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防乙方要砸锅卖铁追求我》 第1章 重逢 高铁轰隆隆着在群山间奔驰,车内暖气混着各色人物吃食,熏蒸出来的味道令房天意胸腔发闷。 手机显示下一站就在10分钟后,行李都收进了包里,背包的袋子被揉了又揉,皱得不能看时,房天意终于还是放弃了下车。 周日一大早,房天意没睡醒就接到了部门总监老徐的电话,要他去荣城出个急差。 听到荣城,房天意一个激灵起身,下意识拒绝:“不去。” 语气很强硬,只是半天诌不出个不去的理由。 他总不能真交待自己老家就是荣城,前任也在荣城,不过当年他玩消失,一走5年,这会儿并不敢回去招摇吧? 荣城小地方,一个不注意撞见谁,家人或者前任,立马都得追着他“杀”。 他谁也惹不起。 “您要是当我自己人,就找别人吧。这地方就算您给我天大的好处,我也不能去。” 老徐这人超绝钝感力,丝毫听不出他的抗拒,表示这趟差真能给他带来天大的好处! 房天意在锂电池这行5年,从车间工人一步步爬到技术专家的位置,主导的项目能写进教材,可‘普通本科’四个字,在满是985硕博和海外留子的部门里,就是他的软肋。这也是当初老徐从工厂挖他过来、要给他重要职位时遇到的最大阻力。 “学历不够,就要努力把自己修炼成全能型人才。以你的专业技术,如果再掌握了整条供应链运作知识,以后转技术专家或者做管理,至少学历会是拖累。 你要是真认我这个伯乐,就别犯轴。跟着宋工去荣城,了解上游业务,后边参与‘绿动战略’、调岗做供应商管理都名正言顺。 除非躺进医院,不然你必须去。” 房天意听着老徐一番掏心掏肺和威逼利诱,发现每句话竟然都正正好地打在他心上。 去!就算荣城是刀山,他也得先闯闯。 坐上车好久,房天意逐渐回过神来,震惊于自己就这么被老徐几句话给忽悠了,以至于敢孤身闯天关。 事已至此,房天意强行按下后悔:荣城虽小,好歹也有一百万人口,一个人渺小如蚁群里一只小蚂蚁,不至于就真碰见谁。 思绪间,高铁已经驶进荣城南站。这地方有太多和前任的回忆,房天意没敢多看,匆忙坐上出租车。 拖着行李走进丽景酒店,暖气房的燥热瞬间让他浑身难受,行李都没打开就去洗澡。 热水洒下来没几分钟,突然头顶一阵凉意,激得他躲出好几米。等了一阵再进去,竟一丝热水也没了。 前台说师傅去看检查锅炉了,房天意裹了浴袍忙了半小时工作,再进去,还是没热水。 什么鬼!房天意又累又烦,催前台:“麻烦来排查下我房间吧,不行送个扳手上来,我自己修。” 前台连连道歉,说马上找人,一抬头却见股东丁延正红着眼睛向她走来。 四十分钟前。 丁延忙了一天,终于敲定了“三节大促”的所有细节,刚回酒店又接到了工厂老杨的电话,说已经把来澎宇的人安置在了丽景酒店,要他明天顺便带着人过去工厂,路上探探底。 这个老杨越发猖狂了,把他当司机使唤。 丁延想怼他,发现电梯信号不好,于是挂了语音低头打字,半途有人进电梯,他往里站了站,没有回头。 直到电梯停下,丁延转身,看到两个拎着箱子的男人正往外走,那一瞬间他发觉魂魄似乎误闯了旧时光,某种熟悉的空气分子充斥他周身。 这两个男人出了电梯边走边聊,右边高瘦些那位的背影,像极了他那消失的前任。 鬼使神差般,丁延问老杨要了澎宇的来人名单。 很快,丁延的手机响了,名单上一个曾刻在他所有人生规划里的名字赫然在列。 丁延放大图片,盯着这名字许久。空气都凝滞,心脏在狂跳,脑子却在缺血,这一切让他半天都缓不过来。 房天意,他的前男友。 丁延毫无防备地见到了消失5年的房天意,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假装没看到,让房天意回了荣城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丁延不确定,一个人的细胞经过了几万次轮换,见过太多不同的风景,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还会在意很久以前的快乐、哪怕是痛苦吗?还会在意那个带给他快乐或痛苦的人吗? 若是5年的煎熬换来一句对方客气疏离的问候,他宁愿不要再见。 然而去了一楼,丁延看见前台一脸烦躁,一问才知房天意所在的803要找人维修,爱好喝两杯修理师傅又刚好醉过去了。 脑子还处于混乱中,他嘴巴却抢着说:“我去看看。” 