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雨声笼罩着整座城市,街道上人迹罕至。
奔跑的脚步声穿梭在黢黑的胡同里,夏卿捂着小腹,一脚踩在泥泞的水坑里,重心不稳倒下,又被身后紧随而至的人拽着衣领拎起。
“跑啊!”黄英杰领着身后三五个小弟,一脸凶狠, “你以为换了个城市我就找不到你了?我告诉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爸死了,那就你这个女儿来还!”
长时间被雨水浸湿,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赶上夏卿痛经,除了痛得拧眉,她再也给不了任何反应。
身后的小弟捂着肿起来的脸,一脸猥琐相凑到黄英杰身边:“杰哥,这小丫头没钱,但是……你看她这一脸清纯相,有很多别的方法可以让她还钱嘛。”
夏卿顿时瞪起杏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看你是挨揍没够!”
“老实点!”黄英杰一把将夏卿两只纤细的手腕举过头顶,将她怼在墙上,砸吧砸吧嘴,目光在她运动外套的拉链上徘徊,“说的也是,反正你也拿不出钱,我们这几个兄弟也没少被你揍,不如你让我们尝尝,抵消你那死爹的债,还有我哥去蹲监狱的债,也可以清算一些。”
要不是自己体力不支,加上他们又人多势众,夏卿真想一记勾拳打掉他的门牙。
无力挣扎的绝望笼罩着夏卿。
黄英杰步步逼近,粗粝的手指眼看着就要滑到夏卿的上衣拉链,她正准备下口咬他,一阵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雨帘,如惊雷在几人身边乍响。
“靠!警察!”那个肿脸的小弟惊呼,一时间鸟作兽散,所有人奔着胡同另一侧跑去。
黄英杰咬着后槽牙,尽管气急败坏,也不得不先逃跑,毕竟放高利贷可不是什么合法营生。
那些混蛋的脚步声渐消,夏卿紧绷的神经放松,倚着墙壁卸下了所有力气。
刺耳的警笛声不知为何,响声渐大,几乎要贴上夏卿的耳膜。
抬眼的一瞬,警笛声骤停,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惊艳绮丽的脸。
因电路老化而闪烁的路灯,从侧面打下,忽明忽暗的雨幕里,少年的轮廓盖住了夏卿因疼痛而弯下的身体。
咚、咚、咚—
生平第一次,夏卿的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
少年没打伞,发梢上的水珠不停滚落,白T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隐藏的肌肉线条。
少年轻轻晃了晃手机,夏卿顿时明白过来,哪有什么警车,是他用手机播放的警报声。
那群混蛋应该也是常年躲警察养成的习惯,根本没有仔细辨别,脚底几乎是惯性动作,听见警笛就开跑。
靠着身后冰冷的墙壁支起身体,夏卿低着头,浅浅的声音飘过:“谢谢。”
少年未出声,单手拿着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
夏卿起身欲走,少年把手机屏幕伸到她的眼前,备忘录上写着三个字。
【不客气。】
他……不会说话?
