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房天意在最终的报告里加上了丁延提供的原材料供应资料,按计划回了深圳。
人事已尽,其他就看丁延的造化了。
一回公司,老徐就借着房天意审厂的事情,如愿把他拉进了“绿动战略”项目组。他才知道这一年多以来,国内几个锂电池头部企业都在布局各自的回收版图,澎宇更是将锂电池循环再利用业务写进了集团下一个五年计划里。
房天意翻看着眼前的战略规划,突然想起那天丁延展示的“产能递增计划”,才明白不仅是延锂回收需要澎宇的订单,澎宇更加需要延锂回收这样有成长潜力的供应商。
还记得丁延第一次修电车拆电池组时那专注又紧张的神情,没想到几年不见,现在他竟已经用它们来搞事业了。
如今年关将至,整个项目组忙得人仰马翻,房天意自然跟着跑了大大小小十几家回收工厂。
日子忙碌,他和丁延两个人短暂的再见、交锋和“和解”也随着他回归正常生活而渐渐被模糊。
只是在忙碌的间隙里,房天意偶尔还想到他在荣城的最后一天,没有再见丁延一面。
他有点恍惚,不敢相信他曾回过荣城,更不敢相信他和丁延友好地互相表示了要往前走。
明明昨晚的梦里,丁延还在说着“恨他”。
房天意苦笑,既然说好了,自己怎么又放不下了?
十二月,延锂回收出现在了供应商名单里。
房天意看到这个结果时,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他虽然不知道失去联络的这几年里,丁延经历了什么,单看他从一个小镇出来的、一穷二白、靠修车半工半读的专科学生,到今天能开起一家片区内数一数二的电池回收拆解工厂,这其中的付出与辛酸,房天意自觉感同身受。
于情于理,房天意乐于看见丁延的成功,衷心祝福他能走得更远。
只是如果,万一真的要合作,房天意打算找借口推给其他人。面对丁延时他总是会因为当年的事差着一口气,之前的短暂相处已经证明了这种不能平等的相处会让他心神俱疲。
谁知第二天,房天意突然收到了公司诚信委员会的电话。
“我们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举报你在延锂回收考察期间收受贿赂,包括礼物和2万块现金。”对面女同事递给他一张照片,照片里自己的正脸清晰可辨,而手正和另一只手一起交接着一只礼品袋。在照片里的房天意视角看不到的背面,礼品袋上印着巨大的四个字:延锂回收。
而2万块说多不多,公司犯不着为了这个去惊动公检法,说少也不少,刚好够房天意不得不入自证陷阱。
近几年,很多资本都趁着锂电池市场的东风入场,导致了整个市场尤其鱼龙混杂。比如照片里另一只手的主人,和延锂回收同在荣城,但当天审核时,房天意估算他们的总投资可能都没有两百万。
彼时那位一身名牌的刘总吹嘘了一天自己和整个省内最大的回收基地老大的铁子关系。要是能签上澎宇,铁子还会给他资源,到时候什么延锂回收都得靠边站。
房天意不乐意听他废话,尤其是把丁延那个厂子的规模和投资和眼前这一堆破铜烂铁相比,于是只默默做完自己的事便告辞了。
中间那位刘总要送他礼物,本来按公司规定可以收小额礼物的,他思索后也拒绝了。
计划这件构陷的人会是刘总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不知道延锂的母公司有澎宇的投资吗?
但是牵扯到行贿这种,有几率会影响到是否C轮跟投的决策吧?
最重要的事,这件事若是无法查清,会不会真的影响到丁延公司目前的供应商合同?
房天意掐了掐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我可以解释的是:这张图片是在另一家公司被偷拍的,至于为什么上面有延锂回收的名字,我要求公司先确认照片的真实性。”
“因为这张照片被处理过,我们查不到元数据,所以来问你。”
房天意又说:“我和延锂回收所有人的接触都有同事在场,你们也可以请他来作证,他叫宋彦军,宋工。”
等待的间隙里,房天意接到电话:“房工,有位丁先生打电话过来找你说有急事,我把你联系方式给他了,你记得查证啊。”
“谢谢。”房天意应下。在这个关头急着来来找他的、没有他联系方式的丁先生,还能有谁呢?
