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斩缘》 第1章 斩缘(上) 陆展颜躺在一片纯粹的黑暗里。 既失去了对空间的掌握,也失去了对时间的计算。 他觉得自己可能早就醒了,然后在姑且称之为“地”的平面上大约躺了一两个时辰。 也有可能那都只是梦,其实自己才醒来不过几秒钟,连眼睛都还没睁开。 在梦境之前,是白云之上,万里深空,沧海桑田的人界里唯一一处与天界相连的地方—— 昆仑山,问道台。 因人烟绝迹,万兽无踪,人间仅有“问道台”这一个地名的存在,却再没有多的细节描述。 然而,就是这一处只存在于人间闲话里的地方,于陆展颜而言是,或者曾经是,脚下踩着的真实。 这个地方山势险峻,风云诡谲。别看肉眼看着是一片万里无云的晴空,但稍微离地几米,就知道有无形的威压在那里,像是要把人死死压在地上,绝不允许有任何逾越的念头。 但现在,在他的脑海里,自己竟然像灵魂出窍一般,身体在空中无拘无束,两眼将问道台的风景一览无余。 问道台上千年万载也未曾有人造访,此刻却有两人立于其上。 其中一人身着水色素衫,背负长剑,眉间生了一点朱砂。 这便是他自己了。 另一人一袭青衫,处处绣着荷塘月色,远看像是披了一幅名家墨笔在身上,不胜风流。 这个举手投足间极尽风雅的青年是夏昭雪。弦动引心魄,曲成落碧霄,人间百代琴道汇于一身的集大成者。 他们俩就是修道界唯二的天之骄子。 不论是谁,以其实力与名望,开宗立派重塑修真势力,一念生死划定人间秩序,都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但这并不是修道的最初目的。 陆展颜还记得自己很久很久之前翻阅各家宗门古籍,得知飞升成仙之说时,那股油然而生的兴奋。 承天之气运者,注定逆天而行事。 综合各家古籍所载,修道者结缘修炼,斩缘飞升。彼此之间修炼越久,命运的牵绊也越深。最后,斩断命定的绳索,以那一瞬爆发出的来自天道的反噬之力,破开天界缺口,觐见飞升终途。 但是,纵有古法,人界已经有万年不曾听说过有人能成功飞升了。于是,逐渐的,哪怕是最负盛名的修道者也心安理得地承认自己注定无法飞升,偏安一隅。 这也是陆展颜找上夏昭雪的原因。 他同夏昭雪并称绝世天才。 没有人去做的事情,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会去做了。 陆展颜知道,自己恰好是这等性子的人。而他也知道,夏昭雪恰好是可以和他一起去胡闹的人。 陆展颜很没有实感地绕着问道台转了几圈,终于习惯了这种灵魂出窍的奇妙视角。 他看见问道台上,自己两眼放光似的同夏昭雪在讲些什么。 按理来说,那些话就是陆展颜自己说过的,但现在却只剩下个模糊的印象。想要凑近去听,声音也像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薄膜过滤了一样,只留下无意义的音色语调。 紧接着,自己又一边说着一边在问道台上的那点方寸之地间来来回回走动,显然难掩心中的激动之情。 陆展颜眼神放在他自己身上,一来一回,一来一回。他忽然觉得在这样无声的默剧下,自己那样子实在是看起来有点傻气。 为了避免自己嫌弃自己的事情发生,陆展颜将目光移到一旁的夏昭雪身上,却发现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苦涩。 陆展颜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算不算有心脏,但看到夏昭雪那个神情时,自己还是感觉心中一颤。 他什么时候露出这种表情的? 自己竟是未曾察觉。 时光也在他面前拨开迷雾,数百年前的一句话穿过一切的有形与无形,直抵他灵魂深处。 夏昭雪仿佛就趴在他耳边,问他:“陆展颜,那飞升之后呢?” 还没等陆展颜回想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答的,眼前的两人已各自唤出武器。 陆展颜还记得自己那会儿很是紧张,毕竟这一条万年没有人涉足过的路,他们马上要走到头了。 他眼看着地上的自己口中念念有词,而身后的夏昭雪也适时拨动琴弦,与天上的剑光遥相呼应。 他们是在找天界与人界唯一的连接处,好比是两根手指的指盖相切,他们要找的就是无尽晴空中的这一个点。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仅凭一把剑在天上胡乱地飞来飞去碰运气。 夏昭雪的七弦琴便是来助阵的。他的琴音沉稳平静,徐徐扩散,但每一次弦动又带着万分凌厉。 不像其他修行琴道的修真者那样,琴音空有柔和抚慰,夏昭雪的琴技更似利刃,虽也柔和,但蕴藏一股不可动摇的执念。否则,如同泯然众人的琴音遇到一点阻碍,就化开了。只有真正坚硬的东西,才能找到虚空里的不和谐之处。 夏昭雪携琴入阵。 地面上的那个自己需要做的,就是跟着琴音找到切点,然后一剑破碎虚空。 天上无数的剑气切割开空气,总有些也穿过了陆展颜没有实体的灵魂。 第一次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发现那些剑气无法对自己造成任何影响后,就任由它们在自己的虚影里穿梭来去。 清风又流淌了很久。 忽的某一刹那,陆展颜明显感觉到剑随琴动之中出现了些微滞涩。 琴音凝滞了! 还未等他意识到,自己竟突然能够听到另一边的夏昭雪的琴音时,一道带着万钧雷霆气势的剑气在他眼前劈开。 问道台上的陆展颜凝神运气,表情严肃。 一刹那,陆展颜竟有一种自己在看着自己的诡异感。 一时之间聚集来无数的雷电,狂风骤起,卷起黑压压的云。 虽然知道心里知道下面的那个就是不久前的自己,但陆展颜还是不由得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 往后的事情,他都懒得看了。 两人与想象中的天道搏杀酣战。 各自的护体之法自发地高速运转,骨与肉简直像是已经全部被换过了一遍,整个人已经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尘风卷雷云中,这场看似势均力敌的对决仍在继续。 直到有人…… 不,还不能这么肯定…… 总之,直到有一声不和谐之音闯入,如同一颗小石头被投入龙卷风中。 过于微弱的力量,却搅得天地间情势大变。 夏昭雪的琴音忽然退散。 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剑那就是飞蛾扑火,永无所归。 自己当时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陆展颜此刻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再后来,夏昭雪可能从那声闯入的不和谐之音中反应了过来,又慌慌张张地重起琴音,但已经是太晚了。 天机转瞬即逝。 陆展颜在这飞沙走石的狂风中叹了一口气,似是不忍卒读。 回去吧,不用看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却发现根本没有给他回去的选项。 灵魂脱出躯壳来观看,又岂是他想回去就回去的? 陆展颜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又什么都做不了,只好颇为无奈地在半空中看着眼前这结局已定的剧情。 画面进行中途,陆展颜的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在提醒自己:“你看,快来了。” 什么快来了? 还不及反应,一声怪异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发出。 “铮!” 这就是那个不和谐的声音! 陆展颜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不论自己现在是生是死,就是已经在地狱里了,我也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搞鬼! 他要回头去看,可这时方才一直轻盈无比,无拘无束的灵魂仿佛被什么抓住了一样,半点都无法动弹。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拉着他,将他往下拖拽。 陆展颜拼着所有的力气扭动脖子,两眼更是恨不得跳脱出眼眶的束缚。 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真的是个有实体的身体的话,恐怕后脑勺的脊骨已经被他自己扭断了。 就在陆展颜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转动了一个角度时,眼前忽的一黑,灵魂已经被彻底抽离出这片空间。 最后那点余光,他看见夏昭雪眼中渺小而全心全意的恨。 再往后,便毫无知觉了。 再次睁开眼,四周又是一片纯粹的黑。 不对……我真的睁开眼睛了吗? 陆展颜用手摸索着碰了一下眼睑,感受到眨眼的触感后,方才能够确认。 他想起来了,自己斩缘飞升失败后,抱着赴死的心态冲过去以肉身相搏,劈开了那道天地间的罅隙。 之后就是黑色,纯粹的黑色,无边无际的黑色。 自己大抵是死了吧…… 预估大概30万字(不排除爆字数的可能),存稿一半啦,欢迎菇凉们养肥来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斩缘(上) 第3章 斩缘(下) 陆展颜又躺了一会儿,享受了一番死后的宁静,但最终还是爬了起来。 他总感觉,自己这么躺着,也不会有人来接他去什么地府。 也不知道地界的人是怎么做事的。 总不至于还要他一个死者自己找路过去吧? 他拍拍衣服,心中感应一番。随即,不远处闪动亮光,正是自己的随身佩剑。 陆展颜手指捏了个法诀,剑身微颤,然后飞回主人手中。 手里攥着剑,陆展颜稍稍安心了一些。 就在这时,这处空间似是有了些不同。 陆展颜心有所感,抬起头来,眼睛也不知道聚焦在了虚空中的哪一个点上。 等了一会儿,他虚空中突兀地出现一行白色的字——“你醒了”。 这个招呼甚是亲切又自来熟,但无法削减丝毫陆展颜的敌意。 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又一一排除。 拉他进来还等他清醒,此等多余的事情,绝不是自然天道的逻辑。 但是若非自然所为,而是人为的话…… 陆展颜自己就是人界修真顶峰的存在。在他之下,绝无有此等造化之功的大能。 地界的人也没必要多余行事。 难道这人是天界的? 虚空中的那一行字看起来并没有多期待陆展颜的回应,持续了一会儿后便消失了,尔后浮现出另一行字来。 “你欲行斩缘之法?” 陆展颜不太确定自己需要摆出一个什么态度来面对背后之人。 若对方是敌,到底是救了他,保住了他的意识无所缺漏。若对方是友,那为何先前并不出手相助。 想到这里,陆展颜摇了摇头,暂且将对方划在了中立的位置上。 他向着这行字行了一礼,“在下本为得道飞升。” 倒是也没否定,算是对此作了回答。 问话消失后,又是一行字浮了出来。 “斩缘之法已成。” 什么?原来是已经成功了吗? 陆展颜微微睁大眼睛,这确实令他十分震惊。 若是真如对方所言…… 可是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天界的样子。 莫非,自己翻遍古籍,琢磨得出的斩缘飞升,本就是无稽之谈? 他又行了一礼,“还请前辈赐教。” 对方似是知晓他心中的困惑,颇为大方地向他解释其中种种。 所谓斩缘之法,实为讹传。不过,也只是名字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失真,但最终结果却是同一。 恰如一线两端。若是想借助毁掉这根线的力量来破开虚空障壁,斩断它,是毫无作用的。从中斩断,只会让它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真正应该做的,是点火。 一人在自己这一端点燃,火苗沿着命理的无尽长线,向着没有终点的另一端烧去。 仅仅这样还是不够。 命运无穷尽,以人能够理解的时间长度而言,哪怕亿万年,也不会烧到头。 那么,要毁掉这根线,需得有另一个人,在另一端点燃。 两簇火苗相对而行,相遇,则缘断。 故其名实为灼缘之法。 陆展颜沉思片刻,“依前辈所言,便是我这斩……我这灼缘之火已有实体,生生不息。” “确乎如此。” “那差池可是出在与我同修……与我同行的那人身上?”陆展颜在话中生硬地转了个弯。 “他未曾点火。” 陆展颜心里大叹一声不好。 本来就是自己没有彻底研究清楚,就拉着夏昭雪一起来尝试斩缘飞升的。拿的剧本都是错的,怎么可能会成功? 眼下倒是搞清楚了。但他方才也试着问了前辈,能否再回到问道台,答案自然是不可能的。 许是陆展颜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对方见他似乎没有别的想再问的了,于是主动挑起了话题。 “你为何执著于飞升?” 陆展颜一愣,心道,这又是个什么问题。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这是修道的最终目标。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我,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陆展颜干巴巴地给出了一个空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内心的动摇。 也许最开始走上这条路的理由他已经忘记了,又或者,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可是他清楚,眼下这就是他自己的选择——飞升,或者消亡,没有什么退回人界的第三条路。 对方似乎是相信了陆展颜的理由,也或许是根本就无所谓。这个问题淡淡地消失后,下一行字又淡淡地出现。 “我可助你飞升。” 陆展颜震惊道:“前辈!这!” 救他一命已经是陆展颜难以偿还的恩情了,再往上加一层,陆展颜怕是要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 那字又显现出来:“不是什么难事。只需令另一端燃火便可。” 陆展颜又是犹豫起来,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以旁观的视角看到的那一切。 夏昭雪他真的愿意和自己一起胡闹这一场吗? 陆展颜第一次无法断言。 他朝那行字一拱手:“多谢前辈高义。只是,这毕竟是要看他人意愿,我也不愿做那种强行之事。” “他若不愿意,为何会与你一同出现在问道台?” 虽然只是一行字,但陆展颜竟然从里面读出了一股疑惑又无奈的语气。 陆展颜沉默了。 对方自顾自地往下继续,“当然,此事亦需你出手,助他点燃灼缘之火。” 按照方才文字所示,两端点火,就是飞升之法。 许久,陆展颜开口问道:“敢问前辈,若是成功了,那么这根线另一端,那个与我同行的人会如何?” “当然是与你一同飞升。” 陆展颜舔了舔嘴唇,又道:“前辈……那……飞升之后呢?” 又是一行字出现,却是避而不答,“你还有其他路走?” 心思又是转了好几圈,陆展颜意识到,目前他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于是,他双手抱拳弯下腰,行了个大礼:“斗胆请前辈相助。” “如此,这便送你前去与他相会。” “多谢前辈。”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展颜似乎听到一声轻笑,像是从天外传来。 那么,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相会之后呢? 可惜,陆展颜这次难得有些过于心急,当他想起来这个事情的时候,人已经在传送的法阵里了。 “!前辈,我……该……”传送法阵已经启动。陆展颜的声音和空间一同被拉扯成绵长的线。他的眼前也浮现出字来,但墨汁都还没染上去,那字就被撕扯得什么也看不清。 实在是没有办法,一直身在暗处的那位前辈最终传了音信追到陆展颜耳边。 “三千世界,命系一途。让夏昭……发现……然后……让他杀了你。” “?!” 这声音! 陆展颜心里冒出许许多多的问号,然而时空的洪流禁锢着他的种种疑问,带着他冲向缘的另一端。 这法阵颇为精巧,布阵逻辑十分成熟。涉及到时空这类关于世间终极的法阵,人界已经没有谁可以布置,就连典籍中记载的,也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上古大能的手笔。 而且,大多数情况下,副作用都非常明显,轻则意识昏沉,离窍数日,重则缺胳膊少腿的。 然而陆展颜的意识落地时,不仅没有出现上述种种,甚至就连头晕目眩之感也是丝毫没有的。 陆展颜一边在心中感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四周。 他现在在一个较为宽敞的房间里,四面是金栏白玉,看上去颇为气派。 房门敞开。门外却不似寻常庭院那样铺设着青石台阶。 此处的地面竟是由浮云组成,却不知是不是真的能踩上去。 正想着,远远走来一人,倒是印证了陆展颜的猜想。这浮云组成的路,确实是可以走的。 那人身着淡蓝色的衣衫,缓步走来。虽然这衣服一看便知质地不一般,在人界也只有富家子弟身上能见到,但那人的神情却是恭敬中带了些张皇。 陆展颜只看那人的神情,猜测他的身份应当不高。 果然,那人见到陆展颜正站在房间里往外望,他也没管陆展颜是不是真的在看自己,就先把身子弯了下来,惴惴前行。 一张嘴也是恭敬的称呼:“剑仙大人,天帝陛下那里来了消息,说这次任务还是指派了琴仙大人和您同去。” 陆展颜的第一反应是疑惑。 剑仙?天帝? 此处是天界吗? 陆展颜本想这样询问,但话到了嘴边,却好似有一堵无形的墙阻止他问出这句话来。 那人见陆展颜不说话,看上去更慌了。 “这……剑仙大人,您看要不再遣人去天帝耳边吹吹风?明眼的都知道,琴仙大人百无一用。指派他和您同去,这不是给您添麻烦吗?” 琴仙? 陆展颜脑海中灵光一闪,试着问了一下。还好这次没有什么阻塞感,可以问出话来了。 “你是说夏昭雪吗?” 那人心中疑惑,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虽然这样想着,那人也不敢直接问,更不敢不回话:“是……呃,是琴仙大人。” 这人话说得吞吞吐吐的,陆展颜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地方的小厮都是这样子胆战心惊的。 虽然还没有搞清楚事情的全貌,但陆展颜一想到“百无一用”这个词竟然有一天能和琴放在一起,不免有些想笑。 那小厮模样的人看到陆展颜似笑非笑的样子,留下也不是,退下也不是。但是他又不能催促,只好欲言又止一般,弱弱地说道:“那您看这……” 陆展颜一挥袖,“你便去回报,就说我并无异议。此次任务,我与琴仙一同前去就是了。” 小厮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终于不用再做两边传话的出气筒了。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 “哦对了。”陆展颜又出声把人叫住。“你可知他的住处何在?” “他?您是说……” “夏昭雪。” 小厮反应了一会儿,才把这个从剑仙嘴里蹦出来的奇怪名字和仙官职位联系起来。“哦……哦哦,您是说琴仙大人啊。” 小厮连忙给陆展颜指了路,心里却在纳闷,剑仙大人怎么连这点仙官之间的平常小事也不记得。 后面又是自顾自地替陆展颜解释。剑仙大人实力高强,威震四方,就算是天帝陛下也要是礼让三分的。这样站在顶端的人,自然是不会把琴仙住处这种小事放在心里的。 那剑仙大人今儿又是怎么想起要问这个的,就因为要与琴仙同行? 小厮到底还是带着几分疑惑,回去禀报了天帝。 第4章 仙魔同道(一) 陆展颜这一头等小厮走了后,自己又在房间里和附近四周看了一圈,屋内陈设与庭院布置倒是和寻常大户人家没什么两样。 最大的不同就是外面云雾缭绕的景色。陆展颜直觉自己是在一处很高的地方,但是往下面望去,白云遮挡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 结合方才对话里的种种,一切的一切都很像是人界传说中所描述的天上世界。 陆展颜心中已经径自这么理解了,但却无法找人对证。 且不说刚才与小厮的对话了,就是这样四下无人的时候,陆展颜试着说出一些诸如天地人三界,或者斩缘飞升法的语句,也是有一堵无形的屏障卡在喉咙那里。 看来,此处定然不是之前那个世界了。 三千世界,命系一途。 陆展颜忽的想起那个神秘高人所说的话。 真的无法想象,竟然有人可以打破三千小世界之间的壁垒,让他人往来。 不过,说到底,所谓的三千世界,对于陆展颜来说还只是一个概念上的东西。这里是哪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 重点是,自己要做什么。 可惜,就是这重要的部分被撕扯成破碎的话语。 陆展颜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忖着那些话可能要传达的意思。 让夏昭雪发现…… 然后再杀了自己…… 那位前辈指点的方法,应是分成两步。 陆展颜不禁苦笑起来。看似只有两步,却是一个比一个难。 首先,要让夏昭雪发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难点了。 这个东西肯定不会很简单,但陆展颜觉得也不会那么难。毕竟,前辈说的是“让夏昭雪发现”,至少证明自己应当是知道这个东西的。否则,若是连自己都不知道,那第一步应当是去寻找。 有什么是自己知道的,而夏昭雪,或者说这个世界的夏昭雪不知道的呢? 有了! 那可不就是自己最大的秘密吗? 自己是从其他世界过来,帮助夏昭雪灼缘的。这个话,他是说不出来,也写不出来,试图传达这个消息的任何可能的方式,都被阻拦。 如此想来,这件事情应当就是自己要想办法让夏昭雪知道的内容了。 想通了这一点,陆展颜忽然觉得,第二个步骤也不是那么困难。 以前,除了闲来无事切磋几下之外,夏昭雪可从不会把武器对着自己,更别说对自己有杀意了。 但是,如果夏昭雪要是明白了一切,应当就没什么问题了。 总归就是借他动个手罢了。 陆展颜随手招来一面镜子。 看着镜中的人与自己的从前别无二致,陆展颜倒是放心不少。 要是真的换了一张脸,还顶着陆展颜的名字,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陆展颜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着,配色与这间屋子一样,似白玉镶着金边。虽然颇有标志性,但确实不是他以前的风格。 倒是眉间那一点朱砂,与这衣服结合得恰到好处,既压制得那点红不过分艳丽,又不至于显得太过冷淡。 陆展颜又唤来自己的剑,随意挥动几下,并无滞涩之感。 眼看一切收拾妥当,陆展颜便出门去寻这个世界的夏昭雪去了。 那小厮指的路相当详细。再加上,这里的路也是四四方方的,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所以陆展颜很快就找到了琴仙夏昭雪的住处。 要不是路上应付了几个看上去和自己地位平等的仙官的寒暄,这个时间还可以再缩短些。 那些寒暄也基本大同小异,主题都是围绕着和琴仙同行一事,有些是实打实的替陆展颜可惜,有些则是带了点幸灾乐祸。 虽然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但陆展颜也从中得知了这次所谓的天帝的指派,到底是什么。 说是东边似有异象,需派遣仙官下到地上去看看,是否是魔界之人所为。 陆展颜心说,这事情听着就像去随便转一圈一样简单,也不知为什么非要点名让自己去跑一趟。 总不能这个世界的剑仙,天天要干的就是四处去巡查吧? 陆展颜胡思乱想着往前走,远远地便看到一座立在矮山上的亭台。 亭台下方是人为打造的一方水池。 水榭高台,正是夏昭雪以往修炼琴技时,一贯爱待的地方。 此刻,出神入化的琴音掠过水面,流进陆展颜的耳朵里。 只是,这琴音听着却不像是春风拂水,反而更像是要把水面吹出一堆冰渣似的。 但陆展颜毕竟修习的是剑道,于琴技这一块只能说是略知一二。 他只能听出来,这是夏昭雪弹奏出的琴音。 一想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夏昭雪本人就在触手可及的那座高台上,陆展颜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他倒是也挺想直接御剑飞上高台。但以前这么做,总会被夏昭雪数落一顿,虽然最后,夏昭雪都会由着他在高台周围飞来飞去的。不过,自从两人开始结伴共修斩缘飞升之法后,夏昭雪便对各种飞行物明令禁止。 “展颜,你也说了,若是两人修为相差太大,斩缘飞升是不会成功的。” 于是后来,陆展颜就都是步行走楼梯上去的。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眼前的背影与方才回忆中的那个人似乎重叠在一起。 依旧是一袭青衫,衣袂上是由银线绣成的荷塘,冰凉如月。就连弹琴的姿势,一抬手,一弄弦,也是分毫不差。 陆展颜在最后一个台阶处停下,心脏不受控地狂跳。 真的就是一模一样。 难道那位前辈如此神通广大,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夏昭雪也送来了这个世界里? “……夏昭雪。”陆展颜梦呓般地从嘴里蹦出这个名字,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已经被说了出来。 冷冽的琴音却戛然而止,仿佛不愿与其他繁杂的声音共振。 “何人打扰?” 抚琴的人一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问道,一边回过身。 陆展颜正想回答,对方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时机。 夏昭雪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但是眼中没有流露出熟悉的神情,反而迅速蒙上一层抗拒的冰墙。 “我道是谁,呵……堂堂剑仙大人怎么有闲光临这寒酸地方?” 陆展颜一头撞上厚厚的冰墙,冷得他隐隐作痛。 夏昭雪不可能会有这样的表情。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夏昭雪的脸上有这种拒人千里的神情。 陆展颜皱起眉头,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争辩道:“我,我没有……” 然而,他这幅样子在另一个人眼里,是明晃晃的挑衅。 “剑仙大人要是不乐意踏足这寒舍,就尽快离开吧。” 陆展颜急了起来。这个世界的夏昭雪怎么不听人说话呢? “我没有不乐意来。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这句话不知道是触到哪里的逆鳞了,夏昭雪再难忍住自己厌恶的表情。“此事皆是陛下一人定夺,剑仙大人若有异议,自去天帝陛下面前便可。何苦要来这里?我便是只能在这种事情上有用处?” 陆展颜彻底懵了。 夏昭雪眼中的厌恶太过明显,叫他想要骗一骗自己也骗不了。 在陆展颜的记忆里,夏昭雪看向自己的眼神永远都是有温度的,好像在夏昭雪那里,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的。 不然他也不会在搜寻到“斩缘飞升”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和夏昭雪分享了。结果也正如他所料,夏昭雪只是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无奈地笑笑,陪他一起去修这一道荒唐事。 绝对不可能是现在这样。 陆展颜一手扶在一旁的栏杆上,高台上的风不是一般的冷,吹得他摇摇欲坠。 他听见自己苍白无力的声音在试探。 “我……夏昭雪,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吗……” 厚厚的云层涌上来,夏昭雪的神情隐晦不显。“我竟是没料到,剑仙大人原来如此眷恋那尘世间的名讳。既然是尊贵的剑仙大人的要求,某便不再推脱了。” 陆展颜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那熟悉舌尖吐露出来。 他也很庆幸,夏昭雪此时的表情正好被掩盖在屋檐投下来的阴影之下。 因为这个名字不再承载着夏昭雪的温柔,而是如同甩在地上的烂泥。 这让他怎么再敢去窥伺夏昭雪的表情? 可到底为什么? 就算这里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但这个世界的夏昭雪也不至于一上来就对自己有这么明显的敌意。 自己可还什么也没有做啊。 陆展颜尝试着想要询问,可所有的言语都被堵在喉咙里。 夏昭雪已经没有耐心了。 他对直呼剑仙的名字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别扭。 “陆展颜……不,剑仙大人若是无事,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了。我们……” 夏昭雪的逐客令还没说完,陆展颜已经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 他狼狈地退后一步,转身落荒而逃。 第5章 仙魔同道(二) 数日之后,便是要启程前往下界调查异象的日子。 中间这几日里,此处再没有别的波澜。 据说,剑仙大人这些时日都闭门不出,只在自己的那一方天地里修炼剑术。 时不时需要出入仙府屏障,照顾剑仙大人起居的小厮们交头接耳,都说自己只要一进到屏障内,感受到的便是震天动地的声响与泰山压顶的剑势。要不是剑仙大人注意着收敛一些,就没有人敢进屏障里了。 于是,其他仙官纷纷称赞起剑仙的一丝不苟与谨慎态度。哪怕已经拥有最强的实力,对待即将进行的任务也不会大意。 说话间,难免又要牵扯到共同执行任务的另一个人。 “哎,剑仙大人能不小心谨慎吗?毕竟还要跟着另一个呢。” “是啊是啊,只希望不要拖了后腿就好。” “剑仙大人准备得如此周全,想必也是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 夏昭雪阴沉着一张脸,站在尘缘镜的旁边。 来往下界,都是需要通过这一面镜子来传送。 这里聚集的一些仙官,有的是单纯为了来送送剑仙,有的是为了趁机在天帝面前露个脸。总而言之,一切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故而,那些闲言碎语,夏昭雪也就当做一阵耳旁风。 只是,这一阵风是否吹动了水面,只有他自己知道。 陆展颜站在尘缘镜的另一边。 他这几天一直蹲在自己的洞天里,避免出去可能与夏昭雪碰面。 本想着和夏昭雪错开时间,隔上一段时间他再传送到下界去。结果没想到,他忘了问小厮,这个地方前往下界的方法。因此,他当然也不知道,这个什么所谓的尘缘镜只有天帝才能开启。 所以,现在他们就是在等候天帝的到来。 陆展颜还没有想好要拿出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世界的夏昭雪,心中甚是尴尬与忐忑。 幸好剑仙的人缘还不错,断断续续的一直有其他仙官过来与他寒暄几句。 只是时间越久,另一边的夏昭雪的神情就越发难看。 这实在是度日如年。 天帝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聚集在此地的仙官齐齐向天帝行礼,夏昭雪亦是恭敬地行礼。陆展颜看着夏昭雪这令人陌生的样子,稍慢了一拍,但也有样学样地行了个礼。 似乎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所感应,夏昭雪不着声色地看了一眼陆展颜略微僵硬的动作。 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过后,天帝开始施法打开尘缘镜。 陆展颜在其后招来长剑。 站上去后,他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夏昭雪。 夏昭雪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疑惑地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自那一天之后,又交汇在空中。 陆展颜愣怔了一下,心中刚刚涌出一丝说不清的期待,却见夏昭雪又收回目光,吹了一声口哨唤来了一只仙鹤。 陆展颜的心情又迅速失落到谷底。 当然啦,这是这个世界的夏昭雪。连和自己多说一句话,都像是在做什么令人厌烦的事情。自己难道还期望他会和以前一样,借自己的飞剑御剑而行吗? “尘缘扫尽,明镜已开。两位爱卿这便动身吧。” 天帝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 陆展颜连一秒钟也受不住这种疏离的氛围,匆匆向天帝一拱手,便穿过了尘缘镜。 他急于离开这个地方,于是也没注意到,缀在他身后的夏昭雪和天帝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才驱使着仙鹤穿过明镜。 尘缘镜的另一面落点在下界东方。 他们当然不能就这样直接落在地上,还需得先寻一处距离下界的城镇不算太远的人烟稀少之处,隐藏起仙家法器后,再略作一番乔装打扮,才能开始调查。 但这些并不是陆展颜在考虑的事情。 飞剑上少了一个人的重量,更加轻便,也更加不好控制。陆展颜小心地控制着自己运气的力道,以免一个用力过猛,导致御剑留下的云痕东倒西歪的。 看来对于法术的操控,自己还远远没有达到人剑合一的无我境界。 陆展颜记得第一次邀请夏昭雪上他的飞剑时,夏昭雪也表示过类似的担心。但是那会儿他的仙鹤有些病恹恹的,当然不能再负重而行。同时又要急着寻找救治的法子,御剑飞行是最快的了。 “展颜,你也才刚掌握御剑的法诀吧。再载一个人没问题吗?” “那不然怎么办,我们总不可能走着过去吧。” 夏昭雪想了想,确实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于是踩上了窄窄的剑身。 下来之后,他吐了个昏天黑地,看上去就和他那病恹恹的仙鹤一个样子。 陆展颜一脸尴尬地看着靠坐在树下的一人一鹤。 “你又不愿意踩着你那宝贝七弦琴……那我们还是走着去吧。” 夏昭雪虚弱地摆摆手,“不用……就御剑飞过去,时间要紧。” “但你……” “我没事,不用管我。” 陆展颜知道,夏昭雪这人看着好说话,其实某些时候执著得甚至有点偏执。比如眼下这个情况,陆展颜肯定是劝不动他的,谁来都不好使。 但总不能飞一段距离,就下来让夏昭雪吐一次,那还不如走着过去呢。 “那……那御剑飞行的时候,你抓着点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一定要和我说。” 夏昭雪点点头。 随后,夏昭雪紧紧抓着陆展颜两侧手臂的衣袖,又跟着飞剑向着目的地高速前行。 陆展颜全心全意地运起气来,倒是比先前御使得更加稳当。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连夏昭雪的双手慢慢换了位置也未曾察觉。 直到腰间一紧,一瞬间,陆展颜差点断了运气。 他稍稍侧过头,发现夏昭雪紧皱着眉头,伏在自己的肩上,明显是在忍耐着什么。双手也圈在他的腰上,换了一个更安全的姿势。 见状,陆展颜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御使着飞剑。 后来,每当两人要同往某处去的时候,便心照不宣地都上了飞剑。夏昭雪初次御剑飞行时,带给他最大安全感的动作也一直保留着,并且之后也再没有难受过了。 陆展颜没有想过,其实自己也已经习惯了那样子御剑飞行。 所以他现在独自难受着。 “剑仙大人……陆展颜,你还要去哪里?” 在他身后,熟悉的声音乘着风拂去酸涩。陆展颜心下一紧,马上回过头去,只见夏昭雪一脸不悦地看着他。 “剑仙大人可真是难叫住。把某的话当作耳旁风也就罢了,再往前便是下界最为人声鼎沸的城镇。剑仙大人难道要在凡人面前现身不成?” 陆展颜心里落了空,他方才有一瞬间,还以为这个世界的夏昭雪想起了什么。 “我没有……”他无力地说道。 好像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他和夏昭雪的对话里,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一句了。 可惜听者无意。 夏昭雪没有理会那声细不可闻的辩解,公事公办地说道:“下方便是一处山林,树木茂密,想来平常定是无人来往。再往前去,草木稀疏,怕是很难再找到适合的落脚地了。就在此处做番准备吧。” 虽然没有之前那样咄咄逼人的态度,但语气里的疏远丝毫没有减少。只怕,要不是天帝指派了他们二人一同调查,夏昭雪连半句话也不想和他说。 陆展颜忽然一下,气就上来了。 “我说了,我没有不听你的话。只是方才在想些事情,没有注意到风中的传音。” 夏昭雪像是被噎住了一样,定在那里看着一脸严肃的陆展颜。 过了一会儿,才又摆出嘲讽的样子来。 “剑仙大人所想的事情,自然是最重要的。” 说罢,也不想再听什么别的,驾着仙鹤往下方去了。 陆展颜刚才才鼓上来的气轻易地被戳破,也失去了再追上去解释的勇气,只是跟在后面,也往下方去了。 下方的山林里确实没有凡人来往的痕迹。 两人稍变了一下容貌,倒也没有改动太多,只是让气场更贴合凡人。 身上的衣服是变作了下界里寻常富贵人家的打扮。 夏昭雪一身淡黄的衣衫,上面竟是雷打不动地绣着初开的荷。七弦琴被他裹了一层灰布,背在身后。 陆展颜思索了一下,变出了自己之前惯常穿着的水色素衫,只不过布料不再是什么天坑底下沐浴月华而成的巨桑蚕丝,也是下界人间随处可见的料子。宝剑也仿照夏昭雪那样,挂在了身后,而没有收进乾坤法器里。 准备妥当后,陆展颜还问了一句:“我这样应当无碍?” 夏昭雪分了一丝目光过去。 “无碍。”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看来确实对这一身打扮没有什么触动。 陆展颜心想,自己恐怕已经快要习惯这种陌生的对话了。 因为自己不仅没有希望落空的感觉,反而还能有力气朝夏昭雪笑一笑。 倒是夏昭雪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匆匆拔足往前。 “城镇就在前方,走吧。” 仙界交通法提示您~御剑禁止载人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仙魔同道(二) 第6章 仙魔同道(三) 待到了有些人烟的地方,两人就不可能再像方才在山林那样随意动用法术来赶路了。 幸好此处本就距离城镇不远。 暮色四合之时,两人来到了城门外。守城的兵士见二人风尘仆仆地赶来,连忙吆喝他们赶紧进城,否则城门落了锁,便不再允许进出了。 “轰”,随着一阵沉闷的木门相合的声音,城门外那上书“临安”的巨型牌匾隐没在月色投下的阴影里,隔绝了城外的萧索。 眼前的一切都还像是白天那般热闹。干净整洁的街道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商铺,现在还远远没有到要关门歇业的时间,故而店内都点上了或明或暗的烛灯,万千灯火汇成了如同白日的光照。 店铺还没有打烊,街上仍是人来人往的繁盛,商贾的叫卖声,游人的说笑声充斥耳边,好一副人间烟火。 陆展颜深吸一口气,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 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几日,他一直都在仙界,自是不必说。 