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顾锦被敲门声吵醒。那会儿她的脑袋还昏昏沉沉,腿也软,起床气一时飙到峰值。“咔!”她不耐烦地把门拉开,看到门口站的是龚颖。得,起床气要憋着了。
“啪!”龚颖又把门摔上,不带任何犹豫。
顾锦被门震懵了一小会儿,而后她杵在门口低头一看,睡袍虽然遮住了关键部位,但没遮住胸口那一道道抓痕。接着她再回头一看,床的情况乱七八糟,地板更糟,整个房间一片狼藉,纸巾散落一地。
“啊啊啊啊啊啊!!!”
她想死。
还好房间隔音效果不错,龚颖离开的时候隐约听到顾锦在嚎,但走几步就听不到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她吼你了?”
李璇端着一杯咖啡在走廊尽头等龚颖。
“没有。”
龚颖冷静地说:“我的眼睛有点不舒服。”
李璇立刻上前,伸手捏住龚颖的下巴,凑近看龚颖的眼睛,“我看看。”
“你的手好凉。”
“我还想说你的脸好热。”
“我的眼睛没事了。”
“不是说不舒服吗?”
“现在好了。”
“你怎么奇奇怪怪的…”
李璇把大拇指往上一抬,在龚颖的唇上蹭几下,说:“警告你,以后不许再惯着她,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龚颖微笑问:“你知道什么?”
李璇的大拇指又逛到龚颖的脸颊,再轻轻一捏,回道:“我知道她有你的卡啊!这些年她给她的前女友们花了多少钱你心里没数?我和顾前程每个月给她的可是固定额度,你倒好,跟我唱反调!”
“唱反调?”
龚颖笑得更灿烂了,“听不懂。”
李璇加重手上的力道,嗔怒道:“你又开始了是吧!隔三差五跟我装!”
“隔三差五?”
龚颖抬起手臂环住李璇的腰,轻轻往前一带,做出无辜的样子,“还是听不懂。”
“喂!!!”
那半杯咖啡差点洒出来,李璇吼道:“你又欠抽了是不是!”
“嗯,有点。”
龚颖抱着李璇,突然问:“小锦成年后,是不是还没有在江城过过年?”
李璇一愣,情绪瞬间低落了,“是,我好像也从来没有问过她想在哪里过年,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在哪,她就在哪。仔细想想,她以前虽然乱谈恋爱,但圣诞和新年,她都是和我们一起过的。”
“如果我们能顺利离开这里…”
龚颖收紧手臂,说:“以后,她想在哪里过年,我们就陪她去吧。”
李璇趴在龚颖肩头,闷闷应了声:“好。”
龚镜死在除夕夜。这个结局她们多想一秒都受不了,更何况是顾锦。
顾锦终于把房间整理干净了。踏出房门前,她还站在穿衣镜前仔细看了看。没问题,眼睛虽然还肿着,但是脸没问题。长袖长裤款的家居服把什么都遮住了,绝对没问题。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点点头,然后昂首挺胸地踏出了房间。但是她只昂了一小会儿就怂了,因为她昂不下去了,她跟她的龚阿姨对视了。
“龚阿姨…我妈妈呢…”
“楼下健身房。”
“爸爸和龚龙叔叔呢…”
“楼下棋牌室。”
“哈哈…他们两个人怎么打牌嘛…龚阿姨你怎么不去啊?…”
龚颖不答话。顾锦瞥一眼西餐桌,桌上那块面包硬得像凶器,她才不吃。
“最后一包泡面被Draco吃了。”
龚颖面无表情地说。
顾锦撇撇嘴,拉开椅子,坐在龚颖对面啃起了面包。
“储物柜里有意面,冰箱里有速冻主食。”
龚颖好心提醒。
顾锦摇头,小声说:“不想弄了…有点累…”
于是龚颖不再搭理顾锦,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饮咖啡。置身如此诡异的用餐环境中,空气也为顾锦尴尬,尴尬是顾锦嘴里嘎嘣脆的面包。有些事情知道没什么,但撞见可不行。顾锦快不行了,她的额头上全是汗。
“小锦。”
龚颖突然出声,吓得顾锦咀嚼速度变快,“咔咔咔咔!”
“你慢点吃。”
龚颖喝一口咖啡,不紧不慢地说:“丸丸、球球、ballball,吃东西都很急,你不要学它们。”
“嗝。”
顾锦噎住了,赶紧喝一口气泡水顺顺气。
“你还好吗?”