丁延这几年忙于工作,各个办公地点都有他的床,直到投资了丽景酒店,合伙人嘲笑说他过得像个流浪汉,非要留一间房给他,这才搬进了丽景常住。虽说他没参与管理,但时间久了,难免要下手干点事,像今天这样紧急情况下帮着修个东西,也算合理。 前台没有怀疑,甚至还感谢他救急。 话已说出口,丁延知道无退路,只好拎着工具包上了楼。 咚咚咚! 房天意知道是修理工到了,忙去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一句“麻烦您”便卡在他喉咙里。 来人一身衬衫西裤,手里却拎着个扳手,加上肩上挎着的一个脏兮兮的工具包,以及一张酷似前任的脸。 不对!不是酷似那么简单。 这分明就是前任本人。 “房天意,”对方盯着他笑,先他一步开了口,“不认识我了?” “丁延?”房天意张嘴,耳边却立刻轰隆隆炸起来,自己的声音都像隔着千层玻璃般听不真切。 “嗯。是我。”丁延笑着往前一步,“来给你修淋浴。” 丁延,来给他修淋浴。 房天意僵立在原地没动,简直无法直视此刻。 全荣城除了他,谁还能拥有如此之寸的运气啊! “你不让我进去,”丁延收起笑,语气冷了些,“怎么修啊?” “哦,进来吧。”房天意回过神来,赶紧让路,不想丁延一把推开门,自己进去了。 房天意踌躇着,关了门跟进去。 浴室里,丁延卷起袖子关了水阀,正在卸花洒,丁零当啷的声音被浴室这狭小空间放大,迅速充斥了整间房间。 他突然想到这样的场景以前也见过许多。那时丁延在修车铺打工,经常一忙就是好半天,自己在边上等得无聊,就会各种找茬捣乱,每每惹得丁延停下来,告诉他“干完活,才能回家”,等自己消停了,他才能继续忙。 今天再见,原先的捣蛋鬼竟然嘴笨到找不出话题缓解这尴尬的气氛了。 “你……在这上班吗?”房天意终于问出口,马上意识到这问题很蠢,不上班为什么来他房间! 丁延一手扶着管,一手拎电钻,小臂的肌肉紧绷着,快准狠地把钻头怼进螺母里。 突然的噪音让房天意没听清他回没回答,但他还是微微放松了些:他好像没有因为这蠢问题生气。 房天意又问:“毕业有2年了吧,我记得……” “快3年。”噪音停止的间隙里,丁延说。 …… 时间在他努力找话题、丁延偶尔的一句回复中迅速流逝。房天意意识到这是他们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只是没想到两个人居然还能平静地尬聊着,好像当初剧烈的爱恨褪去,现在是各自面目模糊的旧相识。 他们都长成了体面的成年人。 管子装好,花洒也安了回去,丁延拿边上挂的毛巾擦了手,出了浴室。 房天意立刻站直了,努力扯出笑容:“修好了?” 丁延盯着他好几秒,没说话,却转身往外走。 房天意楞住,哪句话没说对,惹着他了? 房门被打开,丁延回头,终于开口:“拿工具。” 哦。意识到丁延要消失一会儿,房天意刚想喘口气,门边又传来丁延的声音:“把衣服穿好。” 房天意低头,一眼就看见了自己不知已经半褪半掩了多久的衣领,脸一瞬间烧了起来。 刚才他就是用这副样子,来跟丁延装大人的? 房天意沮丧地搓了搓他僵硬发烫的脸。 回了自己房间,丁延立刻冲进浴室,把整张脸泡在冷水里,终于才渐渐平静下来。 刚才那个不是梦,是真的房天意又出现了。 房天意回来荣城,不是来找他,但也算因为他。 这会是缘分未尽的意思吗? 而且房天意见了自己,会慌乱、会沉默、会不舒服,这代表着丁延这页书没有被完全揭掉吧? 是久违的包裹着他和房天意的同一空间,他不想那么快离开。 只是他没想到时隔五年,他仍旧会因为房天意歪掉的衣领,开始失控地回忆一些画面,以至于他不得不找借口暂时脱离那个房间。 丁延冷静下来,整理好自己,返回去敲门。 这一回,那浴袍被绑得整整齐齐,丁延甚至怀疑房天意试过把外套也套起来。 一想到这,丁延刚才起起伏伏的心情变好了一点,他索性把浴室的各种管道挨个儿卸开检查一番,直到修无可修,才重新打开阀门试水。 “修好了。”丁延说。 房天意盯着电脑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听见丁延说终于修完,如蒙大赦般起身送客。 “麻烦你了,这么晚还要加班。”房天意扯出个笑容,自觉标准又职业。 丁延装好工具包,歪头看他:“那你要记得给酒店一个好评。” “老同学嘛,必须的。”房天意说。 大方,友好,体面。 毫无破绽。 