就算是原来的世界,他和夏昭雪也是很久没有光临过人流如织的人界城镇了。特别是最后关头寻找天界与人界的相交之处,多的是深山老林,沙海风尘,极渊暗海,冰封雪原等地方。毕竟,要是两界相交之处就在人界繁华中,这么多年的世事更迭,早就有修道之人能察觉出来了。 原来距离上一次和夏昭雪直面这般热闹的人间烟火气,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夏昭雪,刚想说一句“此处倒是热闹”,话到嘴边,却见夏昭雪神情冷淡,双眼平静无波地扫视着眼前的热闹,显然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丝毫兴致。 陆展颜悻悻地收回想要说出的话。 一座城里最有名气的客栈往往都比较显眼,因夜里也需通宵经营,常常也是灯火通明。 此次来到下界调查,各种用度自然不会少了他们的。 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城中灯火最亮的地方去了。 夏昭雪自顾自地走在最前面。虽然两人已经掩去了周身那凌然不同于常人的仙家气息,但许是夏昭雪的表情太过严肃,无形中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因此在这来来往往的街道上竟是无人靠近。 陆展颜跟在后面一步远的地方。 借着夏昭雪的“余威”,陆展颜也算是畅行无阻。 但是,挡得住肢体上的接触,挡不住旁人的目光。 陆展颜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临安城中的女子似乎尤为豪爽,看向这里的目光毫不遮掩。若不是夏昭雪脸上就写着“别过来”这三个大字,估计这会儿他们要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陆展颜不明所以,但是选择加快一步,紧紧跟在夏昭雪的后面。 通过眼睛的余光,他发现夏昭雪的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了。 陆展颜心里泛起一丝苦涩,但是理智告诉他,为了不多生事端,此时还是借一借夏昭雪的冷气为好。 如此这般,一路无言。 两人很快便来到那处灯火最亮的客栈楼下。 正门门楣上大大地书写着“迎仙楼”的招牌。谁又能猜到,这百里闻名的迎仙楼,竟然真有迎来神仙的一天。 夏昭雪径直走了进去,对着一脸热情地迎上来的小二说道:“要两间上房,清静一些的。” 从始至终,倒是未曾问过陆展颜的意见。 小二是个眼尖的,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人身份不凡,于是忙把两位贵客引向掌柜坐镇的台子那里。 掌柜亦是恭恭敬敬的。稍作了登记后,亲自将两人送到上房所在的楼层,又逐一询问了热水,餐食等一应要求。 以他们二人现在的境界,自可用法术代为清理,餐食亦不是为了果腹。但现在毕竟是在乔装调查,一切应当遵从常人才是。 “热水现在送至房中便可,晚餐……时候也不早了,晚餐就算了。” 夏昭雪本想着休整一番,下楼借着吃晚餐的意思,看看有没有可能探听到一些消息。但是看一旁陆展颜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怎的,话锋一转,只说今晚要早些歇息。 也罢,要打探消息,确实也不急于这一时。 那掌柜的一一应下,递了两块木牌给夏昭雪,便下楼了。 “剑仙大人……剑仙大人……陆展颜?” 夏昭雪冷冰冰的声音把陆展颜的魂唤了回来。 陆展颜回过神来,发现夏昭雪正拿着两枚上房的木牌,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哦……无事。我就去这一间吧。”陆展颜随便拿了一块,抬手就要去推自己旁边的那扇门。 夏昭雪迅速伸出一只手臂拦在他面前。 “剑仙大人,你看清楚,这是别人的房间。” 陆展颜感觉自己的脸上迅速升温,他连忙低下头,假装在仔细辨别木牌上的字样。 “哦,刚没注意。” 匆匆扫过一眼,确认清楚后,陆展颜推开对应的门,挡住了夏昭雪怀疑的目光。 关上门后,陆展颜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看了一圈,而后推开窗户,明月送着徐徐凉风吹进来。陆展颜坐在窗边的靠椅上,放任自己陷入思绪中。 方才自己又被回忆拖进去了。 最开始是为了省钱,他和夏昭雪只能挤在同一间小小的客房里。后来……后来也没有人提起过要分开住客栈,大概也是已经习惯了。毕竟在野外游历修行时,没有什么两个洞窟可供歇息的享受,进了城还要特意分开,却是显得矫情了。 …… 心里的钝痛再度袭来。 陆展颜不得不承认,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而他是这个世界孑孑独行的一人。他是一个外来者,断没有要求这个世界配合他自己的道理。 这个世界的夏昭雪对他有敌意的原因,他多半也能猜到一些。虽不知道在他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以他的立场而言,自己又是何其无辜。但这一切,他不能,也无法辩解。那几声苍白无力的解释,更是只有火上浇油的效果。 说不定,让这个世界的夏昭雪直接杀了自己,了断因果,可能还更加简单。但灼缘飞升,每一步皆是严丝合缝的逻辑。到底要怎么和这个世界的夏昭雪推心置腹,他既不能言语,又不能行动。 一切宛如一个死局,究竟要如何破解? 陆展颜头疼地趴在桌上,欲盖弥彰地闭上泛红的眼眶。 夏昭雪……飞升好难啊…… 走廊的另一侧房间,夏昭雪解开七弦琴的灰布,惯例开始保养起琴弦。 对自己的宝贝法器,夏昭雪一向是温柔以待。只是今天,他一边检查着七弦琴,脸上却是一片晦暗不明。 剑仙,有问题。 仙官之间向来是来往甚少。其他仙官只看得到剑仙得天独厚的神姿,还有举世无双的剑技,只有他这个一天到晚都被拿来与剑仙作比较的琴仙,才知道其中的不对劲。 举世无双,天纵奇才,众仙之首——平心而论,这些评价安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难免令人心生傲慢。剑仙平日往来,却还能保持得体的风度,毫不自满,更是难能可贵。但夏昭雪看得清楚,那些礼貌的微笑从来没有到达心里去,只是浮在表面上,勉强遮住剑仙眼里的傲慢。 不过,说到底,傲慢又怎么样呢?岂是他一个单靠一曲琴音位列仙班的琴仙可以置喙的? 但是现在,那股傲慢与锋芒,好像不见了。 夏昭雪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今天早些时候,他们还在城外的山林里时,剑仙对他露出的那个笑容。 毕竟可以位列仙班,夏昭雪有的不仅仅是琴技,抚琴亦是抚人心,凡是人心一念的弦外之音,莫有能逃离夏昭雪的感识的。 他看得真切。那个笑容里不再是以往令他作呕的虚伪,反而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悲伤。 而且,并不只有这一次。多次印证之后,夏昭雪确信那些不是自己的错觉。 如今细细想来,征兆或许就是出现在天帝下达命令的那个时候。 那天,他才会见了天帝,获知所谓的任务不过是一场试探。 回来后没多久,剑仙就过来了,还说什么是特意来找自己的。自己那会儿也是因为突然而来的秘密任务,有些心神不宁,唯恐剑仙看出什么端倪,便顺势坐实了自己对剑仙的怨恨和不满。 大概自己也是演得有些过头了,虽然不喜被人拿来比较,但也不至于明面上咄咄逼人,没想到那天却一个用力过猛。否则,那个时候,自己就应该察觉到剑仙身上的不对劲。 突如其来的数次失神,莫名其妙的情绪波动,处处都透着古怪。 夏昭雪眼神凛冽,耳边又响起天帝私底下的吩咐。天帝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是其本意不外乎都是针对剑仙的——剑仙实力过强,恐威胁仙界秩序。 陆展颜…… 夏昭雪嘴里咂摸着这个名字,今天已经被迫说了好几次了,现在倒是没有那日那般不自在。 陆展颜,你到底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有所企图呢? 希望你可不要…… 第7章 仙魔同道(四) 因为一整晚思绪都被各种念头占据,陆展颜迷迷糊糊地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着。 直到一阵惊天动地的琴音把他震醒。 陆展颜惊坐起来。 琴声就此打住,夏昭雪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陆展颜明显还没有睡醒,一只手撑着额头,嘴里嘟囔着:“你吓死我了……” 夏昭雪皱起眉,努力忽略掉心中的一点违和感,撤掉了空间的屏障,冷冷催促道:“剑仙大人,现在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坐在床上的人静止了几秒,眼神里又恢复成了夏昭雪看不懂的样子。 陆展颜整理衣衫的时候,夏昭雪一直盯着自己的七弦琴,好像在研究什么似的。 对陆展颜来说,这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 自从心里开始接受此世所见并非故人后,陆展颜开始格外注意,不要在这个世界的夏昭雪面前做以前的那些习惯动作。 他不是那个会无限包容自己的夏昭雪。 或许要拉近两人的距离比较困难,但至少不要再做一些让他反感的事情了。 目前来看,这个世界的夏昭雪没有表现出什么厌恶的表情。 但是,在陆展颜看不见的地方,夏昭雪垂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早就捏成了拳头。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夏昭雪先一步准备出门。 “等一下!” 陆展颜快一步跟上去,拉住了夏昭雪的衣袖,又在对方能作出表情反应前松开手。 “?” 陆展颜在他身后站定,说起自己关于调查的想法。 “这临安城虽然繁华,但人多口杂,其中不乏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之类的说辞。若是从这里入手,怕是从各种流言蜚语之中筛选出真实的信息,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夏昭雪把右手从客房门上放下来,转过身,面对着陆展颜。 “……那要如何?” “既然来报是说有异样的邪气涌现,不如直接追本溯源,探查出邪气来源就可以了。” 夏昭雪还未听完全,便笑了一声:“剑仙大人是当其他人想不到这个法子么?下界不比仙界或者魔界,清浊混沌,加之仙,魔,妖,人,皆可在下界游走。探查其中的一缕邪气,并非那么简单。” “……” “剑仙大人怕是很久没有执行过这样简单的任务了,自恃实力,有所误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夏昭雪,你琴音的波纹可以覆盖整个临安城吗?” 陆展颜克制住了自己被误会的委屈,看似突兀地问了一个问题。 夏昭雪没有听到自己预想中的反击,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就连剑仙什么时候又喊起了自己的尘世俗名,都没有注意到。 “……自然不在话下。” 陆展颜心里悄悄呼出一口气。要是这个世界的夏昭雪真的说自己不会的话,那他确实没有办法了。 他随手重启了空间的屏障。 “这便好办了。你且先附一缕琴音在我的剑上。” 夏昭雪见对方神情不似作伪,同时也想看看陆展颜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依言重新坐下。十指轻轻划过琴弦后,屈起一指,送了一缕琴音缠绕在陆展颜的神剑上。 “接下来要如何?”夏昭雪问道。 陆展颜先感受了一番剑心的共鸣。通过剑心的回应,他感受得出来,琴音与剑身相融得极好。剑心甚至发出了细微的欢欣雀跃的和鸣。 “我们先试一下。昭雪,你且奏上一曲,感受一下气的回音。” 夏昭雪既想唾弃那个恶心的称呼,又想对这个早就证明过是失败的方法冷笑一番。但是陆展颜的行动比较快,话音刚落,长剑起阵,剑身化作虚物,冲出空间屏障,四散飞去。 起阵的间隙,陆展颜还给了夏昭雪一个眼神,似乎在问“你怎么还不开始弹奏”。 夏昭雪在心里恼火地叹一口气,手上还是赶忙拨动琴弦,琴音追着剑锋而去。 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剩下悠远绵长的琴音。 不多时,面无表情地专注弹着琴的夏昭雪凝起了眉头。 见状,陆展颜收回了剑阵。 他知道,夏昭雪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机巧。 毕竟说到底,这个办法本来就是夏昭雪想到的。 想到这里,陆展颜轻快地笑了起来:“如何?” 夏昭雪看了一眼对面笑得明亮的人,触电般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琴陷入思考。 这个方法确实极为精妙。 单说他修行的琴法,其中当然会有探查气的曲谱。但是在下界并不实用。下界本就清浊一体,混沌天成,所谓的各种各样的气交织在其中,不分你我,就如同杂乱的街市。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琴音掺和进去,不过是往本就胡乱翻涌的水里扔一块小石头,一瞬间就被包容进去了。各家各派的探气法门不外乎都有这个问题,其原因终归是下界的特殊环境。 但是跟着陆展颜的神剑后,情况大为不同。 一剑破空,断逆顺生。陆展颜作为剑仙,其剑意凛然更是不同凡响,剑气散出后,追随者有之,斗狠者有之,逃避者有之。于是,混沌的水面在那一瞬间整齐地分成数个队列。琴音跟着剑气,探查就容易得多。 之后要如何做,就很明确了。 琴剑融合,相伴共生。陆展颜专心御剑,摆脱其他气的侵扰。夏昭雪则借机扩散琴音,从那些规划齐整的气中,找到他们需要找到的那一个。 夏昭雪无话可说。 “确实是个精妙的好方法……你是怎么想到的?” 陆展颜楞了一下,思考着要不要把这个功劳一个人揽下来。 随后想了想,自己以前从夏昭雪那里半拿半抢的,拿走了好多东西,虽然夏昭雪也同意就是了。但是…… 陆展颜摇了摇头,“不是,是别人告诉我的……反正能用就行。我布一下阵,等下把范围扩大到整个临安城,定能找到作祟的邪气。” 看着陆展颜专心运气布阵的样子,夏昭雪的神色暗了几分。 不是所有的剑都能有这般号召力,正如不是所有的剑道修行者都是剑仙。能够想出这个方法的人,必然是一个对陆展颜的剑道全方面都很了解的人。 这个人……不是他本人,还能是谁? 那厢,陆展颜分别在正八个方位点上一丝神识,以便能够无所遗漏地覆盖全城。 这便是他的剑术精妙之处。 多少人终其一生的最高境界,就是把手中这一把剑耍得如同自己的再生肢体。但多出一条手臂又如何?终究只能往一个方向延展出去,顾得上前面就顾不上后面。 但是,陆展颜的剑并非他身体的延伸,而是与气的浑然一体。气,或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因此,他的剑也随之流散于四面八方,并时时刻刻与陆展颜的神识相连。 夏昭雪确实对他有怨怼有不满,但是也不会罔顾事实。 千年习剑术,万年成剑道,不过天上弹指一挥间。 陆展颜布好阵后,剑气化形成晶蓝造物,环绕在他的四周。 做好一切准备,陆展颜便往坐在琴后的那人走去。 夏昭雪下意识地身体往后倾,就见陆展颜立马停住脚步。 “我已经把剑意收着了……不信你摸摸看。” 夏昭雪从这句话里,诡异地听出了一丝委屈,随后他又自我唾弃刚才下意识的退缩。毕竟眼看着高速旋转的剑逐渐靠近自己,是个人的正常反应都是回避。 夏昭雪冷静下来后,发现确实从那些化形的剑气里感受不到任何威胁。 他又尝试着伸出手去。环绕的剑气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乖乖放慢了速度。夏昭雪单手屈起,竟然拢到了其中一支在手心,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他虚虚握了几下,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立马放下手。 气氛变得略微有些奇怪。 夏昭雪半遮掩似的说道:“既然已经布好阵了,那便开始吧。” “嗯。” 陆展颜横过剑的本体,让夏昭雪把琴音附着在上面。 从迎仙楼高高的上房里,剑气和琴音快速延伸,流散在城中四处。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夏昭雪一曲终了。 “在东南方,临安城的边缘。” 确定了方向后,陆展颜和夏昭雪便出门寻去了。 日头西斜之时,他们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人家门前。 此时将将好是用晚餐的时间,屋子里已经有了袅袅炊烟和垂涎饭香,另一个窗户里则透出柔柔的烛光。看上去端的是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两人在外面又观察了一会儿,也不曾察觉出有什么奇怪之处。 陆展颜差点怀疑是不是施法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但是离了这么近,不管是他还是夏昭雪,再用各自的探气法术一试,指向的也都是这里。 陆展颜只觉得再这么等下去也都是些寻常表现,便说道:“不如明天早上先在城中问一番这家的情况,我们再做打算。” 夏昭雪捏了捏拳头,试图忍着,但是没忍住:“如果不是剑仙大人今天睡到日上三竿,我们现在当是已经收工了。” 这话里嫌弃的意味太过明显,陆展颜脸上一阵羞愤。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来:“那你干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这对话像极了三岁稚童间的无理打闹。 夏昭雪跟着这话想到了今天早晨的情形,不知怎的,脸色又是阴沉起来。 陆展颜心说糟糕,刚才夏昭雪那句话给他的感觉太熟悉了,以至于他放松了警惕。这个世界的夏昭雪定是不喜欢方才那种无理取闹,无端推诿的借口的。 两人各怀心思,倒是终于能一直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着了。 第8章 仙魔同道(五) 过了不知多久,也是毫无动静。 此处本就是临安城边缘,颇为僻静。眼下,四周更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可是,从头至尾,这户人家里都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奇怪的景象。 陆展颜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哈欠,半恼道:“这人怎的还不去睡觉?一直亮着灯,叫邪物怎么去作乱?” 夏昭雪听罢,恍然大悟道:“是了,这便是其中蹊跷。” “什么?” 夏昭雪没有管还是一头雾水的陆展颜,翻身过了低矮的围墙。 陆展颜在后面讶然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一跺脚,也翻墙跟了上去。 陆展颜一路跟着夏昭雪悄悄来到仍旧亮着烛光的那扇窗户旁边。 受气氛影响,陆展颜不自觉地小声问道:“你非要蹲守到半夜也就罢了,为何不直接施法隐去身形进去一看?” 夏昭雪心说,真该叫那些惯会见人使舵的仙官来看看,他们眼中实力第一的剑仙到底是有多么不识常理。 能劳动剑仙出手的任务,一般也就是需要他的武力威慑的任务。能用剑解决的事情,对别人来说可能很难,但对陆展颜来说很简单。结果,谁能想到,像调查异象这种大家心目中极其简单的美差事,对他来说竟然是一步一个坑。 那些仙官还说这次任务是剑仙带着一个累赘。 夏昭雪心里恼火起来。 到底谁才是累赘! 尽管也压低了声音,但因心中颇有怨言,夏昭雪的回答不免有些咬牙切齿。 “你现在施展仙术,是要把那些潜藏的浊恶之气都吓跑吗?那我们先前查邪气所在,到底是干什么?” 陆展颜不知道自己只是问了一句话,是怎么又让夏昭雪厌恶了。 尽管已经反复告诫自己,眼前的这个夏昭雪并不是自己熟知的那个人。但是夜色掩盖之下,那熟悉的声音却对自己恶语相向。陆展颜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从来都是温柔写就的脸上,被突然换成了最不可能出现的表情。 他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能够坦然接受。 “我只是……” “有谁在那里吗?” 突然,隔着一扇窗户,里面传出一位女子的声音。 夏昭雪对此很有经验。 他眼疾手快地抓过有暴露的危险的陆展颜,另一只手迅速捂住他的嘴,神情紧张地盯着那扇窗户。 窗户果然被打开,一位打扮朴素的村妇左右看了看。但是夏昭雪带着陆展颜紧贴着土墙,是个完美的隐蔽之处。 因为没有看到什么东西,那位村妇疑惑地嘟囔一句,便又关上了窗。 夏昭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想着去查看一下陆展颜的情况。 歪过头去,便撞进那一双眼睛里。 大概是事出突然,还来不及也不敢调整姿势,陆展颜半倚在他的左肩上,两人贴得极近。 今夜的月亮正圆,隐退所有星光,却偏叫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陆展颜眼里的泪光。 他……哭了? 夏昭雪怔住,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三个字。 陆展颜很快轻轻挣扎起来。夏昭雪才意识到,自己还一直捂住对方的嘴,于是马上松开了手。手上似有湿热,也不知是由呼出的热气化成,还是由那么多次自己看不懂的悲伤组成。 一时间,四下只剩风过微草的声音。 这时,窗户里又传来了声音。 还是方才那位女子的声音说道:“仲举,这都是你爱吃的菜,你还是吃几口吧……”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回应。 那位女子又劝道:“仲举,饭还是要吃的啊。休息也还是要休息,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你看你这书也看了好……” “我说了不吃!” 突然,一名男子的声音咆哮道。 夏昭雪眯起眼睛。方才,这位男子的声音虽然很大,但是细细一听便知中气不足。 “……” 又是好一阵沉默。 最后,那名女子只叹出声来,脚步便远去了,只留下烛光仍在夜里燃烧。 夏昭雪倒是想在窗户上开个小口,看看里面的情形。但是一则,他不知道房间里的布局,恐打草惊蛇,二来,他也有些心烦意乱。这样的状态下,自然不适宜再做些需要提起万分小心的事情。 犹豫了一下,他终究是没有回过头去,只说了一句“我们先回客栈,明日再说”。然后就离开了这户人家的小院。 身后跟着的脚步声告诉他,陆展颜就跟在他后面。 一路回到客栈,各自回房,两人皆是无言。 清晨,夏昭雪顶着宿醉一般的感觉从床上坐起来。 他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方才起身。 整理一番后,他去走廊对侧敲了敲门,果然和昨天一样没有人应答。 于是,夏昭雪也同昨天一样,略施仙术,从外面打开了房门。 陆展颜果真还躺在床上。 夏昭雪皱着眉头缓缓走近,不出意料看见眉间一点朱砂下安静熟睡的面容。 昨天他就是这样子试探的,也开口喊了几声“剑仙大人”。谁知剑仙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周围的不速之客似的,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仗着自己的实力,笃定无人敢近身,还是单纯的毫无防备。 倒是还有第三种可能,便是剑仙四周流散的气已经习惯了多一个人的存在。但夏昭雪根本就不曾往那个方向去思考过。 远的方法都不行,近的方法,夏昭雪就更不敢了。 他可不想赌剑仙能够在睁眼的一瞬间反应过来。万一对方没有反应过来,从警惕中醒来,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 以那么近的距离,最后倒霉的定然是他夏昭雪。 如此直到太阳高照的时候,夏昭雪才等不住了。在房间一角的桌子前坐下来,设下结界后,催动琴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本是用于弹奏名曲的七弦琴,被用来当做叫人起床的雄鸡啼鸣。对此,夏昭雪自然心中颇有微词。 因此,今天,他是如何都不乐意再用这个方法了。 陆展颜自然不知对方的这些所思所想,只是躺在床上沉于梦乡。 仙官本就五感超绝,又是凑得近了,夏昭雪清晰地看到睡着的剑仙那略微红肿的眼眶。他更加确定,昨天晚上他的右手接触到的就是眼泪。 列位仙官都是经过漫长修行而脱胎换骨,早已阅尽世间事,很难再有什么情绪波动。可偏偏叫他夏昭雪撞见了,绝无可能出现在剑仙身上的心神大动。 要说起来,这一点就是现在剑仙身上最大的疑点。 他大可以扯个由头,说他们已经探查出邪气所在了,可以直接回去向天帝禀告。反正这所谓的任务也只是一个幌子,天帝的弦外之音并不在此。随后,他私下把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如实向天帝汇报,便算是任务完成了。 至于天帝对此作何感想,又要采取什么措施,这些并不是他这人微言轻的琴仙能够预测得到的。 总之,回到天上去后,他和剑仙就不会再有什么往来的必要了。 这对夏昭雪而言,是最好的打算,一直到昨天晚上,他也是如此打算的。 可是现在,他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那双月色下闪动的眼眸,连带着轻拂而过的风声,青青小草的清爽,一同占据着他脑海里的所有空间。 单论这幅画面,实是令人赏心悦目。位列仙班者,就算是以最高的水准去要求,也莫有相貌平平之人。剑仙更是其中翘楚。 杀伐的剑诀一出,就是血流成河,因此,超凡脱俗的面容上那一点朱砂,给他无端增添了些血腥之气。 以前,夏昭雪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昨日,他才知道,眉间朱砂再配上一双凝眸,合该是明艳动人的容色。 可是,那双眼睛越是明亮,夏昭雪越觉得自己身在阴影之中。 越是清楚表达的情绪,夏昭雪就越能感知到情绪的实质。 这是他身为琴仙的特质,原是夏昭雪得以位列仙班的一大倚仗,可是现在,夏昭雪只嫌为何要感知得这么清楚明确。 弦外之音声声作响,每一律都在告诉他,陆展颜的眼泪因他而起,却非是为他而流。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眼看着又是一天日头高照之时。再不出门,怕是又要和昨天一模一样了。这任务,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夏昭雪实在没辙了,只能拿出昨天以手试剑阵的小心翼翼来。 都说剑如其人,如果昨天的感受不是作假的…… 他的左手轻轻放在陆展颜的左肩上,晃了晃,便如同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喊人起来的法子。 “剑仙……” “……” “剑仙……陆展颜,该起来了。” 方才还在睡梦中的人皱起眉,然后缓缓睁开眼。 “唔……昭雪……” 夏昭雪看得清楚,陆展颜的眼里此刻全是他的身影。 突然间他觉得,这一切本就是寻常。 第9章 仙魔同道(六) 两人出门的时候正是下界中午用餐歇息的时间。 街上的人流虽然少了,但是各家饭馆和小店里却是坐满了人,正是了解情况的好去处。 准确的说,是夏昭雪在了解情况,陆展颜跟在后面当甩手掌柜。 陆展颜自觉自己可能只会捣乱,便什么话也不说。 一个是经过这几天的事情,他发现这个世界的一些法则和自己原本的那个世界并非完全相同。 比如,他至今仍不清楚天上那个众列仙班的地方,对于下界的这些人来说,到底是一种什么存在。 再比如,这个世界的规则似乎格外看重清浊之分。但是在原本的世界里,却并没有明显的清浊区别。 唯恐说多错多,于是他干脆就不说了。 至于这第二嘛…… 只能说,如果剑仙本人就是不想开口说话的话,那么谁也没法让他出声。 不过,陆展颜沉默得彻底,也不似先前那样,会专门挑着一些自己不明白的点向夏昭雪一一询问了。 结果就是,夏昭雪去问话的每一个人,都会先疑惑地看一眼缀在后面的另一个人,心里奇怪道,这人看衣着打扮也不像前面这位公子哥的小厮。 夏昭雪何等眼力与感知,一看便知这些凡人的所思所想。但他也不会自己上赶着去找麻烦,只要别打扰他就行,故而,就由着陆展颜在后面沉默。 即使掩去了仙的气息,夏昭雪也是生得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本身就容易令人心生亲近之感。询问时,眉眼之间含着浅笑,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 这幅特意扮出来的温和与前天刚进临安城时的冷漠完全不同,因此街上来往行人的反应也不同,更准确地说,今天竟然有好些胆大又勇敢的女子亲自和同伴上前来与他攀谈。 是以,有将近八成的消息都不是夏昭雪去问出来的,而是夏昭雪被告知得到的。 “呀,你是问城东南姓范的那一家吗?听说,范公子以前家中也是殷实过的呢。”眼前的女子一袭桃花罗裙,听了夏昭雪说自己正在打听的事情,便回忆着说道。 “这……可在下昨日所见……” 夏昭雪话语未尽,委婉地暗示桃红女子继续往下说说范家的现状。 “那范公子闲闲散散地读了好些年的书,又年年跑去参加科举考试,可到现在也没听说捞到个什么名次来,更别提一官半职的了。这男的也不想着出门做点事,家里可不就全靠着他夫人一人了么?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家底哪里经得起这么消耗?” 桃红女子说到后面,不免带上了些情绪,嘴巴撇起来,难掩心中的嫌弃。 她旁边穿着竹色青衣的同伴悄悄打了她一下,似是让她不要背后说他人坏话。 “哎呀,我又说错了什么?” 那青竹女子又是轻轻一打:“好了,在背后说他人不是,总归是不好的。何况,听说那范公子近日也改进了不少。虽则也是没去顾着家业,好歹念书上是上了心思的。” 夏昭雪适时插嘴问道:“却不知这是从何说起?” 青竹女子看了他一眼,说道:“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说是,那范公子不知何时开始,便整天挑灯夜读。若是晚上路过,范家的窗户里定是会有念书的烛光在烧着的。” 桃红女子翻了个白眼。 “先前不知道日积月累的道理,这会儿眼看快要到科举的时候了,开始没日没夜,妄图吃个囫囵枣呢。” 青竹女子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再拦着自己的同伴,只是对夏昭雪说道:“夏公子若是真要去拜访那范家,也还请劝上几句。不然这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的,只怕还没到科举结束,身体就先吃不消了。” 夏昭雪朝她一抱拳,“在下定不负所托。” 想要问的消息已经问出了不少,甚至还有多的收获。 夏昭雪正想找个由头道别,那桃红女子却像是按捺不住了似的,活泼地跑到他身后,看着陆展颜问道:“还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陆展颜正在那里兀自出神,不经意被这么一问,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方才站定一拱手道:“有劳姑娘挂记。在下陆展颜。” 桃红女子与同伴不同,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她的一双眼睛看看背着长剑的陆展颜,又看看背着古琴的夏昭雪。 “我先还以为你是夏公子的护卫呢,但看着好像也不像呀。你们是一起的朋友吗?” 陆展颜微微张嘴,本想说句“是的”,然后把话题结束掉。 但是又转念一想,这个世界的夏昭雪根本就不喜欢自己,若是自己随便这么回答下来,不知会不会弄巧成拙。 左右都是顾虑,陆展颜下意识地抬头去找夏昭雪的身影。 夏昭雪正好也在看着陆展颜。 他抬头的那一瞬间,夏昭雪捉到那眼神里未尽的意思。 信任和怀疑,亲近与疏远,如此矛盾的情感竟能完美地汇集在同一道目光中,让人觉得分外刺眼。 夏昭雪回避了这道目光。 看着这明显的回避,陆展颜心里泛起难言的钝痛。 但是,面上他还要强打起精神,礼貌地回应。 “这位姑娘莫要打趣了,我只是……” 夏昭雪这时却上前一步,一把抓起陆展颜的左手腕,对着两位女子说道:“我们确实是一起的。时候不早了,我们还需赶路,便就此与二位姑娘道别了。” 言罢,扯过愣在一旁的陆展颜,就往街道的另一头去了。 那桃红女子还想要说些什么,被善于察言观色的青竹女子拦下了。 “罢了罢了,那位陆公子应当正生着气呢,你别上去触人家的霉头。” 一边把这话说着,这位竹色青衣的女子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夏昭雪和陆展颜远去的身影。 另一头,夏昭雪扯着陆展颜的左手腕,闷头往前,却也什么都不说。 陆展颜自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被扯着走路的感觉也不好受,于是小小挣扎起来,结果被抓得更紧了。 这实在也怪不得对方,因为夏昭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刚才为了制住陆展颜的挣扎,又是握紧了他的手腕,脉搏的跳动顺着血管,隔着温热的皮肤传到指尖。 夏昭雪心里惊觉,这人的手腕看起来白皙如玉,握起来又是这般光滑细腻,实在是叫人难以想象,这手腕一挑,能夺走多少敌人的性命。 以前,他是万万不会想象到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的。 就算是现在,他本来也是不会的。谁会嫌自己命长,在太岁头上动土? 但是,陆展颜这几天的一举一动都在颠覆夏昭雪长久以来的想法,无意之中,竟是似乎在引诱着夏昭雪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若是继续往前…… 陆展颜终于被扯疼了,猛地一甩手,挣开了桎梏。 然后就是一阵倔强的沉默。 夏昭雪不说话,他也不出声。 方才在街巷里漫无目的地乱窜,眼下既看不到方才那两位姑娘的身影,也离人声鼎沸的大路相隔较远。 寂静的风吹过两人中间。 就在陆展颜以为他们之间要永远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夏昭雪终是先在这场莫名其妙的拉锯战里退了一步。 “方才收集到的信息也差不多了,那个什么范公子身上定然有什么邪气沾染。” 陆展颜微微瞪大了眼睛。夏昭雪竟然在这个时候还想着调查的任务,在那里整理信息。 他甚至都不知道夏昭雪是故意的,还是真不知道。 但是陆展颜又一想,这个世界的夏昭雪这样讨厌他,也先退了一步,给了台阶。而自己明明又是最清楚两个世界的区别的。 那自己这般矫情又是要做给谁看呢? 陆展颜吸了吸鼻子,低着头闷声道:“那我们要怎么做?” 夏昭雪深深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才移开眼,往下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 一般人就算要临时抱佛脚,也多少要注意最基本的吃饭和休息。但是,如果方才收集到的消息基本都是真的,那么,这个范公子很明显已经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去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再者,普通凡人没有经过专门的修炼,真的可以几天滴水不进,几日不曾合眼吗? 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吊着他去做这件事。 吊着一个凡人的生命力,对于某些东西而言,只需要付出小小的代价。但是凡人最终燃尽生命所成的魂魄,却是至臻宝物。此物寻常不可得,只因燃尽生命的要求颇为艰难,故而总会有些东西动了邪念,强迫凡人去这样做。 夏昭雪便是这样推测的。 陆展颜只问,“那有可能需要动武吗?” 言下之意却是,如果不需要面对强大的敌人,那么他这个剑仙是不是可以不用去了。 “这个也说不定,我们还不知道那个东西的真身。而且天帝的命令是,你我一起执行任务。” 夏昭雪像阐述事实一般,平静地说道。 陆展颜想了想,终究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第10章 仙魔同道(七) 之后,夏昭雪还要先去城东南范家那里,打点好后续行动。陆展颜却是不想再去了。 夏昭雪倒也不强留,便自己一人过去了。 晚上,夏昭雪回到迎仙楼,同陆展颜说他们明晚可以前去结阵诛邪。他也没有明说自己是怎么与那家的夫人商定好的,陆展颜也不去细问,只当这又是夏昭雪巧舌如簧的成果。 于是乎,从现在到明天晚上,中间大段的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 陆展颜在奢华的上房里无所事事地枯坐了一会儿,终是抵不过好动的性子,背着剑出门了。 许久未见人世繁华,陆展颜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想之前刚入门修道时,也是会有数年不曾下山。难得等到下山历练的时刻,少年心性的他自然是左看看右看看,恨不得什么都去凑个热闹。 这么一来,下山历练的最终目的早就被抛到脑后去了。 只能劳烦身旁负琴的少年夏昭雪一边陪着他四处凑热闹,一边不忘提醒他正事要紧。 陆展颜逛了一两条热闹的街,便觉得甚是无趣,于是挑了一条小路,信步往前。 这条小路通往流经临安城的水道旁边。 陆展颜原是不知,因此走出小路时亦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条水道自西北入城,蜿蜒往东南方出城,虽然并不是流经临安城的诸条水道中水量最大的,但因其流经多条热闹的街道,反而两岸的人群最是聚集。 陆展颜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僻静地。 商铺都聚集在对岸,夏日的夜晚便摆了些河灯叫卖。有第一个人过来买,就会有第二个,逐渐的,人便越来越多。尽管摆了很多小摊,想来应当各个都是生意兴隆的。 陆展颜手覆身后而立,只淡淡地望着对岸的热闹,像个不问红尘的仙人——虽然他在这个世界里确实是剑仙。 “陆公子?” 忽然,背后一道声音打破了宁静。 陆展颜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陷在莫名的思绪里,竟然是连有人靠近都没有察觉出来。他转过身,发现来人是今天下午的时候,夏昭雪问过话的竹色青衣的那位女子。 陆展颜尴尬了起来。 他下午一直在当甩手掌柜,和任务有关的话就听一听,其余时间全在放空。因此,突然之间,他也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青竹女子。 好在这位青竹女子是善于察言观色的,断不会叫人尴尬了去。 “原来真是陆公子,”说话间,这位姑娘双手交叠,微微屈膝行了个礼。 然后,她继续说道:“今日午时,和夏公子还有陆公子有过交谈的。小女子名叫林竹弦,我的同伴是小桃。不知陆公子可还记得?” 