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至的我们》 第1章 我和她 林之夏,我的名字。我将我的普通这样描述: 我是一粒被遗忘在教室角落的尘埃,漂浮在午后三点半的阳光里。 光柱如同透明的琥珀,将无数像我一样的微尘凝固其中,赋予我们短暂的璀璨。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书本,以及某种属于青春期的躁动与倦怠混合的气息。 我的世界,通常是由这些细微的、不被察觉的事物构成的。 比如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新抽出的、带着怯意的嫩芽;比如前座同学校服领口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脱线;比如黑板擦划过满是公式的黑板时,扬起的白色烟尘如何缓缓沉降。 我习惯于观察,习惯于沉默,习惯于将自己缩得很小,小到几乎不占用任何空间,不发出任何声响。 这样,让我感觉安全。 直到她的出现,像一道过于锐利的光,劈开我这潭温吞的、近乎停滞的死水。 她叫徐清弦。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清冷又傲慢的韵律。 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不是在什么浪漫的邂逅场景,而是在一次枯燥的物理课上。 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电磁感应,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 我正盯着窗外一棵银杏树,看树叶如何被风一片片地数过。 然后,我的视线不经意地滑过斜前方她的侧影。 她坐得笔直,但并非全神贯注的姿势。 一只手支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垂在肩上的黑发。 阳光恰好勾勒出她脸颊和脖颈的轮廓,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她的眼神是放空的,望着黑板,却又像穿透了黑板,落在了某个遥远的、无人能抵达的彼岸。 那种疏离感,像在她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玻璃墙。 突然,她似乎对物理老师的某个表述产生了异议,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无聊了。 她极轻微地、几乎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那动作很快,像蜻蜓点水,瞬间就恢复了原状。 但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挑衅的不耐烦。 那不是厌烦,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说:“哦,就这样?”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因为那惊鸿一瞥的美,虽然她确实很美,是一种带有攻击性的、不容置疑的美,而是因为那种神情,那种毫不费力的、仿佛与生俱来的不同。 自信,自由... 那是我蜷缩在壳里,永远无法企及的姿态。 下课铃像一声救赎,打破了课堂的沉闷。 人群开始流动,喧闹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我习惯性地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收拾东西。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懒洋洋意味的声音,就在我不远处响起。 “喂,你的笔。” 我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徐清弦的目光。 她手里捏着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正是我刚才不小心滚落到地上的。 她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既无善意也无恶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脸颊烫得惊人。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我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她手里拿过笔,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皮肤,冰凉细腻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我的手臂。 “谢……谢谢。”我终于挤出了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她似乎没在意我的窘迫,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转身,像一只骄傲的天鹅,汇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 她的背影挺拔,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划出利落的弧线。 而我,还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笔,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那点微弱的暖意,却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掌心。 教室里空了下来,只剩下我和满室的阳光尘埃。 刚才那一幕,短暂得像一个幻觉。 只有胸腔里那颗失控般狂跳的心脏,证明着真实的发生。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甲修剪得短短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这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手,只会写规规矩矩的笔记,只会翻动枯燥的课本,只会藏在书桌下,紧张地绞着衣角。 而她的手,修长,白皙,指甲圆润,透着健康的粉色。那双手,应该会弹钢琴,或者只是随意地夹着一支笔,也显得优雅又笃定。 自卑像深海的水草,从心底最幽暗的地方疯长出来,缠绕住我的呼吸。 我为什么连一句简单的“谢谢”都说不利索? 我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着了魔一样,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逐着她的身影。 在拥挤的食堂里,她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周围的热闹仿佛与她无关。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偶尔会抬起头,看着窗外,眼神依旧疏离,像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那一刻,我觉得她离我好远,像隔着一个星系。 