可丁延看着他不说话,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什么意思? 房天意试探着问:“你要我现在就打吗?” 他一说完,丁延轻笑了一下,只是眼神突然变得很冷,那声轻笑里更是藏着愤恨。 “房天意,你在这跟我装寒暄、装客气,其实心底想的是情愿今天没遇见我吧?” “没有……”房天意下意识想要反驳。 “没有装客气?还是没想遇见我?” 房天意张了张嘴,喉咙却发紧,说不出一句能应付丁延此刻追问的话。他没想过再见丁延,更没想过会是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丁延见他沉默,利落地收拾了东西往外走。门开了,把手却迟迟不能松开。 一想到出了这扇门,他再无资格质问,丁延撇了撇嘴,突然地笑了。 “你别演了,我一样不想看见你。” 丁延走出去,关上门。 许久后,他听见屋里咚一声,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毯上的声音。 第2章 针锋 丁延说不想看见他。 只一句话,房天意刚才还在脑内叫嚣的各种借口或解释,统统说不出口了。 久违的窒息感让他呼吸困难,整个人几乎站不住,他只好扶着墙壁,回忆医生教的748呼吸法,数着秒慢慢调整呼吸。等注意力再次回到这个房间,他才发现丁延早已离开。 房天意想起丁延刚才那句突然的狠话,这算是对他单方面分手消失,迟来的反击吗? 一句话而已,怎么就矫情到受不住了? 房天意强迫自己别再想,立刻去洗澡睡觉。 进了浴室,却一眼看见自己毛巾上那一抹不属于他的淡淡油污,是丁延留下的。 救命,今晚他别想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在去乙方工厂的路上,房天意恹恹地翻着同事宋工发来的项目资料。 今天要审的这家延锂回收是今年年初才建成的、本市第二大的锂电池回收拆解工厂。单看资料里显示的全新的设备,和从各企业挖来的一线骨干,房天意觉得延锂回收成为自家公司的供应商这件事简直板上钉钉。 更何况,老徐说延锂回收的母公司延信科技是他们澎宇C轮跟投的绩优股,以后的业务往来少不了。 延信科技?房天意指尖一顿,点进搜索页,发现百科里只有简单的几句介绍,但第一行清清楚楚地写着:延信科技的法定代表人,丁延。 丁延,同名同姓? 他飞快地揉揉眼睛再看,却还是那两个字。 荣城这地方是有多邪性,丁延这名字是有多普通,要他一天见一个? 房天意啪一下合上电脑,强迫自己别往下想。 到了工厂,这位“老总丁延”并没出现。房天意终于松一口气,打起精神工作。 和宋工分好工,房天意负责审核车间。他下到车间检看设备,顺便听着对方杨经理的一路介绍: “房总您看,我们这种级别和投资规模是那些跟风的小企业比不了的,就单说眼前这个物理精拆车间,每年就可以处理2万吨车规级电池。” “实际产量有多少呢?原材料采购情况如何?” “原材料采购?您放心,没人愿意让产线歇着……” 房天意打断他:“据我所知,现在的动力电池退役量远未达到预期,如果收不到足够的废旧电池,开工率不足,所谓2万吨恐怕也只是一个虚浮数字了?再说如果我听了你的,把2万吨写在合同里,到时候交不上货,违约可是要赔钱的。” 看着杨经理僵住的笑,房天意强调:“你这边最好给我一个确实的产量数据和原材料采购数据。” 然而直到下午,房天意还没等到他要的,公司那边却已经叫他返程了。 没有就没有吧,反正自己该做的都做了,于是订好了第二天的机票,趁着这会儿没下班,先赶赶审核报告。 他和这位“老总丁延”到底无缘见面了。 报告写完刚要提交,杨经理敲门进来,一脸的笑容:“我们丁总忙活了一天,这会儿赶来招待两位……” 房天意冷不防和这位丁总对上视线。 正是昨晚跟他发火的修理工丁延。 丁延走近一旁的宋工,一边笑容可掬地和他握手,一边说:“我太忙了,没能亲自给两位接风,实在是失礼,今晚安排了本地特色菜,大家一定要赏脸。” 宋工忙不迭满口答应,又拉着房天意介绍:“这位是我同事房天意,这次审核的负责人。” 丁延越过宋工,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丁延。” 房天意盯着丁延伸过来的手,还是以前骨节分明的样子。 哪有什么”同名同姓“,昨晚到现在全是眼前这个丁延。 