陆展颜立马顺着台阶下来了,直言自己当然记得两位姑娘的名字。 “林姑娘怎的在这里?” “我本想往那边过桥,去到对岸。不曾想余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试探着问了一句。倒是陆公子怎么一直在这里站着,不去那边热闹处吗?” “这……” 陆展颜心说,这该叫他怎么回答。总不能真的说,在热闹的地方,自己感觉像个局外人一样不自在吧。 林竹弦状似恍然大悟一样,轻捂着嘴,说道:“哎呀,忘了陆公子下午的时候都不怎么言语,应当是个喜静的性子,自然不会往人堆里挤。” 我下午的时候有这么安静吗? 陆展颜在心里疑惑地想着。 自己其实是喜欢去凑热闹的,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个热闹的氛围离自己很远,让他有一种被冷落在一旁的惊惶感。 只是这点情绪,不足为外人道也。 方才林竹弦姑娘一直在替他找台阶,帮他说话,陆展颜也不是感觉不出来。 万万不可再让人家姑娘主动接话了。 陆展颜心里告诫自己,嘴上便主动询问:“倒也没有那般喜静。林姑娘现在去对岸,是与谁约好了么?” 林竹弦苦恼道:“也不是,只是我一个人想去看看。那边看着很好玩的样子……” “若是林姑娘不嫌弃,不知可否允许在下同行?” 眼前的青竹女子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然后又马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自然是愿意的。” 两人便过了桥,随人流欣赏起了临街小铺里的各色商品,感受着水城两岸的风光。 平心而论,林竹弦是个颇懂分寸的同行者。 两人并肩而行,既没有让陆展颜觉得过于亲近,同时也会在适当的时候与对方搭话。 这个感觉让陆展颜有一种熟悉的舒适,慢慢的,他也主动同林姑娘分享自己发现的新奇玩意儿。 “林姑娘你看,这家铺子的河灯竟是要买家自己在上面写诗作画。这样偷懒,竟然价格还这么高。” 林竹弦也好奇地看过去。 “确实奇怪,可是来买的人也不少,应当是有什么蹊跷吧。” 陆展颜凑近了一看。 原来,这家还另有两人在别处上工,亦是在这河灯上加了些别的玩法。 河灯上若是被添了诗谜或者画谜,和买家同行的人,便可在对岸叫店家帮忙打捞上来。若是猜中了谜底,店家便再送一个河灯,两个河灯是自己留着还是一同顺水而下,就看客人的心意了。 在这一头远远望去,只见河面上一位撑船的男子在不停地打捞起特定的河灯,而岸边又有一位女子忙着拿下系在河灯上的谜底,一边还在张罗着客人们猜谜。 这样有新意的趣味,无怪乎生意这样好。 陆展颜主动询问道:“林姑娘可是想试一试?” 林竹弦面露难色。 “这……可是我于书画一道并不在行。哎呀,陆公子就别看我这三瓜两枣的字画了。” “那在下来写,姑娘去对岸猜谜?” “可我对陆公子也没有那般熟悉,万一猜不出来岂不是……” 店家那是眼力好的,这样的场面没见过百个也有十来个了,于是朗声道:“这便是无妨。这位公子和这位姑娘不妨各买一盏河灯,同时放到河里,一同顺流而下,亦是天意所定的缘分啊。” 陆展颜心说这人是真的会做生意,这样平白无故就卖他两个河灯,收了两份钱。 但他也不忍负了一旁的林竹弦的期待,左右这钱也不是他出的,于是便买了两盏。 林竹弦只说自己字画难看,不叫陆展颜看见,自己一个人躲到一边去写写画画了。 陆展颜其实也不会作画,这些风雅事情只有夏昭雪会去学。 他以前还特意问过夏昭雪,是不是闲的没事做才去学这些东西。 那会儿他每天都要炼体炼气,还要修习剑术,一整天都没个空闲的时候。 转头一看夏昭雪,天天就是弹琴,下棋,写字,作画的,好不悠闲自在,心里难免生出羡慕之情。 “早知道我也修行琴道了……” 夏昭雪笑了笑,但没有顺着他的话。 “琴棋书画都是至心至性的修行,缺一不可,都是修习的一部分,可不是一般玩闹。” 陆展颜又撇撇嘴,身体一放松,任自己倒在草地上。 “但是练剑好累啊……” “展颜,你是掌门钦点的剑道修行,长老们对你自然更加严格一些。” “哼……”陆展颜躺在草地上发出无意义的哼哼声,就是不愿意起来继续今天未尽的功课。 夏昭雪按住了手中正在拨动的琴弦,转而唤出了宣纸和笔墨。 “既然你现在无心功课,不如帮我一个忙吧。” 陆展颜一个挺身,打坐起来。 “什么忙?” “我有一个功课明天就要交给长老检查,但现在还未下笔,说是要作一副烈风而过的画来。我左思右想,寻常的狂风暴雨定然已经被其他人给画了,不如画你的剑术吧。” 陆展颜想了想就明白了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若是夏昭雪能交上去一幅与旁人的主题截然不同的画来,想必能得到长老们的赞赏。 想到这里,陆展颜兴奋地站起来。 “那好哇!哦……但是我出剑的速度真的很快的,你没问题吗……” 夏昭雪也不说是或否,只说:“这便是长老们布置这个功课的用意所在。” 陆展颜只当他是没问题了,于是当即取出长剑,在草地上演练起来。 夏昭雪便在一旁坐着,仔细观察剑修的动作和剑风的走向,时不时低头在纸上添上几笔。 陆展颜盯着空白的河灯,半天下不去笔。 最后似是想定了什么,毛笔沾了墨汁后,在河灯上刷刷写下四句诗。他虽不曾正经学过,但拿剑的手自是稳稳当当,写下的字也带着劲风般的狂气。 片刻之后,结成河灯的纸上便透出笔力遒劲的二十个字。 剑过风痕意,弦落纸上香。 回首作绝笔,此间是寻常。 另一边,林竹弦弄好了她所谓的鬼画符,把那河灯藏在身后之后,她凑过去看陆展颜写了些什么。 “剑过风痕意……弦落……纸上香。回首作绝笔……此间是寻常?嗯……好难猜啊。陆公子,你这诗谜的谜底是什么呀?” 陆展颜笑了笑,摇摇头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它的谜底。” 林竹弦只道他是在搪塞,但她也并不是非要知道谜底不可,于是不再追问,而是跑到了河边,招呼着陆展颜也过来河边。 只有陆展颜知道这个谜底,而且也只能有他一人知道。 第11章 仙魔同道(八) 趁着夜色出门的也不仅仅是陆展颜,夏昭雪尚有些事情还需要去确认。 他出门时想了想,去走廊对侧敲了敲门,结果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剑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潇洒了。 夏昭雪头疼地捏捏鼻梁,只好一个人出去了。 他顺着路往城东南走去,越是往外围走,四周就越是寂静。路过了范家,他也未有停歇,仍是径直向着城外去了。 高高的城墙与守城士兵自然是拦不住他的。 夏昭雪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城外的蛇灵山。 此处顾名思义,是因蛇群丛生而得名。但这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这里早就是这附近的百姓获取薪柴的来源所在。虽然不会像寻常供人放松的山林那样人流如织,但到底也不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夏昭雪会来这里,也不是随性而起。 下午与那范家的夫人打点周旋时,他便察觉到了邪气的流向似乎比前一天更为明显一些。 范家夫人也是对丈夫这个样子而感到心急如焚,见夏昭雪一副道人打扮,又亲眼得见了几个“货真价实的术法”,便将丈夫的奇怪之处一一道来。 说到丈夫从何时开始有些奇怪的时候,范家夫人说,是某天她催促丈夫去蛇灵山弄些薪柴,待他一回到家,就突然变得格外用功,整天饭不吃觉不睡地准备科举。 刚开始的时候,范家夫人还觉着欣慰,虽然仍旧是没法补贴家用,但总好过丈夫整天懒懒散散的样子,现在这个样子,倒是真让她对今年的科举考试有了些期盼。 但是过了几天,她就觉察出不对劲了。可这个时候,范公子已经是如同着了魔一般,一般人是连见也不见的,即使是夫人,在旁边待久了也是要被范公子赶出去的。 而这蛇灵山,也正是夏昭雪觉察出来的邪气的新的流向。 白天的时候,蛇灵山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绿水抱青山。 一旦到了晚上,凌乱树枝的剪影,藏匿草丛的虫鸣,忽然掠过的孤鸦,一切都在夜色下显得异常恐怖。 今夜的月亮仍是明亮的,但因为草木丛生,遮天的枝叶让月光无法穿透一丝一毫。 夏昭雪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步步往前,似乎每走一步就在辨别方位。 虽然不知道邪气是什么时候,为什么突然指向了一个新的方向,但这一定意味着幕后之人有了新的动作。 夏昭雪循着痕迹越过一个小山丘,这里是蛇灵山的南面,再往前就是临安城里多条水道汇入大江的河口。 换言之,没路了。 夏昭雪四下里都看了看,邪气环绕此处,难以散去,但四周都看不出哪里有异样。 那么,答案要么往地下去找,要么往水里去找。 不管是哪一个,眼下都太晚了,不适合再去深究。况且,现在只有夏昭雪一个人,这两种环境都是万分凶险,当然还是有剑仙同行更加妥当。 尽管心里已是拿定了主意,夏昭雪还是往水边靠近了一些。 倒不是他实力不济还要逞强,而是因为水边有一星半点的火光亮着,引着他过去查看。 站到水边松软的泥土上,夏昭雪才发现,原来那一星半点的火光是两盏小小河灯。 他知道临安城的夏夜里有放河灯的玩乐,但凡人所制的河灯毕竟脆弱,承受不住打击,因此漂不了多远。而且这里是河口,虽说地势低平,但架不住多条水道相会。水流量一旦大了起来,就算是平地上的小溪流,也能变成湍急的水幕。 这两盏河灯竟然能幸运地漂流至此,真是有如得仙人指路一般。看来买河灯的这两个人是遇上了天大的好运——虽然买河灯的人应该是想不到的。 夏昭雪笑了笑,他倒是不介意再送个顺水人情。 他先捡起了其中一盏,看了看。 这盏河灯上面画着一幅人间四月的芳菲景象。常青的竹林间四处点缀着盛放的桃花,乍一看会让人觉得这葱郁竹林碍着桃花的生长。 但是细看其中手法,便可知道,作画的主体还是在灼灼粉桃上。竹林堪作陪衬,留漫山桃花自争妍。 看懂了其中的趣味,夏昭雪更觉愉快。 他轻轻将这充满心意的河灯放回江流中,又往前一送,助它顺水远行。 接着,他又拾起另一盏停靠在水边的河灯。 这一盏上面不是绘画了,而是一首五言小诗。写作之人的运笔手法不似凡间任何一个说得上名字的大派,或许是某个小派手笔或是单纯自我发挥。但也并不是说毫无章法,只是这字写得…… 像要把纸张撕碎了似的。 和这刀锋一样的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诗句的内容。夏昭雪只一眼,便觉得诗句所表达的意思有些拖泥带水,似是有当断未断的愁思。 “剑过风痕意,弦落纸上香……回首作绝笔,此间是寻常……” 夏昭雪又默念了一遍诗句,心想,到底是他人的一片心意,也当珍重对待。于是,也欲将其送去江流的远方。 就在这时,邪气陡然大增。 夏昭雪一惊,先看了一眼方才送走的河灯,已是如同江上星光。手上这一盏却是没有时间再送出去了,放在这儿也甚是危险。 危急之际,他不再犹豫,手上轻轻一捏,这盏河灯就好像覆上了无形的火,转眼间变成了炭黑的灰烬。 尔后,夏昭雪一个闪身,踩在了一旁高高的树干上,小心收敛气息,观察着下方的动静。 远远地走来一个姿势怪异的男子,蓬头垢面的,邪气竟然就是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散溢出来。 此人嘴里倒是能成完整的句子,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 “嘿嘿嘿,青竹大君终于答应帮忙了。” “我要练成了……我要练成了……我要练成了!” “要帮好心的大君……要帮,要帮大君……” 夏昭雪紧锁眉头,盯着这人逐渐走向水边。 只是这么几句翻来覆去的话,实在是让人一头雾水。但能够听出来,此等妖物背后还另有其人。 夏昭雪倒是想直接下去用琴音将这妖物制住,再问个清清楚楚。但这妖物口中的“大君”,乃是魔界中修为极其高强的人才会使用的称呼后缀。 要压制住这一个妖物还好办,若是真的惊动了那什么大君,难不成真要他一个琴仙去杀敌吗?只怕还不知道到时候死的是谁。 偏生这个时候不知道剑仙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夏昭雪又是一阵头疼。若是方才陆展颜在房间里的话,说不定这个调查任务,今晚就能结束。 总而言之,他现在只能看着那妖物一步一步挪到水边,随后扑通一声,融进了黢黑的江水底下。 另一边,陆展颜同林竹弦放完了河灯。 看着两人的河灯竟像是同心所向一般,水流和夜风都没能让这两个河灯分开,一直到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两个火光是挨在一起的,店家也不由地吃了一惊。 “嚯,我在这儿做这个生意这么久了,一齐漂得远的有不少,倒是真没见过两位这样子这么远的。我也是沾了喜气了,在这儿就祝两位长长久久!” 一听就知道是把陆展颜和林竹弦当成一对有情人了。 陆展颜心急了,这可不能平白坏了林姑娘未来的事情。 他刚想说明情况,旁边的林竹弦已经向店家施了一礼:“这便谢过店家了。” 说罢,便拉着陆展颜的衣袖,往别处去了。 两人停下来后,陆展颜急忙说道:“林姑娘方才为何要那样说?” 林竹弦却摇摇头,“解释情况不过是徒费口舌罢了。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与陆公子不过是萍水相逢,小女子心里是清楚的。” 林竹弦的语气没有丝毫压抑,说的话也是坦坦荡荡的,陆展颜也就放心了。 “林姑娘之豪气,在下佩服。” 得了夸奖,林竹弦也大方地收下了。 “多谢赞赏。不过,要说豪气,那也是比不上陆公子的。今日初见之时,小女子就觉得陆公子打扮似江湖侠客,同那话本子说的一模一样。却不知陆公子师从何处?” 陆展颜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天上来的,于是摆了摆手,说道:“小门小派,不足挂齿。” “但是陆公子的剑看着不似凡品。小女子其实对那话本里的故事也是心向往之,但也知道武功什么的需得从小练起,此生是没有机会的了。” 陆展颜忙道:“林姑娘哪里的话。江湖不过是一个虚指,所谓武功也不限什么神兵利器。心中若有豪气,便是居陋室轻抚琴,与那高山巅起长啸,又有什么不同?” 林竹弦听了后,朝他笑了笑。 “你方才说的可是夏公子?” 陆展颜呼吸一窒,心道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有所特指。 但他嘴上还是支支吾吾的。 “我……这……只是一个例子罢了……林姑娘明白其中意思便好。” 林竹弦发出咯咯的笑声,终是不再逗他了。 “林某受教了。不过宝剑确实人间难得一见,不知小女子今天是否有幸得以一观?” “这倒无妨。不过剑刃锋利,在城中不便出鞘,若是不慎伤着林姑娘了,在下也会愧疚的。” “能近距离品剑,已是小女子的福气。” 于是,陆展颜解下肩带。 林竹弦上下看了看,嘴里不住地称赞。又问了一下能否让她握一下剑柄,过过手瘾。得了应允后,她右手轻轻抓住了花纹繁复的剑柄。 陆展颜早在一开始就把剑上的气撤去了,否则凡人别说接触,就是靠近一下都会被刮伤。 “原来拿着剑是这种感觉……” 林竹弦心满意足了,像是真的了却了她多年的心愿。 陆展颜收回剑的时候,下午的那位桃红女子正巧也跟随着人流,也闲逛到了这里。 她一眼就看见了林竹弦和下午那个沉默寡言的陆公子。 “竹弦姐!陆公子!” 林竹弦闻声看去,左右瞧了瞧,问道:“小桃,怎的就你一人?” 小桃做了个鬼脸,抱怨道:“哎呀别提了,我娘今天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公子,好生无趣。我中途寻了个理由,先溜啦。” 林竹弦无奈中带着笑:“那你也不能一个人跑到这人多的地方来,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说完,她又对着陆展颜行了一礼:“今晚多有麻烦陆公子了。小桃她一个人我不放心,这便和陆公子先告辞了。” 陆展颜回了一礼:“二位姑娘保重。” 第12章 仙魔同道(九) 陆展颜回到迎仙楼时,发现夏昭雪就等在他的房间里。 看见夏昭雪点了灯,一个人坐在桌前的样子,陆展颜忽然就有些心虚。 随后,这股心虚被装成了质问。 “你怎么随便进我房间里来?” 夏昭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然前两日都等剑仙大人睡到下午吗?” 陆展颜不说话了。 夏昭雪平和了一下自己的气息,左右他也不是要过来同陆展颜说这些没用的。 接着,他开口道:“方才我又追着那股邪气往城外的蛇灵山去了……” 夏昭雪略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将今晚他所看到的,一一转述给陆展颜听。 “我又去水边探查了一番,没有什么收获。但是察觉到背后的邪气突然变强后,我就躲到了一旁树上,听见一个怪人口中念叨……” 夏昭雪推测,其一,这妖邪之物可能极善水性,甚至就是水生之物也不无可能。总之,这样一来,恐怕免不了有一番水战。而水下环境又是极为不同…… 陆展颜知他想说什么,陈吟片刻,说道:“那便尽量在岸上就地诛杀。就算不成,在陆上拖了那妖物大半精力,下了水,它也还是一样的结局。” 这话换了别人说可能是狂妄,但是现在说这话的是剑仙。 夏昭雪也就不再多作顾虑了。斩妖除魔是他陆展颜的事情,既然本尊都说没有问题,夏昭雪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还有其二。这倒说不上是推测了,那妖物重复多次的话语直接表明,这次范家的事情背后还站着一个魔界的大君。 陆展颜问:“你的意思是,明天我们诛杀妖邪的时候,那个青竹大君会亲临现场?” 夏昭雪分析说:“虽说不上百分百,但多半是有可能的。那妖物应当是与青竹大君达成了某种交易。以大君之威能,寻常的事情自己做了,或是叫下属去办便是。” 陆展颜点点头。 夏昭雪下了定论:“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与妖物做交易……那想来必然不会是一般的事情。” 陆展颜颔首,然后道:“稳妥起见,也应该这样打算。”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天了,陆展颜也知道,这个世界的夏昭雪的法力远不及他熟知的那个。 于是乎,现在的问题就是,万一那个青竹大君在陆展颜同妖物水下战斗时出现,夏昭雪要怎么办。 陆展颜正想提议,让夏昭雪退出战场,在远处看着,就听见夏昭雪说道:“你只管诛邪除恶就好,这等事情,我若退缩,便是罔负仙名了。” 似是知道陆展颜心中所想,夏昭雪提前宣誓了正邪不两立的立场。 陆展颜默默吞下未说出的话来。 这个世界的清浊之分非常明确,仙魔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陆展颜知道自己不可能从根本上去撼动一个人的世界观,就放弃了劝说。 他委婉地提议道:“确实是这个理,但也不要白白丢了性命。你若是察觉到了青竹大君的气息,就直接用上最坚固的防御音壁,也……也能帮我争取些时间。我定会马上解决。” 夏昭雪没有什么反对的地方,“嗯”了一声,表明自己接受了这个提议。 虽然明天要面对的只是小小妖物和魔界大君,但不知怎的,就让陆展颜回想起了自己和夏昭雪登上问道台,即将挑战天道时的心境。 兴奋,又平静。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竟然能同时存在。 而今,又是两人携手作战的场面,却和上一次好似隔了有万年之久。 陆展颜也不是好战之人,但是偏生就是很期待明天晚上的战斗。 他一直没有告诉夏昭雪,他其实很喜欢拔剑起时,有夏昭雪在后面坐镇的感觉。 那不单单只是令人安心的感觉。夏昭雪知道他每一个剑招的动作,每一道剑气的走向,由此依据战斗变化奏出不同的琴曲。剑势起落间,悠扬多变如同流波的琴音会给每一个剑身的化形分别创造出最适宜的气之流转空间。 简直就像是万物万法都在呼应他的剑道。 这种感觉怎能不让人享受? 明明是在讨论可能到来的凶险恶战,但夏昭雪发现,摇曳的烛光下,陆展颜的神情竟然是格外的柔和。 夏昭雪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个表情是因他而展现出来的,可他还是无端起了一股心头火。现在是在说正事,眼前这个人怎么还能有闲心去想些其他有的没的? 夏昭雪咳了一声,状似不经意但实则生硬地转移话题,问道:“今晚去蛇灵山本来要找你同去的,但你是去哪儿了?” 话语间倒像是责怪陆展颜不务正业,擅离职守一样。 陆展颜愣怔一下,本想随便编一个目的地敷衍过去,但在夏昭雪认真的注视下,他一向躲不过三秒钟。 “我,我寻思今晚没有别的事情,就在临安城里逛了逛夜景。” “就只是转一转吗?” 陆展颜在心里暗暗叫苦。眼前的这个夏昭雪本来对他的事情是不闻不问的,怎么现在却开始追问起来了。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去了哪里,见到了谁,本就是自己的事情,又何必这样不安? 陆展颜正了正身形,说道:“路上碰到了下午遇见的那位林姑娘。她也是一个人寻热闹处逛逛,我便和林姑娘一道了。”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中夏昭雪心中所想了,他的表情没有再板得那么严肃。 不过夏昭雪仍是追问了一句:“就这些吗?” 陆展颜终于恼了。 “你关心这些做什么?” 夏昭雪淡淡地说:“蛇灵山邪气大增,我怕你那边也会有什么异样。” 这句话说得又是合理,又带着些许关切,只这一句,就把陆展颜说得哑火了。 他在心里暗骂,不管是哪个世界的夏昭雪,在把人说得哑口无言这个事情上,是如出一辙的有本事。 “……没有了。逛了几条街后,也碰上了下午的那位小桃姑娘。她们两人就先一起回去了。” “这样……那确实没有什么异常。” 陆展颜怀疑后半句是夏昭雪临时补的。 没有什么可追问的后,夏昭雪起身欲离开。 他隐在烛光阴影中的身形蓦然与陆展颜刚才进门时所见的景象重叠。 光影之间,陆展颜回想起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种种,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夏昭雪好像一直都是孤零零地远离人群之外,似乎随时都可以淡淡地转身离去。 陆展颜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他不要这样。 还没等他想明白,一直以来身体先行的习惯已经促使他追了过去。 “夏昭雪!” 夏昭雪脚步一顿,然后转过身来看着陆展颜两三步跑到自己面前来,无声地等着他继续。 陆展颜轻轻地攥着夏昭雪衣袖上的一朵初荷,说道:“今晚……我看见这临安城里有挺多新奇的玩意。要是明天事情了结得早,不如……” 他抬眼看着夏昭雪:“不如一起去看看?” 夏昭雪心中一动,已是这些天里不知道第几次了。 “……好。” 一觉过后。 两人静待着夜色的再次降临。 陆展颜午后敲响了夏昭雪的房门,说想两个人一起修炼。 夏昭雪也没有拒绝,让他成功地混进来了。 话虽如此,但两人之间并无言语。 陆展颜径自找了个地打坐,运转起最基础的心法。 夏昭雪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找话题。他和自己原本计划的一样,坐在桌前轻轻拨动起琴弦。 只是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总让他忍不住往那边看去。 但陆展颜确确实实就只是在那里闭着眼打坐,因为房间里也没有别的人,陆展颜放出了剑气化形,是夏昭雪之前用手接触过的那种。 冰冰凉凉的触感现在还残留在手心。 夏昭雪不觉观察起化形而来的晶蓝冰剑,看着它们围绕着陆展颜无拘无束地上下翻飞。 他慢慢停下手中正拨弄的琴曲,思索片刻,动起另一处的弦。 这一律似有风的牵引,虽然相互衔接得缓慢,最后竟是没有磕绊地流转出来。 作新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夏昭雪沉浸其中,也没有发现被剑气包围的那人脸上浮现出的一丝得逞的笑。 天边只剩最后一点残阳时,夏昭雪提醒说他们需要动身了。 两人再次来到范家的门前。 窗边的那一处烛光仍旧点着,却不知自己正照着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范家的夫人给他们开了门,夏昭雪只说身旁这人同是道友,前来助阵的。 “多谢两位道长相助!仲举……仲举他这样下去肯定会没命的。求两位道长一定要帮帮他啊!” 夏昭雪把范家夫人扶起来:“自当尽力。夫人还是先带着千金离开吧。” 于是,夫人带上了女儿,依夏昭雪所言,先借住在别处了。 如此一来,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第13章 仙魔同道(十) 陆展颜破开书房的门。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范公子竟然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依旧专心地背着手上的书。 “范公子!” “……” “范公子!” 陆展颜喊了几声,却全无应答。 夏昭雪运气将琴托在身前,说道:“他已被附身太久,唤不回来的。多说无益,结阵诛邪吧。” 说罢,他手指往前一送,一阵禅音包围了这个简陋的书房。 忽然,虚空中响起邪物的笑声。 “嘿嘿嘿,我还道大君托我办什么事呢,原来来的竟是琴仙大人啊。我们这等小事情,怎么还劳得动天帝派您下来呢?” 笑声里虽是拍须溜马之词,但意思却是完全不把夏昭雪放在眼里。 直到这邪物显出夏昭雪昨晚见过的化形,他才发现,自己的面前有一个面色不善的琴仙。 以及,旁边还有一个同样面色阴沉的剑仙。 “……” 想都不用想,这邪物立马撞开书房的窗户,往外逃窜出去了。 昨晚见着还是行动姿势极其不自然的样子,现在在丢失性命的威胁下,逃窜得极快。 陆展颜眼疾手快,提剑追了出去。 那范公子骤然失去了一直吊着他一口气的来源,头一歪,倒在了书页上。 “我先安顿好范公子,你一切小心!” “知道了!” 那邪物也知道自己在剑仙的攻击下,躲不了几时,破窗逃出去后,就开始叫喊。 “青竹大君!青竹大君!” 也不知是真的得到了青竹大君的回应,还是逃生的本能在激发他的潜力,逃窜的速度是更快了。 再加上对这一处地形的熟悉,也帮助他多撑了一会儿。 夏昭雪简单给范公子奏了一曲清心的琴音后,也翻窗追了出去。 他没有循着那邪物逃窜的路径去追,直接唤来仙鹤,驱使着往昨晚的水边去了。 快到的时候,只见从另一个方向,窜出那个邪物出来。 看来正是如他所料,不管这邪物怎么东逃西窜,最终都是要回到水里才行。 虽然被陆展颜追得狼狈不堪,但是看到夏昭雪拦在前方,他也只当没有这个琴仙的存在。一个闪身,他在江水漫过的松软湿土上变作了一条水蛇。摆脱了人形那不自然的四肢之后,在这样的水域环境下,显然速度更是迅捷。 夏昭雪任由这个水蛇精怪如同目中无人一样,窜了过去,随后估计了一下时间,地狱烈火般的琴音侵袭而去。 水蛇精怪窜过某一处时,正巧沾了一身的纸屑灰烬,本无关紧要,谁知这纸屑灰烬像是长燃了无形之火一样,灼得他像在炼狱中炙烤一般。 水蛇精怪这才对着夏昭雪破口大骂:“好你个琴仙,原是在这里已经布置好了!” 然而这却是误会夏昭雪了。 纸屑灰烬只是他昨晚偶然留下的,现在也只是因地制宜罢了。 这样一牵制,陆展颜也已经追上。 “干得好,夏昭雪!” 他一剑掷中被困在无形业火中的水蛇,几步飞到旁边,用剑划开水蛇的腹部。 这类能化出人形的妖邪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杀掉的,唯有找到藏在其中的妖丹,粉碎丹珠,才是真正的毁灭。否则,再等他修炼出一个肉身,也是要不了多长时间的。 那水蛇惊慌失措起来,忍着剖腹的剧痛,向大君求了第二次。 “大君!青竹大君救我!小的,小的还没帮您完成那件事啊!” 陆展颜自然也防着这水蛇妖怪口中的青竹大君,却没想到变故不在外界。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剑修对于近在咫尺的危险是最为敏锐的。刀剑无眼,很多时候根本就容不下思考的空间。 陆展颜果断松开剑柄,抬腿将插在水蛇妖怪身上的剑踢至半空。 跟随了他多年的宝剑在空中划出血色的圈,忽然从剑柄处往四周刺出了无数根魔枝。 水蛇妖怪趁此机会,哧溜一声窜进江水里。 剑柄上怎会无端出现这种变故? 陆展颜心下已是了然。 “呵,雕虫小技。” 他陆展颜要杀谁,根本就不需要用剑。 握在夏昭雪手里冰冰凉凉的剑气化形,此刻被催动成密不透风的剑阵。并非因为排列紧密,而是因为每一道剑气化形都在空中急速划过,竟是连一根丝线也无法穿过这剑阵。 每一道剑气化形都精准地切断自剑柄蔓延出来的魔枝。转眼间,这水边的滩涂上便啪嗒啪嗒地落了一地的断枝。 几息之间处理完这节外生枝的突发事情后,陆展颜向上一跃,取回高悬半空中的长剑,然后俯视着底下的滔滔江水。 在他无声地催动下,剑气化形分成了好几簇,逐渐在黢黑的江面上凝集成数道有如实质的剑影。 剑影颤动着,发出持续不断的蜂鸣,似是在为接下来的事情而嗜狂。 陆展颜左手二指相并,几息运气后,在空中轻轻一划。那些剑影便如同解开了束缚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往水蛇妖怪逃窜的地方砸下去,竟然硬生生将这川流不息的江面砸出半截陆路出来。 他右手送出本体之剑,剑光先至,人影相随,一瞬间就来到了被方才其中一道剑影正中的水蛇妖怪那儿。 陆展颜也不多废话,举剑刺向那水蛇妖怪的血肉中露出的妖丹。 妖丹已是开启了自我防御,哪怕销毁肉身,也要抵挡住这一剑。但不管是水蛇妖怪还是陆展颜都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水蛇妖怪拼了最后一丝力气向青竹大君求救,声音因妖丹受损的钻心痛苦而分外尖锐。 然而,那青竹大君似是已经厌烦了三番两次相助,此刻已是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魔界气息。 “大君!大君!我这便做那事!青竹大君!” 话虽这么说,但实则一点妖力流转都没有,竟是还妄想着青竹大君再无偿救自己一命。 下一秒,魔气暴涨,却不是冲着陆展颜去的,而是直接捏住了那妖丹,竟然想与陆展颜合力碎了这丹珠。 水蛇妖怪剧烈地挣扎起来,一路过来身上黏着的各种杂草泥泞等,也被甩得到处都是。 就连方才夏昭雪奏出业火之音,附在这妖物表皮的纸屑灰烬也是甩了出去。 陆展颜这才发现,那纸屑上面是有零零碎碎的文字的。 佥。 弦。 绝笔。 …… 此间是寻常。 时间停止一秒钟,等陆展颜自己补上这一句后,倾斜而下。 那水蛇妖怪的妖丹也在此刻在青竹大君的魔爪和陆展颜的剑下爆开,从里面喷涌出浓郁的妖血。 陆展颜才反应过来,连忙提气抽身,但他一下子忘了这是在水里,一张嘴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混着妖血的江水。 没有时间再管那留在江中的魔爪了,陆展颜赶紧跃出水面。刚落地,脚就是下一软,膝盖往前跪在松软的滩涂上,不住地咳嗽。 夏昭雪一边催动着琴音,结成厚厚的防御屏障,一边赶过来。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咳水的陆展颜,一步走到前面,对着看似空无一人的江面朗声道:“青竹大君,何必还要藏头露尾的?” 片刻后,江面四处皆传来一阵妖艳的女声:“倒是小女子失礼了,没想到那个废物还没法让两位仙君尽兴,非要让小女子现身呢。” 看来这青竹大君是个谨慎的,躲在暗处,只通过江水来传声。 夏昭雪自然不会理会这么低级的挑衅,质问道:“听闻魔界大君向来是不屑于凡人体内的这点气的,却不知青竹大君怎么对这小小的临安城如此上心?” 他身后的陆展颜终于停下了咳嗽,虽然不免呛入了一些妖物邪气,但他体内时刻流转着的清气自会将杂质去除掉。 陆展颜跪坐起来,扯了扯夏昭雪的衣袖,待他看过来后,便和他说:“那个青竹大君就是林竹弦。” 恰在此时,妖艳女声又响起来:“难为陆公子还记得小女子,可真是让我感动啊。” 陆展颜撑着夏昭雪的手臂,站起来:“只可惜林姑娘设下的那点陷阱没派上用场。下次若想取我性命,还请大君以真身示人。” “……?” 那青竹大君却突然不说话了。 夏昭雪和陆展颜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人,于是一语不发地等在那里。四周还有若有若无的魔气表明青竹大君还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青竹大君的声音才又响起:“真是无趣得紧,我作甚要去触两位仙君霉头,不过是一个废物表演的余兴节目罢了。没能让二位尽兴,在此先赔个不是了。不过,陆公子……” “何事?” “呵呵,陆公子倒也不必紧张。小女子怎么舍得要剑仙大人的性命呢?不过,小女子确实很期待下次和陆公子的相见。这便先告辞了。” 片刻之后,蛇灵山上只听得到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水声,却是一丝浊气也没有了。 第14章 仙魔同道(十一) 夏昭雪有很多想问的,但蛇灵山此地并不是谈话之处。 夜晚的江风十分凉爽,吹散了夏日正午的暑气,但吹在陆展颜身上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他才在江水中泡过,现下衣服半干半湿的,头发也耷拉着浑浊的江水。一滴水顺着脖颈流下,再被凉风一吹,神仙也要抖一抖。 陆展颜刚借着夏昭雪的手臂站起来,此时风一吹,下意识地往有热度的地方靠近。 夏昭雪扶了一下,摸到一身湿漉漉的衣裳,才发现陆展颜这会儿还是刚出水的状态。 “刚才这么长时间,你怎的没清理一下?” “我忘了……方才在水里不小心呛了水,上岸了又要面对青竹大君,我就……” 陆展颜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有一说一,他每次都会忘这种事,也是仗着自己是炼体炼气的剑修,所以不太注意这些小事。回回都是夏昭雪负责在旁边提醒他的。 啊,他又忘了,是原来世界的夏昭雪…… 想到这里,刚刚在江水中看到的零碎文字强行闯进他的脑海里。 他很想装作自己忘了,可偏偏越是想要忘记的,越是忘不掉。 陆展颜几秒之内想了百八十种可能性,每一种都在试图让他自己相信,是某个不认识的人随手给烧掉的。 是谁都好,但不要是他。 但是真的有别的可能吗? 那盏河灯上被他附上了一丝丝法力,足够河灯跨越天堑长江,流入大海。所以,一定要在昨天晚上,在这蛇灵山的南面,捡到这盏河灯的人,才有可能烧掉它。 会不会是有人在别处捡到了,然后跑到这个地方来烧掉的呢? 应该……也还是有可能的吧。 陆展颜陷在自我的怀疑与证明里,连夏昭雪盯着他叹了一口气也没听到。 “这也能忘记……哎,你方才与那水蛇妖怪相争,法力也用了不少。你且稍等一下,我催动法术帮你清理一下。” 夏昭雪取下陆展颜的头冠,一头黑亮的头发披散下来,里面偶尔还夹了一两根水草。 夏昭雪觉得自己可能也有点不正常,看见这几根水草,竟然会觉得陆展颜这样子倒是有几分可爱。 他的心脏忽然一痛,赶紧摇摇头把这想法赶出了脑海。 理出水草后,他运起气来,温和的暖意逐渐笼罩陆展颜全身。 “夏昭雪……” “嗯?” “你刚才燃业火的那堆东西……是什么?” “那个啊?昨天晚上的时候,在这里捡到的一个河灯。” “……你把它烧了?” “嗯。” 陆展颜按住夏昭雪缓缓输出热意的手。 “已经可以了,回客栈吧。” 可惜他想压抑情绪的对象是夏昭雪。 就连天帝也不知道,琴道是炼心炼性的修行。是谁一字一词中委婉有言外之意?是谁一颦一笑间深藏有弦外之音?无非人之性情而已。 夏昭雪就是修行这个的,怎会看不透? 只是天上那些仙官仅有外表一张面皮,那些表情都是浮在表面的,没有什么弦外之音可以让夏昭雪去听。 直到有一天,剑仙突然主动跑去找他…… 夏昭雪反手抓住正欲离开的陆展颜。 “你不高兴。为什么?” “我没有不高兴。我们先回去……” “……” 陆展颜听到背后夏昭雪踩过草地的声音,连忙睁大眼睛,想叫那些不争气的水滴缩回眼眶里。 但是夏昭雪没有绕到他面前。 从身后绕过两侧脸颊,一双手覆上他的眼睛。 “啊……” 陆展颜没料到这一出,吓了一跳,一颗水滴就悄悄溜了出去。 “你都哭了,还说没有不高兴。” “……” 片刻后,陆展颜两肩颤抖起来,像是破了什么戒似的,还非要一点一点给自己捡回面子来。 “我……我没,没哭……都是你,呜……你非要……” 夏昭雪愣怔住,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虽然他被派往下界调查的次数比较多,也观察过凡人间的种种来往方式,但眼前这个不是凡人,是剑仙。 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人知道,如果剑仙哭了,应该要怎么办才好。 夏昭雪只好由已知去推测未知。 他走到陆展颜面前,犹豫了一下,然后一手揽过大概从没有人碰过的剑仙的腰,另一只手拍上他的背,略有些强硬地把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按在自己怀里。 “……” 很好,他现在还没死,证明这个方法没问题。 夏昭雪还来不及庆幸自己还活着,心里已经是一阵阵针扎一样的刺痛。 虽然陆展颜现在靠在他的怀里,趴在他的肩头哭泣,但是他听得真切,那一声声琴弦拨动的悠远的呼唤,每一声都不是在叫他。 夏昭雪也偏过头,凑近了陆展颜垂下的青丝与露出的那一截脖颈之间,嗅到的满是江水的潮湿。 果然啊,不愧是剑仙,要杀人,确实不需要用剑。 过了不知多久,夏昭雪听出来陆展颜已经不再哭了,只是脸还非要埋在他肩头,不肯挪动半分。 夏昭雪小心地护着这一点难为情。 他抬头看了看那片沾了血与泥泞的河灯灰烬,低下头轻轻说道:“你刚才这么有勇气去问河灯的事情。怎么没勇气继续追问呢?” 陆展颜的声音闷闷地在耳边响起:“问……问什么?” 夏昭雪看着那点残灰,嘴角勉强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好歹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嗯。” 夏昭雪把自己烧掉那个河灯的缘由给陆展颜讲述了一遍。 陆展颜一边听着,一边不禁抓紧了夏昭雪的衣袖。待对方话音落下,陆展颜稍退后一步,退开夏昭雪的怀抱,满是担心地看着他说:“这也太危险了。你昨天就应该等我回来再一起去。” 应了这句话,就是承认自己确实技不如人了。 但夏昭雪却没有丝毫抗拒。 “好,我下次注意。” 江面反射的月光照进陆展颜的眼里,夏昭雪看得清楚,这双眼眸里全心全意都是自己。 另一边,青竹大君在空中寻了一处远离蛇灵山的安全地方,然后落了地。 自始至终,她都是那副竹色青衣的清雅打扮,任人看了都会说是哪一家珍重的千金小姐。 她回想着刚才那番惊险的博弈。 青竹大君原本计划将那水蛇妖怪的妖血注入魔枝,只要有一根魔枝能够伤到剑仙分毫,那么她的计划就是成功了。 但是剑仙却说她的陷阱没有奏效。 想来以剑仙的身份,也没有什么必要在这上面说谎。说到底,还是她低估了剑仙的恐怖实力。但这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凡知道剑仙真正实力的人——特别是她这种魔界中人——基本都没有活着了。 可是,既然那个陷阱没有起效,剑仙体内又怎么会有妖血存在呢? 青竹大君没想明白。 不过,尽管过程可能有些不一样,但结果是她想要的样子。 不仅是妖血成功了,那个作乱的妖物也一并去除掉了,可谓是一箭双雕。 这妖血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只是会让沾染上它的人为了自己的渴求而不择手段。这本就是人之常情,这妖血放到某些凡人身上,可能和没有也无甚区别。 那水蛇妖怪真的是渴疯了,不想着好好修炼,妄图靠着自己这鸡肋的妖血走伤人性命的捷径。