在图书馆的阅览室,她抱着一摞厚厚的、明显超出我们课程范围的书籍走过,书脊上是些晦涩难懂的书名。 她找到角落的位置坐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蹙眉思考,偶尔飞快地记录。 那专注的侧脸,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吸引力。 我坐在离她几个书架远的地方,假装看书,实则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描摹她的轮廓。 空气里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像某种秘密的交响乐。 在喧闹的课间,她被几个同学围着讨论问题,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在解答别人的疑问。 她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言辞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偶尔,她会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是施舍般的笑容。 那笑容很美,却也更凸显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她是那个站在光环中心的人,而我,是躲在阴影里的观察者。 我收集着关于她的每一个碎片,像吝啬鬼收集金币。 她的习惯:喜欢用特定牌子的墨水,看书时无意识地咬笔帽;她的风格:永远整洁得体的校服,马尾辫扎得一丝不苟;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时冷淡形象不符的小动作,比如不耐烦时会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思考时会微微偏头… 这些碎片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她,却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贫瘠。 我的生活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作业纸,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内容乏善可陈。 我没有值得称道的才华,没有引人注目的外表,没有侃侃而谈的自信。 我唯一的财富,大概就是这过于敏感的、如同触角般伸向四周的感知力,以及这颗因为自卑而格外沉重的心脏。 有一次,放学后下起了雨。 我没带伞,只好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等待雨停。 雨丝细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个校园笼罩其中。 银杏树叶被雨水洗得碧绿,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然后,我看见了徐清弦。 她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不疾不徐地走在雨中。 伞骨边缘滴落的水珠,串成一道道晶莹的线。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匆匆跑过,而是漫步似的,甚至偶尔会停下脚步,伸出手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 雨幕中的她,身影有些模糊,那份惯有的锐利似乎被雨水柔化了,显出一种罕见的、静谧的孤独。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想冲进雨里,跑到她面前,对她说点什么。 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 也许只是问一句“需要一起撑吗?”,虽然她明明有伞。 或者,只是单纯地想靠近一点,感受一下那份被雨水浸润的、与众不同的气息。 但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勇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那把透明的伞,像一朵移动的、易碎的泡沫,融入了灰暗的背景色。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和地面,发出单调而寂寞的声响。 我站在原地,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雨势渐歇。 衣服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凉意。但那凉,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冷。 我知道,我又一次,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在我的世界里,潮汐因她而起,却永远只在无人看见的深处,无声地汹涌,再默默地退去。 留下满地的狼藉,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支她替我捡起的笔,我一直没有再用。 它安静地躺在我的笔袋最深处,像一个秘密的图腾,一个无声的证明,证明那束光,曾短暂地、不经意地,照亮过我这粒尘埃。 第2章 错位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共鸣箱。 我时常这么觉得。 每个人的存在都在发出自己的频率,有的高亢嘹亮,有的低沉婉转,大部分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 而我,大概是那个频率过于微弱,几乎无法被侦测到的存在。 我的声音,连同我的存在感,一同消弭在这片喧嚣里。 除了在关于徐清弦的事情上… 她的频率,像一道精准调谐过的特殊波段,总能轻易地穿透所有干扰,在我的世界里引发剧烈的共振。 这种共振是无声的,内部呢,如同地壳深处岩层的挤压与错动,表面平静,内里却早已是天翻地覆,雷声阵阵。 学校要举办文化艺术节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班级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讨论声、欢笑声、各种大胆或羞涩的提议,像五彩的肥皂泡,在空气中漂浮、碰撞。 其他人兴致勃勃的和好友讨论这次文化艺术节的活动内容。 我与他们的明媚格格不入。 我照例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假装对着一本摊开的习题集冥思苦想,假装对一切漠不关心,可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来自她那个方向的一切声波。 她呢?她想要参加吗? 她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太热衷。 当文艺委员,一个声音像百灵鸟一样清脆的女孩,热情地询问她是否有意向参加什么节目时,她只是抬了抬眼,语气平淡无波:“没什么兴趣。” 