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寒风卷着碎雪,刀子似的刮过棠溪的皮毛。
疼。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肺里像是烧着一团火,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滚烫的血腥气。
他回头瞥了一眼。
阴魂不散的黑影在林间飞速穿行,尖锐的鸦鸣声刺破雪幕,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怪物,我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棠溪呲了呲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怪物。
又是这个词。
就因为他生来没有尾巴,就被视为不祥,被同族驱逐,追杀。
妈的。
老子没尾巴吃你家大米了?
他踉跄了一下,前爪一软,差点整只猫栽进雪地里。
不行,不能停。
妖力已经快耗尽了,再被追上就真的死定了。
一丝若有若无的感应,像是在黑暗中牵引着他的救命稻草,从前方那座云雾缭绕的仙山传来。
近了。
越来越近了!
那是他的本命灵源他生来就缺失的那部分,也是他完整的证明。
他的尾巴……就在那座山上。
“找到你了!”
身后,腥风扑面而来。
黑鸦妖狞笑着,凝聚了全身妖力的利爪当头抓下。
完了。
棠溪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连躲闪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也好,死了就不用再这么痛苦地寻找了。
……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耳边只响起一声清越如钟鸣的嗡响。
棠溪睁开眼。
一道淡金色的屏障在他面前凭空出现,薄如蝉翼,却坚不可摧。
黑鸦妖的利爪撞在屏障上,非但没能撼动分毫,反而被一股磅礴的力量猛地弹了回去。
“啊——!”
黑鸦妖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倒飞出去,重重砸断数棵巨木,生死不知。
棠溪傻了。
不是,这就……解决了?
他扭头,呆呆地看着那道缓缓隐入空气中的金色屏障,以及屏障后方,那座在风雪中更显缥缈的空桑山。
得救了。
只要进去……只要爬进去,就安全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棠溪用尽最后的力气,拖着残破的身体,一瘸一拐地,一寸一寸地,爬进了那道无形的结界。
穿过结界的瞬间,外界的喧嚣与风雪仿佛被彻底隔绝。
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无边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
……
空桑山,观星台。
空桑云执静坐于蒲团之上,双目轻阖。
千年如一日,风雪也好,晴日也罢,都无法在他心湖中惊起半点波澜。
直到一丝极细微的灵力波动,从山门的方向传来。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粒沙。
很弱小,带着血腥气,和一丝……垂死的挣扎。
有趣。
空桑山的护山结界,竟会被这样一只小东西触动。
空桑云执睁开眼,淡漠的琉璃色眼眸里不起波澜。他起身,一步踏出,身影便消失在观星台上。
风雪依旧。
山门处的积雪上,一团小小的黑色东西格外显眼。
空桑云执缓步走近。
那是一只黑猫,浑身皮毛被血污和融化的雪水凝成一绺一绺的,狼狈不堪。
最特别的是,它身后光秃秃的,没有尾巴。
小家伙似乎还有一丝意识,感觉到有人靠近,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嗬嗬”声,努力想弓起背,却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空桑云执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平静无波。
千年岁月里,想闯空桑山的人或妖不计其数,死在结界外的更是不知凡几。
他从不是一个会多管闲事的性子。
他转身欲走。
可就在那一刻,他体内的某样东西,那件沉寂了近千年的神物,竟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空桑云执的脚步顿住了。
他垂眸,再次看向雪地里那只奄奄一息的小东西。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修长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小猫的额头。
指尖冰凉,触感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而在触碰到的瞬间,那股源自神魂深处的共鸣,变得清晰起来。
空桑云执眼底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讶异。
他沉默片刻,终是弯下腰,将这只不知天高地厚闯进他领域的小猫,连带着身下的积雪,一同拢进了怀里。
……
好暖和。
像是泡在温泉里,四肢百骸的疼痛都在被温柔地抚平。
棠溪的意识在一片混沌中沉浮。
我还活着?
这是哪儿?
地府的服务态度这么好了吗?还给配暖气?
一股清冽的冷香萦绕在鼻尖,像是雪后初晴的松木,又像是古庙里经年不散的檀香。
很好闻,让人很安心。
但在这股冷香之下,还有另一股气息。
一股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熟悉到骨子里的气息。
那股气息,蛮横霸道地,钻入他的四肢百骸,与他身体里每一丝妖力共振,像……
像他丢失的尾巴。
不,不是像。
就是!
这就是他的本命灵源,就是他找了这么久,拼上性命也要夺回来的尾巴的气息。
棠溪猛地惊醒,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野中,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质地极好的白色衣料,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
视线上移,是一截线条优美的脖颈,再往上,是轮廓分明的下颌。
他正被这个人抱在怀里。
而那股让他魂牵梦萦的气息,就是从这个人的身上传出来的!
轰的一声,棠溪的脑子炸了。
小偷!
强盗!
夺走我尾巴的贼人!
滔天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棠溪想也没想,张嘴就朝那人的手腕咬了下去。
结果牙齿刚碰到对方的皮肤,就被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灵力弹开了。
“……”
棠溪不信邪,再次张嘴。
又被弹开。
再咬!
再弹开!
棠溪快气哭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猫落难关被贼欺!