房天意指尖发僵,还是伸出手,握上了眼前丁延的手。 “你好丁总,我一直在等您这边的数据。” 丁延面上笑容如常,说:“我细说给房总听。” 延锂回收开工不久,能提供的只有这几个月的信息。只是这仅有的数据显示平均开工率只有60%,远远不足设计产能。 房天意抬头望向丁延,等着他的解释。 丁延指着手里的材料说:“这就是我们的原材料供应商名单,他们负责着目前全部的生产。但是我们最近谈成了一个和车企的合作回收计划,再加上本市近十年来的电动汽车保有量资料和预计的电池报废数据……您可以看到,综合来说,预估未来三年的年处理能力至少递增30%。” “可是这样算来,产能依然不能饱和。”虽然质疑,房天意还是惊讶于他短时间内能找出这么多佐证其供应实力的资料。 “您尽管把这些情况交上去,至于后续,”丁延突然笑了,“我又不会跑,想合作你们自然会再过来。” 谁跑?在座的只有自己会跑。 丁延这一句意有所指,立刻让刚刚还理直气壮的房天意哑了火。 算了,反正又不是房天意需要拉合作,又不是房天意需要巴结甲方。 房天意眼见着丁延又换上一副笑脸:“各位,饭点了,咱们暂且把工作的事放放,先吃饭吧。” “是啊,生意归生意,朋友是朋友…… 房天意没说话,随着大家出发。 一行人来到酒店,房天意找了个位子坐下。 丁延随后在他对面落座,妥帖地安排大家:“我点了酒和饮料,各位自便。房总喝点什么?” 房天意想说喝饮料就好,就见丁延自顾自把面前一杯水转给他: “我看房总脸色不太好,喝点热水暖一暖。” 这是怕我又喝醉了?又不用他管。 房天意叹气,默默喝一口热水。 席间气氛倒是热络。丁延和杨经理俩人可着宋工聊,三个人你来我往,好不开心。 “说起来,我好多年前来过荣城,当时也个冬天,冷是真冷,但也是真美啊。”宋工喝得上头,大着舌头感慨。 “今年连着下了好几场雪,气温比往年要低,你们南方人受不了的。”丁延说。 丁延也喝了不少,只是因为肤色较深,脸色一点没变。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已经有了些醉意,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尤其是一瞥见对面房天意紧绷的嘴唇,眼神就再也挪不开了。 “房总哪里人?习不习惯我们这里?” 丁延突然的开口,惊得房天意一口水没咽利索,直接呛着了。 宋工乍一下被房天意剧烈的咳嗽吸引了注意力,挨过来帮他拍背,手一抖,打翻了旁边的分酒器,酒液瞬间泼了房天意一衬衫。 宋工稀里糊涂,手忙脚乱地要给他擦,被房天意按回了座位,杨经理很有眼力见地过来拉着宋工不让他捣乱。对面丁延却歪歪地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桌子兵荒马乱:“看出来房总不太习惯了。” 房天意没理他,借口收拾,忙出了包间。 在卫生间缩了好半天,房天意才意识到自己这次见丁延,潜意识里低了他一头,连甲方的名头都快没有用了。 就因为他身上背着一个叫”过往生活背叛者“的头衔? 今天的丁延和他记忆里的不同,甚至也和昨晚不同,完全是一派八面玲珑的生意人作风。而且丁延太会暗戳戳了,总会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刺他一下,让他吃亏露怯。 一出卫生间,房天意就看到丁延正站在走廊上打电话,见他出来,停了一瞬,又开门进去了。 我可是甲方,明天就走,都过去5年了…… 房天意为自己寻遍了精神支撑,扯着皱巴巴的衣襟,视死如归地往回走。 到了包间门口,房天意还在心理建设,就见丁延又出来,手上拎着个袋子说:“我车上就这一件,先凑活换上吧,这样出去太难看了。” 说话间,袋子已经被不容置疑地塞到他怀里。 丁延说太难看了。 房天意抱着袋子愣在原地,他已经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了。 饭后,一行人出了酒店。 宋工醉得不省人事,扯着含混的嗓子客气:“丁总再见…呃…您回吧…呕…对不起…呕……” 杨经理赶紧把宋工扶到路边,拍背擦嘴一通忙活,还不忘请丁延帮忙先送房总回去。 房天意赶忙摆手:“没事没事,我和宋工坐一起就行。”人却不自觉躲到一边,和醉鬼离得远远的。 丁延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语气不容他置疑:“房总,请吧。” 