结果还真给她找了个大麻烦来。 不过,也是小桃常说的福祸相依。 若不是料理了这一圈麻烦,她也不会发现,魔界又要迎来一个新的同道中人。 那妖血的效力于寻常人间可能平平无奇,但是在那天帝老儿眼中,可就是容不得的沙子了。 想到这里,青竹大君笑了起来,恶作剧似的嘴里喃喃自语道:“陆公子可不要怪我啊。小女子不过是帮陆公子推波助澜一把。” 至于陆公子旁边的那个琴仙…… 青竹大君已是离开天上有数百年,自然无从得知琴仙夏昭雪在任有多少年了。 只是…… “怎么会修为如此低下?” 无从查证的事情多想也是无益。 青竹女子干脆不想了。 “明天下午还约了小桃一同去放风筝呢,今晚得加紧赶制了。” 林竹弦深感自己任务沉重,当即加快了脚步往回走。 第15章 仙魔同道(十二) 范家夫人一脸担忧地跟着两位道长回到家中,只见丈夫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歇息。 夏昭雪知道她心中的忧虑,于是宽慰道:“夫人不必担心。范公子只是近日耗费了太多心神,需要好好休息。不出二三日,自可转醒。” 范家夫人又是连连称谢,说两位道长是诛邪除恶,守护一方的大善人。 顶着“好人道长”的称号,实则是两个仙君的夏昭雪和陆展颜离开了范家。 两人相视一笑,这次调查任务可以说是圆满解决了。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四下只剩蛐蛐的叫声,间或夹杂催人眠的蛙鸣。 月光下屋舍俨然,其中稀稀拉拉的几点模糊烛光。 可见时间已经很晚了。 “我们回迎仙楼吧。” 唯恐惊扰到凡人的休憩,夏昭雪轻声说道。 陆展颜想到了什么,但最后还是点点头。 夏昭雪的耳边又响起悦耳的弦外之音。 这几天听到的,甚至比他之前一整年听到的还要多。 夏昭雪停下脚步。 陆展颜见状,不解地回头看他,只听到他说:“临安的夜市总不会只有这么一两天的,待你休息好了,明天再去也不急。” 竟是把他那点隐藏起来的心思说出了个七七八八。 这让陆展颜有了久违的熟悉感,他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还有闲趣念叨夏昭雪一句:“你怎么像有读心术一样?” 冥冥之中却是让陆展颜说中了一半。 读心术么?倒也不全是。夏昭雪只是能从强烈的情绪波动中听到那些细小的声音,要是波动没有那么大,当然就听不到了。 这个特质就算是天帝也不曾知晓。 夏昭雪想了想,颇为隐晦地说:“要真是读心术,列位仙官里,我也只能听到你的。” 陆展颜觉得这句话说得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最后,他只嘀咕了一句:“谁要你听了……” 次日,两人也没有真的等到晚上才出门。 白天的临安城也是有很多赏玩去处的。 城西的说书,城东的杂耍,城北的斗戏,城南的游船,陆展颜是每一个都要上去凑个热闹。 夏昭雪对声音的感知一向敏锐,因此不常去这种人声嘈杂的喧阗闹市。 幸而陆展颜看什么事物都是觉着新鲜,于是心思一下活络起来,故而回响在夏昭雪耳边的就是叮叮当当的金铃作响,甚是活泼,甚是悦耳。 看得眼花缭乱了,两人往城南渡口处去,找船家租借了一条竹棚船。竹棚内摆着简易的木桌与两个小凳,竹棚主要依靠四周的数根柱子支撑,因此赏景几乎全无遮拦,视野极为开阔。两人运气驱使竹船,泛舟江湖,且作休息。 可惜,天公不作美。上船不多时,天上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转眼间又是变大了些。 陆展颜远远就看见鳞次栉比的屋顶间,一个刚飞上天的风筝还没有飞得多畅快,就被收了线。想来街上的人也都匆匆回家躲雨了。 夏昭雪坐在竹棚里,抬头看了看天,说道:“看这云层与气流变换,这雨估计是要下到凌晨去了。” 陆展颜轻轻啊了一声,发呆地看着天上落下来的如针雨丝。 “可是念着晚上要去放河灯?”夏昭雪看着他的侧脸,问道。 陆展颜瞥了他一眼:“我就说你有读心的法术……不过今晚下雨的话,那些店家应该是不出摊了。” “明天再来看看。” “嗯……要是明晚也下雨,那就再明晚。总有一天是不下雨的。” 夏昭雪陪着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起那个被他无心烧掉的河灯的事情。 “我记得你那上面是写着四句诗的。怎么想着挑这一盏?” “那个啊……那个本来是空白的,买了后可以自己在上面写诗作画。” “这倒是个有趣的卖点。” 夏昭雪心道,原来是各人自个儿写的。 当时他看那诗句的时候,就有些奇怪。只因那书写的手法,实在不像是要把那个河灯卖给别人的样子。很难想象谁会在晚上饭后余闲之时,去买一个包装着凌冽寒气的河灯。 他又接着问:“那诗也是你自己作的?” “嗯……欸?你看了那个诗?”陆展颜应了一声,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眼前一亮。 夏昭雪点点头,便将那首诗娓娓道来般背了出来。 陆展颜听他记的是一字不差,面上露出颇为复杂的神色。 “原来……你是看到了的……” 夏昭雪虽然过目不忘,但那诗句行文逻辑颇为奇怪,令人不解其意。于是,他向诗的作者问起其中含义来。 陆展颜不敢在真正的风雅人面前班门弄斧,只说自己那是大白话的句子,意思都是浮于文字表面的。 可他忘了,夏昭雪一旦遇着自己感兴趣的琴曲字画,那就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陆展颜看着夏昭雪站起身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推敲起其中的文字,心中大为窘迫。 什么第一句表现了剑过不留痕的高超境界,如风扑面,什么第二句兼具声音色彩与气味,让人身临其境。 不是你说的要作一幅“烈风而过”的画吗! 陆展颜捂着眼睛,不忍直视,被糗得满脸羞红。 “夏昭雪,你别……你别说了!就是字面的意思,我没想别的那些!” 夏昭雪停了下来,说道:“不管怎么说,前两句确实意境不错,写得好。” 也不知他是信了陆展颜所说的字面意思,还是坚持着自己的一套理解。 末了,夏昭雪又念起后两句来。 “但是后两句却是有些奇怪。既然已经作了绝笔,当是过去的事情。那么,后面再想去追悔,也应当是回忆的口吻。此间是寻常……说得却好像还在继续似的。既然还在继续,又怎么是绝笔?” 陆展颜倒是想解释。 他坚信自己能够完成那位神秘前辈的交代,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在那里,有许许多多的寻常事将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因为世界的禁制,他说不出来。 陆展颜咬着下唇,思索着。 忽然,灵光一闪,他试着说道:“这四句诗其实是一个故事……” 人间修道者芸芸,有人追寻清净只求内心安宁,有人留恋尘世百态故求长生,有人追名逐利争夺天下至尊。因寻道初心不同,有人孑孑独行,有人纷扰不断,有人开宗立派。 但是有一天,有一个少年心想,他不求安宁不恋尘世不屑功名,他要追寻上古大能的足迹,做那百代春秋之间已经沦为传说的事情——窥天机,破天界,证天道。 于是,他找来了他自幼相识,与他修为一般精进的好友,一同参悟大道。两人一起修行,一起查阅资料,一起驻颜,一起突破人间至高境界。 往后,光阴独往前行,未在他们之间留下过任何裂痕。 可是在最后,两人一同修行的飞升之法失败了。 陆展颜想了想,又摇摇头,改口道:“也不算失败吧。成功了一半。结果那个青年偶然去到了另一个……” 陆展颜呼吸一停,发现“另一个世界”这个词怎么也说不出来。 于是他又改了个词,往下继续道:“……另一个地方,只剩下他那个好友在原地。” “……” 夏昭雪心说,这可真是一个急转直下的故事。 虽然心里知道剑仙为人从不喜看这些人间的闲话,但他还是尝试着问道:“这个故事……是你从什么话本子上看来的吗?” 陆展颜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似是过了许久,他才摇头。 “不是话本子。” 夏昭雪心里希望陆展颜不要再往下说了,可事与愿违。 他听到陆展颜一字一句说:“是真实的。” 陆展颜并没有说是谁的真实故事,但那诗句写得那样犹如实景,就像亲身走了一遭一样。不是他自己的事情,还能是谁的事情? 至于那个“好友”,夏昭雪只能锁定在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虽然夏昭雪从来没有见过,但他知道这个人创制的琴剑相映的术式,在许多个无声的回响中听过对这个人的挂念。 这个人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身上已经平白无故地承受了太多的嫉妒。 夏昭雪切开自己的心脏,终于承认那是对一个无辜之人的嫉妒。可一旦想到,这个人只需要静静地躺在如画的诗句里,就可以拥有落笔之人的顾盼回首,他就无法控制妒怨的枝干疯长。 还好…… 还好这个人应该是没能成功位列仙班。凡人修仙者的生命于真正的仙而言亦是过眼云烟。自他忝列仙册之时,剑仙的名字就一直在那上面,便是过去这么久了,那个人也早已作古。 可是这区区过眼云烟的生命,凭什么让剑仙记挂至如今? 夏昭雪迷醉在自己的逻辑诡辩中,却是没有发现,陆展颜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昭雪……你……你有想到什么吗?” “……” 陆展颜自然没有妄想着能用一次机会就道破两个世界的秘密,只是,失望还是难免的。 “只是一个很远的故事而已啊,你也不用多想。” 夏昭雪略微失神地喃喃说道:“啊……是。只是一个很远的故事。” 船家收工前,两人回到了岸边。 那船家见他们二人没有带伞,还热心地说可以借一把伞给他们。 这点寻常雨水自然不会让他们怎么样,但为了不显得与常人不同,夏昭雪还是接过了船家递来的伞。 两人分立左右,雨幕晕染开墨汁,四下寂静,只剩雨声。 第16章 仙魔同道(十三) 径直回到迎仙楼,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天,往日人来人往的客栈,今日竟然没有人坐在大厅里谈天说地。 只剩下掌柜的坐在柜台后面,兀自在那儿低着头,打着算盘。 哒,哒,哒。 一声声的,无端叫人听来有几分寒意。 陆展颜皱着眉头上了楼,剑也除了鞘护在两人面前,剑修的神识一下子铺开来。 光看那不寻常的气氛,夏昭雪也知事情有异。不作那硬逞能的事情,他往后留一步,退到陆展颜的侧后。 但两人并没有发现什么妖邪气息。 转至上房所在的最高楼层。原是古色古香,布着名贵山石花草的走廊,此刻却是单调的棕黑木板,一直延伸到了无限远的地方,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凝缩成纯粹的黑色。 走廊中央站着两个人,身上穿着陆展颜在天上时见过很多次的小厮衣衫。但是这两个人不像陆展颜第一天到这个世界时遇到的那个小厮一样,这两个人眼睛闭着,脸上表情麻木,不像仙,更不像下界生动的活人。 是没见过的家伙! 陆展颜被这诡异的场景应激到气场全开,正要出剑,被夏昭雪伸手拦住了。 夏昭雪不动声色地把陆展颜推到后面,递了一个“先交给我”的眼神给他。 随后,他双手交叠在前,向这两个傀儡一样的人行了一礼,说道:“不知两位大人光临,有失远迎。可是天帝陛下那里有什么吩咐,劳两位大人前来通传?” 陆展颜在他身后睁大眼睛,原来这两个怪模怪样的人是天帝手底下的。可是这两个人身上的气质,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是仙气。 那两个人也淡淡地回了一个礼。其中一个,开口无甚情感地说:“天帝陛下已知二位仙君办事有方,处理妥当,特命我二人迎接剑仙大人,琴仙大人返回。” 陆展颜还只是觉得这两个人气场诡异,夏昭雪却尝出确切的不对劲来。 以往,他独自被派往下界调查,天帝向来只是定了一个最后期限。期间,他想在下界呆多久都是无所谓的。 这次明明距离最后期限还为时尚早,怎么就如此急切地叫他们回天上去?夏昭雪不免想到了临行前,天帝叫他过去,交代给他的真实任务。 尽管有可能被打上“妄加怀疑”的大不敬,但夏昭雪还是一拱手,确认道:“这……请两位大人勿怪,实在是此前并无这般先例。可否问下,这确实是天帝陛下的谕令?陛下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 刚才说话的那其中一个人没有半分恼怒,仍旧是毫无感情地说道:“琴仙大人,这确为陛下谕令。这是陛下手谕,琴仙请过目。原因并未明说,还请琴仙大人不要为难我等。” 夏昭雪接过来一看,确乎是天帝亲笔。 但是连原因也不给一个…… 思及此,夏昭雪不禁回头略带忧心地看了一眼陆展颜。 陆展颜还等着对方告诉自己到底怎么一回事呢,却见夏昭雪回头来看自己。他眨眨眼,无声地询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夏昭雪自然不能开口解释。他脑子里迅速地转过了这些天来的所有事情,自觉陆展颜除了情绪起伏较大之外,并无什么值得在意的点,更别提可能背叛仙界,扰乱秩序的作为了。 再说了,他们不可能真的在这里违抗天帝的谕令,那才是真正的背叛仙界。 夏昭雪蹙起眉头,只安慰自己应当是想得太多了。 于是,他转回头去,朝那两个木头一样的人回复道:“方才多有得罪。既是天帝亲笔,我与剑仙大人自当照办。只是,还请两位大人稍等片刻,我这便去处理完下界未结清的事项。” 两个木头前后晃了晃脖子,就当是同意了。 在客房的桌上留了足额的账款后,夏昭雪又留了个纸条,托客栈的掌柜将伞送还给渡口船家,旁边亦是留了足够不会让人拒绝的银子。 一切办妥后,夏昭雪和陆展颜就跟着那两个木头飞往仙界。 路上,陆展颜悄悄驱使的飞剑靠近夏昭雪的仙鹤。 仙鹤本来一心一意地飞着,结果被旁边突然冒出来的一人一剑吓得不轻,上下颠簸了几下。 陆展颜顿时一脸幽怨地看着那只仙鹤。 夏昭雪一边憋着笑,一边给自己的座驾好生安抚。 陆展颜小声问他:“刚才是怎么了?可是这两个木头人有什么不对?” 这两个木头人竟然连在天上飞行的时候,那两双眼睛也没有睁开。陆展颜越看越觉得渗人。 “木头人?啊,他们只是来传天帝的消息的,叫我们尽快回去。原因么……手谕上并没有说。陛下应当只是想尽快知道结果。不会出事,无妨的。” 夏昭雪都这么说了,陆展颜也就不再多问。 光是赶路也颇为无聊,陆展颜便干脆在仙鹤周围逗弄似的绕圈。 回想起刚出发时,两人之间那冷冰冰的气氛,竟然像是已经隔了三秋。 那仙鹤本对此颇为不悦,这么久了,还从没有人这样靠近它,扰乱它的飞行。但是它的主人琴仙都对此不置一词,自己也不好咬人,只能用两颗滴溜溜的眼睛瞪着那人。 更可气的是,那人竟然还用充满惊讶的语气和它的主人报告! “欸,夏昭雪,它好像……是不是生气了?” 夏昭雪轻轻拍了拍仙鹤长长的曲颈,说道:“这是剑仙,陆展颜。” 仙鹤向天长鸣一声,似是在说,这人是什么身份与自己何干。 陆展颜也不再逗它,踩着剑飞到仙鹤前面去了。 这会儿,这个什么剑仙才有了点用处。剑气遗留下的风比一般的徐徐微风更加强劲些,且不似自然的风那样毫无章法。 仙鹤找了个角度,发现自己飞得更省力了,于是心安理得地偷着懒。 一路上至仙界边缘,穿过尘缘镜的碎片,便回到了天上。 两人被引着去向天帝汇报——准确的说,是夏昭雪汇报,陆展颜在一旁站着。 天帝一头华发,长相威严,说话一向古井无波。 虽然天帝说话没有什么感情,但是该嘉奖的还是要嘉奖。 “此次任务多亏剑仙和琴仙的通力合作,不仅铲除祸端以绝后患,还斥退魔界中人扬我天道之光。两位爱卿就请好生休息,赏赐已派人送去了府中。” 两人道谢后便离开了。 走在片片白云组成的笔直道路上,陆展颜的心境已经和刚开始相比大为不同。 虽然尝试着向这个世界的夏昭雪传递信息失败了,但那毕竟只是第一次的试错。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的夏昭雪越来越让他有熟悉的感觉。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陆展颜终于有了一个地方,可以让他不必再绷着神经。 而且以夏昭雪的聪明才智,陆展颜相信,要让他理解两个世界的存在也不是什么难事。自己和夏昭雪为了斩缘飞升,已经走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最后一步帮夏昭雪烧断缘分这个事情,自己还需要沉下心来,静待时机。 梳理好这一切,陆展颜的心情是格外的轻松。 “那我往这边先回去了,明天去找你听琴。” 夏昭雪也回到自己的仙府。 但他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过几个时辰,他还要去向天帝汇报另一项任务的结果。 中间这段时间夏昭雪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但他心中始终忐忑不安。放在以前,向天帝汇报任务是最简单的事情,他只需要一五一十地向天帝报告自己的所见所闻即可。天帝也知道琴仙的修为并没有那么高,很多事情没有办法深入调查,故而并不太在意夏昭雪所言之事的正确与否。 天帝自然有自己的方法再去验证一遍的。 这一次,夏昭雪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取舍一下说哪些内容。 心中不安至此,甚至于他都没有想过——自己这样担心,难道是真的怕剑仙要背叛仙界?若真是如此,那自己现在这个行为,与背叛有什么不同? 漫无目的的思考只是徒劳的胡思乱想。 夏昭雪,你现在需要的是冷静。 夏昭雪深深地呼出一口郁结之气,想了想,他取来很久未曾用过的笔墨纸砚。他都快不记得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仙府里了。 自从位列仙班,身负琴仙之名后,他便一心专注于琴技,以求修为更加精进。 却不成想,琴道修行从此如同断了源头一样,再也没有新的东西进来,就像一潭死水一般。与此同时,又是时不时地听到其他仙官高谈论阔,说那剑仙又是突破了多少多少重境界,剑仙参悟了新的剑道真意云云。 可是,纵使心中百般不甘,没有源头活水,突破自然无从谈起。 既然琴音给自己的只有痛苦,那只好换种法子来转移情绪了。 是以,夏昭雪才从角落深柜中搜出来那些东西。 那么,画些什么呢…… 夏昭雪心思流转间,火光中惊鸿一瞥的诗句冒出头来。 剑过风痕意,弦落纸上香。 夏昭雪闭上眼,回想起那晚近距离观赏到的战斗,那天上天下的至臻剑道。 思索片刻,夏昭雪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越是往后,越是顺畅,甚至一度让他觉得这杆笔已经不是他在操控着的了。笔走龙蛇,挥毫泼墨,不外乎如是。 画作终成。 夏昭雪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看着画卷中在巍峨崖间辗转腾挪的青年,忽然脑中一阵针扎般的疼。他只当自己是思虑太多,于是按着眉角稍微缓了一下。 至于这幅画题词,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考虑的了,毕竟本就是有诗句作为灵感来源的。 夏昭雪沾了沾墨汁,提笔默诗。只是最后稍稍停顿几秒,复又一气呵成地收笔。 退开来,只见右上角提了这样的诗—— 剑过风痕意,弦落纸上香。 回首作绝笔,此间亦寻常。 第17章 仙魔同道(十四) 平心而论,这幅画画得不怎么样。 那些笔墨纸砚拿出来的时候,上面都落了灰,可以想象到是隔了多长的时间没用过了。 因此,技法生疏也是难免。 纵使如此,平心静气的效果却是极好的。 夏昭雪凝视着自己刚刚完成的画作,心中对于之后的事情逐渐有了定论。 眼前这幅拙作不好放在外面示人,夏昭雪卷起画卷,寻了个地方将其安置。 正在此时,不久前才见过的木头人其中一个前来通传,说是天帝召见。 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木头人”这样的比喻,但自从从陆展颜嘴里听到后,夏昭雪越来越觉得这比喻甚是奇妙。 他拉上柜门,勉强压下嘴角,摆正了表情,然后出去跟着木头人前往天帝那里。 面对天帝的询问,夏昭雪不卑不亢地转述起在下界期间发生的事情,甚至期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极尽详细。 剑仙的背叛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又何必在清清白白的事实上修补删减?除了陆展颜所想的另一个人,夏昭雪作了模糊处理,其他的都是一五一十向天帝描述。 “你是说,那个魔界妖女说期待之后和剑仙再见?”天帝仍是没有感情地问道。 夏昭雪也无法从中听出来,天帝是否因为青竹大君的这句话而对剑仙起疑。 但对于青竹大君的这句话,他也早有准备。 “陛下,那青竹大君确实是如此说的。她一直未以真身示人,背后做的那些阴谋诡计也被剑仙大人斩除。剑仙大人便说,若是要取他性命,至少需要那青竹大君以真身应对。那青竹大君便放下了这句虚张声势的狠话。” 夏昭雪说这话其意却是想让天帝知晓,青竹大君说的每句话,皆是因为剑仙先对她放了狠话。从顺序上来说,这也是事实。 天帝回道:“知道了。这一趟辛苦爱卿了。” 夏昭雪知道,这就是结束了。 回到自己的仙府,卸下了重担,夏昭雪一直压抑积累的疲劳感翻涌而上。 天上无日月之分,仙官们都是想休息的时候就去休息。 夏昭雪挥了几下手,府邸的门窗应声关上,他便去里间的榻上合眼歇息了。 自然醒来时,窗外仍是万年不变的白昼,让人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夏昭雪忽然想起,陆展颜之前说要来找他听琴。 查了一下府邸的禁制,并未显示有人来访。 陆展颜只说明天来听琴。但天上不像下界那样有昼夜之分,仙人们的活动亦是随心所欲,故而从未有人想过要创制一套计时方法。也不知道陆展颜说的这个明天,到底要明到什么时候去。 别是一觉睡到了现在……就算从两人汇报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但体感上也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 夏昭雪心说,不然自己去一趟剑仙的府邸。 若是陆展颜还在贪睡,那么他府邸的禁制会在他醒来时告诉他,自己来过。若是陆展颜没有睡的话…… 还没想好。 反正先去了再说。 一路上,夏昭雪遇上了些仙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因为并没有像下界的人们那样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作息,所以天上每时每刻都会有仙官在活动。 夏昭雪一向是融不进去的,也从没想过这回事。 只是,就算他不去参与那些三两对话,对话的内容仍会有字眼遗落出来。 “听说剑仙……” “……剑仙他……那个阵势……” “毕竟也是怕……打得过……” 该说不说,毫不意外,又是天上的话题常客。 夏昭雪一路走一路听,只觉心中不似以前。那些突破无望的急躁,与人相比的不甘,连带那无人问津的可笑而丑陋的妒怨,早就化在凌然如星的眉眼中。 心情是如释重负,但不知为何,仍是有些灰蒙蒙的。 夏昭雪蹙着眉,却仍是不喜剑仙的名号从这些仙官嘴里说出来,至于原因,他也说不上来。 到底也不能强行要他人闭嘴,夏昭雪只能加快脚步,好早点摆脱这些声音。 愈是临近剑仙的仙府,心里奇怪的感觉愈是强烈。 转过白云石铺设的拐角,一扇紧闭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夏昭雪左手轻轻敲门,无人应答,但是门上的禁制竟然也是微弱不可察。 夏昭雪心中怪异感更甚,他猛一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他绕进里间,寝衣还随手搭在一旁的椅背上,好像过不了多久会有人回来继续收拾一样。 他一路往天帝的宫殿跑去。 只希望不会是自己想象的那个最坏结果。 一路上有路过的仙官见他行色匆匆,还问他:“琴仙大人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呀?” 夏昭雪此时也顾不上细枝末节的礼节,忙问那位仙官是否知道剑仙去了哪里。 “您还不知道啊?剑仙堕入魔界,方才已经被天帝陛下亲自带走了。” 仿佛一个巨锤砸过来,夏昭雪只觉得思考都停止住了。 “魔……魔界?这怎么可能呢?” “天帝陛下亲口戳破的那魔界妖人的伪装。” “可是……这……” 夏昭雪“这”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味地重复“这不可能”。 那个仙官又平平淡淡地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这妖人还想拔剑动武,天帝只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就跟着走了。这已经是主动承认了。” “……” 那个仙官继续冷淡地说:“不知陛下会下什么处置。若是能就地诛杀便是最好,不然节外生枝的话,又要和魔界开战。” 夏昭雪心中一凉,这个仙官他记得也是当时临出发前,到尘缘镜那边去给陆展颜送行的。就算是真的对魔界恨之入骨,难道是一点旧情也不念吗? 夏昭雪此时也不想与这人争论什么,只问了下剑仙大概被带走多久了。 “也不久。” 以剑仙的实力,他不想做的事情,基本上没人能胁迫他。 虽然不知道这个什么天帝是何等水平,但陆展颜也不怕和他斗上一斗。 但是天帝似乎无意与他动手,甚至说他是魔界之人的时候,语气也是平静的。既没有仙官背叛的愤怒,也没有陷害得逞的阴险,就好像…… 陆展颜也说不上来,但他总觉得这个天帝看自己,不像是在看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总之,天帝无心打斗。但他说了一句“派去监视你的琴仙已将一切调查结果告知与吾”,陆展颜忽然就决定跟天帝走一趟,看看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 此刻陆展颜站在天帝的宫殿里。天帝两边是陆展颜见过的那两个木头人,依旧是一副仿佛五官被固定住了的表情。 看来这天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陆展颜还以为天帝手下的人会更多一些。 “我要见琴仙。” 陆展颜从头到尾就只说了这一句话,他打定主意,没见到夏昭雪前,自己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 天帝似乎也知道陆展颜心中的想法,没有花费心思去想些威逼利诱的话来让剑仙承认自己是魔界中人。他坐在几步台阶之上的宝座上,一语不发。 陆展颜也一语不发。那两个木头人更是纯粹的木头。 一时间,陆展颜感觉这天帝的宫殿里一片死寂。直到夏昭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越来越近。 “陛下,请您三思。这其中当是有什么误会!” 陆展颜回过头看去,夏昭雪小跑着进来,轻轻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上前去挡在他和天帝之间。 天帝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毫无波澜地问:“爱卿为何这么说?” 夏昭雪其实根本就没想好要说什么,他甚至连天帝为什么断定剑仙堕入魔界都不知道,自然无从对症下药。他只好将好似不久前才说过的话又捡出来,翻来覆去地与天帝说。只不过这一次,他更着重强调了那个青竹大君假扮凡人女子,以及剑仙诛邪除恶的利落。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天帝对剑仙产生怀疑的。 天帝倒是好耐性,尽管夏昭雪说的内容和之前其实大差不差,但他还是没有打断夏昭雪,任人说完了。 “吾知琴仙爱卿修为不甚精进,恐致一时被妖邪所蒙蔽。” 夏昭雪急着还想再说什么,天帝一挥手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 “此前在下界,妖邪有所隐蔽。琴仙爱卿不若现在再探查一番。” 说罢,天帝伸出右手,一股道行极深的气竟是径直越过夏昭雪,落在他身后的陆展颜身上。 夏昭雪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什么气的流动,愣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什么,回头去看陆展颜。 早在那股气飞来的时候,陆展颜便觉得脚下一软,让他差点跪了下去。他忙调动起全身的法力,努力抵抗着。他自然不会自大狂妄地不把天帝放在眼里,因此,甫一开始,他便是以自己全部的实力与之相抗衡。 天帝看起来还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是冷淡地说道:“你也不用硬要抵抗。即使你是魔界中人,这法术也与你无害。” 陆展颜咬着牙,心想鬼才信这胡说八道的话,额头上却已是隐隐冒出汗来。 夏昭雪感觉不到天帝压向他身后的那股气,只能感觉到陆展颜身上的气场大开,像是被强行往外撕扯一般。 而在这其中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但对于仙来说确实极为敏感的妖邪之气。 “妖血……” 陆展颜修为高强,能听到气与气之间的爆炸般的碰撞声响,更何况天帝的那股气本就是冲着他来的。饶是这惊天裂地的气浪之中,陆展颜也听到了夏昭雪这句低声的惊呼。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已经是分不出半点力气支撑自己哪怕开口问句话。 天帝却又将自己的气收了回去。他从来没有想着说要打倒堕入魔界的剑仙,在他眼里,这不是一个敌人,只是天地之间的一点残渣。 “如何?琴仙爱卿可看清楚了?” 陆展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一脸忧心地看着夏昭雪的侧脸,心脏被攥紧后跳动得更快了,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妖血。” 原本会被仙界的清气迅速清理出去的妖血,此时仍旧静静地流淌在陆展颜体内,与他融合得极好。 第18章 仙魔同道(十五) 天帝不再追问。 事实就是如此,不容置疑。 夏昭雪的脑中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让他不得不低下头,以掩饰自己脸上的挣扎。 一想到妖血这个在仙界中绝对的禁忌与剑仙的身影牵扯在一起,他的脑中就仿佛有一处地方被凿入一枚钉子,时时渗着血,隐隐作闷痛。 纵使如此,夏昭雪仍是忍着每一字带血的撕裂感,艰难质疑道:“请陛下明鉴……那青竹大君狡诈无比,她单独接触剑仙,极有可能设下了什么障眼法。万不可受那魔界妖女的挑拨!” “昭雪……” 陆展颜听得出夏昭雪语气中忍耐的疼痛,担忧地扶上他的右臂。 两人未曾察觉,天帝身边的其中一个木头人似是有所感应,不自然地抬起脖子,睁开那双闭着的眼,露出其中的黑色瞳孔。那瞳孔有着非人的大小,挤占了整个眼眶,看上去便如同两个黑洞,死死地盯着夏昭雪。 只不过片刻,那个木头人又在两人看过去之前恢复原状。 天帝仍是那般无喜无悲,并不在意琴仙的质疑。 他循循善诱道:“琴仙爱卿可曾想过,万一这一切是这妖人的诓骗呢?” “但是……” “实话便同你说了罢。你们去往下界之前,吾便已有察觉。那时起,仙界已无剑仙,有的只是这个冒名占据剑仙一职的魔界中人。” “……” 天帝最后反问:“琴仙爱卿应也有所觉察。是否从某个时刻起,爱卿口中的剑仙就已经不同于过往千年万载的印象?” 夏昭雪的坚持与质疑脆弱如纸。 短短几日之间的各种片段一一闪回。 根本无需他去挑选,从那人来到他弹琴的高台轻轻喊出他的尘世俗名开始,之后的每一个两人共同在场的时刻,那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与仙界千年万载的传说相去甚远。 那是仙官们口中无喜无悲,无乐无忧之人,如剑一般最是无情。 能被别人这样描述的人,真的会哭会笑,会难为情地躲在某个人怀里,会用那样复杂的眼神看着某个人吗? 夏昭雪,你其实什么都清楚,只是因为维护那人面子的是自己的怀抱,被那双眼顾盼流波的是自己,就让你忘记了什么仙,什么魔,什么清浊之分。 陆展颜听那天帝信口胡诌一顿什么魔界中人,什么千年万载的印象,心中已是杀意渐起。他本不好战,但若来者不善,当战也是要战的。 只是,夏昭雪脸色中的痛苦更让他担心。 “天帝!你要认我为魔界中人,自是你的事情,我陆展颜是谁也轮不到你来多嘴。但是因此牵扯第三人,莫不是你只是在胡诌,却偏要拉上别的人来应和你?” 陆展颜不自觉地握紧了夏昭雪的右手臂。他也不知道夏昭雪是因为头疼而如此痛苦,但定然和那天帝脱不了干系,于是质问起天帝为何要向旁人施压。 天帝奇怪说道:“非是吾要传召。难不成你这魔界中人连这点事情也不肯认下?” 陆展颜才意识到,天帝说的是自己先前坚持着要见夏昭雪的事情。 但那只是因为天帝先说了他派夏昭雪监视自己一事。自己当然不能让他信口胡诌,要是夏昭雪本尊不到场,这天帝怕不是还真的以为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事实也证明,一切都是挑拨离间。 夏昭雪不过只是听命行事罢了,从未在其中添油加醋。讲述所见所闻的措辞和逻辑中,也隐隐透露着维护剑仙的含义。 却不知道这天帝为什么非要夏昭雪认定自己是魔界之人,弄得好像天帝自己的想法还没有夏昭雪的想法重要一样。 这个世界清浊界限严明,颇有话本子里所说的正邪不两立的架势。 陆展颜只道天帝还是在试图离间自己和夏昭雪的关系。虽然他并没有想过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三观,但是看到夏昭雪仍为此而纠结,试着为他争辩,陆展颜便知道,天帝的那点伎俩定是没什么效果的。 想到这里,陆展颜沉下气来,说道:“不然任你在这里自说自话吗?若不是夏昭雪在这里,谁知道你又要如何大放厥词,一通胡说?也不用多说了,天帝,你今日要战便战,不用拖拖拉拉的。” 陆展颜这般说了,心中自然是已有几番思考。 方才天帝突然施压,他应之不及。但若是真正开战,凭他一人号令天下长剑的实力,也断没有轻易落败的道理。 唯一可惜的是,这个世界的夏昭雪的修为还达不到与他协同作战的水平,否则胜算的砝码当是他这边更多一些。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亦是不惧。 面对这般如同下战书的挑衅,天帝竟是还能稳稳坐在那宝座上,饶是陆展颜也在心中感叹了一下这种不动声色的定力。 天帝轻轻将这重逾千斤的战帖拨至一旁,只点着那微末的字眼。 “你是……陆展颜是吧?” 天帝像是坐得乏了,终于站起来,在那数级台阶高的台子上来回走了几步。 “那么,你可敢认下,你所想所念的夏昭雪,都是你抓着的这个人?” 陆展颜呼吸一窒。对于他来说,这句话的隐含意思就写在表面。但他也不敢如此快速地肯定。毕竟他自己三番五次所做的尝试,都被某种禁制给限制住了。 “陛下……这是何意……” 陆展颜还在沉默的时候,夏昭雪却追问了一句,语气颇为急切,好像他才是被质问的对象。 天帝像是提线傀儡一般,露出一个极为僵硬的吃惊表情:“琴仙爱卿竟是还不知道吗?” “……” “你旁边这个顶替了吾世剑仙陆展颜的人,是从别的世界过来的陆展颜。” 受世界的禁制影响,用尽千万种方法也无法直接透露的陆展颜身上的最大秘密,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被天帝说了出来。 陆展颜震惊之下,不觉向后退了一步。而后如临大敌一般即刻唤出长剑,剑尖直指高台上的天帝。 “住嘴!你到底是谁!” 天帝对此仍是平淡不惊,就连他两边一直如影随形的木头人都没有任何反应,脸上的五官动也没动过。 “陆展颜,先把剑放下吧……”夏昭雪抬起手臂,轻轻压了一下剑柄。那把举世无双的杀伐之器便顺着垂了下来。 “昭雪……”陆展颜心中惶惶,却不知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夏昭雪又是一个手势,止住了陆展颜的话头。 随后,他又向天帝问道:“陛下自然不会在这等大事上有所隐瞒。既如此,可否请教,那他来到这个世界是有什么意图?” 陆展颜在一旁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个气定神闲的天帝,似是在警告他,如果胆敢胡言乱语,自己的剑下一个取的就是他天帝的命。 天帝笑了一下,仍是僵硬到诡异的表情。 “他自然是为了你而来。” “……” “他原本呆着的那个世界里的夏昭雪快要死了。” 话音刚落,剑光已至面前。 “你果真胡说八道!” 天帝抬起双手,磅礴而出的气挡在他面前,竟是让陆展颜的剑无法再靠近一寸。 “吾所言之事,何处有误?” 天帝语气波澜不惊,装得像是真心求教一样。陆展颜看他这张脸,简直厌恶至极。 天帝的嘴角裂开的角度更大,十分扭曲:“难道你是说第二句吗?你不会以为他还能全身而退吧?” 他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灼缘飞升,与天道争,不是成功便是死。你以为天道会放过他?” 陆展颜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一心只想砍了这信口雌黄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 忽然,宫殿的正中央的空间扭曲成混混沌沌的一团。 从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危险!陆公子勿要恋战!” 一阵琴音催动混沌空间剧烈地扭曲,似是在与空间稳定的本能相抗,由此产生的巨大的吸引力拉扯着陆展颜。 他本就用了全部的力气专注在与天帝相斗上,此时猝不及防被一拉扯,直接失去了身体的平衡,被吸入扭曲空间中。 “等……昭雪!”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陆展颜最后看见的,只有瘫坐在宝座之上的天帝,以及他两旁睁大着眼睛的木头人。两个木头人脸上分别是黑洞般的纯黑与白洞似的白瞳,都像是要蹦出眼眶了一样,齐齐盯着他消失的方向。 第19章 仙魔同道(十六) 陆展颜刚一落地,还没站稳就又要往天上冲。要不是刚才那场泄愤一样的打斗消耗了他大部分力气,他身后的人还真的拽不住他。 林竹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这样强闯,是想比是你的飞剑更快,还是天帝的速度更快吗?” 陆展颜猛一回头:“可是……” “他不会有事的。” 林竹弦的声音里是百分百的肯定。 陆展颜看她眼神坚定,又想起林竹弦方才反问式的警告,终是冷静下来。 他们此刻正在一处郊野山洞里,外面是连成片的苍郁树林,叫人不知身在何方。 从青竹大君……既然自己已经被判为魔界之人,或许,之后可以直接叫青竹大君的尘世本名了。 总之,从林竹弦之前与他对峙时意犹未尽的话语里,明显可以感觉到她应该是知道一些什么。陆展颜便问起她来。 林竹弦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刚刚从仙被指判为魔的人了。甚至可以说近百年来——以她的生命时长,这已经算是“最近”了——入魔之人的数量有明显的增加。林竹弦虽不知其原因,但她自然乐而视之。 只不过,这次竟然让她碰上了剑仙成魔,想必叫其他魔界中人听到,也应该是备受鼓舞。 但不论如何,此刻林竹弦便暂时充当了魔界的接引人,万分详尽地与陆展颜说起这一切。 首先,这妖血自然是林竹弦设计的。 虽然她的陷阱没有起作用,但与陆展颜对过当日的情形后,她才知道,原来是呛了水才导致妖血被吞服下了。 