚的低下头,她最喜欢吃凉食,喝冷饮了。
但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便听话的点头,竖起三根手指发誓:“我保证,在他出生之前绝不会吃冰的了!”
李明月看着她这般可爱的样子,心底的阴霾也被扫开了些,这五年,她大多是独自一人,特别是武功被废之后,宫中所有事务于她全部失去颜色,只有像孟婉凝这样性格的人来她宫里闹一闹,她才会展开几分笑容。
“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孟婉凝笑容更加灿烂,挽起了李明月的胳膊靠在她身上撒娇:“谢谢娘娘,我就娘娘最好了!”
李明月温柔一笑,想起了之前她抱着两岁的李簪星在院子里玩,小丫头就喜欢蹭着她,咿咿呀呀的说着“姐姐”、“姐姐举高高”。
忽然,孟婉凝想到了什么,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李明月,语气带着不解:“娘娘,陛下那么宠爱您,几乎日日都来坤宁宫,为什么您却迟迟没有身孕呢?要是娘娘能有个小皇子或者小公主,那该多好啊!”
殿内瞬间安静了一瞬。旁边侍立的秋纹脸色微变,担忧地看向李明月。
李明月的指尖顿住,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脸上依旧是那抹温和的、无懈可击的浅笑,只是那笑意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荒凉。
她看着孟婉凝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轻声说:“或许……是宝宝不喜欢本宫吧。”
孟婉凝立刻反驳:“怎么会!娘娘这么好!”
李明月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她抬手,轻轻替婉贵人理了理鬓边有些散乱的碎发,动作温柔:“有了身孕是好事,但也要谨言慎行,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
婉贵人用力点头,又跟李明月唠了几句这几日的欢乐事情,这才高高兴兴地告退了。
看着她雀跃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李明月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虚无。
为什么没有身孕?
她低头,看着自己纤细却不再有力量的手掌,指腹上因为长年握剑留下的薄茧还没有完全消退,但那筋骨间那股流转自如的内力,再也无法聚起。
从宗政岚第一次强迫她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彻底被困在了这深宫之中。但她是李明月,她的人生就没有放弃一言,只要没有牵挂,她随时都能离开这座囚笼。可她的每一步测算都被宗政岚一点一点撕碎了。
宗政岚一点一点拆分李家,让她没有了前进的能力,他有意无意的威胁,让她打消了逃离的念头。
但就算如此,她也不想认命,她不是这深宫的金丝雀,她的骨肉更不能是!
所以,她每次侍寝后,都会偷偷喝下秋纹想方设法弄来的避子汤药。
她在等,耐心地等。等后妃们陆续生下皇嗣,等她这个“圣宠不断”却始终无所出的皇后,成为言官们攻讦的靶子。到时候,“中宫无子”就是最好的废后理由。
哪怕是被废,住进冷宫,也比顶着这皇后之名,夜夜承受着身心的煎熬要好。冷宫再冷,也比这虚伪的、令人窒息的“恩宠”要干净。
她才三十岁,她完全等得起,完全可以重新开始!
……
几天后,坤宁宫刚落下钥不久,殿外便传来了皇帝驾到的通传声,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急促。
李明月心头莫名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刚走到殿门准备接驾,宗政岚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目光如炬,直直射向李明月,那里面翻滚着怒意、失望,还有一种被深深刺痛后的冰冷。
殿内的宫人见状,吓得大气不敢出,纷纷跪倒在地。
宗政岚看也没看她们,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并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殿门。偌大的宫殿,瞬间只剩下帝后二人,空气凝固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明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屈膝行礼:“陛下……”
“李明月!”宗政岚猛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砸在她心上,“你告诉朕,你究竟喝了多少?”
李明月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强装不解:“陛下何意?臣妾不明白。”
“不明白?”宗政岚冷笑一声,一步步逼近她,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好,朕让你明白!”
他猛地提高声音:“带进来!”
殿门被推开,两名身材高大的太监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像丢破布一样将她扔在了冰凉的金砖地上。
是秋纹!
她显然已经受了刑,宫装褴褛,渗透出暗红的血迹,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秋纹!”李明月失声惊呼,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再也维持不住镇定,扑过去想要扶起秋纹,却被宗政岚一把按住肩膀阻挡了去路。
随即,宗政岚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残忍的讥讽:“你这丫鬟,倒是聪明得很。避子汤的药材,还知道分次、分批,从不同渠道弄进来,再分开处理药渣。真是费尽心机!”