但好像能听见,不然也不会对她那句“谢谢”做出反应。
来不及多想,她今天要去打工,看了下时间,已经晚了十分钟了。
走出胡同前,夏卿忍不住又回了一次头,那少年还站在原地,远远看着,像一片干枯瘦弱的秋叶,轻轻一拈,就会破碎得毫无痕迹。
来到位于商场侧面胡同里的咖啡店,夏卿熟稔地推门而入。
这位置不会过分热闹,但是因为离商场很近,所以也比较容易找,满足了很多顾客追求时髦小众的心理。
大雨倾盆,店里没有顾客。吧台后面的年轻女孩一句“欢迎光临”还没说全,看见是夏卿来了,赶紧拿着干毛巾迎上来。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没打伞?”吕昕轻柔地把夏卿马尾上的发绳摘掉,又把毛巾盖在夏卿的湿发上揉搓,“里面的休息室有备用衣服,快去换上。”
“抱歉,今天迟到了。”夏卿有些羞愧。
吕昕用手指刮了一下夏卿的鼻头:“说什么呢,这么大雨,要不是我今天家里有事,就不会让你来了。”
这家店名叫“昕咖啡”,显而易见,是以吕昕的名字命名的。
吕昕是盈南大学金融系大三的学生,成绩优异、长相甜美、性格活泼又健谈。
一个经济条件优越,父母又非常有爱的家庭里,孩子会成长为什么模样?吕昕几乎就是标准答案。
对金融学感兴趣的同时,吕昕也对咖啡十分上心。于是父母主动出资,在她大二那年,鼓励她开了这家咖啡店。
未来的路不止一条,如果她想做,她的父母就会全力支持。
跟吕昕的成长经历比较起来,夏卿几乎完全站在她的对立面。
夏卿搬来盈南市不久,第一件事就是找打工的地方,正好看到了这家店的招聘信息。
那时店里除了吕昕这个老板之外,只有一个店员,而那个店员要离开盈南,于是前来应聘的夏卿顺理成章地接了这个工作。
最初,夏卿不会制作咖啡,吕昕就不厌其烦地手把手一遍一遍教,好在夏卿聪明,几天就成手了。
到今天,她已经可以独自应对店里的所有工作了,有时吕昕忙学校的事,夏卿就独自一人看店。
换好了备用的修身衬衫和百褶裙,夏卿从里间走出来,开口就是浅淡的声线:“昕姐,过几天我就要开学了,可能没办法每天都来,一周来四天,每次放学后来,一直到下班,你看可以吗?”
吕昕急着回家给她老爸过生日,提着礼物袋子准备出门,听夏卿这么说,立刻转身,神情严肃地看着她:“你开学就高三了,当然要以学业为重,你确定还要继续打工吗?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我需要钱。”夏卿回答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那好吧,到时候看你时间,工资我按天给你结,晚上没什么顾客的时候,你在这里复习就好,把这当自习室或者自己家。”
吕昕走后,夏卿给自己冲了一杯红糖水,坐在吧台里,盯着落地窗上串成线下滑的水珠愣神。
片刻,窗外人影走过。
那身白T,是刚才救了她的那个少年。
夏卿眸光一动,随着他的动作不断转移。
雨势未消,那少年就顶着雨,不急不躁地在大门外的木质长椅上落座。那长椅是吕昕置办的,很多人进店前都喜欢在那里坐着摆姿势拍照。
可是这么大的雨,那里没有可以遮挡的屋檐,他为什么要坐在那?
他是一路跟着她来的吗?
没必要多管闲事,他想坐在哪里是他的自由。正这么想着,夏卿的手机传来短信提示音。
“受临市台风影响,今天至明天夜间,我市将有大到暴雨,请居民出行时注意安全。”
夏卿抬起头,透过玻璃定定地看着他,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终于忍不住起身去开门。
“雨太大了,进来坐会儿吧。”
少年的视线转过来,是一双眼尾略有垂感而后轻轻上挑的桃花眼,透亮的黑瞳深不见底。
少年眼尾弯起了弧度,开始在手机上打字——
【我没钱,不进去了。】
心中某处一阵酸涩,眼前的少年似乎化身成了一只被雨水浇透的湿哒哒的小狐狸,在向夏卿展示着他的乖巧。
身体再强健的人,被这么大的雨长时间浇着,不生病也难。
好歹他救了自己,放任不管不符合人道主义,而且他身上没钱……
“我请你。”
不再容许拒绝,夏卿执拗地把门完全敞开,盯着少年。
他不进,她就站在那里等。
少年的眼中闪过狡黠,起身进去选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不多时,夏卿端着热乎乎的奶茶和面包过来。
少年不会说话,夏卿也不是多话的人,为了避免尴尬,夏卿回到柜台后面,手中在整理擦拭着咖啡机,但目光在空气里来回打转,最终又落回少年身上。
他的气质太独特,以致于注意力总是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就算被浇成了落汤鸡,他端着奶茶,脊背依旧笔挺,美好的脸庞如描似画,像家道中落的落魄小少爷,引人无尽猜想。
她以为她打量的目光隐藏得还算不错,却不知那少年早就透过玻璃窗反射的画面,摸透了她的一举一动。
奶茶见底,夏卿起身给他递了一条干毛巾:“我们店要打烊了。”
少年接过毛巾,眼睛眨了眨,旋即低垂了下去。这副神情,就像是好不容易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转头又被赶走的流浪小狐狸一样。
夏卿心念:这样子,怎么好像是我欺负了他似的?