三个字,像三颗小冰雹,砸在文艺委员热情洋溢的脸上。 气氛瞬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我看见文艺委员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努力地绽放得更灿烂:“啊,这样啊……没关系没关系!徐清弦你成绩那么好,这种活动不参加也没什么的!” 那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是的,畏惧。 徐清弦身上就有这样一种气场,让她即使沉默,也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气质。 她不是那种会主动与人交恶的人,也不是那种主动与人交好的人,她有自己的节奏,但她的冷淡和疏离,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屏障。 我心底某个角落,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看,她拒绝了所有人。 那么,我的不敢靠近,我的远远观望,似乎也就有了一个合理的、不至于让我太过难堪的解释——并非仅仅因为我自身的怯懦。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安慰,很快就被打破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被物理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整理一些竞赛资料。 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色,桌椅被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静谧的、近乎神圣的气息。 我走向自己的座位,却不由自主地被旁边座位上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徐清弦的座位。 她的桌面上不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堆满了杂乱的课本和试卷,而是异常整洁。 只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和几张散落在旁边的草稿纸。 我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一种强烈的、近乎罪恶的诱惑抓住了我。 我知道我不该看,那是别人的**。 可是,那是她的世界,一个我无比渴望窥探,却又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世界。 理智和冲动在脑海里激烈地搏斗。 最终,后者以微弱的优势胜出。 我像一个小偷,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她的座位,目光贪婪地落在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 那不是课堂笔记。 上面没有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定义。 而是一些零散的、看似毫无关联的词句,还有一些……线条流畅的速写。 “共振……非对称性……破碎的镜面……” “光在逃离引力时,是否会感到疲惫?” 旁边是一幅用铅笔勾勒的图画:一只鸟,被关在一个精致的、却明显是笼子的几何图形里,鸟的头部扬起,似乎在仰望笼子之外那片用简单的波浪线代表的天空。 我的呼吸一滞。 那些词句,那些图画,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我内心某个紧锁的盒子。 它们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陌生的是她表达的方式,那种冷静克制之下隐藏的锐利和奇诡的想象力。 熟悉的,是那种被束缚的、渴望逃离的孤独感,那种对世界既疏离又试图理解的内在挣扎。 我一直以为,她是那个站在高处、游刃有余的人。 却从未想过,在那道无形的玻璃墙之内,她也可能是一个被困住的灵魂。 只是,她的牢笼,或许比我的更精致,更不易察觉。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我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直起身子,慌乱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旁,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 我低下头,假装在书包里翻找东西,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进来的人,果然是徐清弦。 她似乎是回来取忘拿的东西的。 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目光扫过摊开的笔记本和草稿纸,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她合上笔记本,将草稿纸整理好,塞进书包。 整个过程中,她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没有被发现。但同时,一股更深沉的失落感漫了上来。 看,即使我如此近距离地触碰到了她世界的边缘,对她而言,我依然如同空气。 她收拾好东西,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脚步却微微顿了一下。 我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她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像在审视一件物品。 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然后,用她那特有的、清冷的嗓音,没什么起伏地问: “林之夏,你好像,很怕我?” 轰——! 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到了脸上,烧得我耳根发烫。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该怎么回答?承认?否认?无论哪种,似乎都显得愚蠢透顶。 她看着我窘迫得快要钻进地缝的样子,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 那表情转瞬即逝,快得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她没再等我回答,径直走出了教室。 空荡荡的教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夕阳的光线变得更加昏黄,影子被拉得更长。 我僵立在原地,耳边反复回响着她那句话。 “你好像,很怕我?” 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陈述。 一种早已看穿一切的、带着些许玩味的陈述。 原来,她并非毫无察觉。 