一路上,丁延没再说话,房天意也懒得维持这表面和谐,车里的气压更低了。 快到酒店,丁延突然开口:“房总是第一次回荣城吗?” “可不可以别叫我房总?”房天意想说现在又没有外人,没必要再客气了。 “好吧,”丁延自顾自又问,“什么时候回国的?又怎么做的这行呢?” 终于!房天意苦笑,他早就应该想得到,哪怕丁延是为了出一口气,他也会问的。 “当时出国,顺其自然就学了这个。” “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什么时候? “去年。”房天意在他的不依不饶中败下阵来,胡乱编造着。 丁延沉默半响,嗤笑:“所以你放弃学业、分手、出国,费这么大力气折腾,结果就干了这个?” “有什么问题吗?”房天意没忍住,干这个怎么了?不还是当你甲方? “没,”丁延笑,“没问题,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随心所欲、反复无常,毫无心理负担,这些年应该过得很好吧?谁知看起来不像……” 很奇怪,这个语气的丁延竟然给了房天意诡异的安全感,不像那个假惺惺询问他是哪里人的大老板那样让他窒息。 房天意笑了笑:“过得挺好的,至少现在,我的每句话都能写在报告里,放进合同里。” 靴子落地,破罐子破摔,无所谓了。 到了酒店,房天意发现丁延和这里的工作人员很熟悉,上了八楼才知道他竟然也住在这里,和他的房间同一楼层。 所以那晚,他以什么身份进来修淋浴? 到了门口,丁延没有离开的意思,房天意只好开了门,示意他有事就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丁延清清嗓子。 房天意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酒味想,他以前是不喝酒的。 “我是说,以前的事我都忘了,也没在意,咱们往前看吧,还要合作呢。” 都忘了,没在意。 这是房天意曾经希望丁延拥有的、害怕丁延做不到的品质。 如今丁延为了几两碎银,主动这么说了,他是不是应该乐见、应该欣慰? 不得不承认,丁延如今的表现完全合乎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应有的素质,精明、积极、恰到好处的社会化,他甚至能做到云淡风轻地给予自己这个应该恨透了的人克制的反击,和礼貌的照顾。 房天意开门进去,转身发现丁延还站在那里,像在等他的回应。 他的人站在暖气房里,然而牙关战战,浑身发冷,像是大冬天被人从暖烘烘的屋里拎出去,扔在外面透骨的冷风里。 丁延的意思很明白,用大人的身份和解并维持表面和谐,才是他俩能走的、新的路。 房天意扶着门框,大半个身子都泄了力:“那产量的事我照实报上去,没问题吧?” 就让他来为丁延指明的这条新路喝彩。 丁延不语,盯着房天意微微发抖的眼睫,还是移开了视线。 “就这样吧。” 第3章 邀请 第二天,房天意在最终的报告里加上了丁延提供的原材料供应资料,按计划回了深圳。 人事已尽,其他就看丁延的造化了。 一回公司,老徐就借着房天意审厂的事情,如愿把他拉进了“绿动战略”项目组。他才知道这一年多以来,国内几个锂电池头部企业都在布局各自的回收版图,澎宇更是将锂电池循环再利用业务写进了集团下一个五年计划里。 房天意翻看着眼前的战略规划,突然想起那天丁延展示的“产能递增计划”,才明白不仅是延锂回收需要澎宇的订单,澎宇更加需要延锂回收这样有成长潜力的供应商。 还记得丁延第一次修电车拆电池组时那专注又紧张的神情,没想到几年不见,现在他竟已经用它们来搞事业了。 如今年关将至,整个项目组忙得人仰马翻,房天意自然跟着跑了大大小小十几家回收工厂。 日子忙碌,他和丁延两个人短暂的再见、交锋和“和解”也随着他回归正常生活而渐渐被模糊。 只是在忙碌的间隙里,房天意偶尔还想到他在荣城的最后一天,没有再见丁延一面。 他有点恍惚,不敢相信他曾回过荣城,更不敢相信他和丁延友好地互相表示了要往前走。 明明昨晚的梦里,丁延还在说着“恨他”。 房天意苦笑,既然说好了,自己怎么又放不下了? 十二月,延锂回收出现在了供应商名单里。 