李明月猛地抬头,看向宗政岚,眼中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以为她做得足够隐秘。药材分开处理,药渣小心销毁。秋纹是她从李家带进来的丫鬟,是她在这深宫里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做事向来稳妥。
可她终究,还是低估了宗政岚对她近乎偏执的掌控欲,也低估了这皇宫里无孔不入的眼线。
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秋纹,再看看宗政岚那毫无转圜余地的阴沉面孔,李明月一直紧绷的、试图维持最后体面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欺君之罪!这是足以绞杀她,甚至牵连李家的重罪!而秋纹,首当其冲!
她不能连累秋纹!
“陛下!”李明月毫不犹豫地屈膝,“扑通”一声跪在了宗政岚面前,抛弃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是臣妾的错!都是臣妾一人所为!是臣妾逼秋纹去做的!求陛下开恩,饶了她!所有罪责,臣妾一人承担!”
她从不肯向任何人低头,哪怕是宗政岚折她羽翼、废她武功时,她也未曾如此卑微地跪地求饶。可此刻,为了护住这宫中唯一视她为亲人的秋纹,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地上的秋纹听到她的话,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抬起头,虚弱却急切地说:“不…不是……陛下,是奴婢…是奴婢骗娘娘喝的……是奴婢的错……求陛下…罚奴婢……”
“不是的……与她无关!”李明月急道,“都是臣妾一人之过,求陛下开恩……饶过秋纹,臣妾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不……是奴婢……”秋纹竟还在挣扎。
主仆二人在这生死关头,竟还在争相为对方顶罪。
这情深意切的场面,像一把火,彻底点燃了宗政岚压抑已久的怒火和那无法言说的痛楚。他看着跪在地上、为了一个丫鬟不惜向他摇尾乞怜的李明月,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刀,痛得他几乎窒息。
她就这么想离开他?不惜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甚至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如此轻易地向他下跪?那她平时的清高和倔强呢?都是装给他看的吗?
“好!好一个主仆情深!”宗政岚怒极反笑,眼神却冰冷得骇人,“既然你这贱婢如此忠心护主,朕就成全你!来人——”
“不要!”李明月仓皇地抓住宗政岚龙袍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她仰着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混着绝望和恐惧,“陛下!求求您!放过秋纹吧!千错万错在于臣妾一人!您要杀就杀我吧!求您放过秋纹!臣妾求您了!”
看着她满脸的泪痕,听着她一声声卑微的“求您”,宗政岚的心像是被放在烈火上反复灼烧,痛楚与怒火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俯身,一把将李明月从地上拽了起来,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挣扎和惊呼,大步走向内殿。
“滚出去!看好那贱婢!”他头也不回地对着殿外吼道,声音嘶哑。
太监们连忙将奄奄一息的秋纹拖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殿门。
内殿,宗政岚粗暴地将李明月摔在柔软的床榻上,不等她反应,便欺身而上,双手用力,“刺啦”一声,撕裂了她胸前的衣襟,露出里面白皙的肌肤和隐约可见的、旧日留下的淡淡疤痕。
李明月绝望地闭上眼,偏过头去,不再挣扎,像一具没有生气的偶人,准备承受他接下来的暴怒和惩罚。
或许是为了维护这天家颜面,宗政岚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质问,反而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力度:
“李明月!你告诉朕!你究竟要朕怎样?!啊?!你说啊!”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带着满腔怒意,疯狂的宣泄着他的痛苦。
李明月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鬓角。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宗政岚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陛下,我想要的……您从来,都不愿意听。”
宗政岚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当然知道她想要什么。
和离,离开,自由。
但除了这个,他什么都能给她!皇后的尊荣,六宫的权柄,还有那帝王本不该有的真心!
“除了这个!除了和离!”宗政岚低吼着,眼眶泛红,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朕什么都给你!江山富贵,无上尊荣,朕哪一点亏待你了?!你就这么厌恶朕?厌恶到要用这种药来作践自己?!你就这么想离开朕?!”