他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想看清这个“仇人”的脸。
视野渐渐清晰。
那是一张清冷俊美到极致的脸,眉如远山,目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神明一样,不染尘俗。
此刻,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正平静地垂着,静静地看着怀里张牙舞爪的他。
那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杀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淡漠。
仿佛他不是一只活生生的猫,只是一捧无意间落入掌心的雪。
棠溪的动作僵住了。
等等,这股气息……
好像……是从这个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棠溪呆滞地,近乎是本能地,将自己的感知力探了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
在那副清瘦的身躯里,在那片平静如海的神力之中,有一团璀璨如星辰的光团。
那是他的本命灵源,是他苦苦追寻的尾巴!
它居然……长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体里?
棠溪彻底傻眼了。
这他妈……还怎么抢回来?
总不能把人给掏了吧。
棠溪想着想着便再次晕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时,他正趴在一张触感温润、灵气逼人的玉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张轻薄的云丝被。
房间很大,也很空。
除了这张床,就只有不远处的一方案几和一扇雕花木门。炉鼎里燃着不知名的熏香,清冽好闻,是他醒来时闻到的味道。
棠溪动了动耳朵,环顾四周。
陌生的环境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可吼到一半,他就愣住了。
他身上的伤……居然都好了。
被黑鸦妖灼伤的皮毛已经重新变得光滑油亮,耗尽的妖力也在丹田里凝聚起了微弱的一小团。
这是……被救了?
被那个偷了他尾巴的贼给救了?
棠溪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灭口前的最后晚餐?还是想把他养肥了再宰,把剩下的灵力也抽干?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棠溪就感觉到了。
那股熟悉的,让他恨得牙痒痒,又想念得快发疯的本命灵源的气息。
很近。
非常近。
就在门外。
棠溪浑身的毛“唰”地一下全炸了起来,身体弓成一张蓄势待发的满月。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来了。
那个贼,来了。
“吱呀——”
门被推开了。
逆着光,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来人一身素白长袍,衣袂飘飘,不染纤尘,仿佛不是走入凡间屋舍,而是踏月归来的仙人。
正是那张让棠溪刻骨铭心的脸。
空桑云执。
他一手端着一只白玉小碗,另一只手顺势将门带上。
随着木门合拢,室内光线微暗,那人身上的气息也愈发清晰。
就是他,不会错的!
自己那条威风凛凛、油光水滑、能迷倒万千小母猫的尾巴,就是被这个人偷走的,现在还被他藏在身体里!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棠溪的眼睛瞬间红了。
空桑云执像是没看见一只处于暴怒边缘的猫,脚步平稳地朝床边走来。
他身上那股灵源的气息,随着他的靠近,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棠溪牢牢罩住。
既是致命的诱惑,也是最恶毒的挑衅。
欺人太甚!不,欺猫太甚!
棠溪感觉自己的尊严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空桑云执在床边站定,垂眸看着玉床上那只炸成一团黑炭的小东西。
他弯下腰,准备将手里的玉碗放到床边的案几上。
就是现在,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棠溪压榨出丹田里恢复的所有妖力,它们瞬间涌向四肢。他的指甲“噌”地一声弹出,变得乌黑锋利,闪着寒光。
下一秒,他化作一道离弦之箭般的黑影,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扑空桑云执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
去死吧,偷尾巴的贼!
这是他身为灵猫一族最快、最狠的必杀一击,就算杀不了,也要在他身上留下点纪念。
电光石火间,棠溪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会在对方的脖子上留下几道血痕。
然而预想中的撕裂感没有传来。
他的身体在半空中猛地一滞,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准确来说,是被什么东西给夹住了。
棠溪僵硬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
两根手指。
两根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正轻描淡写地,夹着他命运的后颈皮。
“……”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赌上一切的致命突袭,他凝聚了全部妖力的雷霆一击,他就这么……
被两根手指给拦下来了?
棠溪被提溜在半空中,四条腿在空气里徒劳地蹬着,爪子还保持着伤人的姿势,看上去滑稽又可悲。
屈辱。
前所未有的屈辱,这比被一百只黑鸦妖追杀还要让他崩溃。
“小东西。”
头顶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
“你想杀了本座?”
本座?
好大的口气!
棠溪气得差点当场昏过去,张嘴就想骂人。
你偷了我的尾巴你还有理了?
但话到嘴边,求生的本能瞬间压过了怒火。
打不过。
真的打不过。
这个人强得离谱。
硬刚就是死路一条。
尾巴还没抢回来,他不能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猫咪报仇,从早到晚……偷偷来。
棠溪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万条计策,最后汇成一个字。
忍!
于是,在空桑云执平静的注视下,被提在半空中的小黑猫,那身炸起的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根根顺了下去。
那双原本燃烧着熊熊怒火的金色竖瞳,渐渐褪去凶狠,变得圆溜溜、水汪汪。
锋利的爪子“嗖”地一下收回了肉垫里。
四只悬空的小短腿也不蹬了,乖巧地蜷缩起来。
最后,他歪了歪脑袋,对着那张神明般俊美的脸,发出一声百转千回、纯良无害、甚至带着一丝丝讨好意味的“喵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