房天意看到这个结果时,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他虽然不知道失去联络的这几年里,丁延经历了什么,单看他从一个小镇出来的、一穷二白、靠修车半工半读的专科学生,到今天能开起一家片区内数一数二的电池回收拆解工厂,这其中的付出与辛酸,房天意自觉感同身受。 于情于理,房天意乐于看见丁延的成功,衷心祝福他能走得更远。 只是如果,万一真的要合作,房天意打算找借口推给其他人。面对丁延时他总是会因为当年的事差着一口气,之前的短暂相处已经证明了这种不能平等的相处会让他心神俱疲。 谁知第二天,房天意突然收到了公司诚信委员会的电话。 “我们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举报你在延锂回收考察期间收受贿赂,包括礼物和2万块现金。”对面女同事递给他一张照片,照片里自己的正脸清晰可辨,而手正和另一只手一起交接着一只礼品袋。在照片里的房天意视角看不到的背面,礼品袋上印着巨大的四个字:延锂回收。 而2万块说多不多,公司犯不着为了这个去惊动公检法,说少也不少,刚好够房天意不得不入自证陷阱。 近几年,很多资本都趁着锂电池市场的东风入场,导致了整个市场尤其鱼龙混杂。比如照片里另一只手的主人,和延锂回收同在荣城,但当天审核时,房天意估算他们的总投资可能都没有两百万。 彼时那位一身名牌的刘总吹嘘了一天自己和整个省内最大的回收基地老大的铁子关系。要是能签上澎宇,铁子还会给他资源,到时候什么延锂回收都得靠边站。 房天意不乐意听他废话,尤其是把丁延那个厂子的规模和投资和眼前这一堆破铜烂铁相比,于是只默默做完自己的事便告辞了。 中间那位刘总要送他礼物,本来按公司规定可以收小额礼物的,他思索后也拒绝了。 计划这件构陷的人会是刘总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不知道延锂的母公司有澎宇的投资吗? 但是牵扯到行贿这种,有几率会影响到是否C轮跟投的决策吧? 最重要的事,这件事若是无法查清,会不会真的影响到丁延公司目前的供应商合同? 房天意掐了掐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我可以解释的是:这张图片是在另一家公司被偷拍的,至于为什么上面有延锂回收的名字,我要求公司先确认照片的真实性。” “因为这张照片被处理过,我们查不到元数据,所以来问你。” 房天意又说:“我和延锂回收所有人的接触都有同事在场,你们也可以请他来作证,他叫宋彦军,宋工。” 等待的间隙里,房天意接到电话:“房工,有位丁先生打电话过来找你说有急事,我把你联系方式给他了,你记得查证啊。” “谢谢。”房天意应下。在这个关头急着来来找他的、没有他联系方式的丁先生,还能有谁呢? 然而房天意还没等到丁延的电话,便被告知刘总因为供应商落选而拒绝配合调查此事,而宋彦军已经于几天转了部门,如今人已经在外地了。 宋彦军打过来电话,语气抱歉地表示考察期间的确没有见到房天意收东西,但是其中一晚上他喝醉了,所以之后的时间他没办法做证。 事到如今,房天意竟有口难辨。 房天意联系了老徐,在老徐的气极骂人声中,简单收拾了东西下楼。 走出办公楼,房天意才想起没有最后进一次公司的系统,也不知道丁延的供应商合同能不能保得住。 他不能可着丁延,欠下一笔又一笔。 房天意接到丁延电话那天,他的无脑小游戏刚打到通关。 “是我,丁延。” “抱歉啊,”房天意不知道丁延那边有没有受影响,决定先麻溜滑跪,“我的事影响到你了吧?” “本来也还没合作,没关系的。”丁延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平稳,莫名让他安心了一点。 一想到丁延那间投资颇大的工厂,房天意真心觉得抱歉了,追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还能签合同吗?” “见一面吧。” “啊?” “我现在在深圳。” 好吧。房天意答应着挂掉电话,随即扔掉手机,搓了搓下巴新生的胡茬。 来吧,风雨! 见面地点被定在了房天意小区外面的咖啡馆。 工作日这里门可罗雀,房天意刚找了个位置坐下,抬头就看见丁延正推门进来,看见他后,抬手打了个招呼往里走。 不得不感叹,丁延比以前有范多了。