李明月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已经认命,又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最决绝的抗争。
看着她这副引颈就戮、毫无生气的模样,宗政岚积聚的所有怒火、暴戾、还有那即将失控的**,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凉。
他最终……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彻底毁了她。哪怕他恨她的冷漠,恨她的逃离,恨她为了别人轻易下跪却从不曾对他展露真心。
他猛地从她身上起来,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踉跄着退后两步。胸中翻涌的暴戾无处发泄,他猛地一挥袖,将旁边桌案上的烛台狠狠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铜制的烛台滚落,烛火熄灭,只剩下滚烫的蜡油溅得到处都是。
他自嘲的笑了几声:“李明月,你体恤后妃,关心宫女,却唯独不肯对朕……展一次笑颜。”
内殿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他剧烈起伏的轮廓和床上那个蜷缩着的、脆弱的身影。
死一般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良久,宗政岚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那撕扯着他五脏六腑的剧痛。他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疲惫:
“皇后行为失检,欺君罔上,即日起,禁足凤仪宫,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让他失控,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内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黑暗中,李明月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外面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她才缓缓地伸出手臂,抱住了自己冰冷的肩膀,将脸深深埋入残留着他暴戾气息的锦被中。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到了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在无边的黑暗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宗政岚,你夺我自由,断我羽翼,然后施舍些华而不实的尊荣,就奢求我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做你的金丝雀吗?
当年我为助你登基嫁入东宫,说好朝局稳定便可功成身退。是你卑鄙无耻给我下毒,害我失去了自保的能力;是你出尔反尔,用李家安危要挟我留下,逼我做了你的囚徒。
你杀死了我的灵魂,侵占了我的肉身,却来问我,怎么不爱你?
果然,伤害别人的人,总以为自己做出的弥补是无比珍贵的,可那些受害者的伤疤该怎么抚平?
内容提要的意思是:在你毁掉一切后,还有什么必要问我的心属于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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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避孕
第6章 祭祀
禁足的旨意一下,坤宁宫仿佛真的成了一座囚笼。宫门被侍卫把守,除了每日定时送饭食和必需品的宫人,再无人进出。
起初,秋纹还忧心忡忡,她身上那日被杖责留下的伤还未痊愈,动作间常牵扯出痛楚,但她更担心的是自家娘娘。她看着李明月,生怕她因此消沉、愤懑。
然而,李明月却表现出了一种近乎反常的平静。
没有了每日必须面对的、来自宗政岚的审视和偶尔的“临幸”,没有了需要打起精神应付的宗室命妇和繁琐宫务,甚至连那顶沉甸甸的、象征身份地位的凤冠也不用再戴了。
她穿着素净的常服,长发随意挽起,每日里不过是看看书,侍弄一下窗台上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草,或者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
除了无法得知外面的消息,这禁足的日子,对她而言,竟像是一种偷来的、难得的安宁。
“娘娘,您……”秋纹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满是担忧,“您真的……没事吗?”
李明月正小心地给秋纹手臂上的淤青涂抹药膏,闻言动作未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傻丫头,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
她看着秋纹胳膊上的疤痕,心疼的要溢出来,动作更加轻柔起来,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愧疚,“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秋纹听见这一声道歉,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难受,急道:“娘娘哪里的话?!若没有您,奴婢也不能活到现在……”她低下头,声音带上了哭腔,“要是我…我再小心一点,我能发现是徐全在跟踪我……娘娘就不会……”
李明月为她包扎好手臂,无奈笑了笑,安慰道,“不是你的错,这种事终究瞒不过去的。不过是禁足而已……如今这般,不用强颜欢笑,不用虚与委蛇,于我而言,已是恩赐。”
这四方宫墙内,能得一隅清净,已是奢求。
秋纹缓缓抬头,看着她家娘娘沉静的侧脸,那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疲惫,却也有一丝许久未见的、真实的松弛。她鼻头一酸,不再多言。
好在,宗政岚虽然禁了她的足,却并未在生活用度上苛待她。
但让李明月心头泛起微澜的,是来自后宫其他妃嫔隐秘的关怀。
