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空桑云执这种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这点小把戏,在对方面前恐怕跟三岁小孩过家家没什么区别。
可他偏偏就这么纵容着,看着他作,看着他偷,甚至还主动给他递“作案工具”。
棠溪想不通,越想越烦。
烦躁的结果就是,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仇人的戒心,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减弱。
比如,他现在已经能非常自然地在空桑云执批阅公文时,跳上他的书案,找个不妨碍他的角落揣着手手打盹。
有时候空桑云执翻页的动作大了点,带起的风吹乱了他的毛,他还会不耐烦地用爪子拍拍对方的手背。
而国师大人也只是顿一下,然后用指尖挠挠他的下巴,当作安抚。
再比如,他会习惯性地在空桑云执看书时,趴在他的腿上。
一开始只是为了离灵力源头更近一点。
但后来,他发现国师的体温很舒服,身上那股冷香也很好闻,趴着趴着,就成了习惯。
直到今天。
棠溪趴在空桑云执腿上睡得正香,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抚摸他的后背。
力道很轻,很温柔,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骨。
舒服得他喉咙里都发出了满足的咕噜声。
他下意识地翻了个身,把肚皮露了出来,还用脑袋去蹭那只作乱的手。
蹭着蹭着,他猛地睁开了眼。
……等等。
我在干什么?
我在对我那个偷了我尾巴的死敌翻肚皮撒娇?!
意识到这点,棠溪整只猫都僵住了。
他一抬头,就对上了空桑云执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眼睛。
轰的一声。
棠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烧了起来。
他几乎是弹射起步,从空桑云执的腿上跳了下去,一溜烟蹿到殿内的角落里,用背对着他,开始疯狂舔毛。
冷静!
棠溪!
你要冷静!
你是来复仇的!不是来当宠物的!
美色误国!不,美色误猫!
他这边还在激烈地进行思想斗争,那边空桑云执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翻了一页书,淡淡开口:“晚膳想吃什么鱼?”
棠溪舔毛的动作一顿。
可恶!
又来这招!
别以为一条鱼就能收买我!
“……要昨天那种,刺少的。”他闷闷地用神念传了句话过去。
说完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完了,堕落了。
这种被投喂、被纵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像温水煮青蛙,一点点磨掉了他所有的警惕和棱角。
他甚至发现自己开始在意空桑云执的行踪了。
这天,空桑云执被一道紧急旨意召进了宫,直到深夜还未回来。
棠溪一个人待在空旷的寝殿里,莫名地有些坐立不安。
他一会儿跳上窗台看看,一会儿又跑到门口听听动静。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在等他的移动灵力包回来。
对,没有空桑云执,他晚上就没法修炼了。
就是这样。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上中天,那股焦躁感却越来越强烈。
他会不会在宫里遇到危险?
皇室那帮人看着就不安好心。
还是说,他根本不回来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紧。
不回来?
那他的尾巴怎么办?
棠溪在殿内烦躁地踱着步,连身后凝出了一条虚幻的尾巴在不安地扫来扫去都没发觉。
就在这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带着一身寒气的空桑云执走了进来。
他看到角落里那只瞬间僵住,连尾巴都忘了收起来的小黑猫,微微一怔。
棠溪也愣住了。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棠溪的大脑在这一刻经历了山崩海啸。
啊啊啊啊我的尾巴!
他看见了!
他肯定看见了!
这下怎么办?
我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尾巴被他发现了!
他会不会觉得我翅膀硬了,要来抢真的了,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弄死我?!
就在棠溪内心疯狂刷屏之际,空桑云执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国师大人弯下腰,没有去问那条灵力尾巴的事,只是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
掌心带着外面世界的微凉,却让棠溪焦躁了一晚上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他听见空桑云执用那惯有的清冷声线,低低地问了一句。
“等急了?”
等急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一片雪花落在烧红的烙铁上。
棠溪脑子里那片滋啦作响的山崩海啸,瞬间安静了。
他……在说什么?
等谁?
等他?
我我我我我我不是在等你啊!
我是怕你发现我的尾巴啊!
不对,他现在肯定已经发现了!
棠溪浑身的毛都快炸成了一颗黑色的蒲公英,那条好不容易凝出来的、半透明的灵力尾巴更是僵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尴尬得能原地抠出一座空桑山。
他眼睁睁看着空桑云执,等着对方的下一句话。
是“你这妖孽竟敢偷我灵力”,还是“本座今天就清理门户”?
然而空桑云执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目光从他僵硬的身体扫到那条摇摇欲坠的虚幻尾巴上,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仿佛看见的不是什么惊天秘密,而是一根不小心翘起来的头发。
然后,国师大人就这么……移开了视线。
他转身,走向内室的衣架,开始解自己那身繁复的朝服。
动作从容,姿态优雅,好像刚才门口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根本不存在。
棠溪傻了。
这就……完了?
他不问吗?
他不好奇我为什么长尾巴了吗?
他难道不应该把我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我偷了他多少灵力吗?!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棠溪感觉自己蓄满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是最顶级的那种云朵棉,软得让他浑身难受。
空桑云执换上一身素白常服,又走了回来。
他走到棠溪面前,再次弯下腰。
棠溪心脏一抽,以为秋后算账终于来了,下意识就想缩成一团。
结果,他整只猫被一双微凉的手轻松地抱了起来。
“喵?!”
干嘛?!