然而房天意还没等到丁延的电话,便被告知刘总因为供应商落选而拒绝配合调查此事,而宋彦军已经于几天转了部门,如今人已经在外地了。
宋彦军打过来电话,语气抱歉地表示考察期间的确没有见到房天意收东西,但是其中一晚上他喝醉了,所以之后的时间他没办法做证。
事到如今,房天意竟有口难辨。
房天意联系了老徐,在老徐的气极骂人声中,简单收拾了东西下楼。
走出办公楼,房天意才想起没有最后进一次公司的系统,也不知道丁延的供应商合同能不能保得住。
他不能可着丁延,欠下一笔又一笔。
房天意接到丁延电话那天,他的无脑小游戏刚打到通关。
“是我,丁延。”
“抱歉啊,”房天意不知道丁延那边有没有受影响,决定先麻溜滑跪,“我的事影响到你了吧?”
“本来也还没合作,没关系的。”丁延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平稳,莫名让他安心了一点。
一想到丁延那间投资颇大的工厂,房天意真心觉得抱歉了,追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还能签合同吗?”
“见一面吧。”
“啊?”
“我现在在深圳。”
好吧。房天意答应着挂掉电话,随即扔掉手机,搓了搓下巴新生的胡茬。
来吧,风雨!
见面地点被定在了房天意小区外面的咖啡馆。
工作日这里门可罗雀,房天意刚找了个位置坐下,抬头就看见丁延正推门进来,看见他后,抬手打了个招呼往里走。
不得不感叹,丁延比以前有范多了。如果以前的丁延是一只蹦跶于乡镇修车铺里的灰扑扑的小土狗,现在就是只新长成的健壮杜宾,毛色鲜亮,油光水滑的。之前两人见面的地点或气氛都过于局促,导致房天意没心思观察丁延。今天在咖啡馆精心设计过的艺术装置里,他立刻意识到丁延如今更加地鹤立鸡群了。
直到丁延在他对面坐下,房天意才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丢单的焦虑。
丁延来深圳,按理说是害怕因为他的事签不成合同。
现在怎么看着还挺开心的?
欣赏他倒霉的样子比较重要吗?
房天意收回眼神,摆出主人姿态:“不知道你现在喜欢喝什么,要不你自己看?”
“随便吧,和你一样。”
……行吧。
“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房天意认真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讲了一遍,从突然被叫去荣城,再完全参与进审厂业务里,说到供应商名单确定的第二天就因“举报受贿”而停职。
“所以你什么时候惹到的刘总?他冲着你来的?”房天意说完,才发现丁延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禁着急了,“我如果被扣上‘受贿’的帽子,你的供应商合同自然会搁置,你偌大的工厂要吃饭的。”
“离了你们澎宇就没饭吃?不至于。”丁延淡定说完,喝一口桌上的咖啡,似乎被苦到了,眉头微微皱起来。
被取消订单这么大件事,还没一杯咖啡值得他一个反应?
房天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却被对面敏锐地捕捉。
“你什么表情?”
无语的表情。
房天意心里吐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利索地拆了包黄糖递过去。
丁延盯着房天意递糖的手,喉结动了动:“……谢谢。不过先说好,一包糖可解决不了问题。”
算了,不惹他。
房天意说:“事已至此,先想想怎么解决问题吧。”
“我要你跟我回去荣城。”
什么烂点子!
房天意一万个不愿意:“可以不去吗?”
“你这么害怕和我待在一起?”
又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问,去荣城就能找到真相吗?”
“去荣城,找刘总。”丁延盯着他解释,眼神带着笑意,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你说那张照片的场景发生在刘总公司,咱们必须去见他。”
这理由倒是无法反驳。
“因为这件事,咱俩现在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除非你工作也不想要了。”丁延继续说,“邀请你回去,所以这段时间你的所有费用也由我来负责。”
出息了,邀请我还是拿钱砸我?
房天意拒绝:“算了吧,如果真被开除,我再换个城市工作。”
丁延冷笑:“再换个城市?你跑路上瘾了?”
房天意立刻听出来他真生气了,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我买了两张6个小时后的返程机票,”丁延一口气喝完冷咖啡,鼓起了勇气似的,“一张你的”。
房天意看向他,丁延的咖啡杯底重重接触桌面的声音像是敲在他胸口,以至于他应激似地掐紧指尖,手心立刻传来一阵刺痛。
“你的身份证号码,我没删过。”
丁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高壮的身影挡住了房天意头顶唯一的光源,他整个人都被罩进了阴影里。
房天意莫名一阵心悸,他不禁往后缩了缩,问他:“什么意思?”
丁延笑了笑,向他伸出手。
房天意不解,但仍抬手,打开了手掌。
丁延弯腰,指腹擦过他的皮肤,随即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掌心:“意思是,希望我能在机场见到你。”
丁延已经离开了很久,笼罩着房天意的巨大的压迫感才慢慢消失。他张开手掌,发现放在手心的,是刚才那一包拆封的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