起初是负责看守的一个小宫女,在送晚膳时,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将一个小巧的、触手温润的玉瓶塞到秋纹手里,低声道:“这是贤妃娘娘托奴婢带进来的,说是上好的活血化瘀膏,给秋纹姐姐用。”
过了两日,那小宫女又悄悄递进来一包用锦帕仔细包好的血燕,锦帕一角绣着几朵精致的兰花——那是德妃的标记。锦帕里还夹着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的字迹娟秀而略显稚气,一看便是婉贵人的笔迹。
“娘娘安好?陛下为何动怒?可需妾身等寻机为您美言?盼复。”
字条虽小,却像一粒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李明月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她们不知道她因何触怒龙颜,只以为是寻常的争执,还想着要为她说情。
李明月将那张字条在指尖摩挲了许久,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对秋纹道:“告诉她们,本宫一切安好,让她们不必挂心,更不必为此事向陛下进言。”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婉贵人,让她安心养胎,切勿为旁事劳神。”
后来,类似的“走私”物品和字条又来了几次。有时是几本解闷的话本子,有时是一些精巧不易保存的新鲜点心,字条上的内容也无非是关切询问,或是一些宫里无关紧要的趣闻。
她们似乎自发地形成了一种默契,用这种隐秘的方式,表达着对这位平日里对她们颇为照拂的皇后的善意。
李明月看着那些东西,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这深宫之中,利益纠葛,人心叵测,能得这几份不带太多功利色彩的关心,已是难得。
她也愈发确定,宗政岚将她服用避子药的事情瞒得滴水不漏。否则,若让朝臣和后妃知道皇后竟不愿孕育嫡子,那将是动摇国本的大罪,绝不可能只是禁足这般简单。他是在维护她?还是……在维护他自己那可怜的、不容侵犯的帝王尊严?
李明月不得而知,也懒得去猜。她只是愈发清晰地认识到,宗政岚对她,是一种极度矛盾的、混合着占有、征服、或许还有一丝扭曲爱意的复杂情感。他既想完全掌控她,又似乎……不舍得真正毁了她。
这种认知,并未让她感到丝毫温暖,只觉得更加可悲。
……
禁足的日子流水般过去,转眼便近一月。
这期间,宗政岚果真一次也未踏足凤仪宫。李明月乐得清静,身子反倒将养得比之前好些,脸上也隐约有了点血色。秋纹的伤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也渐渐好了七八分。
然而,这份平静,在先帝祭日的前夜,被骤然打破。
那晚,宗政岚毫无预兆地来了。
他穿着常服,面色沉寂,屏退了左右。坤宁宫内烛火摇曳,映得他身影颀长,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李明月正坐在窗边,见他进来,只是平静地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却疏离。
宗政岚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面前,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已有了裂痕的珍宝。那目光里有未消的余怒,有积压的**,还有一种……李明月看不懂的,类似于孤注一掷的决绝。
“明日祭礼,你需与朕同往。”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臣妾遵旨。”李明月垂眸应答。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忽然,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似上次那般凶狠,却仍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李明月身体一僵,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陛下……”她试图开口反抗,声音里带着一丝的颤抖。
宗政岚打断了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心脏,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李明月,你就这么不想有朕的孩子?”
李明月别开脸,避开他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目光,沉默以对。
她的沉默,像是一桶油,浇在了宗政岚本就未曾熄灭的怒火上。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粗暴。
“你是朕的皇后!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朕的!”他在她耳边低吼,气息灼热而混乱,“……你必须给朕生下嫡子!”
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前“错过”的时光,或许是向他认为的对手宣告主权,又或许,仅仅是他内心不安和占有欲的疯狂宣泄。
这一夜,他不再像上次那样纯粹地折磨,而是夹杂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索取,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在她身上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将一个可能存在的“嫡子”,牢牢钉进她的命运里。
李明月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只能被动地承受。她死死咬着唇,哪怕口中弥漫起血腥味,也没有发出一丝求饶或迎合的声音。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屈辱交织在一起,让她几近麻木。
只是在最混乱的间隙,她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宗政岚不知道,她这副身子,早在常年累月的避子汤药和他后来“好心”赐下的、药性相冲的所谓“补药”双重侵蚀下,内里早已亏空损毁,胞宫寒凉,极难受孕了。
他想要的,她绝不会再给!