“快回家吧,就算跟父母有矛盾也不能用离家出走这种方法来反抗,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夏卿一边说着自己的猜想,一边拿出店里的备用伞塞到他手里,“回家的路你该知道的吧?我这有些零钱,你打车用。”
夏卿明眸流转,不掺任何杂质。
其实夏卿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今天不知为何,行为和话语都在不受控制地“多事”。
少年在手机屏幕开始敲字,不疾不徐。
几个大字展露给夏卿的瞬间,夏卿就后悔刚才劝他的话了。
【父母都不在了,我没有家,我是从舅舅家被打出来的。】
短短一句话,夏卿已经脑补出了一幕少年父母双亡,被坏亲戚欺负到无家可归的大型伦理戏码。
可就算这样,也不能一直让他在咖啡店里坐着吧?住一晚也不太合理,经过反复的思考、否决、再思考、再否决,终于一个最不合理的方法在她脑海里诞生。
“要不……你跟我回家?”
话一出口,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直到少年跟在她身后坐上了末班公交的那刻,夏卿的脑子还是懵的。
明明不想多管闲事的,怎么就领了个大活人回来?
下了公交,走了三分钟路程,两人在一栋老旧小区前停下。
夏卿紧握着双肩包的包带,在脑中思索着一会儿该怎么跟严又文和李知云解释。
一股坚实的力量忽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夏卿惊呼:“你干嘛?”
少年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瞳孔也明显一震,随即开始打字解释——
【你的肩膀露在伞外了,会湿透。】
两人共打一把伞,确实会这样。
在夏卿的印象里,只要有肢体接触,就没有好事发生。
被追债、被人打、打别人……
所以她下意识会抵触跟任何人肢体接触。
“抱歉。”夏卿尴尬地看了一眼湿透的肩头,“你叫什么名字?”
手里屏幕亮起——
【尹染。】
……
钥匙转动一圈,夏卿率先推门而入,客厅里暖黄的灯光亮着,温馨的氛围驱散了她身上沾染的阴冷潮湿。
严又文和李知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钥匙咔哒声也没多想,两个热情嘹亮的大嗓门同时喊起:“夏卿回来啦!”
夏卿双手挂在书包带上,回头看了一眼尹染,又看了沙发上的严又文和李知云,因为紧张,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严叔、李姨,那个……”
从头到尾没抬头的严又文这才发现站在夏卿身后的尹染,咬了半块的西瓜“吧唧”掉在了地上。
“这,夏卿,这是谁啊?”李知云一屁股从沙发上起来,态度勉强还算温和。
尹染在手机上快速打字——
【叔叔阿姨好,我叫尹染,是盈南一中的学生。】
这一举动更是把严又文和李知云看得云里雾里的。
好好的孩子怎么不开口说话呢?难道是个哑巴?
夏卿赶紧解释,把尹染无父无母、被舅舅打、不会说话、无家可归,渲染成了一部苦情大片。
李知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下尹染,转身把严又文拉到阳台:“老头子,我看这孩子挺可怜的,也就多一口饭的事,要不……”
严又文立刻打断她:“咱们现在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这名字到底是真是假,咋能随随便便就留下,万一是个骗子呢。”
两个人的音量,即使去阳台,客厅这边也能听见。尹染没有任何不愉快,而是主动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学生证,还有一些课本,放在了茶几上。
见状,李知云一巴掌拍在严又文后背上,刻意放低了音量:“你忘了,咱们为啥搬来盈南市的了,一方面是为了让夏卿能够安心读书,但更重要的是咱们得让她从过去的事情里走出来,你看那孩子的学生证,开学应该也是高三了,跟夏卿一样,这样夏卿也算是在新地方有个小伙伴对吧?”
虽然严又文还没松口,但尹染要入住他家这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李知云还在阳台跟严又文交涉,夏卿担忧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们,却不曾回过头看尹染落在她侧脸的视线。
可怜、乖顺,消失得不剩一丝痕迹。
嘴角扬起的弧度里,尽是“计谋”得逞后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