如果以前的丁延是一只蹦跶于乡镇修车铺里的灰扑扑的小土狗,现在就是只新长成的健壮杜宾,毛色鲜亮,油光水滑的。之前两人见面的地点或气氛都过于局促,导致房天意没心思观察丁延。今天在咖啡馆精心设计过的艺术装置里,他立刻意识到丁延如今更加地鹤立鸡群了。 直到丁延在他对面坐下,房天意才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丢单的焦虑。 丁延来深圳,按理说是害怕因为他的事签不成合同。 现在怎么看着还挺开心的? 欣赏他倒霉的样子比较重要吗? 房天意收回眼神,摆出主人姿态:“不知道你现在喜欢喝什么,要不你自己看?” “随便吧,和你一样。” ……行吧。 “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房天意认真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讲了一遍,从突然被叫去荣城,再完全参与进审厂业务里,说到供应商名单确定的第二天就因“举报受贿”而停职。 “所以你什么时候惹到的刘总?他冲着你来的?”房天意说完,才发现丁延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禁着急了,“我如果被扣上‘受贿’的帽子,你的供应商合同自然会搁置,你偌大的工厂要吃饭的。” “离了你们澎宇就没饭吃?不至于。”丁延淡定说完,喝一口桌上的咖啡,似乎被苦到了,眉头微微皱起来。 被取消订单这么大件事,还没一杯咖啡值得他一个反应? 房天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却被对面敏锐地捕捉。 “你什么表情?” 无语的表情。 房天意心里吐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利索地拆了包黄糖递过去。 丁延盯着房天意递糖的手,喉结动了动:“……谢谢。不过先说好,一包糖可解决不了问题。” 算了,不惹他。 房天意说:“事已至此,先想想怎么解决问题吧。” “我要你跟我回去荣城。” 什么烂点子! 房天意一万个不愿意:“可以不去吗?” “你这么害怕和我待在一起?” 又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问,去荣城就能找到真相吗?” “去荣城,找刘总。”丁延盯着他解释,眼神带着笑意,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你说那张照片的场景发生在刘总公司,咱们必须去见他。” 这理由倒是无法反驳。 “因为这件事,咱俩现在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除非你工作也不想要了。”丁延继续说,“邀请你回去,所以这段时间你的所有费用也由我来负责。” 出息了,邀请我还是拿钱砸我? 房天意拒绝:“算了吧,如果真被开除,我再换个城市工作。” 丁延冷笑:“再换个城市?你跑路上瘾了?” 房天意立刻听出来他真生气了,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我买了两张6个小时后的返程机票,”丁延一口气喝完冷咖啡,鼓起了勇气似的,“一张你的”。 房天意看向他,丁延的咖啡杯底重重接触桌面的声音像是敲在他胸口,以至于他应激似地掐紧指尖,手心立刻传来一阵刺痛。 “你的身份证号码,我没删过。” 丁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高壮的身影挡住了房天意头顶唯一的光源,他整个人都被罩进了阴影里。 房天意莫名一阵心悸,他不禁往后缩了缩,问他:“什么意思?” 丁延笑了笑,向他伸出手。 房天意不解,但仍抬手,打开了手掌。 丁延弯腰,指腹擦过他的皮肤,随即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掌心:“意思是,希望我能在机场见到你。” 丁延已经离开了很久,笼罩着房天意的巨大的压迫感才慢慢消失。他张开手掌,发现放在手心的,是刚才那一包拆封的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