……
翌日,先帝祭日。
皇家宗庙,气氛庄严肃穆。旌旗招展,仪仗森严。皇室宗亲、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鸦雀无声。
李明月穿着繁复沉重的皇后祭服,与皇帝宗政岚一同,走在通往主殿的汉白玉御道上。
她的脸色在厚重的脂粉下,依旧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青黑倦意。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全靠意志力和礼服的支撑,才勉强维持着仪态。
宗政岚走在她身侧,龙袍加身,威仪天成。他面色沉静,目光平视前方,仿佛昨夜那个失控疯狂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李明月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自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如影随形,牢牢钉在她身上。她不必回头,也知道目光来自何处——亲王队列之中,那个身着玄色亲王祭服,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宗政靖越。
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应那道目光,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的路和即将开始的祭礼上。然而,那目光的存在感太强,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汹涌的情绪,灼烧着她的侧脸和背影。
礼官高亢悠长的唱喁声在空旷的宗庙前响起,祭祀大典正式开始。
“跪——”
“迎神——”
“奠帛——”
“初献——”
“亚献——”
“终献——”
每一个环节都冗长而刻板。李明月依照礼制,下跪,起身,再跪,再起身。动作规范,无可挑剔。宽大的袖摆垂下,掩盖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的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宗政岚……他确实算不上一个好人夫,于她而言,甚至是囚禁她、折辱她的仇人。
可偏偏,他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在位五年,夙兴夜寐,整顿吏治,轻徭薄赋,边境在他的布局下也还算安稳。这大雍王朝,在他的治理下,正呈现出一种蒸蒸日上的气象。
她不止一次地想,若他是个昏君该多好。若他残暴不仁,沉迷酒色,弄得民不聊生,那她哪怕拼着同归于尽,也早就杀了他,既可报囚禁折辱之仇,也算为民除害。
可偏偏他不是。
这海晏河清的盛世江山,需要他这样一位君主。而维系这表面平静、巩固皇权的代价,似乎……就是牺牲她一个人。
这个认知,越是清晰正确,越是痛苦愤恨。
她的挣扎,她的恨意,在这“天下”二字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她被困住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这无法挣脱的道德和责任的枷锁。
她能感觉到,宗政靖越的目光,不仅仅落在她身上,更多的时候,是落在她身旁的宗政岚身上。那目光,不再带有臣弟对君王的敬畏,而是冰冷的,锐利的,像隐藏在暗处的猎豹,审视着自己的对手,带着一种几乎不加掩饰的……敌意。
是因为她吗?
李明月不敢深想。这个念头太过危险,足以将目前勉强维持的平衡彻底打破。
祭礼在进行到最核心的环节时,宗政岚需亲自诵读祭文,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他上前几步,站在香案前,展开明黄色的卷轴。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李明月眼前一黑,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幸好她及时用力掐了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勉强稳住了身形。
但这细微的晃动,并未逃过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那双眼睛。
宗政靖越的眉头瞬间拧紧,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
他看到她过分苍白的脸色,看到她强撑的疲惫,看到她眼底那抹死水般的沉寂。再联想到她被禁足多日,昨夜皇帝又突然宠幸了她,以及今早她这明显不对劲的状态……一个早就定型的猜想席卷了他的大脑。
怒火,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滚、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看着前方那个诵读祭文、道貌岸然的皇兄,眼神里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就是他,用尽手段将明月困在身边,就是他,让她变成了如今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上前一步,想要打断这虚伪的仪式,想要质问那个男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就在这时,李明月似乎感受到了他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她的目光,极其轻微地,向他这边偏转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求助,没有委屈,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和一丝几不可见的……警告。
仿佛在说:不要。不要在这里。不要为了我。
宗政靖越接触到她那眼神,浑身一震,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祭坛的方向,只是那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祭文终于诵读完毕。
“送神——”
“望瘗——”
最后一道步骤完成,冗长的祭祀大典总算结束了。
李明月只觉得浑身虚脱,冷汗几乎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她强装镇定,若无其事地随着宗政岚转身,准备离开。
在与宗政靖越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到了一声极低极低的,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楚和愤怒:
“他……竟如此待你……”
李明月脚步未停,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那宽大袖摆下的手,指甲更深地陷入了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阳光刺眼,照在这庄严肃穆的宗庙之上,也照在她沉重冰冷的皇后冠服上。
这盛世江山,歌舞升平。
而她,是这太平景象下,唯一被献祭的牺牲。
第7章 囚禁
祭祀结束,李明月照常回到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坤宁宫,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纷扰隔绝。禁足令并未因祭礼的完成而解除,但对李明月而言,这早已无关紧要。
一场祭祀,身心俱疲,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挥退欲上前伺候的秋纹,独自走到内殿,和衣倒在宽大冰冷的床榻上,只想要歇一歇。
但一闭上眼睛,宗庙前宗政靖越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带着狼一般狠戾与痛楚的眼睛,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是看着他长大的。从那个躲在墙角哭泣的幼童,到演武场上挥汗如雨的少年,再到如今……这眼神她太熟悉了,那是他极度愤怒且下定决心时才会露出的神情,带着不顾一切的执拗和毁灭性。
边疆五年的风沙,非但没有磨去他的棱角,反而将那份少年野性淬炼得更加锋利甚至偏执。
他究竟想做什么?