她看到了我的窥探,看到了我的紧张,看到了我所有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她只是……不在意。或者,她觉得有趣? 像猫捉老鼠一样,看着猎物徒劳地挣扎? 自卑感再次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这一次,还夹杂着一种被看穿、被审视的羞耻感。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隐藏,在她面前都如同透明。 我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自认为无人关注的舞台上卖力演出,却不知唯一的观众,早已洞悉了一切,并且对此兴味索然。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播放着白天的那一幕。 她的笔记本上的词句,她清冷的目光,她那句轻飘飘的问话。 “共振……非对称性……破碎的镜面……” 我的世界,与她的世界,是否也存在某种非对称的共振? 因为频率相差太远,所以我的震荡,在她那里激不起任何回响? 而我小心翼翼维护的、自以为完整的壳,是否早已在她洞悉的目光下,布满了破碎的裂痕?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无声的潮汐,因为这一次短暂的、近乎羞辱的交集,变得更加汹涌澎湃。 而我,在这片我自己制造的、深不见底的海洋里,下沉,再下沉。 唯一抓住的,是那几句如同谶语般的词句,和她离去时,被夕阳拉长的、孤独又傲然的背影。 它们像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在往后无数个沉寂的夜里,反复灼烧着我贫瘠的梦境。 自那次近乎社会性死亡的对话之后,我有意无意地,更加努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迅速将探出的触角缩回坚硬的壳内,并且决定短期内不再进行任何危险的尝试。 我调整了上学路线,选择了更远但人更少的那个楼梯;课间尽量留在座位上,除非必要绝不起身走动;目光如同被驯化的信鸽,牢牢锁定在以课桌为圆心,半径不超过一米的范围内。 我在进行一场一个人的、静默的逃亡。 逃离那道过于锐利的光,逃离那种被轻易看穿的恐慌。 然而,命运,或者说是这该死的、无所不在的校园生活,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我。 它像一位恶趣味的导演,总喜欢在你以为可以安然谢幕时,强行加戏。 第3章 靠近与退却 我们被分到了同一个课外研究小组。 课题是“校园植物多样性调查”,一个听起来充满自然趣味,实则需要大量户外活动和团队协作的任务。 当分组名单在投影仪上显示出来,我和她的名字并排列在同一小组时,我感觉周围的空气瞬间被抽空了。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老师后续的安排。 世界变成了一幅失焦的油画,所有的色彩和线条都模糊地搅在一起,只有“徐清弦”和“林之夏”那两个名字,清晰得刺眼。 为什么会这样?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理智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让我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我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祈祷这一切只是一场很快就会醒来的噩梦。 小组第一次碰头会,定在放学后的生物实验室。 我几乎是踩着点,最后一个磨蹭着走进去的。 实验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植物标本的混合气味。 其他三个组员已经到了,两男一女,都是班里比较活跃的同学。 他们正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分工和计划。 而徐清弦,她独自坐在靠窗的实验台边,手里拿着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树的叶子,对着窗外的光,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叶脉。 夕阳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却丝毫没能融化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 她仿佛自成一体,与旁边那团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我的到来,只引起了那三个同学的短暂注意。 他们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然后很快又回到了之前的讨论中。 我讷讷地应着,找了个离他们不远不近、离徐清弦更远的位置坐下,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闯入者。 讨论在进行。 我几乎不发言,只在被问到具体任务时,才用最简短的词语表示同意或服从。 “好的。”“可以。”“我没意见。” 我的语言功能似乎在面对集体时,也发生了严重的退化。 我感觉到,有视线偶尔会落在我身上。 不是来自那三个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同学,而是来自窗边。 徐清弦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那片叶子,目光平静地扫过我们这边,偶尔,会在我的方向停留片刻。 那目光没有温度,也没有探究,只是单纯的“看见”。 但每一次,都让我如坐针毡,后背泛起细密的冷汗。 她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像个哑巴,或者一个只会点头摇头的傀儡?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内心。 最终,分工确定了。 我们需要分头去校园的不同区域拍摄并记录植物种类。 很“幸运”地,或者说,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恶作剧,我和徐清弦被分到了一组,负责调查实验楼后那片相对僻静的小树林和旁边的废弃花房。 当那个活泼的女组员宣布这个决定时,还笑着补充了一句:“林之夏比较细心,徐清弦观察力强,你们俩搭档最合适不过了!” 合适? 我几乎要苦笑了。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合适的搭配。 一个是光芒万丈、自带距离感的恒星,一个是黯淡无光、只想躲在阴影里的行星。 强行靠近的结果,要么是被引力撕碎,要么是被灼热的光焰蒸发。 我偷偷抬眼去看徐清弦的反应。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对那个女组员点了点头:“知道了。”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接受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 而我,连发出一个音节表示异议的勇气都没有。 调查活动在周末的下午进行。 