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夏昭雪还没有醒来,但一条手臂搭在陆展颜身上锁着他,让他也没法起身。陆展颜也不会冒着把人弄醒的风险硬要起床,于是他稍微换了一个姿势,背对着夏昭雪,继续心安理得地躺着了。
虽然躺在床上隔着帘子,但仍然能见着外面亘古不变的晴日。
那日头昏昏沉沉的,房间里又安静如许,恍惚让陆展颜觉得这里就是他和夏昭雪的一方小天地。凭借他设下的禁制,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进来。
就这样没有其他人的打扰,也不用管外面是风光晴好还是山崩石裂,他和夏昭雪可以永远待在这里。一直到最后,要么修真者吸收天地精华而成的长久寿命到了尽头,要么世界尽毁,山海不复存在。
陆展颜想着想着,大脑就开始放空。
这样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中流转得十分顺畅,只因这种感觉并非他第一次有。以陆展颜的时间来计算,不过一两个月前,他过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日子。天地自然的屏障阻挡的不仅是凡人的目光,就连叫得出名号的当世大能也很难涉足一二。在广阔的无人之境里,只有他和夏昭雪这两个绝世天才穿梭其中。
想到这里,陆展颜在心中深呼吸一口气,一只手摸索着盖在夏昭雪那条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上。
一切都很简单。
关于仙界的异常,很明显天帝脱不了干系,甚至这些可能就是他亲手做下的。不论如何,之后的某一天,定是要和天帝碰上的。
至于两个世界的秘密,若是中途能够找到方法传达,那自然是好的。若是实在不行,至少他已经知道天帝可以无视世界禁制,那想办法让天帝再说出来就可以了。
最后也是最简单的一步,完成后,自己的一切就可以恢复原样。只需要现在握着的这只手,随便找个什么尖锐物品往自己的心脏扎一下……
可能会很痛吧。
虽然自己已经很难再有痛的感觉,但不久前破天界求飞升时,天道在他身上留下的感觉仍像是昨日才发生的那样历历在目。却不知道这只手刺穿心脏的时候,是不是会更痛一些。
但是,只要过了这一步,自己就可以见到……
忽然,陆展颜感觉自己腰上一紧。
他一时反应不及,自背后贴上来另一个人的温度。
身后响起的声音却不像那只手一样强硬。
“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陆展颜一只手还放在夏昭雪的手臂上,他就着这个姿势,象征性地往后转头,嘴上问道:“嗯……我把你吵醒了吗?”
从夏昭雪的视角,就只能看见他不到一半的侧脸。
陆展颜只觉得腰上的那只手把他困得更紧了些,身后的声音倏忽靠近。
“我听到你在喊我,所以我醒了。”
那声音好像只是在平平常常地叙述一件事,陆展颜却突然有一种被人看到心底的彻骨凉意。他用力撇开腰上的那只手,从床上坐起来,掩饰似的说道:“既然你也醒了,那就起来吧。”
收拾好后,夏昭雪又是那副面色虚弱但难掩骨子里的风流倜傥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来方才那句似有深意的话是他说的。
陆展颜心里莫名地发怵,老早就跑到外面去了。
夏昭雪感觉自己的身子骨还不是很利索,但精神上有种吃饱喝足的满足感。他慢条斯理地打理好自己的头发,戴上发冠,系好腰带,又是一副风雅琴师的样子。
环顾四周,七弦琴摆在最显眼的桌上,夏昭雪看着它,心中已是流淌过几章新曲。
他抱起琴来,走出里间,却没有找到陆展颜的身影。
到了外面,还是不在。
夏昭雪不急不忙地往高台那里去,还未到时,已经能远远听见剑破长空的声音。
陆展颜在琴台下方的水边练剑,虽然基础,但仍是用了十分的认真,一招一式皆带剑风。以夏昭雪的眼来看,这一套剑招已经被他练至出神入化,现在练这个,纯粹只是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罢了。
也不知水边舞剑的那人有没有察觉到夏昭雪的到来,总之,在夏昭雪走近的这一段路上,他一直都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夏昭雪笑一笑,径直上了高高的琴台。
他自知修为低弱,但琴仙府邸一向来往萧条,导致他也没有个参照对象。直到他触碰到冰凉的空间屏障,才有了切实的差距对比。
那个说是循着自己的琴音找过来的明艳青年,其实强得可怕。
这样的强者一般都擅长掩藏心思,不苟言笑,不然夏昭雪也不会在仙界这么久了,却听不到一点人之性情中的弦音。可修为这样高深的青年,竟然能让他听出来百般变化的乐章。
究竟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还是所有人都能听到?
