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飞鸟掠过墙角屋檐,留下几声轻啼
屋檐下,一个扎着几条小辫的少年正坐窗棂上,看他的哥哥兼养父慢慢地煮茶
少年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据顾明归所说,自己是他从青涯镇的外河边捡到的
——那时的顾明归还犹豫了好久,才舍得把小孩抱回家
不过还好,裴灼野没让顾明归多操心
“哥,你什么时候去书院啊?都要迟到了!”看着顾明归不急不慢地把煮好的茶倒入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便问道,“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顾明归是镇上唯一一间书院——清岚书院的教书先生,平日总是忙的,但今天……悠闲得不正常
"今天院长要给他们上大课,我迟一点再去。”顾明归拨弄着手中的书籍,轻声道,"不过晚上可能会晚些回来……知道你今天没课不想去书院,别去太远的地方玩。”
“还有今天的剑,别忘记练了”
“知道了知道了!”裴灼野看着顾明归拨弄书籍,隐隐可见他夹在书页中的花瓣
花瓣因为被夹在书页中,所以被保存的极好,似乎只是颜色暗淡了一些
他想起第一次问起这些花瓣时,顾明归一本正经地回答:“替它们记一页生死薄罢了”
怪人。裴灼野想着,摆摆手,走出了书房
“那我去玩了,哥,你也别迟到!”
“好”顾明归看着裴灼野那单薄的身影渐渐离去,低下头看了看手中茶杯,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世人品茶皆求回甘,我却偏爱远口苦到发颤的清醒……”
一缕清风从窗边吹入,围绕在顾明归的身侧,将他的衣角微微吹起阵阵微浪。入室的光斑游走在他的眉骨间,将瞳孔映成半透明的琥珀色
他仰头将最后一口茶则饮尽,熄了炉火,缓步走出书院
该去上课了,他摇摇头,当教书先生可真麻烦
与顾明归缓缓踱步着去书院不相同的是,裴灼野已经跑出小镇,去到当初顾明归捡到他的青辉河旁了
正值盛夏,镇上没课或是本就不去书院学习的孩子都跑到了这青辉河边,美其名曰是来这捕鱼的
裴灼野看了他们几眼,也没上前,自顾自的往另一边走了
他赤脚踏在青石上,手中握着一把竹刺,一双比起旁人要更狭长的瞳孔盯着鱼群,仿佛孤狼盯上了猎物一般
当其它的孩童们都挤在芦苇丛中的撒网时,独他逆流而上,追着那群银鱼——银鱼鱼尾曳着道血线,像刀刃破开绸缎般的水面
“狼崽子又在捅阎王殿的待卫了!”
突的,裴灼野听到一声高喊,是镇中杏瓶巷的茶贩李桑的儿子,李小瑜
随后,便是一颗石子飞来,惊散了他脚边的鱼群
裴灼野反手便飞出几根竹刺,没入水中,水面马上荡开浅红涟漪——鱼群因为受惊,便都下意识往一处躲了
倒是帮了他一把
他转头朝李小瑜笑了笑,满意地获得了那小孩一脸惊恐的表情
随后,他把竹刺和鱼筐一放,也没脱衣服,便一头扎入深潭
也非他急着下水捞鱼,只是顾明归曾严肃的和他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身上的痕迹
他的后颈蜿蜒着三道鎏金纹雷,爬向胸口,像是云层中的闪电被揉碎后,嵌进了肌肤之中
——五岁那年,天雷落下,没能带走他的生命,却蛮横地在他身上留下了最姿意的雷痕
那鎏金的雷纹中,还隐藏着熔金般的细线,如同神祗以天火为笔,在凡人皮囊上写的禁咒
他的右臂上,则是一个墨黑色的符号
他曾在月光下仔细观察过这个符号
不同于身上的雷纹,在月下也有着熔金的细光在闪耀。符号是暗沉的,仿佛从他肤上长出来那般,不像是被刻入的、倒像是天生就有的
而且,就连顾明归也不知道这符号的含义
玄衣色袂在水中翻涌,就如展翅的寒鸦在翱翔。河底暗流后托着他掠过那些绿油油的青荇,他睁着双眸,往鱼慢慢浮起的位置游去
——不知为何,他的眼睛在水中可以也很轻松地睁着,甚至比在陆地上更为清楚
他偏执地认为,这是右臂上符号赠予他的一种能力
当裴灼野游到那处时,那些被他竹刺刺中的鱼,已经浮到水面上了,翻着肚皮,静静的飘在那
他两手一合,一次可以抓两条上来
这类银鱼体型不算大,直到来来回回抓了七条上来,裴灼野才打算收工
他拧了拧衣摆,从筐边放着的一个布囊里拿出一张符纸贴到筐上,蹲下身看筐中鱼
这些个银鱼和河中的其它鱼类都不大相似,不仅尾鳍处有着一条血色红线,两腮更是有着朱砂似的红点,像是被什么戳伤后留下的痕迹
也确实应该喊它“阎王殿的待卫”裴灼野想着,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朝不远处也那几个看着他又不打算过来的小孩喊道:“看我干什么?你们没抓到鱼吗?”
那几个小孩当然没抓到,倒也不奇怪,一群人挤在那处,鱼又不傻,能抓到才奇怪了.