林竹弦在心里奇怪,怎么剑仙也会犯这种小错误,但说到底,结果都是一样的。 也是多亏这妖血牵动妖丹,才能让林竹弦第一时间感觉到陆展颜身边迫近的危险。 却说这妖丹,自然也是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水蛇妖怪身上夺走的。那妖怪自知自己作孽太多,便去求了青竹大君庇护。 林竹弦当然不会花费心思去管这种废物,只是后来在临安城遇到了天上来的两位仙君,才改变了主意。她帮水蛇妖怪在妖丹外围加固了一圈由血肉制成的障壁,作为交换,水蛇妖怪需要协助青竹大君完成陷阱。 最后关头,亦是青竹大君捏碎了外圈的血肉屏障,却将妖丹悄悄拿回。 感应到危险后,林竹弦耗尽妖丹之力,终于突破速度的上限,赶在紧要关头将陆展颜带离仙界。 要说为什么非要设下妖血陷阱,林竹弦也没有隐藏,解释道:“这妖血只会引动人心里最深处的渴望,从而影响具体的行为。行为有异常,便加速了那天帝老儿发现你是魔界之人的速度。” 听了林竹弦的解释,陆展颜疑惑道:“可我感觉自己的行为也没什么变化……等一下,我原以为是妖血导致入魔,听你这么一说,却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难道是在更早的时候?” 林竹弦陈吟一会儿,说道:“具体的缘由我也无法知晓。但是,我在第一次见到陆公子的时候,你就已经是魔界的人了。” 陆展颜心说,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的身份这么复杂,嘴上仍是继续追问。 林竹弦却是先一步反问:“依你所见,仙与魔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 这问题可叫陆展颜犯了难,只因他原本所在的世界里本身就没有什么仙魔之分。在原本的世界中,修真界只分强弱,却不看师从门派,修行传承等。是故从不会有人说某某是仙家弟子,或者说某某是魔修之徒,大家都没有这个概念。 林竹弦见陆展颜一直沉默不语,以为他是在顾忌什么,便让他随性说就好,不必在意其他的。 陆展颜憋了半天,不确定地说:“是两者的修行方法不同吗?” 林竹弦没说是或不是,而是自乾坤法器中取出一台古琴,示意陆展颜感受她弹琴时气的流动,然后自顾自地开始奏起琴曲。 曲子还未到一半,陆展颜已经明白她的用意了。 不管是拨弄琴弦的手法,还是琴音携气的流转,都和夏昭雪一模一样。换言之,魔界的青竹大君和天上的琴仙夏昭雪都走的是同一条琴道。 那这更是奇怪了。 陆展颜甚至能感受到,林竹弦运转心法时,身上爆发出来的也以清气巨多。这样的人,就算直接说她是天上的仙女也不会有人怀疑。 “很多人都是和陆公子说的差不多的话,也有冥顽不化的人说仙魔之分便是正邪之分。但是,听了我的琴音后,就都不这么说了。” 林竹弦收起古琴,看着陆展颜脸上惊讶的表情,心中涌现出恶作剧成功了一样的得意,与之前的每一次都是一样的。 她说道:“其实,仙魔之分不在别的,只在于灵魂。陆公子魂魄完好,故而为魔。” 陆展颜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因为我三魂七魄无损,所以我是魔界的人?” “正是如此。” “……” 陆展颜花了好些时间才消化这个事情。 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三观怎么会崩坏至此。就算这个世界非要区分个正邪是非,那不管怎么想,也应该是魂魄完好为佳吧。 听了陆展颜的疑问,林竹弦愣怔一下,面上竟是有些顿悟之感。 “原来……陆公子是这样看待的……” 忽的,林竹弦就想起了此前她的身份还没有揭穿时,在夜晚临安城的闹市里与陆展颜的一番对话。 果真是心中自有豪气在,四海何处不江湖。 “陆公子所言极是。好与不好,皆是我一念之间。我不过想陪她走过这一生,为何不好?” 他? 陆展颜心道,没想到林竹弦姑娘是个用情至深的人,被她挂念的人想必十分幸运。 不过总归是他人私事,陆展颜只为林竹弦能想明白道理而高兴,并没有细问。 至于仙魔之分,林竹弦又告诉他,此世的仙原也是凡人修行而来。修炼到凡间至高境界后,又摆脱了魂魄中的杂质,便可位列仙班。 末了,林竹弦又加上一句:“当然,这些说辞是世间通常的说法。而如果因缘际会之下,魂魄又生杂质……啊,应当说是,魂魄中缺失的部分又补充了回来,则算入魔界。” 陆展颜问道:“暂且便如这般所说,那么所谓的魂魄生杂质,不就是退回到凡间修真者的境界吗?再打入凡间就是了,何必要强行安一个魔的身份?” 陆展颜这个疑问,林竹弦从未听过。自刚才开始,陆展颜的很多观点说辞都给了她很不一样的感受,令人耳目一新。 林竹弦心里只道,在仙界,剑仙也是实力至强者,而强者的想法一般人是猜不透的。却是半分也不曾想过,这个剑仙根本就不是此世之人。 林竹弦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她一向玲珑心思,一下子抓住了两者的不同。 非要强行安一个魔界之人的身份,那自然是因为与一般凡间修真者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儿? “因为魔知道所谓的仙是个什么东西。” 陆展颜对自己的新身份接受得很快,之后又问了些魔界的事情,诸如魔界有没有魔帝之类的云云。 “大家都知道魔是怎么一回事,各自都有自己的因缘结果,没有人想搭理这种烂摊子事情的。再说了,如果非要选出个魔帝来,依我看,自是前任剑仙陆公子你啊。” 陆展颜听出其中打趣的意味,连忙推却。 毕竟,自己确实有需要做的事情。 “说起来,林姑娘此前也是哪任仙官?” 林竹弦自言两千多年前曾是琴仙,后来某次到下界来,遇到了一个人,再后来就是被发现魂魄完好,她自己寻机逃到了下界。 她虽是轻轻一句带过,但手指不自觉缠绕上垂下来的发丝:“后来知道一切后,我便知道那人就是我入魔的契机。却不知道陆公子听了这些,可能想起契机来?” 陆展颜摇了摇头。如果按照那个天帝的说法,自己其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魂魄就是完好无损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仙啊魔的,更不可能知道什么契机。 林竹弦不知他心中所想,宽慰他说:“无妨,后面总会想明白的。” 言罢,林竹弦仍是感叹道:“说起来,我是琴仙时,你就已经是剑仙了……听说别的人说剑仙坐镇这个职位已有千年万载。所以,我入魔后还想过,若说天上谁最不可能入魔,当是你这个剑仙了。” 她叹一口气,继续说道:“毕竟剑道不像琴道那样至情至性,端的是冰冷杀伐的道。却没想到……” 陆展颜想起来在原本的世界里,夏昭雪也说过类似的话。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这么说? 自己到底哪里不苟言笑,哪里嗜杀好战了? 至于林竹弦后面说的,他却是没有在听了。 差不多同一时间,仙界。 夏昭雪转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仙府里,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里。 听到床上的响动,边上正坐在椅子上的人站起来走近:“琴仙大人不要紧吧?” 夏昭雪扶着额头,试图想起些什么:“我这是……” 那人忙说道:“方才同天帝陛下汇报时,大人突然晕了过去。陛下命我将您送回仙府,我已大概看过了,只是下界浊气过重导致身体不适。这几天,大人就好生休息一下吧。” 夏昭雪抬起头,发现是常跟在天帝身旁的两人其中之一。 他看了一下那人的眼睛,便说道:“多谢阴大人的照顾。” 第20章 仙魔同道(十七) 林竹弦入魔之后,多年常居于临安城附近。她说如果陆展颜暂时还不确定自己的去处,可以先在她的府邸稍作落脚。 问题却是,此次事出突然,林竹弦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这倒是简单。” 陆展颜一边说着,一边向四面八方延展开神识。 半柱香的时间后,他的神识接触到一个残留有记忆的地方,那只能是临安城了。 “走吧,幸好降落的地方偏差不是特别大,从这里到临安城也只需两日。” 林竹弦心中也是松一口气。她才和小桃约好过些时候同她一起去集市上挑一些书,不想却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她的坐骑是一条通体黑金的蟒蛇。此等凶残巨兽,在她的御下却是极为乖顺,引得陆展颜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一切妥当后,两人向着临安城的方向飞去。 说到去处,陆展颜也不是没有。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目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去处当然也就只有那一处。 本来待得好好的,谁知天帝一通暴起,将这一切都打乱了。 关于夏昭雪留在仙界的安危,林竹弦说,琴仙的魂魄仍是残缺的,还是仙的身份,因此天帝不会对他做什么事,否则就是倒逆修真界的规则。而守护这个规则就是天帝的最高职责,他断不会做出违逆世界的监守自盗之事来。 陆展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为夏昭雪的安全而高兴,还是为他魂魄残缺而焦急。这样有违常理的三观,让他十分难受。 不论如何,天上,他肯定是要回去的。 回天上,当然是为了完成他的任务。 天帝那番话不管是故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至少都帮他完成了灼缘飞升的前半段流程。 就是那番话在叙述上的诡吊,让陆展颜心头火起,那两句话前后这么一说,倒是显得他像是在利用这个世界的夏昭雪一样。 虽然确实是有需要他帮忙的事情,但那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借他动个手杀掉自己而已。 陆展颜心想,却不知道夏昭雪听来是如何理解的,只希望不要听者有心就好。 再者,那天帝还胡诌些什么原本世界的夏昭雪快要死了之类的,自己听来一时怒火中烧,直接提剑砍了过去。如今细细想来却是疑点重重。 那个在黑暗中救了自己一命的神秘前辈,帮他重启飞升的征途,只要自己能够完成前辈交代的任务流程,帮助夏昭雪那一头点燃灼缘的火焰,最后就能两人一起得道飞升。 怎么可能会像那个天帝说的那样呢? 不过,天帝确实有一点非常奇怪。 在那之后,陆展颜也尝试过向林竹弦说出关于两个世界的秘密,但仍是张开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这样事关两个世界的事情,怎么就能被天帝知晓,并且轻易地说出来? 还有天帝身旁的那两个木头人,第一次见到时还只当是两个怪人,眼睛也不睁开,五官也像被固定住了一样。直到被林竹弦拉进混沌扭曲的空间里,最后一眼所见,陆展颜才感觉那两个木头人绝非普通仙官那样简单。 陆展颜甚至隐隐觉得,这两个木头人可能比天帝还要强上许多。 毕竟现在回想起那两双空洞的眼睛,陆展颜仍是一阵不寒而栗。 他想到什么便问什么,直接向一旁乘着巨蟒的林竹弦请教。 但这两个木头人是什么来历,林竹弦也不知一二。 “只听说有这么两个人的存在,但我实际上未曾见过。一般来讲,天帝老儿有什么命令也都是由寻常小厮过来通报的。我只怕对他们的了解,还不如你这个见过几次的人知道的多。” 竟是这样神秘莫测的两个人。 心中因有思虑,故而陆展颜往后的一路上都显得有些沉默。 林竹弦察言观色,也自不会强行去打扰。 一个御剑一个腾蛇,飞至有人烟的地方后,两人换成了步行的方式。 如此这样,约摸三日后,两人抵达临安城的附近。 林竹弦的宅邸在城外,距离城门不远,是一处宁静却并不偏远的地方。 在外面看着是一处极其普通的村居,但陆展颜一看便知其中另有洞天。林竹弦只设置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视线屏障,以阻挡凡人的目光。她走到篱笆栅栏之外的某一处,手伸向前似是覆在某个东西上面。 过了一会儿,陆展颜发现自己即使不动用法力,也能看到隐藏在屏障下的华美建筑了。 青瓦红栏,是临安城这一道上常见的大户人家的装饰样式。正门进来,迎面而来的高楼有两层,光是屋顶就有好几个,其下错落着些厢房亭台,围绕着中间的人工小湖,分布在四周。 看久了天上那白玉金顶,大而空泛的房屋,这样的建筑才真正是叫人赏心悦目。 “不看不知道,林姑娘可真是会享受啊。”陆展颜嘴上这样说着,实则是满心的赞叹。 林竹弦谦虚道:“在天上待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成什么样子,干脆就效仿了附近凡间人家的样式,自己起了一栋。” 她施了一个法术,替陆展颜整理出一个房间来。 作为“落脚去处”来说,确实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陆展颜道了句谢后,林竹弦又问起他下一步的打算。 陆展颜也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危险大胆,但他虽然不想让旁人替自己担心,但更不想欺瞒林竹弦。想了想,他还是如实说道:“我之后……还是要去仙界。” “……” 陆展颜从这长久的沉默中感受到了林竹弦对他智商的怀疑。 他找补地说道:“也不做什么,我有些事需要找一下夏,呃,就是琴仙。” 才离开狼窟又要上赶着回去的,林竹弦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 她捻起指来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别的入魔的仙官,要么就是得全了三魂七魄,然后去体会人间百味了,要么就是已经明了自己的契机,然后去追寻那点渴求了。怎么到了陆公子你这里就……” 嗯? 难不成…… 林竹弦斜睨了陆展颜一眼,又想起于临安城的街道上初见的场景。 温和的琴与沉默的剑,追逐的光与逃避的眼,一块完好璞玉碰上了残缺的灵魂,就只能留下未尽的话语。 她好像懂了。 她好像悟了! 可惜这个入魔契机不可以由他人道破,非自己所悟之机不可成缘,他人说了就是毁人因缘结果。这种会被天打雷劈的事情,她是万万不可以做的。 哎,不过这么说来,陆公子面临的挑战也很是艰难啊。剑仙不愧是剑仙,入了魔也要挑战这么高难度的。 但对方毕竟是三魂七魄有所欠缺的仙人,真的能被打动吗? 陆展颜见林竹弦话说一半就不说了,然后瞅了自己一眼,接着脸上一阵千变万化的表情。他以为林竹弦还在不解自己为什么非要回仙界去,弄得他心里是有苦说不出,想和林竹弦解释却因世界禁制而无法开口。 任他怎么想也不会知道,林竹弦早就突破这一层思维,跳到另一个他没有接触过的思维水平了。 林竹弦的思维绕了一个大圈,最后回到当下。 “陆公子,多的我也不说了。你若是想要回到仙界去找他,林某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 林竹弦一转方才劝他放弃的态度,突然说要在行动上支持他,搞得陆展颜一头雾水。 不过鉴于自己对这个世界确实不太熟悉,能多一个人帮助,陆展颜也求之不得。 “那就先谢过林姑娘了。” 话虽如此,但陆展颜实乃天上地下以入魔之身再闯仙界的第一人,到底该怎么做,并没有前人经验可供参考。 大概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林竹弦告诉他,仙其实是分辨不出来魔的,只要那个魔不要傻乎乎地自报家门。 原因便在于仙官们魂魄是缺失的。用一个不健全的魂魄去看全须全尾的三魂七魄,无异于管中窥豹,当然也是看不全面的。 与之相反,魔界之人却自有一套识人魂魄的方法,一代代传承至今。 “哎,要不是说到这里我还忘了,我还没把这套法术教给你。” 林竹弦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这次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让陆展颜学着她的样子打开识魂之眼。主要还是眼前这人是仙界至强的意识太深入人心了,就总是让林竹弦觉得他应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陆展颜学着她的样子,打坐后调转起自己的气来。不多一会儿,果真感觉到了林竹弦的三魂七魄。这种感受非常奇妙,哪怕是在原本的世界里,陆展颜也从没体会过,因此他很难描述这种感受——就好像林竹弦只是坐在他面前而已,但他知道,这个人有过去与将来,她过去的所有引导她现在在这里,并且她将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陆展颜吸收完识魂之眼后,随口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前辈能想出如此绝妙之法……” 这个问题的答案要追溯到久远之前,林竹弦自然也不知道。 “不过,据说这个方法最初只是为了逃跑。” “逃跑?” “嗯,之前也同你说过了,魔界之人都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的,可没空和仙界起冲突。所以,最好就是有一套方法能够一眼看出来有没有隐藏在凡人之间的仙,发现后直接躲开。” 陆展颜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下界凡间清浊混沌,魔界之人又大多都是继续用着仙界的法术,单凭清气浊气其实并不能完全区分开仙魔,最终还得是识魂之眼这个抓住本质的方法更准确。 不过,他用这个方法并不是为了躲避仙,而是为了找到仙。 第21章 仙魔同道(十八) 除此之外,林竹弦是真的再无半点消息了。 不过她仍是建议陆展颜就算要硬闯仙界,也至少过一段时间再说,眼下他才和天帝正式挑明敌对关系才过去没多久,难保仙界那里不会正在严防死守,等着他送上门来。 陆展颜为她这份周全的考虑很是感动。 于是他特意趁着林竹弦去临安城里找小桃姑娘的时候,乘着飞剑往天上去了。 夏昭雪被天帝安排好生休息一段时间,以仙界对时间的感知,这所谓的“一段时间”差不多就是好几年。 他对此并无异议,所有修真者修炼成仙的终极目标就是获得接近永生的余闲。仙界不再给他派遣任务了,正合了修真之路的终极本意。 只是心里总有某个地方独自揣了一些疑惑,像是一块疙瘩,让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思考这个终极目标。 有什么需要思考的呢?他也不知道。 这不是修真界不言而喻的事实吗?他却无法斩钉截铁地给出回答。 这种迷思纷纷扰扰地萦绕在心头,弄得他不甚安宁,以至于他现在双手按在琴弦上,但迟迟无法确定要拨响哪一个音。 就在这片迟疑之中,他听到后面传来脚踩地板的吱呀声。 转过头来,是面相陌生但是很好看的一个人。 那个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但最后又没有出声,只是在那里一直看着自己。 夏昭雪颇为疑惑地歪着头,倒不是因为这张不认识的脸,而是因为从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奇妙音律——有一根手指不安又躁动地在五音之间左点一下,右点一下,说不上多好听,但是无端让他听出一些压抑着的跳跃的节奏。 这是他这些天里,在白云小道上偶遇其他人并与之闲谈时,不曾遇到过的情况。 这个人他好像在紧张又期待着什么…… 夏昭雪想了一下,开口问道:“你是阴大人安排过来的人吗?” 但是对方一副很受打击的样子,反问他:“你不记得了吗?” 夏昭雪脑海里突然细小的流光闪过,但他还来不及抓住就消失了,他只好抱歉地说:“我一向深居简出,不常与他人交流,可能之前碰到过你,但我确实……所以你是?” “……我常听到高台这里有琴声传出来,觉得很好听,就过来看看。” 这话…… 夏昭雪呼吸一停,这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从未给高高的琴台设下过什么禁制,好像是因为很久很久之前,有人和他说过,琴音不可以困于一隅而应该广而发散,有进有出才能知晓自己的琴音能否真正打动他人。 但是在这里,一曲琴音只能弹给台下的青水和穿过的微风,从来没有人这样听音循迹,找到高台来。 “是么……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眼前的这个人听了这话后,显得非常吃惊。 夏昭雪不可否认,看了这个表情,他的心里生出些丝丝得意与高兴来。仿佛有人替他骂了其他那些仙官全都是有眼不识泰山的人。 眼前这人看了一眼外面,突然说自己还有些事。 “你这就要走了?”夏昭雪的语气中难掩失望。 那个人又转回头,看着夏昭雪,很郑重地说:“我之后再来找你听琴。” “……好。” 待那人一离开,夏昭雪坚持不住了,忙抬手撑在高台一旁的柱子上,试图硬撑过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痛欲裂。 过了一会儿,疼痛感有所缓解。 高台的阶梯上又是有人踩着木板的声音。夏昭雪抬眼盯着最近的那个拐角。来人却是天帝身旁的两位大人之一。 夏昭雪微不可察地嫌弃了一下,然后恭敬道:“大人特意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因为这位大人还闭着眼,像个木头一样。 嗯? 夏昭雪正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样的比喻时,那位大人睁开了眼,说道:“无妨,只是再来确认一下琴仙大人的状况。这里……可有什么异常?” 夏昭雪感觉自己要被那两个纯白的窟窿给吸进去了。 “多谢阳大人关照。我这里平常本就没什么仙官走动,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陆展颜一察觉到自己设下的禁制在疯狂给自己拉响警报,连忙扯了个由头离开了夏昭雪弹琴的高台。 先前,他御剑一路往上。虽然没有尘缘镜帮忙传送,但这个世界正如他所料,凡间修真界里还有着修炼成仙的终极目标,因此仙界的屏障极为薄弱。凭他的实力,穿过这个屏障自是不在话下。 这让他不禁思考,如果自己真的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话,是否已经算是完成了自己的目标。得道飞升不就是要前往天界吗?难道这个世界的天界,就是这般模样? 穿过屏障后,也没有预想中的严阵以待的仙官拦在前面。仙界还是一如往常那样,白云高阁,如隐雾中,一派空寂。 陆展颜脚踩上白云通途,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段路,但没有任何人从角落里冲过来,嘴里喊着要取他性命之类的。 他也就不再警惕,循着自己的记忆,径直往琴仙的仙府方向去了。 一路上躲过三三两两的仙官后,陆展颜很轻松地找到了目的地。 然而,真正让他意想不到的却是夏昭雪对他毫无印象。 因此他离开琴仙的高台后,没有丝毫犹豫,就去找自己之前住过的地方。 待他一路躲避,跟着记忆的路线找过去时,却发现本应该出现在一个固定地方的建筑竟然空无一物。他不死心地又绕了几圈,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接着又冒着触犯空间禁制的危险去触碰了一下空着的空间,以为那里是被谁设下了障眼法。 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试过之后,他才能确定,剑仙的府邸是真的不见了。 虽然他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想,但也不可能真的直接跑出去随便抓个人问。 为免节外生枝,陆展颜不再逗留,召来长剑便飞回下界了。 回到林竹弦的府上已是半夜,主楼的灯果不其然是亮着的。 陆展颜这才后知后觉有些尴尬。 然而这却要让他想不到了——林竹弦并没有在那里坐着。他吓得马上铺开神识搜索,知道林竹弦正在自己的房里歇息后,才放下心来。 此间一去一回,已经是人间七日。 这一趟的发现,他自己在心里已经是转过好几百遍,再多思索也无济于事,不如待到明日听听别人的想法再说。 这样想着,他也回了自己的落脚处歇息了。 只是他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不自觉地浮现出夏昭雪那形同陌生人的反应。陆展颜当然也用上了识魂之眼的法子,却只能看到一个极其稀薄的魂魄飘在那里,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甚至连当下也是极为淡薄。 次日一早,林竹弦震惊地看着全须全尾的陆展颜走进来。 这人不听劝阻也就罢了,留下一个纸条就直接趁人不在去闯仙界。再怎么优雅的人也要冒出些火气来。 “哟,我当仙界已经开始大动干戈了呢,怎么还能把你完完整整地放回来。” 这话说着只是发泄一下情绪,林竹弦心里清楚,要是仙界真的和陆展颜动起手来,天空绝对不会这般平静。 陆展颜打个哈哈敷衍过去了。 毕竟说正事才是最要紧的。 “你是说琴仙不记得你了,而且原本应是剑仙府邸的地方也什么都没有?” 陆展颜点点头:“如果是夏昭雪他自己封闭记忆,或者怎么样的话,那剑仙仙府直接消失,这总不会也是他一个人的手笔吧。” 林竹弦又问道:“那你可有使用那识魂之眼看看?” “自然是有的……” 陆展颜将识魂之眼看到的灵魂状态一番描述。 林竹弦一边听着,眉头越来越紧。 “你说那道亮光特别明亮……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只有刚出生的婴孩,未经世事,不沾尘缘,才会有纯粹明亮的三魂七魄。仙界的人只是魂魄有所缺失,但那魂魄毕竟还是自己的魂魄,怎会如此……” 关于这个世界的三魂七魄之说,陆展颜此前闻所未闻,故而他没有插话,只是等着更加了解的林竹弦慢慢思考。 “陆公子,你确定你没看错?没有……夸大其词什么的?” 林竹弦也是未曾听说过这样的情况。倒也不是不相信陆展颜,只是左思右想,她发现最大的可能性还是陆展颜他的眼睛自带一层滤镜。 小桃她看的那个凡间话本子里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说是也不是? 陆展颜百口莫辩,灵魂本就是一个抽象之物,就算是用识魂之眼去看,也不会是一个多么具体的画像,任他怎么描述也不可能真正让听的人感同身受。 “……这样,你有时间的时候,我们一同过去你就知道了。” 林竹弦下意识地排斥要回到仙界这个事情,但转念一想,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因为那根深蒂固的仙魔之分。理智告诉她应该去试试抛下这个想法。 况且陆展颜也已经探过路了,并没有什么危险。 最终,林竹弦应了下来。 “好,我们明日便过去。正好,我这千年前的面孔应该也没人能认得出来。我帮你看看,仙界是否还有剑仙一职。” 第22章 仙魔同道(十九) 这一天之后,林竹弦哪儿都没去,一直待在自己房间里。 陆展颜只知道她是在运转琴修的那一套心法。 期间,那日见过的桃红女子找了过来。 “竹弦姐,你在里面吗——!咦?陆公子你也在啊?” 陆展颜见她能毫无阻碍地穿过正门,绕过中间的水塘,就知道她也是在被排除在了林竹弦的空间禁制对象之外的。 林竹弦老远就听到了小桃活泼的声音,收了自己正在运转的心法,从房间来到主楼。 “小桃,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前些日买书的时候,不是还说要好好念书吗?” “有在认真看着呢。今天剩的课业少,我爹他又正好出城要送一趟货给越王府的人,我就求着他带我出城了。” 林竹弦一面听着小桃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讲跟着她爹送货时的见闻,一面给她剥了些柑橘,一片片地往她面前的碟子里送。 “对了。我进来时看到陆公子了,他怎么也在这里?我记得那天不是两位公子吗?” 林竹弦脑子里快速转过了好几个讲故事的版本,最后选了一个既不会骗人良心痛的,也不会让小桃听不过瘾的版本。 “呃……那天确实是两位公子。你说的另外那个夏公子,前些时候被坏人抓了去,陆公子正是为了此事在我这里落脚。” 小桃倒吸一口凉气:“是……是那种需要竹弦姐出手降服的坏人吗?” “对。” “不会是我们之前话本子里看过的那个青竹大君吧!” 林竹弦刚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片,差点呛出来:“咳咳……这个,还没探查清楚。” 不过,话都说到这里了,林竹弦便紧接着给小桃提醒道:“我和陆公子之后可能就要去追那个坏人了。坏人都是很狡猾的。小桃,你之后就不要自己私下来我这里找我了。我这里的事情要是结束了,自会去你家找你的。” 小桃姑娘回家后,陆展颜还在院子里看水看花。 但以他的五官感受,主楼里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林竹弦也知道成过仙的人五感非凡,也没想着隐藏什么。 看着林竹弦从主楼里走出来,陆展颜憋着笑:“原来你那个名号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 林竹弦感觉又像被一片橘子卡在了喉咙里:“咳……这个……震慑一些妖族精怪用的,给自己找个身份,做事方便些。魔界里没这个说法。” 说到妖怪,陆展颜自然就想到了蛇灵山的那一晚。 “那你在蛇灵山那会儿,也是故意装出那样的腔调吗?后面好像没再听你用过那种声音说话了。” 林竹弦点了点头。 陆展颜猜测,她这是照着凡间的哪个话本集里的描写直接抄的,果真是做戏做全套。 又过一日。 陆展颜御剑,林竹弦腾蛇,两人一齐向着仙界飞去。 这一次却是没有这么顺利。那个仙界屏障对于陆展颜来说无甚大碍,但是林竹弦本身修为相对较弱,又是已有近千年没有去过仙界,那个屏障于她而言散发着巨大的排斥力,无异于相隔天堑。 飞抵某个临界点时,纯粹的清气重重压过来,就如同数米高的滔天巨浪。林竹弦的那条黑金巨蟒在庞大的清气面前,就像一只渺小的船一样。那条巨蟒身体剧烈一颤,感受到了浓浓的威胁直直扑来,巨蟒吐着蛇信子,反抗的战意高高燃起。 不论如何,这个样子肯定是无法继续前进了。 陆展颜可以分出些许剑气化形帮林竹弦抵挡一部分,但是面对巨蟒这个庞然大物就束手无策了。最后,两人商议,林竹弦踩在飞剑的后方,由陆展颜带着两人抵达仙界。 “你的剑可以支撑得住吗?”林竹弦一边抬手挡住狂乱飞舞的清气,一边大声问道。 “没问题。” 这个当然没问题,再庞大的乱流里,陆展颜都御使过飞剑带自己和夏昭雪两个人穿过。虽然夏昭雪似乎一直都很不适应脚踩着狭窄的剑身到处飞来飞去的,在天上总要抱紧陆展颜才行。但就结果而言,都是成功的。 陆展颜视狂风如无物,御使着飞剑逐渐靠近林竹弦。 林竹弦借了他一只手,脚下用力一蹬,在狂风乱流中有惊无险地转移到了飞剑上。 她轻抚了一下黑金巨蟒的额头,安抚几下,便让它回去了。 有陆展颜在前面挡着,清气的缭乱之势顿时变得无影无踪,只有飞剑范围外那呼呼作响的风声还能显示出那清气的一点威严。剑仙当然是御剑的一把好手,纵使在这迎面而来的威压中,亦是御使得稳稳当当。 林竹弦也是第一次体会乘坐飞剑的感觉,甚是新奇。 她两脚前后踩着剑身,左看看右看看。这与侧坐在巨蟒身上的体会是大不相同,巨蟒虽然狭长,但好歹是巨兽生灵,前后均视之有物,也能从座驾的细微动作中察觉到附近气流的变化。但是飞剑细长锋利,举目四望入眼皆是浩渺自然,且长剑纵有剑心,终究是人造物,一切细微变动都是御剑者本身心在随着气流而动。 陆展颜站立在前方,自然也能够感觉到背后林姑娘那些带着好奇的小动作。 眼见林竹弦一个人在后面自得其乐,真是不禁让人感叹,人和人就是不同啊。 这话真不是他说,就说那原本世界的夏昭雪,怎么样也是个将琴道修炼至巅峰的人。陆展颜敢说,就算把夏昭雪丢到三千小世界里,那样出神入化的琴道也是睥睨众生的存在。 你说这样一个人,他怎么就……晕飞剑呢? 陆展颜在这样一种天妒英才的叹息中,御剑穿过仙界屏障。 一如他上次来时那样,仙界一片祥和,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先带林竹弦来到原本应是剑仙居所的地方。那个地方现在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很突兀地多出来的一块空地,让人总觉得这里应该是有个什么用处的才是。 林竹弦绕着那处空地走了一圈,确实感觉不到任何禁制或者法术之类的,这个地方纯粹就是,没了。 这些都是陆展颜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经查明的。 林竹弦陈吟道:“看来……果然还是要从仙官身上着手。” 正说着,由远及近传来两个人闲谈的声音。 “真是赶早不如赶巧,陆公子,便按我们之前说好的来。我去试试。” “好。若是有危险,我来。” 陆展颜一个闪身,躲到一旁小亭子的后面。 林竹弦变幻出一套仙界小厮的衣服。昨天听陆展颜将那衣服大致描述了一遍后,她就马上回想起来了。仙界的穿衣品味真是过了几百年几千年,还是一个样。 此时,她身着一袭淡蓝长裙,手上端着一盘看起来像灵丹玉露一样的东西,脸上的神色稍一收敛,倒真真像个寻常小厮的样子。不过,那个灵丹玉露要是真的尝在嘴里,就知道那些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饴糖糕点。 林竹弦闭上眼,默念三声“我是仙界小厮”“我是仙界小厮”“我是仙界小厮”,再一睁眼,眼神中已是染上了一抹懵懵懂懂的慌乱。 “哎呀,前面两位仙君大人还请等一下……” 两个正在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着什么的仙官齐齐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 林竹弦小跑过去,轻轻地喘了几口气。 “多谢,多谢两位仙君大人。小女子初来乍到,对这里还不太熟悉……” 两位仙官也是好说话的。其中一个接着林竹弦的未尽之言,问她道:“可是要去给哪位仙官送东西,但不认识路么?” “正,正是……呃,小女子记得,上面吩咐说这些需要送给剑仙大人,可是……” 另一个仙官打断了她,奇怪地说道:“你确定你没有记错吗?你说的这个什么仙官……可从未听过这个职位啊。” 林竹弦看着更慌乱了,连着变换了好几声音调:“啊?啊……可是……嗯……不是剑仙大人么?难道……难道……呜……” 她别的语气词都含含糊糊的,唯有“剑仙”两字格外清晰,断不会叫人听岔了去。 最开始接话的那位仙官好声同她说道:“你别着急。我俩确实没听说过你说的这位仙官,想来应当是你听岔了。现在回去再问问,确认清楚了也不迟,不会怪罪于你的。” 林竹弦红着眼睛,糯糯说道:“这……好……好的。多谢二位仙君大人指点。” 待林竹弦小跑着远去了,这两个仙官感叹起来。 “最近新来的小厮似乎越来越多了。” “是啊,总能见着一两个慌慌张张的。” 林竹弦跑远后,又绕了一大圈往回,和陆展颜半道上碰着面了。 陆展颜已经是五体投地:“若是有修炼话本子的道法,你定然能终成大道。” 林竹弦捡起一颗灵丹塞进嘴里。 “我也这么觉得……刚才试了那两个仙官,很明显,剑仙一职已经不复存在。而且,就连你之前承担剑仙一事,他们也好像完全没有印象一样。” 陆展颜想了想,问道:“一般来说,如果前一个仙官的职位空缺了,会怎么样?” 林竹弦对这个熟悉得很:“这个简单,换另一个人上场。我入魔后,虽然没有再关注仙界的事情,但是听再后面入魔的人说,琴仙那个位置一直没有空缺过。修琴道的人那么多,从里面挑个厉害的顶上就是了。” 陆展颜突然觉得头皮发麻:“等下,就没有人觉得琴仙突然换了个人很奇怪吗?” “……实话和你说,我是琴仙那会儿的记忆已经不是很真切了。所以我还是琴仙的时候,有没有对换人感到奇怪,我已经忘了。也可能我在的时候,恰好就没有换过人。” “……” 林竹弦看陆展颜还是一脸难以置信,便耐着心和他解释道:“早和你说了,仙界都是一群魂魄缺斤少两的人,就别期望能有多大反应了……不对啊,你刚入魔,不是应该你最记得这种感受吗?” “……” 陆展颜能说什么?他倒是想说自己才来这个世界将将一个月,可他说不出来啊! “总之,没人会在意这种事情的。倒不如想想,为什么你入魔了之后,剑仙这个职位就直接去掉了。按理来说,剑修也这么多,找个人顶上也不是不行。” 林竹弦自己说完后,舔了一下嘴唇上留下的饴糖,咂摸着咂摸着,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这段话有些前后倒置了。 她看了一眼刚才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陆展颜。 见对方眼中也是突然闪过一阵清明,就知道他们应该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因为会有人在意这件事。 ——如果剑仙换成了别人,会有人格外在意这件事情。 第23章 仙魔同道(二十) 夏昭雪现在不在琴台高阁那里。 陆展颜习惯性地往那处高台去,却没听见熟悉的声音,没看见熟悉的人。他才反应过来,之前几次去找夏昭雪,都是跟着琴声到了这个地方,倒叫他忘了没有谁是一整天都在外面待着的。 “诶,不在?哦,那应该是在他的仙府里吧。” 说着,陆展颜就下了高台。 林竹弦在上面环顾了一圈。这里是琴仙住的地方,按理来说,她也在这里住过千年的时间,但是却一点点印象都没有。 她只道是过去得实在太久了,便不再多想,转身也下了台阶。 琴仙真正住的地方其实就在这处高台附近,走几步就到了。 陆展颜想也不想,径直上去准备敲门。林竹弦在他身后眼疾手快地拦下了他。 “等下!你也太直接了!一般仙府门上都有设下禁制,触碰禁制的动静可是很大的……” 换言之,就算陆展颜根本不怕什么空间禁制,也要考虑一下触碰禁制而引来某些别的东西的可能性。 陆展颜悻悻地收回手。 他总共就没去过这仙界的几个地方。他自己是很少有设下禁制的习惯,原本剑仙的仙府那里,其实就没有。除了他要修炼剑术剑法的时候,怕影响太大,会提前划出空间屏障外,惯常都是不需要额外的禁制来屏退不速之客。 而琴仙的仙府……说实话,他现在还没去过,到这个世界以来,一直都是在那高台上和夏昭雪见面的。之前从下界回来那会儿,本说可能有机会再去,谁知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至于别的,除了天帝的宫殿,其他地方陆展颜是根本没去过。 且不说这个了。 既然以他们现在的身份不适合闹出太大动静,那现在该怎么办? 陆展颜两手摊开,说道:“总不能硬等吧。” “这个……” 林竹弦也没有做过这种潜伏的事情,一时拿不出主意。 正待两人纠结的时候,府邸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夏昭雪早就听到了门外有响动。 他这处府邸有些偏僻,但更重要的是,府邸的主人修为低下,人微言轻,因此极少有别的仙官或者小厮来往此处。 那会不会是那天的那个人? 夏昭雪快步走去打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自己意想之中的人,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子。 他先是看了那位女子一眼,然后才对着那个他想了很久的人说:“怎么在外面站着不进来?” 说完,他才想起来仙界里约定俗成的仙府禁制,又说道:“哦,我这里没有设下什么禁制,你往后过来的话,可以直接进来。” 直到那人说了声自己知道了,夏昭雪才问起另一位陌生的女子。 “这位是?” “啊……这是听了我说的之后,也慕名想来听琴的。” 夏昭雪又看了一下那位青衣的女子。明明有更多的人来听琴,对琴师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就是生出一些烦闷。 