这样的弦外之音让夏昭雪有了久违的自创琴曲的冲动,连带着自己那破陋的修为容器也似乎开始慢慢积累新的气。
种种变化甚至让夏昭雪有一种错觉,等到那个许久未进新水的容器再次盈满之时,自己也将同这个青年一样,拥抱登临绝顶的法力。
所以,这种声音,当然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最好啊。
陆展颜自然注意到了夏昭雪过来。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也没停下练剑的动作。
不多时,七弦琴的声音自上方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色让陆展颜分神去听了一会儿。
然而那个声音断断续续的,时不时还要被琴的主人打回去修改某个调,弄得他这个听众差点都忘了自己手里的剑要怎么出出去,节奏乱得一塌糊涂。
不过虽然只是琴曲的初稿,完成不成样子,但陆展颜还是从一些片段中听出熟悉的味,引得他在心里预测起夏昭雪下一指要拨动哪一根琴弦。
下一个调当是变宫化羽。
诶,竟然不是吗?
就在陆展颜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时,夏昭雪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头把那一指改成了陆展颜猜测的那样。
如此这般几次后,陆展颜也不再抱着猜测的心去听了。这就是他熟悉的众多琴曲中的一首。名字他是向来记不住的,因为夏昭雪总喜欢取一些偏门到邪门的曲名,一度让陆展颜怀疑这人是故意针对他的。
他是用剑招来记住每一曲的特点的。
譬如这一首……
陆展颜收了正演练着的基础的剑招。
再出手时,气势已是大变。随着剑尖被挑起,琴台下的水池似乎也被唤醒,像是回应征召,蓄势待发地要腾空而起。
陆展颜左手两指相并,擦过剑身,自他身后飞出三道精纯剑气,在水面上头尾相接地旋转,最后竟是生生卷起一道巨大的水龙。
在三道剑气的拘束与牵引下,这条水龙攀升至高空。
再看水池边上,却已经没有任何人影了。
剑之实体先至,剑主如影随形。
陆展颜乘风而起,追及到龙头之上,一个回身,手腕轻轻翻转,却已是带了万千颗细碎冰晶。剑势随即变化,坠落成数点寒星,直直迎向翻涌的水龙。
剑尖与龙头接触的一刹那,那一点凛冽寒芒以锐不可当之势生生止住狂涌的水,又在眨眼间将这一卷活水凝冻成高耸的冰柱。
陆展颜足尖轻点在冰柱上,借力翻飞。无声回落到高台边上时,那冰柱竟像是不堪重负一样发出破裂的咔咔的声音,旋即碎散成漫天的冰晶。
夏昭雪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把他风雅的亭台水榭弄成了一地稀碎的冰渣子。
就连陆展颜款步朝他走来,他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方才高台下方舞剑的动静那么大,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只是夏昭雪一心放在自己的灵感上,除了看到那人挺拔的身姿在半空中弯成弧月的形状,旁的都没怎么在意了。
陆展颜这剑招一变,倒是把夏昭雪灵感中的堵塞清理了个七七八八,后面的曲子谱起来便如行云流水。
作完后自然还在再从头试上一试。
陆展颜见他欲要再起音律,便如往常那样挪坐到夏昭雪的身旁。
夏昭雪偏过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你……”
陆展颜“嗯?”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看夏昭雪,似是在询问他怎么不往下说了。
夏昭雪本想说“你坐这儿碍着我弹琴了”,看见陆展颜抬头望向他一脸不解的无辜样子,突然就噤声了。
算了,自己注意些收着点动作吧。
“……没什么。”
夏昭雪低下头来,让心境平稳一些后,引动弦音。
真正开始弹奏起来后,他的整个心神就沉浸到其中,琴音带着他离开了寡淡无味的仙界,但仍然不知要去往何方。
忽然,一颗冰晶落在琴音的阵中,却没有阻断那道向外扩散的波纹,反而瞬间化成水,与那弥漫的音波融为一体。
水善知最微小的不平,一意孤行地从高往低处去。
那些踟蹰不前的琴音便有了去处。
水汇成溪,百川并江,古今明月照此景。
琴音终了。
夏昭雪手还按在琴弦上。突然没了琴音掩盖,他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咚咚声,震得他耳膜简直要鼓胀起来。
又是滴水的声音。
夏昭雪脑中一个激灵,仿佛被惊醒一般,猛一抬头才发现琴台的四角边缘点点滴滴地落着雨。原来是陆展颜刚才劈开的冰柱中,还有不少冰晶掉在了高台的顶上,在琴声的催动下,那些凝练出来的冰晶融化成水,要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陆展颜就盘腿坐在夏昭雪旁边,归鞘的剑竖在他自己前方,右手撑着剑,下巴又搁在右手上,整个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上去丝毫不知道夏昭雪刚才看到了什么。
他见夏昭雪回过神了,又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于是问道:“你刚才弹的这个,叫什么名字?”
夏昭雪仍有些情绪沉浸在方才的所见所闻里,几下呼吸之后才将曲名定夺下来。
“……就叫《月涌江流》吧。”
陆展颜抬头看看仙界永久的昏日。
高台下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水池。
“……”
夏昭雪在取名这一块儿,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随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