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共鸣箱。
我时常这么觉得。
每个人的存在都在发出自己的频率,有的高亢嘹亮,有的低沉婉转,大部分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
而我,大概是那个频率过于微弱,几乎无法被侦测到的存在。
我的声音,连同我的存在感,一同消弭在这片喧嚣里。
除了在关于徐清弦的事情上…
她的频率,像一道精准调谐过的特殊波段,总能轻易地穿透所有干扰,在我的世界里引发剧烈的共振。
这种共振是无声的,内部呢,如同地壳深处岩层的挤压与错动,表面平静,内里却早已是天翻地覆,雷声阵阵。
学校要举办文化艺术节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班级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讨论声、欢笑声、各种大胆或羞涩的提议,像五彩的肥皂泡,在空气中漂浮、碰撞。
其他人兴致勃勃的和好友讨论这次文化艺术节的活动内容。
我与他们的明媚格格不入。
我照例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假装对着一本摊开的习题集冥思苦想,假装对一切漠不关心,可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来自她那个方向的一切声波。
她呢?她想要参加吗?
她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太热衷。
当文艺委员,一个声音像百灵鸟一样清脆的女孩,热情地询问她是否有意向参加什么节目时,她只是抬了抬眼,语气平淡无波:“没什么兴趣。”
三个字,像三颗小冰雹,砸在文艺委员热情洋溢的脸上。
气氛瞬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我看见文艺委员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努力地绽放得更灿烂:“啊,这样啊……没关系没关系!徐清弦你成绩那么好,这种活动不参加也没什么的!”
那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是的,畏惧。
徐清弦身上就有这样一种气场,让她即使沉默,也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气质。
她不是那种会主动与人交恶的人,也不是那种主动与人交好的人,她有自己的节奏,但她的冷淡和疏离,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屏障。
我心底某个角落,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看,她拒绝了所有人。
那么,我的不敢靠近,我的远远观望,似乎也就有了一个合理的、不至于让我太过难堪的解释——并非仅仅因为我自身的怯懦。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安慰,很快就被打破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被物理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整理一些竞赛资料。
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色,桌椅被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静谧的、近乎神圣的气息。
我走向自己的座位,却不由自主地被旁边座位上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徐清弦的座位。
她的桌面上不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堆满了杂乱的课本和试卷,而是异常整洁。
只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和几张散落在旁边的草稿纸。
我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一种强烈的、近乎罪恶的诱惑抓住了我。
我知道我不该看,那是别人的**。
可是,那是她的世界,一个我无比渴望窥探,却又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世界。
理智和冲动在脑海里激烈地搏斗。
最终,后者以微弱的优势胜出。
我像一个小偷,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她的座位,目光贪婪地落在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
那不是课堂笔记。
上面没有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定义。
而是一些零散的、看似毫无关联的词句,还有一些……线条流畅的速写。
“共振……非对称性……破碎的镜面……”
“光在逃离引力时,是否会感到疲惫?”
旁边是一幅用铅笔勾勒的图画:一只鸟,被关在一个精致的、却明显是笼子的几何图形里,鸟的头部扬起,似乎在仰望笼子之外那片用简单的波浪线代表的天空。
我的呼吸一滞。
那些词句,那些图画,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我内心某个紧锁的盒子。
它们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陌生的是她表达的方式,那种冷静克制之下隐藏的锐利和奇诡的想象力。
熟悉的,是那种被束缚的、渴望逃离的孤独感,那种对世界既疏离又试图理解的内在挣扎。
我一直以为,她是那个站在高处、游刃有余的人。
却从未想过,在那道无形的玻璃墙之内,她也可能是一个被困住的灵魂。
只是,她的牢笼,或许比我的更精致,更不易察觉。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我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直起身子,慌乱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旁,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
我低下头,假装在书包里翻找东西,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进来的人,果然是徐清弦。
她似乎是回来取忘拿的东西的。
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目光扫过摊开的笔记本和草稿纸,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她合上笔记本,将草稿纸整理好,塞进书包。
整个过程中,她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没有被发现。但同时,一股更深沉的失落感漫了上来。
看,即使我如此近距离地触碰到了她世界的边缘,对她而言,我依然如同空气。
她收拾好东西,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脚步却微微顿了一下。
我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她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像在审视一件物品。
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然后,用她那特有的、清冷的嗓音,没什么起伏地问:
“林之夏,你好像,很怕我?”
轰——!
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到了脸上,烧得我耳根发烫。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该怎么回答?承认?否认?无论哪种,似乎都显得愚蠢透顶。
她看着我窘迫得快要钻进地缝的样子,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
那表情转瞬即逝,快得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她没再等我回答,径直走出了教室。
空荡荡的教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夕阳的光线变得更加昏黄,影子被拉得更长。
我僵立在原地,耳边反复回响着她那句话。
“你好像,很怕我?”
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陈述。
一种早已看穿一切的、带着些许玩味的陈述。
原来,她并非毫无察觉。
她看到了我的窥探,看到了我的紧张,看到了我所有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她只是……不在意。或者,她觉得有趣?
像猫捉老鼠一样,看着猎物徒劳地挣扎?
自卑感再次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这一次,还夹杂着一种被看穿、被审视的羞耻感。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隐藏,在她面前都如同透明。
我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自认为无人关注的舞台上卖力演出,却不知唯一的观众,早已洞悉了一切,并且对此兴味索然。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播放着白天的那一幕。
她的笔记本上的词句,她清冷的目光,她那句轻飘飘的问话。
“共振……非对称性……破碎的镜面……”
我的世界,与她的世界,是否也存在某种非对称的共振?
因为频率相差太远,所以我的震荡,在她那里激不起任何回响?
而我小心翼翼维护的、自以为完整的壳,是否早已在她洞悉的目光下,布满了破碎的裂痕?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无声的潮汐,因为这一次短暂的、近乎羞辱的交集,变得更加汹涌澎湃。
而我,在这片我自己制造的、深不见底的海洋里,下沉,再下沉。
唯一抓住的,是那几句如同谶语般的词句,和她离去时,被夕阳拉长的、孤独又傲然的背影。
它们像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在往后无数个沉寂的夜里,反复灼烧着我贫瘠的梦境。
自那次近乎社会性死亡的对话之后,我有意无意地,更加努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迅速将探出的触角缩回坚硬的壳内,并且决定短期内不再进行任何危险的尝试。
我调整了上学路线,选择了更远但人更少的那个楼梯;课间尽量留在座位上,除非必要绝不起身走动;目光如同被驯化的信鸽,牢牢锁定在以课桌为圆心,半径不超过一米的范围内。
我在进行一场一个人的、静默的逃亡。
逃离那道过于锐利的光,逃离那种被轻易看穿的恐慌。
然而,命运,或者说是这该死的、无所不在的校园生活,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我。
它像一位恶趣味的导演,总喜欢在你以为可以安然谢幕时,强行加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