龚颖问得认真。
顾锦知道她的龚阿姨在关心什么,但她选择回避,“没事…就是面包太干了…”
“你…”
“我很好。”
顾锦鼻子一酸,下意识把头埋低,“我很好,我过得很好,我的人生易如反掌,我很幸福。”
龚颖又问:“那你哭什么?”
“咣当!”
顾锦把剩下的半块面包丢在餐盘上,再去扯纸巾擦手擦泪。她感到烦躁,这会儿但凡换个人坐在她对面问问问她肯定要拍桌子站起来闹了,但坐在对面的人是龚颖。
“你昨晚又做梦了吗?”
顾锦默默擦眼泪,不答话。
“你梦到什么了?”
顾锦的眼泪越擦越多。
“唉…”
龚颖无奈叹气,她非常不习惯顾锦现在的哭泣方式,于是她说:“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不用勉强。”
“龚阿姨…你…”
顾锦抽抽嗒嗒的,突然问:“你讨厌我吗?”
精神失常的症状之一,胡言乱语。龚颖冷静反问:“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顾锦回道:“因为我觉得自己很讨厌…非常讨厌…”
龚颖感到十分意外,顾锦一抽一抽地说:“我不信你不讨厌我…我以前…我以前给你找了好多麻烦…”
龚颖眉头一挑,故意问:“什么麻烦?”
顾锦把头埋低,又不说话了。
龚颖早就读懂了顾锦的委婉,她知道顾锦这会儿不想提前女友们,她也知道她们之间的对话,龚镜一定听得见。所以她问:“你为什么突然开始反省?”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顾锦捂着脸,哽咽道:“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我以前…活得好蠢…”
“你能反省是好事。”
龚颖往椅背上一靠,叠起双腿,抱着手臂说:“但你说你自己蠢,那倒是大可不必。”
“你好好回忆一下,当初如果不是你怂恿,你妈妈和我是不会官宣的。本来,我们有一套特别合理的说辞,我们不需要公众的祝福,也不想被公众审判,我们没有兴趣参与公众定义的,证明对或错的游戏。最主要的是,我们不想把你推到公众面前,任由他人凝视,我们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我们觉得自己很无私。”
“是你当面戳穿了我们的虚伪。是你对我们说,公众人物就应该承担社会责任,我们既然有能力为性少数群体发声却选择独善其身,这实际上是懦弱的表现,我们不该这样。所以我们官宣了,以一种表面上看似轻松随意,但背后全是公关手段的方式。”
“那时你夸我们勇敢,你妈妈和我只是相视笑了笑,连感慨的话都说不出来。勇敢吗?不见得。我们勇敢的前提是看过公关组精心策划的一套套官宣方案,最后再选定一套可执行的,来成全我们的勇敢。”
“我们的勇敢很俗气。”
“但你不一样,你的勇敢清新脱俗,一般人达不到你的境界。”
话到这里,龚颖停下来看顾锦的反应,顾锦果然愣住了,连眼泪也跟着止住,她问:“什么叫…我的勇敢…清新脱俗?”
龚颖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读高三那年,你的好朋友花花的妈妈跟你们英文老师之间的关系被花花的爸爸爆了出来。那件事情当时闹得有多大你心里清楚,毕竟花花的妈妈是演员,她被前夫爆出跟同性恋爱,网友们就不会管她是不是刚打完离婚官司,他们最喜欢看明星坠落,所以他们蜂拥而至,抢占道德制高点,差点置花花的妈妈和你的英文老师于死地。”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天天怂恿你妈妈和我官宣。你想利用我们转移网友的注意力,帮她们吸引火力,这些你妈妈和我都知道。说实话,我们一开始并不打算管别人的闲事,最后决定管,不是因为我们同情心过剩,也不是因为你冠冕堂皇的说辞,什么公众人物就应该承担社会责任之类的,而是你说,你不想看到你的好朋友再哭了。”
“小锦。”
龚颖无奈笑了笑,又颇为感慨地说:“你真的很会拿捏我们,你怎么会蠢呢,你明明充满智慧,你再好好想想你的那些前女友们,以前她们但凡出事,你不找Draco不找你爸爸,你偏偏找我,因为你知道,我不仅会帮你保守秘密,我还会帮你把事情做绝,不给你留下后患。也是多亏你,我有幸扮演毒妇。这些年,我送人家去坐牢,开支票,骂脏话,威胁恐吓扇巴掌等等,什么事情都做过了,不过我不后悔,毕竟你的前女友们比我的艺人们还要离谱,她们值得我这么做。”
“所以…”
龚颖突然神情一变,严肃地问:“你还觉得自己以前活得很蠢吗?”