李明月心头萦绕着强烈的不安,如同阴云笼罩。可她尚在禁足中,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鸟,困于这方寸之地,无法获取外界的任何消息。
秋纹偶尔从看守宫女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也无非是哪个宫又得了什么赏赐,哪位大臣又上了什么奏折,于她想知道的事情,毫无助益。
罢了。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锦被中,试图驱散脑中的纷乱。
朝堂争斗,兄弟阋墙,都与她无关了。她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或许在梦里,还能回到那片可以纵马驰骋的广阔天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七日后的一个午后,天色阴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李明月正倚在窗边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头那股没由来的慌乱感越来越强烈。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宫人惊慌的低呼。紧接着,坤宁宫的宫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外面怎么了?”秋纹惊慌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挡在李明月身前。
李明月的心猛地一沉,那股萦绕心头的不安感骤然放大。她放下书卷,刚站起身,就见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娘娘!娘娘!不好了!宣、宣王他……他谋反了!带着兵……已经、已经到大殿了!外面……外面全是叛军……”
“谋反”二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开。李明月身形一晃,扶住了窗棂才勉强站稳。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巨大的冲击还是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宗政靖越……他竟真的走了这一步!为了什么?她吗?还是……积怨已久?
她来不及细想,宫门外喧哗声更甚,似乎有侍卫在阻拦,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惨叫和重物倒地的声音。殿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撞开!
逆着光,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大步踏入殿内,甲胄森然,腰间佩剑犹带着未散的血腥气。
正是宗政靖越!
他目光如电,瞬间便锁定了站在窗边、面色苍白的李明月。他挥手止住了身后欲跟进来的士兵,独自一人走上前来。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秋纹吓得瑟瑟发抖,却仍倔强地挡在李明月前面。
宗政靖越在离李明月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急切,有势在必得的决绝,却唯独没有面对皇后应有的恭敬。
他抬手,竟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臣子礼,只是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冰冷和嘲讽:
“臣弟,参见皇嫂。皇嫂…金安。”
那一声“皇嫂”,叫得李明月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脊梁骨。
“宗政靖越!”她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到底……”
她想问他到底做了什么?想问他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想问他宗政岚如何了?无数问题堵在喉咙口,却因为巨大的震惊和不安而语无伦次。
然而,宗政靖越并没有给她问出口的机会。
在她话音未落的瞬间,他忽然上前两步,出手如电,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她的后颈。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力道控制得极好,足以让她失去意识,却又不会真正伤到她。
“娘娘!”秋纹惊呼,却根本来不及阻止。
李明月只觉眼前一黑,所有未尽的疑问和翻涌的情绪都被迫中断,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宗政靖越稳稳地接住她倒下的身躯,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侧脸,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楚,有决绝,但更多的是心疼。
他记忆中的李明月,怎会如此柔弱呢?
他抱着她,将她轻轻安置在内殿的床榻上,拉过锦被仔细盖好。指尖在她颈后被他击中的地方轻轻抚过,确认无碍后,才直起身。
“照顾好她。”宗政靖越走出来对着秋纹说,语气竟然有一些……温和?
秋纹没心情管他,立即跑去了内殿。
“看好这里,不许任何人打扰皇后休息。”宗政靖越又对殿外的心腹将领沉声吩咐。
“是,王爷!”
一切安排好后,他才离开。
……
李明月再次恢复意识时,只觉得后颈传来一阵钝痛。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寝殿帐顶,以及秋纹那双哭得红肿、写满担忧的眼睛。
“娘娘!您终于醒了!”秋纹见她醒来,连忙上前搀扶,声音里带着哭腔。
李明月揉了揉刺痛的脖颈,撑着坐起身,急切地问道:“我睡了多久?外面……外面现在什么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宣王呢?”