但看那眉间朱砂的青年一脸紧张的样子,他最终还是说道:“原来是这样,那就请一起进来吧。” 那个青年立马换上一副欣喜的样子,两三步来到他身旁。 夏昭雪心里的最后一点烦闷也被抛之脑后,随后,他听见身旁的青年问起,怎么仙府的门上不弄一个禁制。 “本是有禁制的,但我这小小一介琴仙,若非是有必要的通传,寻常也不会有人过来。你前些时候说之后还会来,但那时你去得匆忙,却是忘了禁制这一回事。我寻思,也就只有你会来这里,于是前几天干脆把禁制去了。” 林竹弦在门外的时候就很想翻白眼了。 得亏她先前还在那里担心陆展颜情路不顺,谁知是个郎情妾意的关系。 你可瞧瞧琴仙这话说得。 虽然她心里已有准备,夏公子应该已经把她,或者说那一段时间的事情都给忘了,但是琴仙那话说得就好像本来不希望她进去似的。 不过,心里唾弃归唾弃,林竹弦可没忘记要做的事情。 陆展颜在前面拉着夏昭雪,她就在后面运转起识魂之眼。 识魂之眼一开,眼前复杂的颜色仿佛一瞬间被屏蔽,只留下物的轮廓线以及人的灵魂幽光。 这个气息浑厚,通透晶莹,有数道裂痕的是陆展颜的。林竹弦在很早的时候就看过。他的过去很遥远,未来也是远超一般意义上的遥不可及,令林竹弦印象极为深刻。 而夏昭雪的…… 林竹弦这才敢确信,陆展颜没有在骗自己。 这不仅仅是纯洁明亮那样简单,而是爆发着极其强烈的光芒。林竹弦入魔后学会识魂之眼这么久了,绝对只在刚出世的婴孩身上才看过这样强烈的光芒。婴儿没有过去,亦不受过去的影响,所以他们的那团灵魂火苗需要替他们看一眼未来的无数种道路。 而随着年龄增大,过去已定,未来也逐渐收缩成屈指可数的几条分岔,因此灵魂会产生属于自己的独特变化,但绝无可能再次爆发出婴孩那样的光。 盯着那样的光其实会比较耗费识魂之眼,但林竹弦实在是难以置信,她还想观察出更多。 把关注点放在其他方面后,林竹弦果然又发现了别的不同寻常。 除了上述之外,这个灵魂却又透出与强烈光芒极不相符的稀薄。这和别的仙官魂魄残缺还不是同一个感觉。 别的仙官说是魂魄残缺吧,只是说能很明显地看到,三魂七魄的形状都是不自然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挖去了一部分。但是留下的部分还是符合一个活了几百上千年的仙界之人的样子——浓郁又黯淡。 但是眼前这个灵魂,淡薄得像几片被撕碎的云絮,仿佛被风轻轻一吹就能吹走。 这样的灵魂究竟是怎么发出那种强烈刺眼的光的? 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林竹弦收回了识魂之眼。 虽然在灵魂的层面上,她观察了很久,但真实不过也只是过去了几秒钟而已。 陆展颜在前面问夏昭雪关于仙府禁制的事情,他一边看着温柔的青年微笑着回答,一边用余光去看跟在他们后面的林竹弦。 看见林竹弦用力闭了一下双眼,又冲自己点了点头,他就知道,林竹弦看到的画面和他之前看到的是一模一样。 早就说了,早就说了。 非是不信我。 最后的结果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模一样? “……只有你会来这里,于是前几天干脆把禁制去了。你……” 夏昭雪一边说着,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风铃吹动的声音。他往旁边望去,只见那双眼里一闪而过的促狭,察觉到他看过去后,立时露出讨巧的笑来。 风铃清脆作响,让夏昭雪一时之间也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 嘴唇动了一下,最后又把之前说过的话捡来修改一下,重复了一遍:“你往后可以多过来,到了直接进来就是。” 他领着眉间朱砂的青年以及跟着的女子穿过正厅,说是要先去里面取琴。 那女子却突然说自己在外面等着就可以了。 夏昭雪虽不知道这个女子要做什么,但此举正中他下怀,于是便任由她在外面等着了。 绕进里间,里面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夏昭雪虽然和其他仙官没有更多的往来,没有去过别的仙府,但仙界各处都规制整洁,整齐如一,想来每个仙官的府邸布局应是大差不差。 最大的不同或许就是里面摆放的具体物什了,至少总得有些和自己的职位相匹配的物件吧。比如夏昭雪的房间里放的就是些快要被自己翻烂的琴谱,中间还有一些小的山石花草,以及很少一部分的别的杂书。角落还有些落了灰的柜子,里面大概也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青年立在他的置物架前,似是在观察,眼神中却更像是怀念。 夏昭雪耳边的清脆风铃声也渐渐隐去,随之浮出来的是笙箫寂寥的声音。 他虽然冠名琴仙,但是肯定不会只识七弦琴这一种乐声。这笙箫之音极具格调,若是放在平常,他定是要认真研究一下曲谱的。但是现在,却是无心去听了。 夏昭雪走过去,试图将他从那股奇怪的氛围中拉出来。 “对了,你上次走得匆忙,还没有问该如何称呼。” “……” 陆展颜才知道自己心中一直在隐秘地期待某种记忆的启封。 会不会过了这么几天,他就想起来了呢? 然而那点隐秘的期待终究还是落空了。 “外面的那位姑娘叫林竹弦,是我一个识音律的朋友……” “……?” “我是陆展颜……诶?昭雪!” 陆展颜才说完,只见夏昭雪突然身子一歪,差点倒在古架上。 他马上扔开自己的那点别扭,冲上前去扶着。 夏昭雪掌心按着头,像是脑袋里要炸开似的,神情十分痛苦,以至于连支撑着站着的力气也没有。 陆展颜慢慢扶着他坐到地上。 “昭雪……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夏昭雪摇摇头,勉勉强强地说道:“没事……上次,被送回来后,这几天断断续续的,就会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了。” 然而这次却是一反往常,头痛的感觉迟迟没有散去,反而化开成一阵阵灼热的钝痛。 陆展颜看他表情就知道,心里越发担忧。 夏昭雪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终是撑不住,将头靠在陆展颜的肩上。 昏过去前,他拼着最后一点清明,在陆展颜耳边说:“原来,我叫这个名字……你说……真好听……” 第24章 仙魔同道(二一) 陆展颜双手并用,把夏昭雪抱到床上。 昏睡过去的人表情看上去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陆展颜半边身子坐在床的边缘,两只手一上一下合住夏昭雪冰冷的左手。 他盯着熟睡中的人的脸,似乎看了很久,然后才松开手离开了里间。 林竹弦仍是在外面等着,见只有陆展颜一个人出来,不免感到奇怪。 陆展颜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与她简单一说,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陆展颜本以为林竹弦沉默,是因为她在思考覆盖整个仙界的记忆缺失的事情,没想到她却是在纠结一个细枝末节的事情。 “陆公子,你……就这么确定琴仙的名字是夏昭雪吗?” “不然他还能是谁?” 陆展颜回忆了一下,要是他没记错的话,临安城里林竹弦第一次见到他们两个的时候就已经互相交换过名字了。 陆展颜的态度过于斩钉截铁,弄得林竹弦都不太敢相信自己了。 “可能我离开仙界太久了也说不定……我记得,仙界里互相是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的。陆公子,你可再回想一下,你还是剑仙的时候可曾有人直接喊过你的尘世俗名?” 陆展颜脑海里一下子蹦出好几句带有自己名字的话语来。 比如他大中午叫自己起床的时候,比如他叫住自己说该要落地的时候,比如他让自己不要再来烦他的时候…… 好像都是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啊…… 除此之外的话,似乎听到的全都是像“剑仙大人”这样的称呼。 “可是,就算是只喊职位称呼,那些难道不是为了表示礼貌才……” “不是,”林竹弦摇摇头,“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其他仙官的名字吧。” 又是一个陆展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他心想,自己确实不知道别的仙官的名字,但那是因为自己才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机会去认识。 林竹弦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了。 她接着说道:“临安城我与你们初见时,琴仙说的那个名字也可能只是随便编造的一个。那个名字不可以直接取信。” 但是林竹弦转念想了想,陆展颜当时说的就是自己的尘世之名。莫不是就因此以为其他仙官都和他一样直接? 接着,她就听到陆展颜语出惊人:“其实我也不叫陆展颜这个名字。” 林竹弦猛的抬起头来。 不是这个名字,还能忍了这么久她这样称呼? “你……” 林竹弦面上的表情实在太过有趣,陆展颜到底不擅长去欺骗别人,光是看到她这个表情就已经憋不住了。 “噗,你竟然还真的信了。” 林竹弦感觉自己脑中有一根弦断开了:“你!哎,算了,我去里面看看他是个什么情况。” 陆展颜一脸笑嘻嘻地看着林竹弦进去,然后嘴角慢慢掉下来。 你竟然还真的信了。 ——这句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见到这个世界的琴仙的第一眼,陆展颜就无比确信这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自己喊他夏昭雪,他应了;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他也回答了。这不就已经确认了吗?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话而动摇呢? 就算,就算这个世界的夏昭雪变得有些奇怪,性格不完全像原本世界里的那个夏昭雪……那也没有人保证过,三千小世界里所有的夏昭雪都要完全一样啊。 就好比他自己。那些找他攀谈的仙官,不也曾说过,剑仙一向高冷,不近人情么? 如果这个人不是夏昭雪,那自己又要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找到哪里去呢? 林竹弦在里间,用神识扫了一遍床上躺着的人。 她不擅长医术,看不出什么很深层的东西。但是,确实和陆展颜所想的一样,琴仙的回忆被人为封锁。而现在,因为接触到了记忆的关键碎片,那些封印有所松动,由此带来精神与身体上的法术反噬。 能够覆盖整个仙界的记忆消失的法术,很明显只有天帝才能够做到。 处在天帝这样级别的强**力下,竟然能够仅凭记忆关键碎片而触动封印,足见这些记忆本身的力量之稳固强悍。 看来,琴仙也并不是对陆公子毫无所动。想到临安城初见时这两人之间的奇妙氛围,再联系到现在能够冲破强大封印的回忆,林竹弦对友人的未来充满信心。 话虽如此,但是这位夏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林竹弦眯着眼睛,沉思般看着琴仙这个名号的现任拥有者。 说夏公子是仙界之人吧,他的的确确完美符合魔界对仙界的定义——魂魄缺失。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夏公子又全然不似一个仙官。首先,他修为实在是太低了。虽说琴之一道并非主宰生死之道,不喜杀伐,不沾血戾,与那些修行刀枪剑戟诸般兵器的不可相比,但是能入主仙界者,怎么也不可能修为低得像个凡间普普通通的修真者那样。 其次,虽然仙界之人本身可能觉得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但是对于魔界之人而言,仙,都是一些冷血无情的家伙。倒也不是说他们怎么嗜杀成性,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情感淡泊。 很简单的道理,主管人之感情与意志的三魂七魄都不是完整的,怎么可能会像凡人和魔界之人那样情感丰富呢? 从这个标准来说,夏公子的情感是不是有点太…… 难道说他也要跟着剑仙入魔了吗? 可是这魂魄的状态看着也不像啊。 林竹弦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作为魔界里的一介前辈,帮一帮新入魔的后生找到自己的入魔契机,却没想到疑点变得越来越多。 她隐约生出一种预感,琴剑和鸣时,天地也要为之倾塌。 陆展颜自房间门口进来,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问起林竹弦的看法。 林竹弦却表示,自己没什么看法。她只将自己和陆展颜这两次的发现归类串联起来。 魂魄残缺,为仙界所属。记忆封存,是天帝所为。 然而情思至深,牵动记忆的枷锁,恐怕又是补回三魂七魄,重回凡间魔界的征兆。 这却是一个圈了。正因他在陆展颜身上挂念很多,所以一旦剑仙之位发生变动,就会引起他“不必要的”关注。仙界不需要这些多余的关心,所以天帝施法,将剑仙有关的事物一并从仙界和仙官的脑海中清除,还特意删除了琴仙关于下界调查任务的前后记忆。 但又是因为挂念过重,虽然设下了一道道的封锁,但碰上了关键词句也是极易松动。 “另外,琴仙他魂魄稀薄,又能明亮宛如新生。这个确实是前所未见,我可能再去找些魔界前辈问问。” 陆展颜像是没听到后半句话似的:“他不是无名无姓的琴仙,他真的就叫夏昭雪。” 要比倔强,林竹弦也不会轻易言败:“我知道你对他的执着。我也并不是说那个名字就一定是他瞎编乱造的。但是,仙界历来的规矩确实是从不互通姓名,陆公子不可被一时蒙蔽。” 当然,林竹弦所说的“执着”并非真相,但并不妨碍陆展颜心中一惊,他一瞬间还以为林竹弦看出什么秘密出来了。 陆展颜组织了一下语言,将自己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遇见夏昭雪的事情大致同林竹弦说了一番,除了世界禁制让他说不出的内容外,他也隐去了那日高台上的冷漠与酸涩。 但剩下的内容也足以让林竹弦明白他对于名字的坚持。 就算仙界的其他人互相不知道也不关心,但他和夏昭雪,不论在哪里,不论是什么情况,天生就是互相知晓的。 林竹弦知道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因此虽然是个闻所未闻的情况,但她依然将其纳入了考量范围里。 然而情况的费解程度并不是多加一个前提就能解决的。 “你俩到底是什么仙界奇葩,简直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林竹弦随口一句似抱怨又似感叹的话,却隐隐接近无法言说的真实。 “或许是吧。” 陆展颜只能模模糊糊地回应。 林竹弦留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于是她便提议说先花几天时间,返回下界去向魔界的一些前辈请教。 陆展颜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说自己要留下来。 林竹弦心中呵呵一声冷笑,她就知道这人现在心里头装不下别的东西。 “确实也不能就这样放着夏公子不管。那我们约定一个时间,到时候碰面。” “好,”陆展颜分出剑气,在仙府四周设下禁制,然后对林竹弦继续说道,“走,我先将你送出仙界的清气乱流。” 用来时的方法离开仙界屏障后,陆展颜四下看了看,选定了一处最高的立于山头的巨树。 随后,他举起剑往那处山体就是一劈。 咔啦几声,先是几块碎石从山上滑落下来。紧接着轰隆隆一阵巨响,山间飞扬起漫天的尘沙,从中隐约可见岩石迅速往下崩裂开来。被分离出来的那一块山岩带着巨树往外倾斜,直到岩石的崩裂停止,那倾斜的趋势也立马停住,似是底下卡在了一个正正好的地方。 如此一来,连绵的群山间立刻有了一处独特的山形。 陆展颜做好这一切后,转向一旁已经骑上黑金蟒蛇的林竹弦,问道:“你估计会需要多长时间?” 林竹弦沉吟一会儿,说:“约摸半个月。” “好,那便十五日后的正午时分,我在此等候。”陆展颜负剑于身后,朝林竹弦弯腰抱拳,“林姑娘多番相助,已经是陆某难以偿还的恩情。还请务必一路小心,万事以自己为先。” 林竹弦侧坐于巨蟒身上,回了一礼:“已经到这一步了,陆公子也不用多言。就当是请我看一出情深似海的话本子吧。” 在陆展颜的一脸茫然中,她飞回下界。 第25章 仙魔同道(二二) 陆展颜回到仙界。 推门进去时,夏昭雪已经醒了,坐在床边正低着头。 先前为了让他躺得安稳,陆展颜摘了他的发冠。此刻他仍是披头散发的样子,仙界那经年不变的昏日穿透窗户,却只显得夏昭雪整个人像被笼罩阴影中一样。 似乎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夏昭雪慢慢抬起头,确认了来人是陆展颜后,才从床边站起来。 “我还以为……” 后面的话被陆展颜压了下去。 陆展颜一路上想东想西,怎么也绕不过林竹弦说的那个震撼人心的“情深似海”。陆展颜又不是三岁稚童,当然不会真的以为林竹弦在说凡间话本的事情。但是再往深的却是不愿去想了。 打开门后,陆展颜本来还有些踌躇,可看见夏昭雪扶着床架子站起来,他又马上将方才的一切先放在了一边。 他快步走过去,把夏昭雪又按回床上。 “你刚还昏迷着,先别起来。” 夏昭雪从善如流地坐回去,抓住陆展颜要从他肩膀上放下去的手,把他刚才的话说完:“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陆展颜触电一样,猛一缩手。 夏昭雪的指尖划过对方掌心。他困于脑中闷痛已有几日,身体一直不大精神,自然是抓不住剑修要离开的手的。 于是,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中,虚虚握着空气。片刻后垂下来,放回腿上。 陆展颜一时间身体像被固定住了一样。有许多的声音让他去做或者不要去做某个动作,导致他瞻前顾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夏昭雪苦笑一下:“不好意思,你们原是来听琴的,我倒是让你们扫兴了。” 陆展颜被这话刺了一下,忙跟着他坐到床边挨着他:“没有这回事!那位林姑娘……正好也有些事,先回去了。再说了,要听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但若是让你负担过重就是得不偿失了。” 他本来以为整个仙界只是失去了曾经存在过剑仙的共同记忆,却没想到夏昭雪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这不禁让陆展颜心中涌起一阵寒意,究竟是要把一个人的记忆清除到什么程度,才会让这个人连自己的姓名都忘掉了? 大概是因为炼体的修行,剑修身上的体温天生就高一些,不知不觉间夏昭雪将头轻轻靠在陆展颜的肩膀上。 陆展颜不知是什么原因,刚才碰了下手就吓得差点倒退三步,现在却没有任何抗拒。 他只觉得现在的夏昭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脆弱,不管是灵魂还是记忆,都细碎如沙,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听见夏昭雪说:“你的意思是,你不管什么时候都会过来听我弹琴吗?” “……嗯。” 陆展颜嗯完声,才迷茫地开始思考,自己刚才说的话里是真的有这个意思吗。 夏昭雪醒得其实比陆展颜想的要早一些。 但他一直在里面待着,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出不去。 才刚走到门口,他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强势的修为压制。夏昭雪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那一道禁制不会真的对他造成伤害,听着有七分的委屈三分的期待。 夏昭雪便伸手试了一下,冰冰凉凉的剑气化形给他送来一则琴音似的消息,大意就是因为怕出什么意外,让夏昭雪先在自己房间里别出去。 现在,那道坚固的护栏被撤去了。 有另一道禁制被设下。 陆展颜试探着说道:“话且说回来,你是忘记自己的名字了吗?” 夏昭雪感受着贴身的温暖,点点头:“天帝陛下只说我是汇报什么任务的时候晕过去了,旁的没有细说。” 陆展颜突然看上去有些紧张,问道:“你可还有些隐约的印象?” 夏昭雪的脑海中一片滞塞,对于什么任务什么汇报完全是一点记忆也没有。 见夏昭雪摇了摇头,说自己对那些事情毫无印象,陆展颜先是松了一口气,后又发起愁来。如果夏昭雪因为他人的法术而不记得某些事情了,这还能算是他知晓两个世界的秘密吗? 身旁人这纷扰的思绪,亦是传到了夏昭雪的耳朵里。但他毕竟只能听个大概,于是以为陆展颜在担忧自己的记忆到底丢失了哪一部分。 夏昭雪又努力在干涸的记忆里搜寻,但找来找去也只有那一个片段。 “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在弹琴。嗯……好像就是那天你听着声音找到的那个高台那里。我在弹……什么曲子呢?” 眼看着夏昭雪又要皱起眉来,陆展颜忙说道:“细节之处,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自己了。你在弹琴,然后呢?” “但我总觉得那首琴曲……好像很重要……” “……” “然后……”夏昭雪两手抱着头,强迫自己挖掘回忆,“我身后有谁在说话。在说……呃!” 好像铲子挑动了紧绷的线,一阵刺痛顺着神经迅速窜至整个脑袋,他不得不再次停下。 “夏昭雪!” 陆展颜责怪着自己为什么非要询问他忘记了的事情。双手又覆盖上夏昭雪的手背,传送了一些气过去。 “你不可以再想了,先躺下来。”陆展颜展现出剑修极为强硬的一面,语气里满是不容违抗的坚持。 说完他才懊恼起来这下意识的习惯。 幸好夏昭雪对此似乎并没有在意。他像个极其听话的病人那样,顺着陆展颜压在他肩膀上的力道,就躺回去了。嘴上还不忘气若游丝地说道:“我身上好冷……” “……” 夏昭雪又加了一把柴火:“要是有时间的话,你可以上来和我一起吗?” 陆展颜像以往那样取下自己的头冠,脱去外衣。 里间的陈设让他有种久远的熟悉感,但四周白玉镶金的墙壁又徒增了些许的不自在。 陆展颜感觉自己可能有点疑神疑鬼的。他再次确认了自己再这个府邸周围设下的空间法术,想了想,又加强了几分。 弄完这一切,他才反应过来,这里也不是他住的地方,这样在府邸主人眼皮子底下施展法术,实在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那什么……我,我怕会有人进来……” “嗯,我知道。”夏昭雪全然不在意这些,相比之下,他更关心别的一些事情,“说起来,你之后没有别的事情吗?” 陆展颜掀开被褥,钻了进去。 “嗯,暂时没有别的事情。你这又是失忆又是头疼的,总不能扔下你不管。” 这话说的是真。且不说飞升的要事,他决不会把魂魄稀薄并且记忆缺失的夏昭雪扔在这个三观倒转的地方,更何况是在那天帝的手底下。 夏昭雪得了一个人形的暖炉,自是心满意足。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琴师,需要接收世间各种各样的声音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成就自己的琴音。而在这一片白金色的云上仙界,他唯一听到过的就是陆展颜一言一行中的弦外之音。 恰如此时,暖阳一样的弦音流淌在他的耳边。 夏昭雪舒服地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别样的温暖,脑海中也如同春雪化冻一般,一些思绪不再停滞。 他若有所思地低声念起自己的名字。 陆展颜刚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找到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就听见夏昭雪在念叨着他自己的名字。 他稍稍抬起头来,看着夏昭雪:“你是……还在怀疑这个名字吗?” 一个人怀疑自己的本名,这说来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偏偏让夏昭雪碰上了。 陆展颜很难想象在忘记自己名字的那几天,夏昭雪是怎样度过的。会不会像自己刚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时的那几天一样,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仿佛天地皆是过客。 陆展颜想让夏昭雪有一个锚点,但让一个失忆的人去相信别人所说的一切似乎有些困难。更别提自己对于现在的夏昭雪来说,只是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而已。 但他忘了,夏昭雪对陆展颜一向都是很温柔的。 夏昭雪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不偏颇地讲,陆展颜的剑眉星目配上他难以掩盖的巅峰强者的气势,只会让初见之人觉得他眼神中满是侵略。按理来说,夏昭雪也只见过他两次,应当也是差不多的感受。可真正被这双眼睛看着时,却全然没有那些念头。 夏昭雪说道:“没有怀疑。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在我身后的那个人,说的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陆展颜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回忆中的场景。 弹琴的高台…… 背后的人在说“夏昭雪”这三个字…… 这个画面越想越熟悉。 夏昭雪继续道:“而且那个念我名字的声音,也很熟悉。” “……” “好像就是你……” 真正从夏昭雪的嘴里听到这确定的话语,陆展颜不知为何鼻子一酸。他掩饰似的连忙低头,装作在研究被子上的花纹。 夏昭雪一只手抚上眼前的人的脸颊。 “对不起,展颜……我是不是把你忘了……” 陆展颜在被子里扭动一下身体,把自己送进一个因虚弱而带着凉意的怀里,就当作是对问话的回应了。 “对不起,以后不会再把你忘记了。” 骗人。 陆展颜心想——你连你自己都忘了。 无琐事如蝇,是得闲去处。 陆展颜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但是这里实在太过安逸,让人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 第26章 仙魔同道(二三) 再睁眼时,夏昭雪还没有醒来,但一条手臂搭在陆展颜身上锁着他,让他也没法起身。陆展颜也不会冒着把人弄醒的风险硬要起床,于是他稍微换了一个姿势,背对着夏昭雪,继续心安理得地躺着了。 虽然躺在床上隔着帘子,但仍然能见着外面亘古不变的晴日。 那日头昏昏沉沉的,房间里又安静如许,恍惚让陆展颜觉得这里就是他和夏昭雪的一方小天地。凭借他设下的禁制,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进来。 就这样没有其他人的打扰,也不用管外面是风光晴好还是山崩石裂,他和夏昭雪可以永远待在这里。一直到最后,要么修真者吸收天地精华而成的长久寿命到了尽头,要么世界尽毁,山海不复存在。 陆展颜想着想着,大脑就开始放空。 这样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中流转得十分顺畅,只因这种感觉并非他第一次有。以陆展颜的时间来计算,不过一两个月前,他过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日子。天地自然的屏障阻挡的不仅是凡人的目光,就连叫得出名号的当世大能也很难涉足一二。在广阔的无人之境里,只有他和夏昭雪这两个绝世天才穿梭其中。 想到这里,陆展颜在心中深呼吸一口气,一只手摸索着盖在夏昭雪那条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上。 一切都很简单。 关于仙界的异常,很明显天帝脱不了干系,甚至这些可能就是他亲手做下的。不论如何,之后的某一天,定是要和天帝碰上的。 至于两个世界的秘密,若是中途能够找到方法传达,那自然是好的。若是实在不行,至少他已经知道天帝可以无视世界禁制,那想办法让天帝再说出来就可以了。 最后也是最简单的一步,完成后,自己的一切就可以恢复原样。只需要现在握着的这只手,随便找个什么尖锐物品往自己的心脏扎一下…… 可能会很痛吧。 虽然自己已经很难再有痛的感觉,但不久前破天界求飞升时,天道在他身上留下的感觉仍像是昨日才发生的那样历历在目。却不知道这只手刺穿心脏的时候,是不是会更痛一些。 但是,只要过了这一步,自己就可以见到…… 忽然,陆展颜感觉自己腰上一紧。 他一时反应不及,自背后贴上来另一个人的温度。 身后响起的声音却不像那只手一样强硬。 “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陆展颜一只手还放在夏昭雪的手臂上,他就着这个姿势,象征性地往后转头,嘴上问道:“嗯……我把你吵醒了吗?” 从夏昭雪的视角,就只能看见他不到一半的侧脸。 陆展颜只觉得腰上的那只手把他困得更紧了些,身后的声音倏忽靠近。 “我听到你在喊我,所以我醒了。” 那声音好像只是在平平常常地叙述一件事,陆展颜却突然有一种被人看到心底的彻骨凉意。他用力撇开腰上的那只手,从床上坐起来,掩饰似的说道:“既然你也醒了,那就起来吧。” 收拾好后,夏昭雪又是那副面色虚弱但难掩骨子里的风流倜傥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来方才那句似有深意的话是他说的。 陆展颜心里莫名地发怵,老早就跑到外面去了。 夏昭雪感觉自己的身子骨还不是很利索,但精神上有种吃饱喝足的满足感。他慢条斯理地打理好自己的头发,戴上发冠,系好腰带,又是一副风雅琴师的样子。 环顾四周,七弦琴摆在最显眼的桌上,夏昭雪看着它,心中已是流淌过几章新曲。 他抱起琴来,走出里间,却没有找到陆展颜的身影。 到了外面,还是不在。 夏昭雪不急不忙地往高台那里去,还未到时,已经能远远听见剑破长空的声音。 陆展颜在琴台下方的水边练剑,虽然基础,但仍是用了十分的认真,一招一式皆带剑风。以夏昭雪的眼来看,这一套剑招已经被他练至出神入化,现在练这个,纯粹只是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罢了。 也不知水边舞剑的那人有没有察觉到夏昭雪的到来,总之,在夏昭雪走近的这一段路上,他一直都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夏昭雪笑一笑,径直上了高高的琴台。 他自知修为低弱,但琴仙府邸一向来往萧条,导致他也没有个参照对象。直到他触碰到冰凉的空间屏障,才有了切实的差距对比。 那个说是循着自己的琴音找过来的明艳青年,其实强得可怕。 这样的强者一般都擅长掩藏心思,不苟言笑,不然夏昭雪也不会在仙界这么久了,却听不到一点人之性情中的弦音。可修为这样高深的青年,竟然能让他听出来百般变化的乐章。 究竟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还是所有人都能听到? 这样的弦外之音让夏昭雪有了久违的自创琴曲的冲动,连带着自己那破陋的修为容器也似乎开始慢慢积累新的气。 种种变化甚至让夏昭雪有一种错觉,等到那个许久未进新水的容器再次盈满之时,自己也将同这个青年一样,拥抱登临绝顶的法力。 所以,这种声音,当然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最好啊。 陆展颜自然注意到了夏昭雪过来。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也没停下练剑的动作。 不多时,七弦琴的声音自上方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色让陆展颜分神去听了一会儿。 然而那个声音断断续续的,时不时还要被琴的主人打回去修改某个调,弄得他这个听众差点都忘了自己手里的剑要怎么出出去,节奏乱得一塌糊涂。 不过虽然只是琴曲的初稿,完成不成样子,但陆展颜还是从一些片段中听出熟悉的味,引得他在心里预测起夏昭雪下一指要拨动哪一根琴弦。 下一个调当是变宫化羽。 诶,竟然不是吗? 就在陆展颜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时,夏昭雪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头把那一指改成了陆展颜猜测的那样。 如此这般几次后,陆展颜也不再抱着猜测的心去听了。这就是他熟悉的众多琴曲中的一首。名字他是向来记不住的,因为夏昭雪总喜欢取一些偏门到邪门的曲名,一度让陆展颜怀疑这人是故意针对他的。 他是用剑招来记住每一曲的特点的。 譬如这一首…… 陆展颜收了正演练着的基础的剑招。 再出手时,气势已是大变。随着剑尖被挑起,琴台下的水池似乎也被唤醒,像是回应征召,蓄势待发地要腾空而起。 陆展颜左手两指相并,擦过剑身,自他身后飞出三道精纯剑气,在水面上头尾相接地旋转,最后竟是生生卷起一道巨大的水龙。 在三道剑气的拘束与牵引下,这条水龙攀升至高空。 再看水池边上,却已经没有任何人影了。 剑之实体先至,剑主如影随形。 陆展颜乘风而起,追及到龙头之上,一个回身,手腕轻轻翻转,却已是带了万千颗细碎冰晶。剑势随即变化,坠落成数点寒星,直直迎向翻涌的水龙。 剑尖与龙头接触的一刹那,那一点凛冽寒芒以锐不可当之势生生止住狂涌的水,又在眨眼间将这一卷活水凝冻成高耸的冰柱。 陆展颜足尖轻点在冰柱上,借力翻飞。无声回落到高台边上时,那冰柱竟像是不堪重负一样发出破裂的咔咔的声音,旋即碎散成漫天的冰晶。 夏昭雪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把他风雅的亭台水榭弄成了一地稀碎的冰渣子。 就连陆展颜款步朝他走来,他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方才高台下方舞剑的动静那么大,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只是夏昭雪一心放在自己的灵感上,除了看到那人挺拔的身姿在半空中弯成弧月的形状,旁的都没怎么在意了。 陆展颜这剑招一变,倒是把夏昭雪灵感中的堵塞清理了个七七八八,后面的曲子谱起来便如行云流水。 作完后自然还在再从头试上一试。 陆展颜见他欲要再起音律,便如往常那样挪坐到夏昭雪的身旁。 夏昭雪偏过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你……” 陆展颜“嗯?”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看夏昭雪,似是在询问他怎么不往下说了。 夏昭雪本想说“你坐这儿碍着我弹琴了”,看见陆展颜抬头望向他一脸不解的无辜样子,突然就噤声了。 算了,自己注意些收着点动作吧。 “……没什么。” 夏昭雪低下头来,让心境平稳一些后,引动弦音。 真正开始弹奏起来后,他的整个心神就沉浸到其中,琴音带着他离开了寡淡无味的仙界,但仍然不知要去往何方。 忽然,一颗冰晶落在琴音的阵中,却没有阻断那道向外扩散的波纹,反而瞬间化成水,与那弥漫的音波融为一体。 水善知最微小的不平,一意孤行地从高往低处去。 那些踟蹰不前的琴音便有了去处。 水汇成溪,百川并江,古今明月照此景。 琴音终了。 夏昭雪手还按在琴弦上。突然没了琴音掩盖,他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咚咚声,震得他耳膜简直要鼓胀起来。 又是滴水的声音。 夏昭雪脑中一个激灵,仿佛被惊醒一般,猛一抬头才发现琴台的四角边缘点点滴滴地落着雨。原来是陆展颜刚才劈开的冰柱中,还有不少冰晶掉在了高台的顶上,在琴声的催动下,那些凝练出来的冰晶融化成水,要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陆展颜就盘腿坐在夏昭雪旁边,归鞘的剑竖在他自己前方,右手撑着剑,下巴又搁在右手上,整个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上去丝毫不知道夏昭雪刚才看到了什么。 他见夏昭雪回过神了,又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于是问道:“你刚才弹的这个,叫什么名字?” 夏昭雪仍有些情绪沉浸在方才的所见所闻里,几下呼吸之后才将曲名定夺下来。 “……就叫《月涌江流》吧。” 陆展颜抬头看看仙界永久的昏日。 高台下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水池。 “……” 夏昭雪在取名这一块儿,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随意啊。 第27章 仙魔同道(二四) 陆展颜没有读心术,自然不知道夏昭雪是经过了一番怎样的思绪飘旅,才最终想出的这个名字。反正他自己肯定是不会给自己刚才舞的那一手剑招取这个名字。 什么月啊江啊的。 这也太诡异了! 不过说到底,陆展颜就是没有这个习惯而已。 连他自己的佩剑都没有名字,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夏昭雪听着屋檐滴答的水声,只觉得此情此景似雾里看花,像是前些年的旧识。 见陆展颜那个样子,竟然也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可他自己确信这是他有所感悟后而兴发出的一首新曲。 总不能这件事也忘了吧? 自己到底是忘了多少事情? 夏昭雪屈起一只手指,轻点着一根弦,过了一会儿终于抬头问道:“我见你方才剑招中暗合琴音的波纹。展颜可是曾经听过这一曲?” 陆展颜突然哽住了。难道要他说夏昭雪这首自己慢慢打磨出来的琴曲,其实在另一个世界中早已存在吗? “呃……可能……我只是听得入了迷,手中的剑自然就跟着动了。” 夏昭雪静静地看着他,在陆展颜坚持不住快要移开眼睛的时候,他又转回头,指尖似是无意在琴弦上勾出方才剑招中的裂冰之音,听得陆展颜心里一阵忐忑。 “原来是这样,那你这修为可是十分了得了。”夏昭雪沉静地说着,“不仅于剑道一派臻至化境,就连琴道也是能迅速融会贯通。” 陆展颜看夏昭雪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可不敢认下这等夸赞,忙说这都是夏昭雪的琴弹得好的缘故。 对于陆展颜而言,这么说倒也没错。本来就是他随心所欲地出剑,然后夏昭雪的琴音从旁相助。他也不托大,当然知道这种情况下,其实是夏昭雪要付出更多的精力。 他却不知,自己情绪上的一紧一松,已是让夏昭雪想到了另一条路上去。 委实是发现竟然能有人与自己的琴音配合得如此相得益彰,此种淋漓尽致令人无限感慨。这样的体验很是难得,所以让人印象深刻。故而,夏昭雪在那一刻就意识到,这种心情这种体验不是第一次有了。 像是惯性一样,紧接着泛起来的是一股酸涩的猜疑。 曲子是夏昭雪自己弹的。自己是怎么拨弄出弦音的,夏昭雪心里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有陆展颜的剑气在前引路,这曲子定是不堪入耳。 