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均州城西高东低,最高处仅两座工字草堂毗邻而居,北侧是牛家,南侧是武家。一样的前堂后室,一样的面阔三间,四围成院。
晨曦微光漫上窗棂时,牛家前堂西耳房已见炊烟袅袅。房内灶台上两口大铁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一口上摆了四五层的大笼屉,另一口“咕噜”着浓稠的豆粥。
牛朵朵翻了翻灶膛火灰里的栗子和毛芋,见火候正好,嘴角便挂了笑。哼着曲放下火钳起身,在腰间的红系巾上擦去火灰又拎起竹勺在灶前搅粥。灶台近门处有方老杉木大桌,桌前条凳上坐的是牛朵朵的娘亲牛大娘子,正埋头用草绳打包着各式铁器。大大小小的菜刀、砍刀、銐刀,叫的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摆了一桌,桌下还有两个背篓,也塞了满满当当。
娘俩低声说着话,不时夹上一二声轻脆的笑声。忽得一阵冷风吹来,桌上的桐油灯差点灭了。阿朵一惊,抬头见耳房的草帘被挑开,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大娘子,早!
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妮子,拎着个五福八吉的南瓜铜烘炉,说话间就走了进来。显见是刚从床上爬起,披头散发只着单衣。阿朵见是婆婆屋里的冬儿,这才松了心弦,上前将人拉到灶前扯个小凳子塞过去。
牛大娘子见冬儿进来,并没有应声,脸上淡淡的只继续埋头绑着手中的砍刀。
“婆婆……醒了?”阿朵侧着脸问。
“刚醒,全儿姐姐正服伺着洗漱。地炉里的炭烧尽了,屋里冷得跟个雪洞子似的……”冬儿搓着手捡了石炭再用火钳夹了塞灶膛里烧,小声凑着阿朵耳朵说道。
刚回暖了两天,就下了场小雨,乍暖还寒最难将息。偏偏婆婆昨夜不知何故骂了半宿,睡得迟又给冻醒,心情定然不会好。冬儿这是悄悄在报信,阿朵把冬儿冰凉的手捂怀里,帮着把烧好的炭装进烘笼里。想着小孩儿不禁饿,又从灶灰里翻出几颗毛栗子并着袖兜里的饴糖塞了过去。
“小青郎打邓州带回的,就我俩有,你可别让旁人知晓。”阿朵小声叮嘱,冬儿心领神会的眨了眨眼,也压着声音回道:“好,冬儿悄悄的吃。”
小妮子认真的把东西揣进怀里捂好后,冲她抿嘴一笑,便起身拎起装好炭火的铜烘炉向外走。经过牛大娘子身边时,顿了顿,方说:“婆婆说昨晚的山药焖豆饭太硬,梗着心口痛。炭又潮,烟气重,不若原先的经烧,熏得整夜都睡不着。朝食想进些水滑面,容易克化。婆婆还说,知道大娘子今晨赶着回娘家,不用熬太繁复的浇头,就着前儿大姑姑送回的鸡汤打底便是。”
冬儿知道大娘子素不喜她,且传得又不是甚好消息,埋头只飞快的把话说完,也不敢看那大娘子的脸色,头也不回的向后堂走去。
果然,牛大娘子听完眼见着脸色就沉了下来,也不待冬儿走远便“哗”的一下站起身,草绳和包好的那些器具滚了一地。
“你婆婆也欺人太甚!”
原本这牛大娘子就长得比寻常妇人健壮,脸形瘦削,五官锋利,有种不类寻常妇人的英气。这时板起脸,气势便有些吓人,也不怪冬儿跑得快。阿朵见了忙起身,抱着娘软语哄了她坐下。
“婆婆素来是这脾气,娘也不是今天才见着。可巧今晨的炊饼与豆粥都备好了,不如就让阿朵来做水滑面,娘看可行?”
“凭甚要你做?昨儿饭硬也没见你婆婆少吃两口!她哪里是心痛,她这是心眼子歪了扯着疼。你也知道你爹爹一个月统两贯饷银,光给你婆婆就要给一贯。就这一贯银钱,平日里还要烧好炭,还要□□面。说什么鸡汤面,你爹爹给的那一贯钱不说买鸡,便是羊也能买半只,也没你婆婆夸过……”
城西不养六畜,所以晨间向来四处无声,娘虽下意识的压着嗓门但仍显声大。阿朵怕让婆婆听见又惹起火来,吓得忙把袖兜的饴糖塞娘嘴里,好说歹说才将娘按下。
婆婆与娘关系不睦,隔三差五总要吵上一回,阿朵早习以为常。知道娘性子容易冲动,便接着劝说。
“大雪封山了好几个月,寨里的人怕是不好相与,少不得落井下石。也不知年前备下的粮食够不够吃,外婆婆一个人在山里怕是等急了。”见娘若有所思,阿朵便又说:“昨夜落雨今早就晴,显见是老天爷也在催着娘早些出发。可惜阿朵打包的行李娘看不入眼,整好接了这做面的差事。娘不如趁这功夫快快收捡了,我们也好早些出发。”
阿朵说着,原将那绑扎了一半的铁器从地上捡起,放在娘的膝头。
“这时辰的水冰得刺骨,你个小娘子,眼瞅着天葵将至,怎好沾这重的寒气。你见全儿多醒事,进了冬日半点冷水不沾,女儿家在这方面可不能疏忽!”说着牛大娘子又想起身。
“哎呀我的娘娘,这不还没来嘛!既是老天爷爷让我们今日上山,定然不会让那劳什子的天葵跑来惹事的!”