顾锦下意识的反应是把头埋低不答话,装忙摸睡衣口袋,于是龚颖冲着客厅区域的龚龙勾勾手指。
龚龙马上跑过来问:“小锦,我亲自烤的面包好吃吗?”
“不好吃!太干了!我嘴巴都要流血了!”
顾锦吼得声音都劈叉了,而后又装模作样地问:“龚龙叔叔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我们刚刚就上来了啊!”
龚龙笑嘻嘻地说:“你爸爸在储藏室找到一套《国家地理百年纪念典藏》光碟,他刚翻出来龚镜前辈就说想看!我们正在一起看呢!”
顾锦僵住。
龚颖冷着脸对龚龙说: “烟,打火机,滚。”
“就知道冲我发火…”
龚龙嘀嘀咕咕地把烟和打火机放在顾锦面前,然后一溜烟跑走了。
“你听不听得懂我刚刚在说什么?”
龚颖马上把僵住的顾锦唤回神,以免刚才的话都白说了。
顾锦忍住回头的冲动,伸手摸桌上的烟盒,“听懂了…”
龚颖还是一脸严肃,“听懂了就回答我的问题,你现在还觉得自己以前活得很蠢吗?还觉得我讨厌你吗?”
“不觉得了…”
顾锦答完又觉得委屈,便还嘴:“龚阿姨…我又不是AS的艺人…你不要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阴阳怪气的话嘛…你夸我就夸我…骂我就骂我…怎么还又夸又骂上了…”
“呵。”
龚颖冷笑,“看来是缓过来了,知道还嘴了。”
顾锦撇撇嘴,摸出一支烟点燃,浅吸一口后,终于小声说:“龚阿姨,谢谢你…”
“谢我什么?”
龚颖很明显被这句话取悦到,脸上的表情也不再严肃。
顾锦抬眸撇龚颖一眼,而后迅速移开视线,去看指尖夹着的烟,“当然是谢谢你爱我妈妈…顺便…也爱我…”
“小锦,你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
龚颖停顿片刻,突然说:“但她始终是要走的,你也注定是要难过的。”
顾锦一愣,眼泪猝不及防地划出眼眶。
龚颖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小锦,很抱歉,目前,你的难过我们无能为力,所以你的任何行为,我都可以理解。只不过…我希望你能分得清「悲伤」和「自我厌恶」之间的区别,不要否定自己,伤害自己,好吗?”
顾锦扶着额头深呼吸,她当然听懂了她的龚阿姨是什么意思,她的脑子里也闪了几帧昨晚的荒唐画面,可是她已经感觉不到羞耻了,于是她哽咽道:“我昨晚确实想过…把自己搞死了算了…”
龚颖心里咯噔一下,她完全没有料到顾锦会说出这种话。但顾锦的话还没有说完,“可惜…后来我…累了…搞不动了…”
“龚阿姨…”
顾锦抬起一双泪眼,对着一脸惊愕的龚颖说:“我是什么德行…我心里清楚…我对我自己没有信心…我怕我一离开江北七号…就把她放下了…所以我…及时行乐…不想明天…”
顾锦说出的话很糟糕,如果现在坐在她对面的是别人,这个时候就该拍桌子走人了。还好,坐在她对面的是龚颖。
“顾锦,她是真实存在的人,不是你镜花水月的梦。”
龚颖及时找回镇定,冷声质问:“她凭什么要承受你莫名其妙却又理直气壮的爱意?你又凭什么认为你的爱意对她来说很重要?你的盛大爱意从何而来?你了解她吗?参与过她的生活吗?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敢开枪杀人你敢吗?你觉得她很脆弱吗?你觉得她回去后不能面对重启的人生吗?”
诛心,龚颖是专业的,“你在自我感动吗?证明自己也会爱人吗?你以为你的爱意很了不起吗?”
“你以前明明不蠢,却偏偏在江北七号犯蠢!”
顾锦开始抽泣了,龚颖继续补刀,“你不是闲不住吗?怎么就不想想离开江北七号以后要怎么办?世界那么大,研究玄学的人类千千万万,你去找那些人,大师也好骗子也罢,你请他们来江北七号看看,总有人能看出江北七号的问题吧?总有人能想出办法让你跟她建立联系吧?你现在就自暴自弃是做样子给谁看?给她吗?你简直混帐!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能说服她回去后,好好活下去吗?”
“小锦,你再不振作起来,就真的来不及了。”
顾锦哭得不能自己,她终于反应过来,她的龚阿姨,她的妈妈,她的爸爸和龚龙叔叔,都那么聪明,他们一定也猜到了龚镜会在头七的那一天离开,所以她的龚阿姨才来劝她振作。但,怎样才算振作?她不知道,她只能站起来,回头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