阳光很好,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微风拂过,带来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实验楼后的小树林,确实如预料般安静,只有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和徐清弦,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林间小径上。 我刻意落后她几步,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她的背影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指引方向的航标。 她走得不快,步伐平稳,偶尔会停下脚步,拿出手机对着某棵不认识的树或者一丛野花拍照,然后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 她工作时非常专注,侧脸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沉静而优美。 长而密的睫毛偶尔垂下,在眼睑处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 我像个蹩脚的侦探,又像个虔诚的信徒,躲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偷偷地、贪婪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个,”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株长着锯齿状叶片的矮小植物,头也没回地问,“认识吗?” 我吓了一跳,心脏猛地收缩。 她是在问我?我慌忙上前几步,凑近了看那株植物。 大脑飞速运转,在贫瘠的植物知识储备里搜寻着相关信息。 好像是……好像是…… “酢浆草?”我不太确定地,小声地吐出三个字。 “是荨麻。” 她平静地纠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酢浆草叶片是心形的。这个,”她用笔尖虚点了点叶片上的细毛,“碰到会痒。” 我的脸颊瞬间爆红。 看,连最微小的、试图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了。 自卑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哦……对,对不起。” 我下意识地道歉,尽管并不知道为什么要为这个道歉。 她似乎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不是嘲讽,也不是不耐烦,更像是一种……探究? “不用道歉。”她收回目光,继续在本子上记录,“不认识很正常。”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句“很正常”,却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这算是一种……安慰吗?来自徐清弦的、极其吝啬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安慰?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丝不真切的暖意,随即又被更大的惶恐所取代。 我是不是又过度解读了?她可能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已。 我们继续前行,沉默再次笼罩下来。但这一次的沉默,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我们走到了那片废弃的花房前。 花房的玻璃大多已经破损,藤蔓植物肆意地爬满了锈蚀的铁架,里面杂草丛生,却也有一种荒芜破败的美感。 “进去看看。”徐清弦说着,率先从一扇破损的门框处走了进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花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凌乱,阳光从破损的玻璃顶棚照射下来,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空气里是浓郁的、潮湿的腐殖质气味。 她似乎对这里很感兴趣,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玻璃和缠绕的藤蔓,四处观察着。 我则显得有些笨拙和紧张,生怕碰倒了什么,或者被什么东西绊倒。 在一个角落里,她发现了一丛生长得异常茂盛的、开着白色小花的植物。 那些小花簇拥在一起,像一团团朦胧的星云。 “这个有点意思。”她蹲下身,仔细查看着,“像是某种野生的茉莉变种?” 她也有些不确认。 她拿出手机,调整角度,想要拍得更清晰些。 但光线角度不太好,花朵又生长在比较低矮的位置。 她尝试了几次,似乎都不太满意,微微蹙起了眉。 就在这时,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那短暂的、关于“荨麻”的对话给了我一丝虚幻的底气,又或许是这与世隔绝的、带着某种魔幻色彩的环境让我暂时放松了警惕。 我鬼使神差地,朝她靠近了一步,然后,伸出了手。 我的手指,轻轻地,拂开了垂落在那些白色小花上方的一根带着树叶的枝条。 这个动作,是为了让更多的光线落在花上,方便她拍摄。 我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几乎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拂开枝条的瞬间,我的指尖,却不经意地,擦过了她正举着手机的手腕。 皮肤相触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触感依旧是冰凉的,细腻的,像上好的玉石。 但这一次,我却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凉之下,似乎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颤抖。 来自她的手腕?还是来自我的指尖?我分不清。 她拍摄的动作顿住了。 我的呼吸也停滞了。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花房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以及我们之间,那过于清晰的、几乎能听到回响的寂静。 我能闻到近在咫尺的、她发间传来的,一种极淡的、清冽的香气,混合着花房里植物和泥土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让人眩晕的味道。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冲上头顶,脸颊烫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我猛地收回手,像被烫到一样,慌乱地后退了一步,差点被脚下的杂草绊倒。 “对……对不起!”我再次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嘶哑。 她缓缓地站起身,转过来,面对着我。 