秋纹吸了吸鼻子,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娘娘,您昏睡了大半日了……外面,外面变天了!宣王殿下……他、他带兵围了皇宫,控制了所有宫门和要道。陛下……陛下被软禁在东华宫了。朝中好多大臣都被看起来了……现在,是宣王殿下暂代朝政……”
李明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最坏的猜想,成了现实。
江山易主,虽未正式登基,但宗政岚已被软禁,与阶下囚无异。而她……她环顾这间依旧华丽却死气沉沉的宫殿,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真是天大的讽刺。
她李明月,此生最渴望的就是挣脱束缚,翱翔于天地之间。可命运却一次次跟她开玩笑。
先是被宗政岚折翅囚于深宫,如今,又被宗政靖越以另一种方式,关回了这同样的牢笼之中。
从皇后的囚笼,换成了叛王……手中的囚笼?本质并无不同。
自由,似乎永远是她触不可及的奢望。
虽然她对宗政岚并无爱意,甚至深怀怨恨。但多年的夫妻名分,以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现实,让她无法完全置身事外。宗政岚的安危,直接关系到目前局势的评判,也关系到她能否推测出宗政靖越突然铤而走险的真正原因。
她定了定神,抓住秋纹的手,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陛下……陛下他人如何?可还安好?”
她话音刚落,殿门处便传来一声清晰的冷笑。
“呵。”
李明月心头一跳,循声望去。只见宗政靖越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殿门口,他换下了一身甲胄,穿着墨色的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面容冷峻。
他显然刚刚听到了她的问话,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寒冰凝结,嘴角噙着一抹嘲讽而受伤的弧度。
他一步步走进来,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锁在李明月的脸上。
“出去。”他冷冷开口。
秋纹担心的看了一眼李明月,见她点头,退了出去。
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宗政靖越终于开口:
“明月,他那样待你……”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用那些下作手段折辱于你!到了此刻,你竟还关心他的安危?”
李明月被他那理直气壮的质问激得心头火起。她掀被下床,站直身体,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冰冷的视线,语气锐利的质问:
“宗政靖越!你告诉我,为何要谋反?!”
宗政靖越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即使身处囚笼依旧挺直的脊梁,眼底翻涌的情绪更加汹涌。他上前一步,逼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为何?”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偏执,几分疯狂,还有积压了十年的、未曾熄灭的炽热,“李明月,你忘了么?”
“当年,你说你想做皇后。”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李明月的耳膜上,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笃定,“你说你贪慕虚荣,你只想嫁给太子,当皇后!”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点燃:“好!你想要,我就给你!他宗政岚能给你的,我宗政靖越同样能给,甚至能给得更多!你若还想当这皇后,我就去当皇帝!这凤冠,我亲手再为你戴上一次!”
他的话语如同三九天的冷水,兜头泼在李明月的身上,让她瞬间懵住。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神剧震。
“或者……”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温柔,和一丝卑微的恳求,“你若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令人作呕的皇宫,九垓八埏,海角天涯,我都陪着你!李明月,我带你离开这里!你跟我走吧!”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癫狂的告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李明月所有的预想。
宗政靖越今日所为,可以是为了皇位,也可以是为了权力,甚至可以是为了报复……
可偏偏……是为了带她离开……
他不惜一切掀起这场滔天巨浪,让皇城血流成河的理由,竟然……只是为了她?!
为了她当年一句负气的、伤人的戏言!
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怒火。李明月气得浑身发抖,想也没想,扬手——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宗政靖越的脸上。
她用尽了全力,掌心被震得发麻。
“边疆五年!”李明月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斥责,“你怎还是一副长不大的小孩子心性?!做事全然不顾后果!宗政靖越,你给我听清楚了——退兵!立刻!马上!”
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宗政靖越却仿佛感觉不到。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唇角,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她,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拒绝后的、深可见骨的伤痛和不解。
“为什么?”他执拗地问,声音沙哑,“李明月,你明明是喜欢我的,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我!为什么?为什么宁愿留在他身边受苦,被他折磨,也不愿意跟我走?!”