而问话时,自己听到的那一声声带着内疚与欺瞒的弦外之音,更是将事实明明白白地甩在他面前。 那翩若惊鸿的剑影,又何尝不是在追逐着另一道风光呢? 思绪几经变化,夏昭雪面上始终是一派温温和和的样子。 他回道:“琴剑相合,岂能偏颇其一?展颜的剑法亦是精妙绝伦。若非如此,怎么得这一隅难得的雨落高台的景色来?” 陆展颜对此倒是颇为赞同:“相得益彰才见绝景。这里千年万载永恒不变的,也太过无聊了,连这点雨也要自己造出来。” 话里话外都是对这个地方嫌弃的意味。 夏昭雪笑了笑,顺着他的话说道:“说的也是。你是觉得这里很是无趣吗?” 陆展颜想也不想:“那当然是无趣得紧。” 话说一半才意识到,这话似有歧义。于是连忙又补充道:“啊,我是说这一整个仙界都很无聊,其他人都没什么意思,不是单说你……” “我知道。”夏昭雪悄悄挪过去,两手牵起陆展颜的右手轻轻合上,慢慢安抚着,“你是这个地方第一个愿意来听我弹琴的人。我自然是知道你的意思的。” 这个动作让陆展颜很是受用,刚才还提着警惕的人现在又回到了自己舒适的状态。 夏昭雪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最开始做这个动作的人对陆展颜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不想放眼前这个人离开。尤其在这人的名字牵扯了记忆,剑法引动了琴音后,他就更不想回到以前那个如同一潭死水的样子了。 那么,要让容易受惊的小鹿留下来,第一步总得先让他习惯才是。 自那之后,琴仙的府邸便时不时响起新的曲调,只不过这些或婉转或激昂的琴曲都被一道空间禁制给封锁在里面。 夏昭雪没提起过,陆展颜也不会去问。 后者有可能是真的忘了,但前者是知道的,那些琴曲本就是只弹给一个人听的,其他人听不听得到并无所谓。真要夏昭雪说,其他人听不到才是最好。 毕竟就连琴音中的某些不谐音也是他的特别准备。 尤其是当他宁愿自己忍受着错误的调子,也要坚持不改的时候,陆展颜的表情就会格外复杂。如果是在陆展颜练剑的时候,那么夏昭雪就会看到凌厉的剑尖像是遇到了一堵墙,无形中一滞。 而这又会让修为已至巅峰的陆展颜露出茫然的表情。 早就跨越人剑合一境界的他突然发现,手上这剑竟然不听他的使唤了! 用剑的人是一样的,剑是一样的,环境于他已无酷暑寒冬的区别,就算心里再不愿相信,那也只剩下最后一处不同了。 仙家不知时日,同样的情况大约出现了两三次后,陆展颜终于忍不住了。 他运完半套剑招后,收剑而立,然后踏着台阶上了高台。夏昭雪还在那儿摸索着后面的调子。 陆展颜安静地跪坐在他旁边,等一曲略带“错误”的新谱作成后,他才出声:“昭雪……” 夏昭雪似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嗯?你怎的上来了?” 陆展颜心说,自己再不上来,那倒霉的剑都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了。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嘴上可不能真这么说。毕竟是要让别人为自己做出些改变,陆展颜拿捏着语气说道:“也没什么,剑练完了,上来听听你新作的曲。” 夏昭雪顺着他的心意问道:“这样啊。那……展颜你觉着刚才的如何?” “我并不太懂琴……” “无妨的。要是一首琴曲只能弹给研究琴道的人听,未免也太孤独了些。” 话里话外倒是有点诉苦之意。 陆展颜不知想到了哪里去,有点想笑但又不好笑出声,只好憋着:“你是有对牛弹琴的志向的。是我妄议了。” 夏昭雪睨他一眼,这点揶揄不会听不出来。但要他说,如果一首曲本是因某景某物而作,哪怕是一只小蚂蚁,那这支曲子的首演单独奏给这只小蚂蚁听,也是应当的。只是个中考量,尚还不会让陆展颜知晓。 “妄议可远说不上,你在这儿是一言顶千金的重量。那……你觉得如何?” 陆展颜在心里嘟囔着,前面这句太过抬举他,弄得他也不好意思对夏昭雪的新曲指指点点。但是再不说的话,自己真的用不了剑啊! 陆展颜犹犹豫豫地说着,恨不得说一句话就找补上三句:“整体自然是韵律和谐如天成,我也道不出其中万分之一,只觉着听得悦耳。不过就是一点……我在下面练剑也没仔细听。就是方才触底点水的那一调……” 夏昭雪正是等着这一句,都不用翻找,便在琴上拨弄出陆展颜说的那一小段来。 听到那几个音,陆展颜如同脑中绷紧了一根弦,百般不是滋味。 夏昭雪余光见他眉头微蹙,便停了下来:“展颜说的是这一处吗?” 陆展颜“嗯”了一声,点点头。 夏昭雪端着一副思考推敲的样子:“这一段……在它之前是巨浪排空的势头,调高而昂扬。但正如海面潮起潮落,这一段曲调不可强行拉长,终是要回归大海的。后面你说到的这一调便是有此意味。” 夏昭雪论起琴理自然是有理有据的,陆展颜一个拿剑的说不过他,所以一般会直接上手。 “不对不对,你再弹一遍。” “……” 夏昭雪不解其意,但仍是循着他的意思弹奏起来。 到了某一处,陆展颜突然按住夏昭雪的手臂:“就是这里!” “……”夏昭雪倒回前几个调,就着手臂上突然增加的负重,又试了一遍音,“这里?” 陆展颜没再说话了,夏昭雪看他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的样子,估摸着他大概也是没有在听声音。与声音相比,琴弦与气的震动,还有手上的动作,反而是陆展颜更为熟悉的。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转移到琴师的衣袖口,空气的颤动已在眼前浮现出实质。 夏昭雪自手指间渡出一些气,让无形的波澜更加明显。 在他早已有所准备的那个点,衣袖如他所想被人轻轻拉动。 “嗯……这。你再试试别的调子吧。” 夏昭雪语气里携带一点笑,道了一声“好”,便依言弄起其他的调子。 衣袖又是这样被数次牵动。 陆展颜听得专心,未曾发觉两人的距离再要缩短一点,就是真的会打扰夏昭雪弄琴了。 不过,夏昭雪心中本就存着“正确”的调,问题只在于什么时候放它出来。 眼下他确实已经没有心思在琴上了,这全赖陆展颜那熟能生巧的一点点靠近。 如何熟练的,他不敢去想,如何巧妙倒只怕是感同身受。 终于听到耳朵熟悉的声动,就像残缺的月补上圆满,真是不枉自己一点一点帮忙纠正。 陆展颜大喜过望:“对了,就是这样!”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还拽着人家的袖子,好好一块布料都快被他扯变形了。 “嗯,也多亏你牵引丝线的手法又快又准。” 耳边又适时响起夏昭雪的调侃,弄得自己脸上一阵尴尬的红。 幸而夏昭雪不是那种逮着人不放的性子,说上这一句也就作罢了,往后是真心实意的赞同。 “这一调确实别有韵味,比起之前的蜻蜓点水更胜一筹。” 虽然曲调陡然低沉下去,会让人初次听来有些不知所以然,毕竟方才那个浪涌还搅得天昏地暗的,怎么突然间一切就都沉入了深深的水底里去。但连上后面的浪头再起之势后,则是恍然大悟。 如果不是从水底深处迸发出来的力量,怎么能再支撑得起第二波,也是最强的那一波巨浪呢? 当然,夏昭雪也不自卖自夸,这些画面均是他从陆展颜的剑招中看出来的,叫他自己凭空去想,定然是想不到这一层。 从这一点来说,自己方才的那句调侃也并不是全然的玩笑话。 自己身旁的人明明只是剑修,又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 甚是让人好奇,又让人不敢接近。 但夏昭雪此刻的嘴比他脑子更快。 陆展颜仿佛被这句问话一瞬间抽离出幻境,脸上还是迷茫愣怔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溢出怀念的神情。 第28章 仙魔同道(二五) 说是“想出来的”却也不太对。 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很难说自己的某个动作是想出来的。 彼时,陆展颜和夏昭雪在修真界只能算作中期的实力,徒有一个因修炼进展神速而得的天才虚名,实力在他们之上的能人不可计数。 这倒也不算什么事情。 修真界早就丧失了问鼎天道,得道飞升的志气,最野心勃勃的不过就是开宗立派,功名加身。这样的好处就是没有人再去挤那个万丈深渊之上的独木桥,其他路虽说也不是那么宽敞,但肯定不至于那般惊险,不需要大家再争个你死我活。 大多数实力高强者看实力低微之人,都是用看后生的眼光去看的,前提是后者别不识好歹就行。 至于坏处…… 如果已经习惯了这样温馨和谐的修真界,还真说不出来它有什么坏处。 但他们要做的事情是斩天道得飞升,是以有些机缘是不得不碰的,有些气运是不得不争的。 那一日,两人便是要与一位中后期的前辈争一争千年火狐的丹。 这类从妖兽身上凝练出来的仙品法宝一般都在深山老林里。时隔太久,陆展颜早就忘了是什么山,具体在何处,依稀只记得山势险峻,岩崖高耸。 密林中,两人且追且赶,勉强也能跟上那个中后期的前辈的步伐。这样一直跑下去当然也无不可,但是那人毕竟拿了火狐华丹是要吸收为己用的,早点摆脱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才是正经。 便和陆展颜猜的不错,那人被追得不耐烦了,终于停下来问他俩到底要干什么。 寻常,修真界里要是遇到这种共同看上同一件宝贝的情况,基本拼一拼法力的深厚程度就可以了——修为高者得之。 没有人会为了某个东西真的拼上全力。 来晚了?算你倒霉。 那人也是头一次碰上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硬茬,话语中的不理解甚至大过质问。 夏昭雪从不在人前失了仪态,朝那人一拱手:“这位前辈。晚辈方才也已经与您说了,我等欲要行违逆天道的事情,寻找飞升的一线契机。此事艰险,万不敢以次充好,还望前辈割爱。” 这火狐华丹已是这个阶段他们能接触到的最好的妖兽法宝之一,其性质又同夏昭雪的琴法极为相称,因此陆展颜便说定要拿下这枚宝贝。 那人先前也是听过夏昭雪说这话的,当时还只当是两小子拿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搪塞,现在又听了一遍,才发觉竟然不是随口乱说的。 但就算不是乱说的,那也是满嘴的狂言。 “黄口小儿也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珍惜。若非世间有天道庇佑,何来这源源不断的气可供修行?你们说要破开天界,理在何处?” 夏昭雪一个伶牙俐齿的人突然没了声。 陆展颜恰在此时上前一步,道:“吾辈修行,本就不为人间事。” 那人像是听懂了的样子,但仍是不理解。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人又转向夏昭雪。拿着琴,看着一副温润的样子,应当比拿着剑的毛头小子好说话。 “信口开河……那你这后生,又是为何?不会又是同样的歪理吧?” 夏昭雪这才能接上话来:“劳前辈挂念。我是同他一起的。” 那位前辈意味深长地看了夏昭雪一眼,这番大白话他不可能没听明白,但是却比刚才拿剑的那小子所说的话更让人难以理解。 “好,好一个‘一起’。我虽无意与小辈动手,但你们二人若是不肯退却,那就别怪我也不顾常理规矩了。” 陆展颜和夏昭雪本来也就没有抱着侥幸的心理,话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约而同地唤出了各自的武器。 这场对战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是生死战。 因为对战的两边修为有差。修为低的一方哪怕是有心要取对方性命,那也是难如登天,而修为更高者可能一个无意所为的余波,就可以要了他们的命。 所以双方修为若是有高下之分,一般不会随随便便就走到需要拔剑相向的地步。 毕竟真正动起手来,谁又会在意这种细节呢? 那位前辈嘴里一直说着的“常理规矩”的其中之一就是这一点。他已经提醒过了,陆展颜和夏昭雪也拿出了武器以作应对,此时此地,便不用去管那些虚的规矩了。 现在叫陆展颜回想起那场对战的感受,他早就不记得了。 那种直面修为已经突破到下一重境界,比自己强悍百倍的人的感觉,在后期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体验过了。 昆仑山问道台上划天的一剑虽然也很艰难,但天道毕竟从未接触过的不可名状的高深之物,与面对还在常理之内的修为高强之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要这么一说的话,大概之前硬生生抗下这个世界里的天帝的威压,那种感觉或可比拟。 但以前,他有夏昭雪在一旁并肩而战。 而那一首琴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就的。 大约是几个回合的酣战下来,陆展颜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法力不支,空气中与他的剑相合的震颤也几乎微不可察。 这样的持久战很明显于他们不利。 陆展颜立在悬崖间一根突兀伸出来的树枝上,咽下喉咙里一口腥味的血,嘴里喘着粗气。夏昭雪在两岸悬崖间,江水湍急处的一颗孤高巨岩上,脸色也说不上正常。 完全没有任何时间去进行所谓的思考。 陆展颜的脑海里只能容下两个想法。 第一,火狐华丹一定要给夏昭雪拿到手。 第二,孤注一掷,一决生死。 那位前辈如同腾云驾雾一般,立在两人斜向面前的半空中,不作感情地劝他们放弃,否则下一次攻击会立时要了他们的命。 陆展颜深吸一口气,眼睛却是去看那站在巨岩上的人。 光看自然是看不清的,距离隔得远,中间又有江水打上来的飞溅,陆展颜那时的修为尚未到五感通天的境界。但有的时候,并不需要看清,只一个动作就可以了。 夏昭雪也看着他,然后低下头,手腕一抬就是两声磅礴之音。 陆展颜趁势脚踏树枝根部,如同破土而出,直直朝上空飞去。 那人挥手阻拦,强横的法力与青蓝剑气在中途相撞,前后又是各自坚守的阵地,于是强大的力量被挤压在一块扁扁的竖直的平面上,往下一打,激起千层巨浪。 夏昭雪靠着琴音硬生生强行托起浪潮,水帘间只可见隐约数道兵刃相接的光影,旁的却是一并没入浪潮翻涌的巨响里。 忽然,有一人自半空摔下,像是被打出了水帘,直直掉进下方湍急的江水中。 巨浪也因此消停下来。 水幕撤下后,夏昭雪眼前只剩下那位前辈手持着火狐华丹,立在半空中。 那人的情况也算不上多好,头发凌乱,道衣上也被划出了不少口子。陆展颜是拼了命的,他都不怕自己的剑会伤到自己,那这把剑就能伤到别人。 可惜,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修为之间的差距还是如同天堑,难以跨越。 夏昭雪一边盯着半空中的那人,一边放慢手上拨弄琴弦的动作,但也没有彻底停下来,而是缓缓续着调。 那人挥一挥衣袖,甩掉上面沾染的水滴。只剩下一个琴修,修为还不如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再担心的。 只是想想也可惜,一般琴修都很难走得远,一来因其修的是至情至性的大道,本就与修行要求的心无旁骛相悖,二来因其修习的法术并无致命性的一击,修行的路上很容易遇上各种各样的致命危机。 不过以他的资质,要是有方才那狂妄的剑修小子在一旁的话……说不定还真的可以见到一个久违的能行至山巅的琴修。就是可惜,被无用的狂妄断了路。 那人盯着夏昭雪,脑子里面想过了几圈,开口道:“结局已定,小友勿要再做挣扎了,我也不是那等赶尽杀绝的人。你若是往后修行缺一个从旁相助的人,不如跟着我走。我这把剑亦是乐见琴道大成的光景。” 夏昭雪手上动作仍是不停,外界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他要把琴声送到滔滔江水底下去,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需要集中一万分的精神。 那人发出邀请后等待了几秒钟,见夏昭雪不动声色,不免有些惋惜,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之后的某处深山密林里会有一个成长中的琴修悄无声息地陨落。 正待他要离去,稍稍恢复平静的江面突然又掀起数米高的浪头,随之而至的是藏匿在白色浪花里的一点寒光。 因受了巨浪与琴音的干扰,以那人的修为竟也是避之不及,仓促之间只能拿起还在手上的火狐华丹抵挡住利剑的攻击。 几息之下,他也是想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暗自赞叹了一句绝妙的配合。 然而,还不等他再做出些别的反应,手上的火狐华丹忽然变得像是炼丹炉里的火,猛烈的灼热让他几欲脱手。 这般变化委实不像是什么好事,只怕是刚才那一剑撬动了什么机要。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本能感觉到的危险促使那人立马撒了手。 陆展颜出其不意的一击被挡了回去,在巨大的冲击力面前,他只能勉强在半空中调整一下方向,以免摔回激流中。 江面上唯一能立脚的地方只有夏昭雪所在的那块巨石。 夏昭雪见他半空中身形不稳的样子,早就做好了准备。即便如此,陆展颜撞上来的时候,两人还是接连倒退了好几步。陆展颜及时把剑立在岩石上,一阵刺耳的刺啦声,两人总算是在最后一步停了下来。 再一抬眼望去,与他们争抢火狐华丹的那人已经没了踪影。 还来不及高兴,夏昭雪一只手已经在七弦琴上飞快地划动。半空中的那个火狐华丹不知不觉间已经膨胀了数十倍,周围紧紧缠绕着苍白的火焰,在上方安静地燃烧着,其中隐约可见红色圆丹。 天地一时死寂,像是轰天彻地的爆炸的前奏。 陆展颜花了些许精力忍下咳血的冲动,左手在胸前变幻几下,一道道剑光飞出,环绕在夏昭雪的琴音结成的阵外。 两人布下了重重防御等着。 幸好那枚火狐华丹到底也没有真的一炸了之,而是缓缓移向两峡之间唯二的两个人,似是在评估是否真的有吸收自己的资格。 虽说没有爆炸,但那苍白流焰的烧灼感丝毫不减。只刚刚碰到阵外环绕的晶蓝剑气,陆展颜终于忍不住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淤积在胸口和喉咙里的血喷涂在岩石上。 “展颜!” 夏昭雪一时没有扶住他,跟着他腿上一软,跪在石头上。 那团团的火焰视剑气于无物,只在碰到夏昭雪的琴音阵法时才停下来。 夏昭雪跪在地上看着那一团将空气烧成虚无的火,忽然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第六感,那股火焰应是与他极为相合。他一只手搀扶着陆展颜,另一只手试探着往前伸去,竟是丝毫没有受到灼伤。 陆展颜也在他的阵法范围里,被那股火焰视作同一物。 夏昭雪逐渐往前摸索,探到那颗红色的火狐华丹,却发现外面仍是围着一层保护的法术。 这个东西当然不可能单凭琴师的手就能捏碎。 “展颜,你的剑可借我一用?” 夏昭雪收回手,对着倚靠在他身上休息的陆展颜问道。 后者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紧紧攥着剑柄的右手松开,等着夏昭雪自己来拿。 有了剑就比较方便,而且陆展颜的剑长时间浸润剑主的法力,光是捏在手上就已经自带一股温和的冰凉。 夏昭雪将剑尖抵在火狐华丹外围,用力向里推去。 然而方才几回合的搏斗还是让他消耗过重,使了半天的劲儿还是没有突破外围那一层保护的法术。 忽的,夏昭雪手上一沉,原来是身旁那人的手也握了上去。 那只手本是偏白如玉的,经过刚才种种,早就盖了好几团泥沙混着血的脏污。 陆展颜看着那两只手一起握住的剑柄,笑了笑。 到底他才是剑修。 火狐华丹的那层保护应声而碎,朱红的圆丹顺着剑身滴溜溜落进夏昭雪的手中。 最后一点力气也不剩了,陆展颜松开剑柄,精神上却是格外轻松。 “昭雪……我也可以帮助你,保护你……你不要……” 话还来不及说完,身体已是强行休眠。甚至连夏昭雪是个什么反应都没看清楚,他就死一样地昏睡过去了。 第29章 仙魔同道(二六) 再往后的事情已不在一个昏死过去的人的记忆里。 但是自己两眼一闭晕过去之前说过的话,还在脑海中回响。 帮助?大抵是算不上。保护,更是无从谈起。自己都把他一个人丢在原来的世界了,还说什么保护,岂不是自欺欺人? 陆展颜眼睛一闭,敛去其中的神色。这个世界的夏昭雪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这个……是之前与他人对战时的一些所得而已。” 类似这种简洁凝练的话一般不会受到世界禁制的影响,反正他也没有说这个之前到底是多久之前。 陆展颜说得轻描淡写。但他不知道,刻意伪装的语气在夏昭雪面前只是一层薄纱。从那看似平静的托词中,夏昭雪只听出波澜不惊的水面下翻涌着愧疚与无力,甚嚣尘上。 什么“之前”什么“他人”的也都无所谓了,夏昭雪不再多问。 他垂眼看着七弦琴,声音格外柔和:“原是这样……这番考量的确精妙,兼具实用,是我不曾想过的。那以后,我这琴曲中的起起伏伏,可就麻烦展颜你来评判一二了。若是你之后听琴时还有别的所思所想,请一定说与我听。” 言罢,夏昭雪又抬起头朝他笑笑,似乎心中已是笃定结果。 陆展颜点头道:“那是当然。” 这一遭下来,虽然两人一直都待在琴台那里舞剑弄琴,却像和别人打了几百回合一样,心神好似经历了一番鏖战。一旦停歇下来,疲惫就如潮水般涌上来。 累了就歇着,这就是仙界每日所为。 信步回到府邸正宅时,陆展颜才后知后觉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过随意了,此处毕竟是另一个世界,自己拿以前的习惯来恐怕不太好。 但一想到先前夏昭雪身体不适时,自己已经在那上面躺过了,后面再要休息时,府邸主人也不曾说过什么。自己现在要是突然矫情起来,那才是真的有些刻意。 陆展颜和衣躺下后不久,房间里响起另一阵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悄摸攥紧了被子一角,身后床榻微微一沉,一只修长的手臂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力度圈住他的腰身。陆展颜感觉自己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明明是已经习惯了的动作,此刻却让他怎么都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源源不断传来温热,才让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那一角可怜巴巴的被子也解脱出来。 暖意如同涓涓细流,蔓延过全身,陆展颜的脑子里闪过很多蒙尘的片段,但最终抵不过令人安心的舒适,那些片段又悄悄藏起来,把空间留给梦境。 恍惚间,陆展颜感觉包围自己的不再是人的体温,而是一圈鲜活的悦动着的,仿若有生命的暖流。 然而当他再一睁眼时,周遭却并非自己体感的那样温存。 天空染上末日般的劫火,墨黑的天幕仿佛永夜之帷。而陆展颜之所以还能看清周围,全是因为天上无数颗流星坠夜。点点星光疾驰而来,变得越来越大,化作撕裂天穹的火雨。最终坠落到大地上变成冲天爆裂的飞炎。 陆展颜身处一处山洞洞口,地表相连,即使相隔甚远也能感觉到山体不堪重负的震颤。但诡异的是,耳边竟然像是被隔绝了一切外界杂音一样,万籁俱寂,听不到丝毫爆裂的轰鸣。 只有轻微的,带着湿气的呼吸声正紧贴着他。 陆展颜猛一转头,竟是夏昭雪倚靠在自己身上。 他那素来清秀的衣衫上满是划口,浑身都是惨不忍睹的伤痕,每一道都汨着血,看上去刚经历一场被碾压的大战。陆展颜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夏昭雪似乎被他转头的动作惊醒了。 “展颜?你怎么醒了?” 听这声音却是清明得很,原来方才并不是睡着了,只是闭着眼睛而已。 陆展颜张了张嘴想说话,惊讶地发现,自己就连张开嘴巴这个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出来。 旁边的夏昭雪看起来并不震惊,他根本就没给陆展颜回答的时间,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可惜你醒了……本来不想让你看见的……” 许是陆展颜眼神里的困惑太过明显,夏昭雪读出了他心里想说的话。 “这一次,不能叫你知道啦……”夏昭雪说得轻快,还想拉出一点微笑来,但紧跟着就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整个人不得不蜷缩成一团。待气息稍稍平息后,他才又撑着坐直身子。 “陆展颜……” 这一瞬间,世界失了声。陆展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昭雪的嘴唇上下开合,但一丝声音也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 下一秒,流星坠地的巨响姗姗来迟,连风尘中都带着浓烈的焦烟味,毁灭的风声席卷而来。 天空尽毁,世界崩塌。 夏昭雪颤巍巍站起来,手中的七弦琴已崩断五弦。 陆展颜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洞口外,喉咙里似是埋了一声自灵魂深处而来的凄厉尖啸,却被死死地压着无法发出。 夏昭雪,不要过去…… 不要……求你……别丢下我…… 别过去……别过去,别过去,别过去! 昭雪! “昭雪!” 一颗裹挟着熔浆的陨石朝着洞口轰然砸落。 陆展颜猛然惊醒,才觉心中竟然真的像是被堵着一样,喘不上气。他深吸几口气,眼前没有飞星,没有爆炎,没有末日降临似的景象,只有柔和的纱帐在轻轻飘动。 脸颊与鬓角有些微的痒与凉意,伸手去擦才发现那不是凉而是带着湿意的泪痕。唯一被他带出梦境的,就只有这股令人心悸的绝望。 夏昭雪…… 对了!夏昭雪! 陆展颜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腰,直到手心碰到另一个人指骨分明的手,他才有了自己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榻上被人拥入怀里的实感。 搭在他腰身上的手突然往上,来到他的眼眶下,食指轻轻擦了一下。 “!” 温热的指腹好似磨在心脏上,让陆展颜感觉心跳都像是停止了一瞬,他犹豫着要不要转过身。 那只手如同知他心中所想,稍微换了个地方,又轻轻地搭在他耸起的肩膀上。只是这般碰一碰,便叫他丢盔弃甲。 陆展颜借着那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力道,转过身去,垂着眼将脸埋进那人的肩窝。一只手也学着他的样子跨过腰,紧紧攥着那人背后的衣料,仿若对待一个失而复得之物。 陆展颜的发丝质地偏硬,落在夏昭雪的脖颈上让他觉得有些刺挠般的痒。 方才那完全出于下意识的动作让夏昭雪发怔。 只因一切似曾相识。 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又被带回了第一次受陆展颜的剑招所感,一首曲子即兴而起的时刻。 更重要的是琴剑和鸣时,他的琴声自发地给自己搭建出来的场景——月光独照,江流滔滔,远隔人间喧闹,一片空寂,却是不可明道。 这样的画面,若是在江边再添上两笔,当是极好。 添上两笔…… 一笔是他怀中明艳的一点红,一笔如他此刻独揽清冷剑光。 夏昭雪一直默不作声的,陆展颜心里庆幸,否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刚才那一场没有缘由的梦,更不知该怎么解释脸上的泪痕。 夏昭雪也只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弦外之音,只道陆展颜是做了什么噩梦。 这种情况下,他却也能生出一些隐秘的得意。 那噩梦多半和自己有关。因为剑修终于回过头,眼里只剩下自己了。 陆展颜像个鸵鸟一样躲了半晌,那一点小小空间里的空气都快要被他掠夺殆尽了,他才想起来要离开。 可夏昭雪箍得紧。 “唔……昭雪……” 陆展颜轻轻推了推他,后者从善如流地松开。 一抬眼,陆展颜就看见夏昭雪一双眼睛里藏着一丝笑,狐狸似的看着自己。陆展颜只恼自己怎的不直接再睡过去,一想起方才种种,脸上又是一顿羞。 就在这一刻,空间结界与主人心神感应——有人靠近,且修为极强! 琴仙的仙府实在是过于冷清,陆展颜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设下的空间禁制。此时唐突来人,而且能叫他也觉得修为高强,在这陌生的仙界里,只怕是来者不善。 夏昭雪也是知道自己这一处地方早已被陆展颜的法术包围了起来,眼见怀里的人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便知是空间禁制那里出了什么异常。 他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道:“展颜,可是有不速之客?” 陆展颜皱着眉:“有,而且修为极高,估计……” 估计是天帝。夏昭雪自动帮忙补完了未说完的话。 之前,他对陆展颜的来历有多番猜测,行为举止不似仙界里的其他人,道法精深更不可能是那些预备役的小厮。虽然不知道陆展颜是怎么找过来的,又是怎么突破的仙界屏障,但他只有可能是从别的地方,比如下界过来的。 不过现在,见他一副被触犯逆鳞,厌恶至极,又十分防备的样子,夏昭雪才意识到,陆展颜与仙界不对付,甚至可能与天帝有过什么过节。 夏昭雪心中甚至有一丝颠覆性的猜测,但现下可不容他细想。 他拍了拍陆展颜捏成拳头的手,把这两只手塞回被褥里,按着底下这人的胸膛:“躺着,我去。” 夏昭雪起身,懒懒散散地将外衣披在身上,草草系上腰带,便离开了里间的卧房。 他自是不知陆展颜在梦中所见,便也不知自己离去的身影在陆展颜眼中是如何决绝。 第30章 仙魔同道(二七) 夏昭雪出去后随手捡了一本书,歪着身子靠坐在木椅上。 门外果真传来一阵脚步声。 夏昭雪看了一眼来人,忙将那没翻开几页的书放在一旁,迎上前去。 “阴大人难得过来,怎的也不先叫小厮传个信?在下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来者便是常跟随在那天帝身后的阴阳二将其中之一的阴将。列位仙官尊天帝陛下为仙界至高,故而他身旁的这两个贴身随从也能得一声“大人”的称呼。 夏昭雪知道里间的陆展颜正警惕着,于是想把阴将引到一个视线死角的位置,同时说话的音量也提高了几分,好让陆展颜也能听清楚。 那阴大人除了表明身份时睁开了双眼,过后仍是双目闭合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脚底长了双眼睛,过门槛时竟然丝毫没有犹疑。 他听着夏昭雪恭恭敬敬的语气,面上仍是无喜无悲。 顺着夏昭雪的引导,他坐到了特意调整过位置的高背木椅上。 “近日仙界事务繁忙,小厮们都各有各的忙碌,这点小事就不好叫他们哪个人跑一趟了。” 夏昭雪指尖点起一团小小的火苗,放入茶壶中。很快,茶壶里的绿叶就泡开了,飘出阵阵清香。 他给阴大人沏了一杯:“既是事务繁忙,阴大人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嘱托?” 然而和他所想的有差,天帝把他投了闲置那就是真的不要他做事。阴将只说自己是过来看看琴仙恢复得如何,顺便天帝陛下托自己带几句话。 夏昭雪一拱手:“多亏陛下照拂,现下已是无碍,就是闲养得太久人也懒散起来,还请阴大人勿怪。”话说着,他理了理自己的外衣,又拿起茶壶作势给面前的空杯倒茶的样子:“不知陛下那里是有什么话要阴大人说与在下?” 阴将虽然双眼未曾睁开,但脑袋偏过去的方向,好似正定定地看着夏昭雪拿起茶壶的手。 他没有顺着夏昭雪的问话往下,反而好似被刚才的那个小火苗勾去了注意力:“琴仙大人确实休养得不错。我见琴仙大人功法有所长进,是件好事。” “……叫阴大人见笑了。闲来无事,在手上变幻一些小法术而已,一来二去也就熟练了。” 夏昭雪提着茶壶,给自己的空杯里也倒了个七分满,青绿色的水直直地流进杯中。他端起茶香氤氲的白瓷杯,朝对面如同雕像的阴将示意:“只有这点粗末茶叶,稍舔些味聊作解渴,还望阴大人莫要嫌弃。” 空气中一时只剩下茶的清香。 阴将把喝了一半的茶水搁在桌上:“茶是好茶。看琴仙大人过得不错,陛下也就放心了。” 夏昭却雪端着杯底,不敢放松警惕。 果然,阴将话锋一转:“只是,仙界近日屏障脆弱,恐妖邪魔物趁机潜入作乱。天帝陛下尤其担心琴仙大人的安危,故命我特来帮大人加固府邸禁制。” 夏昭雪眼皮一跳。 此处是他琴仙的府邸,就连自己仙府的空间禁制也要别人插手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压下一口茶,说道:“便先谢过陛下好意。只是这处府邸一直就是在下自行维持禁制,这么多年也未曾出过差错,这禁制对陛下,阴阳二位大人以及仙界同僚亦是万分熟悉。突然变换禁制,怕是……” 阴将打断他的话:“此番也是为了琴仙大人的安危考虑。” 夏昭雪再拱手道:“陛下的美意,在下心领。但这毕竟于理不合。况且在下一介微末仙官,持的又是无甚紧要的琴道,实在不值得陛下如此多虑。” 那阴将还要再劝:“琴仙大人有所不知,妖邪魔物中亦有实力超群之辈,若是来犯,大人恐怕……” 夏昭雪适时将手里的茶杯一松,白瓷碎地的声音竟把让天帝身边的阴将也震得止住了话头。 “陛下真是这样说的?” “……” 阴将真没料到这一出,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也不敢回答。 不回答更好,夏昭雪便当作是默认了。 “……也罢,也罢,某也该有自知之明了。修为低下,却还忝列仙位,已是陛下网开一面,是某难以偿还的恩情。只是却没想到如今竟然还成为了仙家的累赘,给陛下徒增烦恼。” “……” 阴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原先那句话里隐隐有说琴仙修为低微的含义。只是这种事情,本就是听者有意。听的人若是觉得有暗含之意,那就是有了,可不管说的人是个什么本意。 阴将常年平静无波的心里久违生出一点情绪来,懊悔自己说话怎的这么不小心,竟然忘了这个琴仙对别人讨论他的修为一事最是敏感。 他不言不语,夏昭雪便继续“哭诉”下去了。 “就是陛下还能容忍,某又如何自持?白白占据了仙位已久,只求陛下容某退回下界,另擢实力高强的琴修证道成仙。若是某来日有所大成,再来回报予陛下。” 夏昭雪这番话不知是哪里戳到了阴将。后者竟是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嘴上连连安抚道:“琴仙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陛下可从未这样说过。” 火候还没到位。夏昭雪不顾阴将的话,径直跪在了地上,磕头道:“还劳烦阴大人帮某传话给陛下。” “琴仙大人!大人切不可自怨自艾!” “若是阴大人不忍心也无妨,某自去同陛下分说就是了。” 阴将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终是后退一步道:“这也不过是一个提议罢了。本是为了大人安危着想,不成想却叫大人误会了。” 说罢,他又去扶夏昭雪的手臂:“琴仙大人快快请起,此事便当从未提过罢。只是仙界屏障脆弱是确有其事,大人务必珍重。琴仙大人本身,就是仙界最大的支撑——此乃陛下原话。” 夏昭雪这才抬头看他。阴将这话说得非常信重,但搭上他那一脸从未更换过的面孔,只让人不寒而栗。 夏昭雪只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一手搭着阴将伸过来的手臂顺着力道站起身来,柔柔弱弱地问道:“陛下果真这般言说?” “不敢妄言。” 夏昭雪收回手,脸上的喜色却是掩藏不住:“这……这便多谢陛下抬爱。往后陛下要是有用得上的地方,在下定然万死不辞。” 琴仙的府邸又安静了下来。 夏昭雪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朝着地板随手一挥,那碎裂的茶杯和漫出来的茶水便消失不见。 他又捡起先前拿下来的书,靠着椅背翻看起来。 阴将面无表情地离开琴仙的仙府,外面的道路上空无一人。 走出几步路后,他突然停住脚步。 上半身的脖子以极其怪异但又极为顺滑的方式扭转了半个圈,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切切实实地盯着琴仙府邸那幢建筑。 直到一阵风过,阴将才把脖子绕圈转回去,眼睛也闭上了,施施然远离而去。 夏昭雪的书翻了得有七八页,陆展颜才从里面出来。 他在里间理好外衣,束起发冠,出来时端的又是一个翩翩如玉,身姿挺拔的儿郎。 夏昭雪见他出来,便知道阴大人是真的离开了,于是把手上的书放在一边。 “展颜……” 陆展颜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夏昭雪选的位置很妙,陆展颜在里面什么都听得见。就是因为听得太过清楚了,所以当他听到杯子碎在地上的声音时,差点没忍住冲出来。得亏夏昭雪的演技比较流畅,他才能控制住自己。 这一个夏昭雪,一个林竹弦,修炼琴道的人里还真是卧虎藏龙。 陆展颜腹诽了这么一句,才问起方才他听到的内容。 “你嘴里说的那什么‘阴大人’是何方神圣?我原以为再往上一层就是天帝了。” 夏昭雪笑了笑:“你果然不是仙界的人。” 陆展颜心里一惊,但还没等他多想,夏昭雪便牵起他的手,轻抚着他的手背,表示自己并不会追问此事。 “阴将,是天帝身旁的二位贴身随侍之一。因为也是一直跟着天帝的人,所以称呼上也多有尊敬。” 陆展颜一下子就回想起当初在临安城的迎仙楼里,初次遇到那两个木头人时候的情形,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猜一猜……那另一个不会是阳吧?” 夏昭雪点了点头。 阴,阳…… 对于陆展颜来说,这两个字的分量太大了。至少在原来的那个世界里,也有不少人将不可变动的世界法则称之为“阴阳”。 怎么会有人取这两个字的其中一个作单名?偏偏还是成双成对的。 但是,再一想这个世界不可理喻的三观,陆展颜也说不准了。 名称一事便也罢了,既然是位高权重之人,那阴将口中说的“仙界事务繁忙”“妖邪魔物”等估计也不是作假。 陆展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剑仙入魔,甚至不惜为此清洗掉仙界所有人关于剑仙的记忆,这“妖邪魔物”的大帽子多半就是扣在自己头上了。 但是,要说仙界为了他这一个入魔的剑仙而大动干戈……似乎也完全不是那般剑拔弩张的样子。 要追也没动静,要防也没守卫。 再说了,如果真的要处置他或是怎么样,那也不应该会清洗掉仙官们的记忆,不然搞出大的动静,其他人还是会知道的。 不如,直接当仙界没有剑仙这一号人,直接忘了他更好。 思绪转到这里,陆展颜又想起了此前与林竹弦的分析——这一切都是为了琴仙,为了夏昭雪。 那个什么阴将临走前不是也说了吗? ——“琴仙大人本身,就是仙界最大的支撑。” 夏昭雪听不出那么详细的内容来,只知道陆展颜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转,脑子里在想些复杂的事情,思维甚是活跃。 看着看着,他突然笑起来。 陆展颜被他这一笑打断了思路,问他怎么了。 夏昭雪摇摇头,嘴边仍是含着笑,说道:“没什么,只是看你在那儿百般思索,觉得有趣。” 陆展颜讶然。 这人到底有没有一点自我保护的意识! “你……哪有什么有趣的?我想的可都是些重要的事情!” “好,好,是重要的事情。展颜可是想到了什么?” 陆展颜看他好声好气地同自己说,脑海中闪出各种画面,有真实有梦境,回首如梦,再看似真,却是已经分不清自己想着的那人到底是谁。 只是,不论如何,他都不想再看见夏昭雪背对着他独自离开了。 “……我担心你。” “……展颜这话说得倒是和天帝一个样儿。” 陆展颜感觉自己差点就收不住表情了。 “和那个不一样!” 第31章 仙魔同道(二八) 不知为何差不多同样意思的话分别从阴将和陆展颜的嘴里说出来,就是能让夏昭雪有完全不同的反应。 