空桑云执没说话,抱着他径直朝殿外走去。
夜风清冷,吹得棠溪一个激灵。
“喵呜!喵呜呜!”
放我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是不是要去后山毁尸灭迹!
他的抗议在对方怀里微不足道。
空桑云执只是低头看了他一眼,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他的后颈。
一股奇异的酥麻感窜遍全身,棠溪瞬间没了力气,四肢一软,像一摊猫饼似的瘫在他臂弯里。
可恶!
这个男人又用这招!
等他恢复了妖力,一定要让空桑云执也尝尝被人捏住后颈动弹不得的滋味!
棠溪愤愤地想着,然后就被塞进了一个温暖又有些狭窄的地方。
眼前一黑。
是空桑云执的袖袍。
搞什么鬼?
紧接着,他感觉到身体微微一沉,似乎正在快速下坠。
再然后,就是一片喧嚣。
鼎沸的人声,丝竹管弦的乐声,还有无数道强大又繁杂的气息,像潮水一样涌来。
棠溪在袖子里紧张地缩了缩爪子。
这什么地方?
他悄悄从袖口探出半个脑袋,只看了一眼,就差点被闪瞎了猫眼。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满目皆是流光溢彩的夜明珠和奢华至极的陈设。
大殿中央,坐着一个身穿龙袍的中年男人,气息沉凝,威严深重。
是人间的皇帝。
棠溪立刻明白了,这里是皇宫。
空桑云执这个混蛋,居然把他一只猫带到了皇宫的宴会上!
他疯了吗?!
这里的人类修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个修为不低,万一哪个眼神好的看穿了他的真身,他今天还能活着走出这扇门吗?
这个认知让棠溪的毛又一次炸了起来。
他想跑,可空桑云执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搭在他的背上,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国师大人今日竟肯赏光,朕心甚慰。”
龙椅上的皇帝胤天成开口了,声音洪亮,带着笑意,却听不出半分真诚。
“陛下寿辰,理应前来。”空桑云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听不出情绪。
棠溪躲在袖子里,竖着耳朵听。
真虚伪。
你们人类说话真累。
“父皇,国师大人平日里清修,难得下山一次,不如多饮几杯?”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锐气。
是太子胤承。
棠溪能感觉到,这太子的视线跟刀子似的,一直在空桑云执身上刮来刮去。
不怀好意。
“太子殿下好意,本座心领了。”空桑云执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只是本座不善饮酒,怕是会扰了陛下雅兴。”
一句话,就把太子的敬酒给堵了回去。
漂亮。
棠溪在心里默默给死对头点了个赞。
几番言语试探下来,空桑云执都应对得滴水不漏,皇帝和太子没讨到半点便宜,脸色都有些微妙。
宴会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棠溪闻到了一股极其鲜美的味道。
是鱼。
烤得外酥里嫩,还刷了蜜糖的灵鱼。
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头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下一秒,棠溪就感觉自己被从袖子里拎了出来。
光线骤然明亮,满朝文武惊愕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棠溪整只猫都僵住了。
空桑云执,你算计我!
只见这位被无数目光聚焦的国师大人,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他从容地将那只通体乌黑、只有四只爪尖是雪白的小猫,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不可思议的、见了鬼一样的眼神中,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夹起一块烤鱼,慢条斯理地……开始为猫去刺。
全场安静了下了。
连乐师都忘了该弹哪个调。
棠溪已经放弃思考了。
他现在只想死。
或者,让空桑云执死。
这个男人绝对是故意的!
他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空桑云执养了一只猫!
这是什么恶趣味!
“国师……大人,这是?”皇帝的声音都有些发干。
“哦,”空桑云执眼皮都没抬,专心致志地将一小块剔得干干净净的鱼肉送到棠溪嘴边,“本座的掌心猫,怕生,让诸位见笑了。”
掌心猫你个大头鬼!
谁怕生了!
棠溪在心里咆哮,嘴巴却很诚实地张开,啊呜一口,将鱼肉吃了进去。
真香。
空桑云执仿佛很满意他的配合,又捻起一块,继续投喂。
他还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擦掉了棠溪嘴角的油渍。
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满朝文武:“……”
今天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传闻中不染凡尘的国师大人,竟然在给一只猫……当猫奴?
这世界怎么了。
棠溪在一片死寂中,羞耻地吃完了半条鱼。
就在他吃得昏昏欲睡时,一股极具侵略性的视线,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那道视线,和在场所有人类的都不同。
不是好奇,不是敬畏,也不是忌惮。
而是……同类的气息。
不,比同类更危险。
那是一种饿狼看到猎物的,志在必得的感觉。
棠溪浑身一僵,顺着那道视线望了过去。
在不远处的妖族使节席位上,一个身穿暗红色衣袍的年轻男人,正死死地盯着他。
那人长相极为俊美,却带着一股邪气,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两簇幽幽燃烧的鬼火。
当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时,那个男人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狂热又势在必得的笑容。
是万妖谷的少主,夜燎。
棠溪的心猛地一沉。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认出我了?
几乎是同时,棠溪感觉到腿下的大腿肌肉瞬间绷紧了。
抱着他的那只手,也下意识地收拢,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空桑云执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他身上移开,淡淡地扫向了夜燎的方向。
两道同样深不可测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无声的电光石火间,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夜燎脸上的笑容愈发张扬,甚至还举起酒杯,朝空桑云执遥遥一敬,然后一饮而尽。
挑衅。
**裸的挑衅。
棠溪感觉到,空桑云执抱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