阳光从她身后的破洞照射进来,给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让我有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眼睛,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两潭望不见底的幽泉。 她没有指责我的冒犯,也没有对我的道歉做出回应。 她就那样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极轻极轻地,几乎像是叹息一般,说了一句: “林之夏,你……” 话没有说完。她顿了顿,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那丛白色的小花,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 “拍好了,走吧。” 她收起手机和笔记本,率先朝花房外走去。 我僵在原地,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指尖残留的触感和她未尽的话语,像两道交织的魔咒,在我的脑海里反复盘旋。 “林之夏,你……” 你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我太让人厌烦了吗? 是我的靠近让你不适了吗? 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 我永远也无法知道她那句未曾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 我跟在她身后,走出花房。 阳光重新变得刺眼,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 刚才花房里那短暂的一刻,像一场恍惚的梦境,被现实的光线迅速蒸发。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回集合点。任务结束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我一直仰望的、遥远的星轨,似乎因为一次意外的、微小的触碰,而发生了我无法理解的偏转。 而我这片沉寂的、自卑的宇宙,也因此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靠近的灼热,让我想要退却。 但那未尽的话语和手腕上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却又像一颗种子,在我荒芜的心田里,悄悄地、顽固地,扎下了根。 未来的路,似乎变得更加迷茫,也更加……让人心悸地,充满了一种危险的、无法言说的期待。 第4章 邀约 花房里的那一刻,像一块被投入心湖的巨石。 最初的汹涌浪涛已经平息,但湖面之下,余震的波纹却一圈套着一圈,无声而执拗地扩散着,搅动着沉积在湖底的所有泥沙与秘密。 那短暂的皮肤接触,冰凉与微颤的触感,如同烙印。 即使在事情过去了好几天之后,我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她手腕皮肤的光滑质感,阳光下几乎看不见的绒毛,以及那声被截断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林之夏,你……”。 “你”后面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在我脑海里嗡嗡作响,在任何我放松警惕的时刻发起突袭。 上课时,它干扰着我的注意力,让黑板上的公式变成扭曲的符号;吃饭时,它让味同嚼蜡,我机械地吞咽着食物,却品不出任何味道;深夜里,它更是变本加厉,将睡意驱散得无影无踪,我只能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反复回放那个画面,试图从她当时逆光的表情、微妙的停顿中,解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 是厌恶吗?“林之夏,你能不能离我远点?”,这似乎最符合逻辑。 我的靠近,我的触碰,对于她那样有洁癖般距离感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冒犯。 是无奈吗? “林之夏,你到底想怎么样?”,带着一种对麻烦事物的不耐,对我这种纠结扭捏性格的无法理解。 还是……某种我连想象都不敢去想象的、微乎其微的其他可能? 每一种猜测,都像一条岔路,通向不同的、却同样让我忐忑的结局。 我像一个手持错误地图的旅人,在情绪的迷宫里徒劳地打转。 我开始更加刻意地躲避她。 不是之前那种出于习惯性自卑的沉默,而是一种带着羞耻和恐慌的、真正的逃避。 我害怕再次面对她,害怕从她眼中看到确认——确认我的莽撞和令人厌烦。 小组活动的后续讨论,我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参加。 上交调查报告时,我特意挑了她不可能在教室的时间,像做贼一样把报告塞进她的书桌抽屉。 我的世界,因为那一次意外的靠近,反而收缩得更紧了。 我甚至开始怀念之前那种只是远远观望的状态,至少那时,内心还有一丝卑微的、不被察觉的安宁。 然而,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种反复的内耗压垮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周四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音。 我正对着一道数学题发呆,思绪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忽然,一个小纸团,带着精准的抛物线,“啪”地一声,轻轻落在了我的摊开的练习册上。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 谁? 我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旁边的同学都在埋头学习,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空中飞物。 我屏住呼吸,手指有些颤抖地,慢慢展开了那个被揉得有些紧实的纸团。 纸上只有一行字,是用那种我早已熟悉的、干净利落的字体写就的,墨水是深蓝色的。 “放学后,图书馆三楼,东侧阅览区。” 没有署名,但不需要。 这字体,这颜色,只属于一个人——徐清弦。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耳边响起巨大的嗡鸣声。 我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大脑一片混乱,像被投入了一颗炸雷。 她找我? 为什么? 在图书馆那种安静的地方? 是要为花房的事情做个了断吗? 是要明确地警告我,让我不要再有任何非分之想,保持距离?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我几乎能想象出她冷着脸,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说出最伤人的话的场景。 那将是公开处刑,比任何形式的忽视都更让我无法承受。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像一场酷刑,在剩下的半节自习课里反复折磨着我。 