“没啊,小野哥,让我们看看你抓的呗”邻居陈天棋一听他这话,马上屁颠屁颠地跑来,身后跟着弟弟陈天河,以及似乎和顾明归交情匪浅,常常来找他和顾明归玩的于墨
三人一窝蜂地蹿到裴灼野身边,看看他又看看鱼,把裴灼野看得一愣一愣的,疑惑道:“看我干什么?”
"咳,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能到这鱼,我们都没抓到过”于墨朝他笑笑,一双上挑的狐狸眼中满是打趣,”狼崽子有特殊方法?”
裴灼野斜了他一眼,就着湿湿的衣袖直接揽上他的臂膀,将他那洁净的白衣染上水渍,又低头看着眼睛都要掉到鱼筐中的两个一模样的小孩,笑道:“你俩拎一人一条走吧,别看了,都要把鱼看羞了”
“谢谢小野哥!”宋天河也只是嘴上客气了一下,手上却就抓了两条最大的出来,和哥哥一人抱一条,活像个讨喜的娃娃
“我的呢 ?我没有鱼吗 ?”于墨看两个小孩都抱上鱼了,有些不满地拍掉裴灼搭在身上的手,这么多年的感情,白搭了”
裴灼野嗔笑着又把手搭了回去,答道:“小墨鱼不可以吃同类哦”
于墨有些无奈的拍了裴灼野一掌——他对鱼类过敏,实际上也吃不了鱼
他不过想逗逗裴灼野罢了
"我准备走了,还要去后山看看我哥养的那些小花是不是还在顽强的活着”又和三人闹了一会,装灼野伸了个懒腰,背起鱼筐就打算告辞,“你们好好玩”
“再见了”另外三人朝他摆摆手,权当告别
裴灼野也不再说什么,也摆摆手,背着鱼筐便往后山走去
在他离开后不久,河边便传出一声声地惊呼——
除了宋家兄弟手中抱着的两条银鱼,其已人网中的小鱼,都变成了一堆枯叶,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小孩们都吓坏了,纷纷丢下网,跑回家中
一瞬间,热闹的河边变得清净了起来
于墨在所有人走完后,走回河边,拿起渔网朝水中一抖
枯叶落水的瞬间,全部化作一条条戏水的鱼
"河神姐姐,是在怨小野抓了您太多鱼吗?”他蹲下身,看着平静的河面,轻声说着,“他总是这般,特立独行的”
话音刚落,他面前的河面荡起涟漪,一个黑发女子慢慢浮现出来
她有着一双青绿色的眸子,眼眸微瞌,淡红的唇微微抿着,这个人透露出一种奇异的悲悯。一袭水色纱衣裹着她的腰身,在水中虚幻地浮动着,像是把九天的轻云浸在水中,轻灵而缥缈
“他的身上有雷引,每次入水,都会让我感受到雷击”青辉河神语气淡淡的,但那双紧蹙的眉头早已暴露了她的怒气,“还次次来都抓我的小待卫们。这都是我用精血养的小待卫,你说我生不生气?”
于墨轻叹了一口气,将手浸入水中,口中默念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刹时间,青辉河面荡开了阵阵漩涡,一道道青铜符文浮出水面。那旁人看来生涩难懂的字符,在青辉河神看来,却是无比的亲切可人
随后,青铜符文慢慢向青辉河神的发丝边聚扰——如归回它们的起源地一般,没有一丝的迟疑
随着字符融入发丝,青辉河神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面色也不再那么的凝重。她轻叹了一口气,墨丝轻甩,数尾拽着血线的银鱼欢腾地跃出水面,又窜入青辉河神那如轻云一般的衣袂下
"你何必保他?他不可能活得长久的啊。”青辉河神那青绿色的眸子中裹满了疑惑,“往生者的命数不过短短十几年”
手墨笑了起来,那眼尾那段上挑的弧线,像山涧溪流在杂石堆积处的拐弯,眸中如镜清澈:“在他身,我……看不到命数将尽。”他顿了一下,又道.,“好似有人在为他续命,又或者说,他在活着他人的命数”
青辉河神猛然抬头,撞入于墨那双神色淡淡的瞳孔中。那眼瞳是极深的墨色,深处却隐约浮动着一层奇异的、水波般晃荡的幽蓝微光,就似深潭底下沉着暗淡的星子
亦是说,于墨这人本就是深不可测的水潭
“如此吗?”青辉何神抿了下唇,慢慢沉入水中,“百年内,我不会再现形了”
于墨点点头,将头上插着的玉簪掷入河中:“借你百年,要还的”
青辉河神轻叹了口气,端庄地施了个万福,便彻底沉入水中
手墨哼着小曲,坐在河边看了好一会,直到有小孩扯着大人来到河边找网,才慢慢漂离开
他的衣袂上,不知何时涌现了一尾尾墨鱼,随着他的走动,如同在水里旋转跳跃一般,活灵活现
“胡闹”于墨重眸浅笑,也不低头去看衣袂,只是用手抖了抖那衣摆,墨鱼便纷纷游向他的腰封处,隐为一条墨线
于墨这才低下头看了眼衣摆,继续哼着歌往回走
突的,他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猛然抬起头,看向后山的方向
——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