“我不喜欢你!”李明月几乎是脱口而出,斩钉截铁。她必须切断他这荒谬的念头,必须阻止这场因她而起的灾难。
“你撒谎!”宗政靖越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吃痛,“你看我的眼神,你担心我的安危……你骗不了我!李明月,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你不喜欢我!”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太过坦诚,仿佛要烧穿她所有的伪装。
李明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她别开脸,不敢再看那双承载了太多情感、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眼睛。
喜欢吗?她问自己的心。
或许有一点点吧,十年相伴,她并非心若顽石,但这五年的囚禁生活,早就让她厌恶了爱情这种东西,更厌恶了皇室。
爱意未起,恨意先至。
一个一个,口口声声的说爱我,却一次一次的伤害我,最后问我,怎么不爱?
我已不再是我,我已无法去爱。
“你放心,”宗政靖越见她躲避,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急切,“李家上下,我已经安排妥当了。李成煜和李簪星还有你母亲,我都派人秘密保护起来了,绝不会让他们受到丝毫牵连。朝中局势也在我掌控之中,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就可以带你离开,远离这一切是非!”
宗政岚威胁她五年的枷锁,被解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明月的心真的动了。
离开。
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拥有着无法抗拒的魔力。她太渴望逃离这座黄金牢笼,太渴望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太渴望摆脱这令人窒息的身份和命运。
宗政靖越的话,像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微光,诱惑着她伸手去抓住。
她几乎能想象到,和他一起策马奔腾,看尽山河的景象。那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不敢触碰的梦。
然而,理智很快如同冰水般浇熄了这瞬间的动摇。
他起兵了。
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私奔。这是谋逆!是造反!是足以颠覆朝纲、祸乱天下的大罪!
那些跟随他兵临城下的将士们,那些在宫变中或死或伤或等待封赏的士兵,他们是跟着他来“成大事”的,是来博取从龙之功、封妻荫子的。
如果他们知道,他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这场宫变,他们的主君冒着杀头风险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竟然只是为了带走一个女人……
那会发生什么?
军心会瞬间瓦解,愤怒会如同野火燎原。
届时,宗政靖越将面临什么?要么,他只能顺势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用更多的鲜血和权谋来巩固这得来不正的皇权;要么,就是被反噬的势力撕成碎片,死无葬身之地!
他能带她离开吗?或许能。以他的能力和布置,或许真的可以暂时逃离京城。
可然后呢?
那些留下来的人呢?那些相信他、追随他的将士们怎么办?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李家怎么办?她的母亲和弟弟妹妹,或许暂时安全,但一旦他们离开,“宣王为红颜冲冠一怒,舍弃江山”的消息传开,李家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叛臣贼子的同党,被天下人唾弃,被君王清算!
还有这天下……经此一乱,必然动荡。若因此引发更大的战火,烽烟四起,民不聊生……那她李明月,就成了祸国殃民的罪人!
她是李明月啊!是太尉李聘的女儿!她父亲一生忠君爱国,战功赫赫,马革裹尸!她自己也曾在战场上为了保家卫国浴血奋战!李家满门忠烈,世代忠良,她的脊梁里刻着的是“忠义”二字,她的血脉里流淌着的是对这片江山社稷的守护之心!
她怎么能?怎么敢?因为一己私欲,就挑起君臣不睦,兄弟相残,甚至可能将这太平盛世拖入战火?
若父亲在天有灵,知道因为他最疼爱的女儿,导致江山动荡,李家清誉毁于一旦,怕是九泉之下都要不得安宁,要指着她的鼻子痛心疾首地责骂了!
想到此处,李明月所有的动摇、所有的渴望,都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冷而坚定的决绝。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宗政靖越,那里面再也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沉静的、不容置疑的拒绝。
“宗政靖越,”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你听好。”
“撤军,谢罪。莫要再执迷不悟,铸成大错。”
这一句话如同一根敷满冰霜的铁签,猛地刺入了宗政靖越的心脏,让他内心的炽热瞬间熄灭。
他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了。
他眼底那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也在她的话语中,一点点碎裂,湮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她此刻冷漠决绝的样子,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缓缓松开了抓住她肩膀的手,后退了一步。那挺拔的身躯,似乎在这一刻,微微佝偻了一下,流露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绝望。
他转身,步伐沉重地走向殿门,没有再回头。
沉重的殿门再次在他身后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如同最终落定的枷锁。
光线被隔绝在外,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李明月站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肩膀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这一次,她亲手将自己,关回了笼中。
自由,终究只是水月镜花。
第9章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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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明月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9章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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