我坐立难安,课本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 手心不断渗出冷汗,擦在裤子上,很快又变得潮湿。 下课铃响起的瞬间,我像被惊动的兔子,猛地瑟缩了一下。 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喧闹声逐渐响起。 我僵硬地坐在原地,看着周围的人如同退潮般离开教室。 去? 面对可能的羞辱和审判? 不去? 当一只逃避的鸵鸟,然后在她心中坐实“胆小如鼠”的印象? 两种选择都像通往悬崖。 我陷入了一个自己编织的、绝望的二选一困境。 最终,一种扭曲的、近乎自虐的好奇心,或者说,是长久以来积压的、关于那个未尽话语的执念,战胜了恐惧。 我想知道。无论如何,我想亲耳听到她要说的话。即使是死刑判决,也比现在这种悬而未决的、凌迟般的猜测要好。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慢慢地开始收拾书包。 动作迟缓,带着一种悲壮的决心。 图书馆三楼东侧阅览区,是存放过期报刊和冷门文献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来。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而古老的气息。 高大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排列成行,投下深深的阴影。 光线从高处的窗户照射进来,被切割成一道道光束,照亮了空气中缓慢飞舞的尘埃。 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炭火上。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声音大得我觉得整个阅览区都能听见。 我在书架间穿行,目光警惕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后,在一排靠窗的书架尽头,我看到了她。 她坐在窗边的一张旧木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封面是暗红色的书。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恰好笼罩着她,给她垂落的发丝和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 她一只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点着书页,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一幕,安静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与我脑海中预演的种种激烈冲突的场景,截然不同。 我的脚步顿住了。 刚刚鼓起的勇气,在看到她的瞬间,又开始像漏气的气球一样迅速消散。 我甚至想转身逃走。 但就在这时,她仿佛有所感应般,抬起了头。 目光,穿越过书架之间狭窄的通道,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没有预想中的冰冷,也没有不耐。 她的眼神很平静,像深秋的湖水,波澜不惊。 她只是看着我,没有说话,然后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她对面的空座位。 那是一个无声的邀约。 平静得让我感到心慌。 我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迈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张桌子,在她对面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双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地绞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有实质的重量。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以及我们之间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我等待着。 等待着她的审判。 心脏跳得像擂鼓。 然而,我听到的,却是她平静无波的声音,如同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一般,开口说道:“关于那个课题报告,有几个数据需要核对一下。”我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数据?核对报告? 不是关于花房? 不是关于那个未尽的“你……”? 不是关于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和那个冒犯的触碰? 巨大的错愕感让我猛地抬起了头,看向她。 她依旧平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仿佛我们真的只是凑巧在这里讨论学习小组的公务。 她甚至将面前那本厚重的书往旁边挪了挪,从书包里拿出了我们之前上交的那份植物调查报告的复印件,摊开在桌面上。 “这里,”她的指尖点着记录实验楼后树林植物种类的那一页,“关于蕨类植物的覆盖率,你记录的数值是百分之十五左右,但我根据样方测算和照片估算,应该不超过百分之十。”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点在纸面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我的大脑还在因为预期的落空而一片混乱,反应慢了不止半拍。 我呆呆地看着她手指点着的地方,又抬头看看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还有这里,”她的手指移到下一页,关于废弃花房内植物种类的记录,“你标注的这种开白花的植物,我后来查了资料,应该不是野生茉莉变种,更接近某种忍冬科的植物,具体学名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她的语气专业、冷静,不带任何个人感**彩,完全就是一个严谨的、在学术上精益求精的组员姿态。 这太过正常的开场,反而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就好像你紧绷着神经准备迎接一场海啸,结果到来的只是一阵微风。 巨大的落差让我无所适从,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感。 她……真的只是为了讨论报告? 难道花房里的一切,那个触碰,那个未尽的话语,都只是我一个人的臆想和过度解读? 在她看来,那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小插曲,早已被抛之脑后?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我所有的忐忑和幻想。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羞耻感,混合着刚才过度紧张后的虚脱,席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