阿朵学着家里大弟的模样冲娘撒娇,大娘子被女儿的荒腔怪调逗得笑起,假作喝斥:“瞎胡闹,这事老天爷个男人怎能管!”
“那就让塞里的萨兀大神管吧,萨兀大神看顾阿朵多年,定不会让阿朵回到寨里时只能窝床上不去见它。”
“呸!呸!呸!怎么啥话都敢说!你这孩子口怎没个把门,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大娘子听得脸都吓白了,连连告罪。
“萨兀有怪莫怪,原是小孩儿不懂事……”嘴里喃喃不停念着,双手合十抵着额间很是虔诚。
阿朵见了娘神经兮兮的样子,忍不住抿嘴偷笑,结果被娘瞧见抬起对着她额心就拍了一记。
“痛啊!娘真打啊!”
阿朵捂着额头不由撅起了嘴,桌上的油灯无风晃了几晃,她心中一动向窗口看去。
“不打痛,你能记住。”娘伸手拢了拢灯火,又说:“是不是窗纸又破了,阿朵你去瞧瞧,怎么没觉着有风呀!”
阿朵应声向窗前走去,离着不到两步距离,只觉浑身一寒,耳边传来声轻笑。
“哧!你娘这是把我当那萨兀了!”
一个淡淡的影子从后窗飘了进来,混着屋内的蒸气,在这昏黄的灯光里看着五官并不分明。高髻大袖,八幅的月白色罗裙如兰花辅陈了半间屋子,钗环佩饰极尽华美。这般的妇人合该出现在画卷里,突得现身在这杂木配草篷的灶间看起来端得是奇诡怪异。
阿朵假模假样的检查着窗纸,偷瞄了那人影一眼,心中微震但面上不敢露出分毫。
“窗纸好着呢。”
大娘子似是看不见屋内妇人,看了看四周,嘟哝了两句依旧做着手里的事去了。只那那影子靠近贴着阿朵耳边问:“今日李娘娘这装扮比起昨日何如?”说完后退两步,搔首弄姿的飘在半空转了一圈。
这服饰阿朵从未见过,褙子的袖口大得能钻个人进去,内里仅着了件抹胸,腰黄斜系在素纱罗裙上,胸口与腰间都露出大片肉来,羞都要羞死人了。阿朵瞧得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红着脸瞪了那影子一眼,怕被娘瞧出端倪,赶紧转到门旁备着做面条。
那影子也不恼,不管阿朵搭不搭理,不时在边上自顾自的插上两句话,见阿朵开始揉面也跟着指点。
“面多了……水多了……嗯,加点盐,还有草木灰……先搁着醒会儿……”
娘在场,阿朵不好搭理李娘娘,但心知李娘娘教的肯定没错。依着葫芦画瓢,不一会就揉出个圆胖光亮的面团来。
大娘子这时也打包完毕,一手一个,拎起两个打包好的背篓搁外面院里,回屋见案台上面条已经切好,锅里的水也大开,不由冲女儿赞许的点了点头。轻手快脚的拿胰子洗了把手,就从案台上捏起面条的两头,一扯一抖一抛,面条便接二连三的落入水中。
捞起,过冷河,舀过金灿灿的鸡汤冲入调好料汁的细青瓷葫芦碗,莹润的面条上再洒几粒葱花,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娘在合和楼帮厨这些年,手艺真是见涨,阿朵看得聚精会神。
“咕噜!”
没忍住悄悄吞了一口唾沫,只这声音在这静静的灶房稍显响亮,大娘子回头一笑,飞快的又煮了一小碗,递过来道:“全当抵了你那颗饴糖,瞧你那脸上心疼的劲儿。娘都瞧见你摸好几回袖兜了,若能原样吐出,娘一准现下吐给你!”
阿朵被说的红了脸,接了碗便转过了身。
“武家青郎怎就这般好?前几日还吵得赌天咒地,几颗饴糖就哄好了?”
“哪有……原本就没多大事……哎呀!娘,我不跟你说了!”
大娘子在这边揶揄,那个李娘娘的人影也在一边偷笑,阿朵被整得又羞又窘只能跑到窗边生闷气。
“我还不和你说了咧,还得去伺候你婆婆!”大娘子学着女儿的语气说着,哈哈笑着端起面条向外走去。
屋内谁都没发现,连廊里有个黑影晃了晃,闪过一片葱绿色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