见陆展颜一脸认真,一脸郑重地看着自己,夏昭雪只觉心里十分熨贴。 先前在阴将面前的藏拙,此时自然也是不必。 他脸上仍是温和地笑着:“我晓得。展颜担心我,我当然是记得的。” 话说着,夏昭雪在指尖打出一个火苗来,比方才泡茶时燃起的火苗更为精纯。 “实不相瞒,这些天虽只是日日抚琴,但眼观精绝剑技,耳闻弦外之音,我这停滞不前的修为也是多有长进。” 陆展颜忆起之前临安城蛇灵山上的事来。 除掉蛊惑人心的水蛇妖怪与他而言不过顺手为之,那个地方之所以能让他记了这么久,还是因为别的事情。 陆展颜不再往下多想,单单说夏昭雪这两次唤出的灵火,确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蛇灵山上那次,夏昭雪困住水蛇妖怪所点燃的灵火杂质太多,也就是寻常凡间随处可见的那种柴火罢了。但凡到了初期中阶的修道之人,都可以以灵气护身而不受侵扰。 也就是那水蛇妖怪自己也修炼不精,又是个喜水厌火的,这才着了道被困在里面。 就这还是靠了他的法器七弦琴才能点燃。 而现在,夏昭雪仅仅是凝结了一分气在手指上,就可以打出纯粹的灵火。 其进展之神速,可见一斑。 陆展颜看着那满含至纯灵气的火苗,心里自是喜悦,甚至还有些得意。 “若是我的剑真能助你修炼,那……那我便天天到你那琴台上练剑。” 眼前的夏昭雪可能不知道陆展颜说这句话是做出了多大的让步。 他自从被长老钦点了走剑道之途,就没有一天不抱怨练剑的。炼体好累,炼气好无聊,耍剑招更是无趣中的无趣。 想虽是这么想的,但那会儿他毕竟还忌惮着长老们的威严,功课也不敢落下。 至于之后的,自有夏昭雪想法子劝着他哄着他。 能让陆展颜主动说出天天练剑这种话,怕是比登天还难。 夏昭雪乐见他同自己多多待在一起,嘴上连说几声“好”。 其实,陆展颜也不需要多做些什么,只消待在旁边就可以了。 夏昭雪虽然对于过去的事情记得不甚清楚,但他隐约知道,这几天听到的弦外之音远比过去他听过的所有美妙音律都多得多。 而这些化作他指间灵感的声音,竟然全都是来自同一个人的心弦。 只要陆展颜还在他旁边,嬉笑怒骂皆可化为琴道的气之源流。 看着陆展颜眼神中不经意露出的小小得意,夏昭雪只叹眼前这人实在是个妙人。这等人物,他夏昭雪又是何德何能得以并肩而立? 想到这里,夏昭雪不觉在衣袖中捏紧了拳头。 陆展颜不知道夏昭雪心中定下了怎样的念头,只是单纯地替夏昭雪感到高兴。 可能这个世界在他来之前有发生一些事情,导致夏昭雪看起来修为十分低弱,但现在既有他从旁相助,想那灵台顿开,重返巅峰也不是什么难事。 有了这等好消息,再去回想分析那天帝身旁的阴将所说的话,陆展颜也不觉得多么令人头疼了。 只是要把心中所想说与旁边的人听,却是要费一番功夫。 夏昭雪不知事情原委,又被消去了关于剑仙的记忆,只怕在他听来,阴将说的那些话都是寻常表面上的意思。 至于什么仙界要紧事就是琴仙本人,妖邪魔物就是剑仙本人,这种话说出来,估计只会让夏昭雪满头疑惑。 见陆展颜眼中的雀跃才亮了一会儿,又蒙上阴云,夏昭雪便知他怕是又在想刚才那事了。 他自己也是回想过一遍方才同阴大人的谈话的,但除了阴大人突然说要亲自给自己的仙府设下禁制,让他有被冒犯的感觉之外,别的都感觉很正常。 接着,他听到陆展颜小声问他:“昭雪,你觉得那阴将所说的妖邪魔物,是什么?” 夏昭雪定定地看着他水光滟滟的双眼,仙界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这种眼睛。 再要是想不明白,自己就是傻了。 “是你,对么?” “……” “展颜……” 陆展颜听着这一声似叹息一样的声音,下一秒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就因着这一个小动作,陆展颜便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小的担心都是无用的。 他难以控制心中的欣喜,语气却格外平静:“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看了你这么久,还能不知道吗?” 陆展颜惯是不会隐藏自己的,演技差得很。 不管是与仙界格格不入的灵动,还是谈及天帝时眉间明显可见的厌恶,是个人见到了,都能猜出来。这么一回想,陆展颜从来没有称呼过一声“天帝陛下”。那会儿,夏昭雪应该就隐有猜测了。 再配上陆展颜一身蛮横的气,与那处处透着杀意的剑招,剑道巅峰的风景就是如此罢。 或许就是这一份桀骜,让他懒得掩饰自己。 当然,也有陆展颜并不是特别清楚仙界特点的原因,但夏昭雪定然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夏昭雪顿了顿,又问道:“那阴大人……阴将只笼统地说是妖邪魔物。我见你……” 他稍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上下打量着陆展颜的身体,“嗯……应该不是什么妖兽修炼而成的。” “那当然不是!” 陆展颜被他说的这话,看自己的这眼神弄得一阵恶寒,也不知夏昭雪是想到什么动物去了。反正,他可变不出什么兽耳,尾巴出来。 夏昭雪又问:“那你是魔界的人?” 他问这话的时候,还抓着陆展颜的两条手臂,看起来就算陆展颜回答“是”,他也是无所谓的,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但是陆展颜既没有说不是,也没有说是,却突然沉默了起来。 夏昭雪以为他是在为同自己这个琴仙暴露魔界的身份一事而作心理准备,也不催促,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紧了他的手臂。 过了一会儿,陆展颜似乎拿定了主意。 “不是……我不是魔界的人。” “那……” “我也不是仙界的人。” “……” 再多的,陆展颜就不说了。 因为他说不出来。 只能寄希望于夏昭雪那聪明绝顶的脑袋能突然间脑洞大开。 夏昭雪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认真起来:“嗯……陆展颜就只是陆展颜。” 陆展颜直觉他没有弄懂自己真正的含义,但也只能作罢,做这种事情会被世界禁制一直盯着,急不得。 且不论陆展颜到底是哪一边儿的,他平常话语间对天帝的厌恶可是半点也没有藏住。 夏昭雪自然又是问起了这一茬。 陆展颜看了看他,道:“说来话长。” 夏昭雪便拉着他径直去了琴台,袖手一挥,茶水点心等一应出现。 “那就慢慢说。” 不管陆展颜要说多久,他都是很有耐心去听的。 陆展颜定了定神,便将自己和夏昭雪一起去下界执行任务,到匆忙回程复命,再到自己被林竹弦带离仙界等事情,一应都说了。 当然,除了世界禁制让他不能说出来的之外,诸如初遇夏昭雪时对方的冷漠,江水边被夏昭雪一把火烧掉的那个倒霉河灯等等,也被陆展颜略过了。 即便省略了如此多的细节,事情本身也是一波三折,陆展颜讲了不知多久,那茶水有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其实,这些事情早在他知道夏昭雪失忆了的时候就想同他说了。 但是,一想到自己最开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夏昭雪那一句一个冰冷至极的“剑仙大人”,再一想到临安城蛇灵山上,夏昭雪对魔界青竹大君这个名号表现出的对立情绪,陆展颜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天帝搞出来的这一起仙界集体性失忆,既让一切回到了起点,也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而这一次,夏昭雪灵魂彻底稳定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陆展颜。 也正是多番试探后,陆展颜发现他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冷漠,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恪守仙魔之分,这才决定和盘托出。 他讲的这一些并无涉及到两个世界勾连的秘密,因此讲起来一切顺畅。 夏昭雪听着这些本该是他记忆中的内容,却也没有像先前听到“陆展颜”这个名字时那样头痛欲裂。 就连听到“剑仙”这个称呼,他也只是抬眼看了一下陆展颜,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这名号倒是配得上你”。 不知是强行被人清除记忆的后遗症已经消失了,还是怎的。 总之,陆展颜便如同话家常那样,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所知道的事情说与夏昭雪听了。 一壶茶见了底,琴台上一片沉寂。 魂魄缺失,魔界来源,仙人真相…… 陆展颜自知这一切的一切是有多么颠覆三观。要不是他自己本就不是这一世界的人,不受这一世界的理念所同化,想必也不会这么快就接受林竹弦告知他的事情。 夏昭雪虽然被清除了记忆,但这种常理性的观念毕竟是根深蒂固的,想来要彻底理解这一切也是需要很多时间。 但他大概快忘了,夏昭雪和他一样,是修真界的奇葩。 夏昭雪看着自己眼前的空杯,沉吟片刻,开口第一句话没有问仙魔,没有问三魂七魄,却问了陆展颜讲的故事中最开始的内容。 “你说你得知了任务后,过来找我,喊了我一声是么?” “对啊。” “你喊的是什么?” “……夏昭雪啊。” 陆展颜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而剑修的预感一般都挺准的。 夏昭雪两手撑在案上,抱着自己的头。 “你说了,我就想起来了……和那天一样,完全一样……我是在你说出这个名字后,才想起来自己叫什么的。” 第32章 仙魔同道(二九) 夏昭雪的记忆随着陆展颜的讲述一点点铺开。 虽然其中还有很大的留白,但至少陆展颜在讲到两人一起去下界执行任务的事情时,他确实是有印象的。 不知是不是施展记忆清除法术的人实力不佳,竟然随随便便一次对话就让他冰冻起来的回忆有了融化的迹象。 陆展颜猜测说能做成这件事的就只有天帝。但天帝怎么想也不会和实力不佳扯上关系。 虽然没想明白其中原因,但夏昭雪姑且也认同了陆展颜的猜测,毕竟没有别的更靠谱的可能性了。 再往后的什么魂魄缺失,仙魔本质等等,陆展颜自己都是才从林竹弦那儿听来的,于夏昭雪而言,更是闻所未闻。 但他自认为接受良好,这倒是让陆展颜看起来颇为惊讶。 关于下界临安城的记忆画卷勾勒完后,夏昭雪自然而然地想试试再往上游追溯一下。 然而没有了陆展颜的引导,很快就碰壁了。 问陆展颜,对方也只是神色微变,然后直言自己那会儿也是第一次见到夏昭雪本人,再以前的就没听说过了。 夏昭雪便盯着自己面前的空茶杯,兀自在那儿沉思。 陆展颜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于是也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吃着自己碟里的零嘴。 过了一会儿,便是之前的那一段对话。 陆展颜见着情况不对劲,立马抓着夏昭雪的手腕,叫他别再想了。 “是我不好,你才刚恢复没多久,我不该给你讲这么多的。” 夏昭雪反手握住,像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支撑。 他深呼吸几下,缓缓摇了摇头:“我没事,别担心。” 陆展颜哪里能真正放心下来? 他顿时就想到了林竹弦不久之前好心提点过他的事情——仙界里互相都是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的,称呼从来只有仙官职位。 那他们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陆展颜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林竹弦说的这个可能是仙界的潜规则,要统一称呼之类的。现在一想,自己却是默认了仙官们各自都在心里存着自己的名字。 林竹弦姑娘是魔界之人,她现在是知道自己叫这名字,但这并不能表示她还在仙界的时候也知道。 魂魄缺失不是小事,其中险恶可没有人敢说自己已经研究透彻,那不是取下一块拼图这样简单的事情可比的。 夏昭雪看他眼神中满是担忧,也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是真的吓着他了。 虽然自己只是如实描述了追溯回忆时的感受而已,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些记忆,却不知为何看起来如此不安…… 不过,看到有人为自己担心,夏昭雪刚才像堵着一块石头一样的心情忽然就疏通了。 能让一个人连自己是谁都忘记的法术,确实厉害,但那又如何? 他现在不也想起来了吗? 以后每天一点一点的,总能找回所有的记忆碎片。 想到这儿,夏昭雪的心情更是明媚无比。 以至于他这个脑子里缺斤少两的人反过来还要去安慰安慰别人。 夏昭雪绕过茶桌走到陆展颜旁边,挨着他坐下来:“真的没事。总归现在是想起来了,往后也定能想起来所有的。” 陆展颜嗯了一声。 记忆什么的,反倒是小事了。不如说,仙界关于剑仙的记忆被清除后,陆展颜不用再白白背负剑仙盛名引来的嫉恨,因此,与夏昭雪相处更加轻松了。 他更加担心的是,魂魄缺失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后果。 陆展颜斟酌一下,又接着道:“主要还是那仙界魂魄缺失的事情。我怕你说的这个还不只是记忆丢失这么简单……” 夏昭雪先点了点头,“展颜这是怕我三魂七魄还有别的异常?” “嗯。”陆展颜也没有避讳什么,直接承认了。 他知道夏昭雪不需要这点无用的善意谎言,而且事关重大,能多一分思考自然更好。 他将识魂之眼的功法同夏昭雪讲述了一遍,理所当然也提到了他眼中夏昭雪的灵魂状态是如何的让人揪心。 “……我起先也只是看到一团很亮很亮的东西,很像雨后的太阳。我当时特别高兴,觉得这应当是很好的事情。结果……结果后来林姑娘告诉我,那不是一个久经世事的人会有的灵魂。” “……” “但当时我还是高兴的,不过也没太久……因为我后面又看到,藏在那一团光之后,你魂魄的实体特别稀薄。” 夏昭雪出声了,他疑惑地重复道:“稀薄?” 陆展颜又同他描述了一番。 似云似雾,很艰难地悬停在那里,像是没有实质一般,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就和夏昭雪之前给人的感觉有点像。 第二句是陆展颜在自己心里说的。 夏昭雪一边听着,一边拿手指轻敲桌面。 最后他还是摇摇头,迎着陆展颜略带希冀的目光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什么实感。按照你说的那林姑娘的说法,我也没有办法练成这识魂之眼的法子。我只知道我现在确确实实坐在这里。” 他收回手,眼睛看着五指蜷缩起来又伸展出去,似是在确认自己肉身是否还受着自己的掌控。 “我知道你感觉不出来,但我发誓方才所言都是我亲眼所见。林姑娘也是有见过的,她看到的同我一样。” 陆展颜以为他是不信自己,连忙发誓。 夏昭雪看他着急的样子笑起来:“我当然是相信你的。只是我觉着,我魂魄如何并不影响我……” 眼见陆展颜变了个脸,满脸都写着“不赞同”这三个字,夏昭雪只好又补了一句:“至少目前是这样。我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在哪里,这里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 “那也不成!三魂七魄有所缺失,总是不好的。” 夏昭雪被打断了话也没有要恼的迹象,只觉得陆展颜这幅样子让他很是受用。 “……嗯。” 陆展颜看了他一秒,突然收回目光,眼神直直地盯着茶桌上的器具:“这地方肯定有问题,特别是那个什么天帝……等查清楚了,解决了,你的三魂七魄肯定就会变得完好无损的。” “……” 你看。我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在哪里,现在还知道了我要去哪里。 我这魂魄,便是只放进你一个人,也就已经完整了。 夏昭雪低头牵过他的手:“我自当与你一同前去。” 他却没看见,陆展颜耳尖隐隐泛红。 几乎同一时刻。 林竹弦正赶往临安城郊外自己的府邸。 突然不自觉的一声咳嗽。 “阿嚏!” 林竹弦皱了皱眉头,寻思着到底是谁在背地里偷偷骂她。 她刚刚拜访完一位魔界前辈。 那位前辈早了她不知多少年出生的,寿命已有数千年,眼下也是到了大限将至之时。但脸上却毫无自己大限将至的那种恐慌或者焦虑,见到魔界后辈来访也仍是笑嘻嘻的。 林竹弦与这位前辈相谈甚欢,但可惜的是,这样博学多识的前辈对于那奇特的魂魄也是知之不多。 不过,虽无确切的理论成书,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总有些传说故事或多或少提到那样稀薄的魂魄。 林竹弦从这一位那里听了许多,亦是问了其他多位前辈高人。 现在,她先回府邸歇息一时片刻的。之后仍有几位前辈的住处还未拜访。 林竹弦算算时间,到与陆展颜约定的时日为止,竟是还能有一两天的闲余。 人间已是朝霞初现,西边的天空还有一点点黑夜的残幕,但过不了多时,太阳就会照亮整片天空。 林竹弦在府邸里闲坐了一会儿,心里却怎么也闲不住。 她想了想,还是起身整理了衣裳,往临安城里去了。 也很久没见着小桃了,总得同她报个平安才是。 她走过熟悉的街巷,到了一座商贾之家的宅邸外。 看门的仆从一见她就认出来了,嘴上讨巧道:“林姑娘可有些时日没过来了,咱家小姐可是每天都念着您呢。” 林竹弦笑笑,也没接话。 那仆从去后面叫他家小姐去了,林竹弦便在客厅饮茶等待。 不多时,老远就传来小桃喜悦的声音:“竹弦姐姐可算是想起我了,我还当你是忙得忘了呢。” 林竹弦还没见到人,但也稍稍提了声音,朗声回道:“怎会忘了你?倒是你,这几日可还有好好念书?” 从屏风后面出来一个浅橙罗裙的女子,自然就是小桃了。 她原本还稳着步子,见到林竹弦本人后,也不再克制,小跑着过去了。“有的有的,每天的功课可都是有好好做的。先生还夸我呢。竹弦姐姐今天怎么得了空过来?” “忙里偷闲罢了。也顺便过来监督你有没有认真念书。” “你还不放心我?我说要做的事情,定是不会中途放弃的。不过竹弦姐姐你今天难得过来,咱们等下出去玩吧!” 林竹弦揶揄地笑着:“还说呢。我本是来监督你的,现在可倒成了你的借口了。” 小桃一听,立马义正言辞道:“那肯定是不会的。我今日的功课还有约摸一个时辰,竹弦姐姐先在后面坐着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完成了。” 林竹弦被拉着进了小桃居住的小院。 小桃果真如她自己所说,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剩下的课业。 林竹弦见她皱着眉,一脸认真的看书样子,心中亦是高兴,便一个人在院子里赏了赏花,逗了逗鱼,不去打扰她。 一个时辰后,小桃也收拾妥当,两人一起出门。 第33章 仙魔同道(三十) 临安城的繁华经年不衰,每天都能有新鲜的玩意儿。 虽然小桃恨不得把东南西北都逛个遍,但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傍晚时分,她们寻了一处清静的茶楼坐下歇息。 小桃一挥手就点了二楼的雅间,又是人少又是隐蔽,最适合姐妹闲谈。 小桃先是问了林竹弦那天说的事情进展如何。 林竹弦还想了一下,才回忆起那天自己信口编纂的奇幻悬疑故事的梗概,然后她又一番添油加醋地胡诌。 “我与陆公子已经探明了那坏人的老巢,但那群家伙人多势众,还需要小心应对。而且更为棘手的是,夏公子似是被那伙贼人伤得不轻,还下了毒药,弄得陆公子也不能趁着夜色直接将人掳走。” 小桃心软,听不得这个。她被这故事里的坏人气得不轻,一拍桌子,道:“这!这伙贼人!怎可如此欺人太甚!那你们现在要怎么办啊,这些人……这些人太狡猾了……” 林竹弦道:“小桃莫要着急,你想,那伙贼人到现在还留着夏公子一条性命,定是有所图。所以,眼下夏公子还是安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解了他身上的毒。只是那伙贼人甚是聪明,解药却不知被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那你们现在就是在想办法弄到那解药吗?” 林竹弦点点头,说道:“是了。陆公子乔装打扮,已是成功潜入那伙贼人的老巢里,以防他们又要对夏公子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我便拜访四海名医,看是否有人知道这毒的解药。” 小桃一脸期待地问:“那……有吗?” 林竹弦叹了一口气:“没有确切的方子,但是有些零星线索。你姐姐我今日回来,明日便又要去拜访其他名医了。问的多了,总会有人知道的。” 小桃有些不开心,但也知道救人要紧。 她的竹弦姐姐可是在做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 林竹弦讲完后,雅间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小桃心思最是细腻,只觉得竹弦姐姐可怜,陆公子也可怜,夏公子生死未卜更是可怜,天命偏要和他们三人过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桃突然轻声说道:“竹弦姐姐,你说我也去修道怎么样?” 林竹弦差点被茶水呛死。 她猛的放下手中的茶杯:“不可!修道岂是儿戏?” 小桃有些委屈地看着她:“怎……怎么就不行了?竹弦姐姐不也是顶顶厉害的修士吗?” 林竹弦在小桃面前以一个偏远小门派的修真者的身份出现,也省得解释自己为何会法术,为何会容颜不改。 现在却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竹弦冷静下来,她自然不可能将仙魔之事说与小桃听,但也没顺着小桃的话往下。 她拐弯抹角道:“你前些时日还说要考科举,好好念书。这才多久,就想着放弃了?” 小桃说道:“我这不是想帮上姐姐一把么?我要是也会那道人的法术,就可以同你们一起去了!” 林竹弦想了想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敷衍道:“哪有说得那么轻巧,且安安心心念书科举去……” 说完,她终于想到了一个万能说辞:“再说了,你家里不是不让吗?” 修道,在这个世界也不是一件多么神秘的事情。盖因仙界与凡间的分界不甚明显,成仙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人世每一代,多多少少都能听说哪门哪派又成功飞升了一个。 有了这么多榜样在前,很多人家自孩子出生以来,也把修道当作一条不错的路子。 就算飞升不成,还有可能留在门派中掌管一些事务不是? 再退一步,就算门派里没空位了,那也学了个一技之长不是? 这么算算,无怪乎修真界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但小桃的家里却是不让她去的,理由也简单——修道太苦了。她父母老来得子,疼爱都来不及,哪里能受得了把孩子送去修真门派里,数十年见不上一面的痛苦? 如此,自然未曾筹划过修道的事情。 小桃又是乖巧听话的孩子,父母不让,她就也不去想这些。 家里不让——林竹弦觉得这说辞真是万无一失。 谁知,小桃却说:“这倒也不是我突发奇想。前几天,我父亲还同我娘亲讨论起这个来呢。” 林竹弦惊讶道:“真的?二老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林竹弦的年龄随便一算就是祖宗辈的,但她仍是守着人间的礼法,对待两位面容沧桑的凡人亦是礼数周到。更别提小桃的父母,那更是敬重有加。 只是,小桃的父母却突然主动聊起修道的事情,让林竹弦觉得有些古怪。 小桃继续说道:“我爹说,最近外面都在传,各门各派里飞升成仙的人多了不知道多少。现在,修道可是很有性价比的一条路子。他们还商量说我这会儿再去修道,是否可行呢。” 林竹弦一紧张,忙问:“商量的结果呢?” “我娘她到底舍不得我……” 小桃也看出来了林竹弦的紧张,又宽慰道:“好啦,竹弦姐姐别想那些了,就当我没说过罢。我娘也说,念书考科举,这条路走好了也是一辈子的好事。我总不会半途而废的。” 林竹弦朝她笑笑,嗯了一声,但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不宁,又补了一句:“甭去想那些飞升成功的人如何如何,修道毕竟是苦的。你既已经走上了念书考科举的路,也切莫瞻前顾后,遇到点困难便想些有的没的。不管哪条路,都不能这么走的。” 听到小桃大声地嗯了一声,林竹弦也稍稍放下心,转而又问起小桃父亲说的那些传言。 “小桃,你刚才说的那什么飞升成仙的人数,可是有什么佐证吗?” “嗯……那我也只是听我爹说的,我可不知道真假……” 小桃便往下继续说了。 原来事情早在一个月前便有端倪。 某些规模大的修真门派往往是常年都有招收新弟子的,一般一片地区也就一个大的门派。 若是有两个……那就甭说了。看谁宣传得厉害,谁就能招收到更多的弟子。 宣传总得有些东西说,要么就是门派规模,要么就是祖师仙寿等等。现在又多了一条宣传口径——修为大成者的成仙几率。 “听我爹说,还有门派口出狂言,说只要自己能够修炼至大后期的境界,在他们那里就百分百可以成仙呢。不过好像后面被人打了,就没人再说这么夸张的数字了。不过,普遍也是在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这个概率之间啦,像比如说……” 小桃后面说了些什么,林竹弦已经没有在认真听了。 她已经无法想象,仙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凡人或许还不知,那些修真门派从未放出过这个数字,实在是因为这个数字太过不值一提。一个门派几百年出一个,这有什么值得说的呢? 但现在竟然会堂而皇之地昭示出这么大的数字,除非这短短的时间里,真的有这么多修为后期的大修士飞升仙界。 小桃还在那里说着,像是要一骨碌全说完似的:“到后来,几乎每个门派都这么说了。真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我爹也说其中肯定有弄虚作假的成分。” 林竹弦心里只道,要全都是弄虚作假,那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那“除非”。 这么多大修士飞升成仙了。 那……以前那些仙官呢? “小桃,可休息好了?” “嗯……差不多吧。竹弦姐姐是想到了什么去处吗?” “你方才说的这些着实有些神奇。我们寻一个门派招收弟子的点,去看看吧。你就不好奇?” 一听有好玩儿的,小桃立马就答应了。 以临安城之繁华,其中定然也是有大门派的驻点的。 林竹弦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离临安城最近的玄门派的驻点。 守着驻点的是位男子。 林竹弦拉着小桃款款上前,施了一礼:“这位道长。” 那位玄门派的道长也回了一礼:“两位姑娘可是对我玄门一派有兴趣?” 林竹弦看了小桃一眼,道:“这是我家小妹。爹娘近日正琢磨着给小妹找条出路,听说玄门派颇有名望,且一直在招收弟子,便让我带着小妹先来看看。” 那位道长立马回礼道:“多谢贵府抬爱。我玄门一派驻临安地界内已是许久……” 林竹弦装作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还问上几句,倒真像个帮自家小妹问询的大姐。 聊了好一会儿,林竹弦不经意地问道:“不怕道长说笑,我家小妹我是知道的,性子最是坚定。家里之前请过一位高人,也说我这小妹若是一心修道,往后定是有大成就的。却不知这成就到底是能到什么境界……” 那位玄门派的道长想来也是被问的多了,一听就知道林竹弦的言外之意。 “这位姑娘,实不相瞒,修行这事全看个人天命,我自不可随意言之。但若以整体来看,入我派修行者,凡能臻至大成,那位列仙班的概率亦是不低。只是,飞升仙界一事,确实与个人努力无甚关系,全看个人机缘了……” 那道长还未说完,还说如果家里的长辈是奔着飞升去的,还要劳烦林竹弦这个当姐姐的去劝一劝。 因为天命之事不可强求。 林竹弦心里称赞这位道长是个实在人,不像那等信口开河之人。 这么一说,这道长嘴里说的“飞升成仙概率不低”,应当也不是虚妄之言。 林竹弦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倒是方才一直沉默的小桃,此时突然插了句嘴,问道:“这位道长,那现在学什么比较好呀?学琴可以么?” “学琴……”那道长面露难色,“也无不可。就是……琴之一道,已有数百年未曾有人飞升仙界。所以现在也没有人修行这一道了。” 小桃看起来有点失望:“哦……这样啊……” 不过,小桃这一问,倒是提醒林竹弦了。 她接着刚才的问话:“那敢问剑道如何?” “哦,剑道是一个好选择。这几百年里,单就在下所知的成功飞升的剑修也得有百来个了。况且,女孩子家若是不想比着那些大开大合的招式,修习软剑亦是不错。” 百来个? 林竹弦又问:“那最近几个月呢?可有飞升仙界之人?” “最近确实是没有的。但修真界的时间不可这样计算……” 林竹弦当然知道,修真界动不动就是十年百年,几个月的时间完全算不上什么。 她想要知道的,自然是陆展颜和夏昭雪的情况。 也是多亏了小桃,之前她从没想过还能这样去问。 听那道长说完后,林竹弦便说自己再回去和家里商量商量,然后就离开了。 小桃回头看了一眼,也跟着离开了。 第34章 仙魔同道(三一) 那天说完三魂七魄,记忆缺失等一诸事情后,陆展颜当着夏昭雪的面又运转起识魂之眼。 但显然是没有什么变化的。 不过,放在夏昭雪身上,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 因为自从那次之后,夏昭雪变得越发像夏昭雪了。 很奇怪的一句话。 陆展颜心里想到的时候,也是这么觉着的。 他奏出的琴音,他说话的语气,乃至一举一动间的细节,都越来越像那个遥远的人影。每每都让陆展颜感觉原本平和的心境泛起一丝涟漪。 这其中竟然还有林竹弦的参与。 陆展颜也不是什么不识字的孩童,“情深似海”也不是什么诘屈聱牙的文字,除了刚刚听到这个词时候的茫然,陆展颜很快就猜到了林竹弦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是,且不单说这个世界了,自己和夏昭雪从未结为道侣,自然不是“情深似海”的那种关系。 却不知林竹弦到底是怎么想到那方面去的。 别又是从什么话本故事上看来的吧? 看来,得找个机会同林姑娘说明清楚。他自己被误会了倒也罢了,夏昭雪失忆前的冷漠他可还是历历在目,万万不能叫林姑娘的一句无心之言引起了夏昭雪的反感。 算算下界的时间,明天就是与林竹弦约定的日子了,也不知道她那一边的进展如何。 在这个期间,陆展颜和夏昭雪也出过仙府的大门,想着在仙界探探消息。 不过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夏昭雪环顾四周:“就是感觉好像更冷清了些。” 陆展颜却没有这种对比的感觉:“嗯……不是一直都这么冷清吗?” “……你说的也是。” 陆展颜也同夏昭雪说了整个仙界都被消去了关于剑仙的记忆一事,还带着他去了原是剑仙仙府,现在已是一片空白的那处地方。 面对着那一片空地,夏昭雪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仿佛那里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但是,心里却隐隐泛着不舒服的感觉。 夏昭雪觉得,可能是因为那片空地确实出现得很突兀,乍一看有种不和谐之感,以他自己这般审美,自然会觉得不太舒服。 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那股子不舒服的感觉竟然越发强烈。 陆展颜见他面色苍白,全身似是不能自已地轻微发抖,当机立断拉着他回去了。 待那一阵让人几欲呕吐的难受缓过去之后,夏昭雪便同他说了自己站在那一块空地上的感受。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排斥感,好像是在针对这个地方,又好像是在针对某个或者某些人。 有很多高大的白色人影在他眼前转着,但背景还是那一片空空如也的地方,像是一个巨大的走马灯被突兀地放在那里一样。 转的速度由慢到快,但不管是慢还是快,夏昭雪都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脸都藏在阴影里,仿佛在他们脖子之上遮蔽着不容窥视的黑幕。 后来,转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眼前只有翻转的,跳跃的,扯动风声的,呼呼作响的白,如同招魂的幡。 夏昭雪便觉得,自己稀薄的魂魄好像真的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引了一样,挣扎着要从他的身体里出去。 直到陆展颜拉着他离开了那块地方,他的眼前才聚焦起一个实实在在的鲜活人物来,那股强烈的呕吐感也逐渐消失不见。 这事弄得陆展颜又是一阵自责。 夏昭雪却说,若是能够找回记忆,就算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那也是要闯一闯的。 陆展颜平躺着看着头顶上被精心雕刻的木头花纹。 前方? 不用想也知道,前方必定是十分凶险。之前自己与那天帝还没真正过上招,就已经能够感觉到天帝身上绝不输于自己的磅礴的气。 若是真正动起手来,只怕要弄出个翻天覆地来。 只有自己一个人也罢了,可是夏昭雪现在修为低微,要是被波及到了…… 可要是说不让他同行的话……陆展颜怎会感觉不到夏昭雪身上的破局机缘?更何况夏昭雪看起来也是铁了心要一起去的…… 再说自己来到这里也是为了…… 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还是等明天与林姑娘汇合后,再从长计议吧。 陆展颜翻了个身,又看了一眼睡颜宁静的夏昭雪,自己也闭上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一缕青丝被一只手拿起,沾上了鼻间温热的气息后又被轻轻放下。 因为陆展颜老早便同夏昭雪说了林姑娘的事情,所以夏昭雪也知道第二天是个什么日子。 倒是没想到那位林姑娘看着文质彬彬,却是魔界的人。 夏昭雪的记忆深处似乎还留着对魔界之人的本能的想象,比如张牙舞爪,长相丑陋,杀人见血等等。 但夏昭雪只见过一面的林竹弦,明显和那些刻板印象都毫不沾边。 只一面,便知气质优雅,实乃大家闺秀。夏昭雪当时甚至有种感觉,要是单单只谈琴技音律,只怕这林姑娘比陆展颜更胜一筹。 后来也证明他的感觉是对的。 陆展颜告诉他,林竹弦就是修行这一道的,和他一起调查仙界也是因为觉得魂魄一事应有蹊跷。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是,她就是来看热闹的。 不过这个可能,陆展颜没说。 哎,不过这么一说…… “我当时可是真的以为,你是听了琴音才来找我的。” 陆展颜被夏昭雪这充满哀怨的语气给骗了,说道:“这……虽说过程有些偏差,但结果毕竟还是一样……” “一样?”夏昭雪歪着头,状似不解,“怎样?” 陆展颜心说,这还需要问吗,这几日里自己都不知道听夏昭雪“新”作出了多少琴曲。 他这么想,嘴上也这么说了。 夏昭雪看了他一眼,才说道:“也是……往后还能作出更多。” 陆展颜突然怀疑这人是不是演的。 次日。 夏昭雪看着陆展颜穿上一身冰湖般的外衣,像是把淡蓝的天空倒映在了结冰的湖面上那样。 他突然开口道:“此事与我也有重大的关系,可否让我同去?” 陆展颜整理腰带的手忽然一顿。 倒不是他不愿意让夏昭雪同往。 陆展颜还记得先前自己以剑仙的身份,与夏昭雪一同前往下界时,是通过仙界的尘缘镜穿过两界屏障的。那个尘缘镜当然是安全无虞。 但现在,他们肯定不可能再依靠那东西。 可来往两界,穿过屏障时要应对的狂乱气流,可不是儿戏。寻常灵兽坐骑少有能抵抗住这等狂乱气流的,不然陆展颜也不用特意去下界同林竹弦汇合了。 以林竹弦的修为,都难以在这种气流中驾驭坐骑,夏昭雪就更别提了。 陆展颜将这些同他一说。 夏昭雪奇道:“这样说的话,那林姑娘那日是怎么过来的?” “她半途上了我的飞剑,后面是我载她过来的。” “……” 陆展颜突然觉得气温骤降,但自己明明比刚才穿的还多一些,真是奇也怪哉。 “昭雪,你觉不觉得突然有点冷?” “……”夏昭雪没有说冷不冷的,他问道,“那展颜也载我一程可好?” “!” 出乎他意料的是,陆展颜竟然显得……很高兴? 也不能说他不识好歹之类的,只是他确实没有想到陆展颜的反应会是这样。 抛开那些他自己也不好明说的心思,这说白了就是一个请求。 答应,便是答应了。 若是不行的话,夏昭雪都替他想好了几个理由了。 所以,看着陆展颜一脸喜不自胜的样子,连声说“好”,夏昭雪脑子里反而空白了一下。 总之,能去就行了吧…… 接着,他就听到陆展颜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吐出来的!” “……” 啊? 什么意思? 自己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陆展颜一句话搞得夏昭雪分外纠结,但话已经出口,总不好收回。 他变出一件淡黄外衣,披在身上,慢慢打理。 他自己可能不记得了,但陆展颜一看就想起来,是当时两人初到临安城外时,夏昭雪换上的那个款式。 只不过,这一件的做工当然更为巧妙,一丝一线琢成天衣。 也不知真的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还是只是此刻心境大有不同,陆展颜觉得夏昭雪穿上这件外衣后,即便还是未打理好的样子,也仍是更显得他人淡如菊。 待夏昭雪整理完好,陆展颜已在仙府门外等候着了。 等的时间也没别的事做,他便提前召唤出飞剑,在琴仙仙府四周漫无目的地飞来飞去。 夏昭雪出了门,他便御剑而来,手往旁边一伸。 “抓着我,上来吧。” 夏昭雪借力往上,双脚前后稳稳地踩在剑身上。 陆展颜御剑,飞离琴仙的府邸。 夏昭雪本来被他那句话弄得有些紧张,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陆展颜对飞剑的掌控力极好,完全没有运气不稳,或者气流凝滞之感。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之前要说那一句话。 但是,前面御剑的陆展颜很明显没有这么想,他好像比后面的夏昭雪还要紧张一些。 “昭雪,你感觉怎么样?要是不舒服的话,就抓紧我。” “……嗯。” 陆展颜还想着他到底是在嗯什么,下一秒就被人从背后环住了腰。 “……” 原来还是晕飞剑啊…… 陆展颜心里想着,却也神奇地卸下了方才的紧张,仿佛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御剑状态。 至于夏昭雪是真的不舒服,还是别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35章 仙魔同道(三二) 穿过两界之间的乱流屏障后,夏昭雪已经可以驾驭自己的仙鹤了。 但两人谁都没有提这个事情。 于是,便共乘一剑,一路去往陆展颜先前做了记号的地方。 连绵的群山之间突兀地立着一个孤峰,很是显眼。 两人在此等候片刻,林竹弦乘着黑金巨蟒从天空另一边过来。 她在巨蟒身上就远远看见了那棵树下有两个人影,心里不免疑惑。 陆展颜在地上也早就看见她了,在声音中加了些法力,喊道:“林姑娘,这边!” 林竹弦催使巨蟒加快速度往那边去。 落了地让黑金巨蟒回去后,她朝两人行礼道:“陆公子,夏公子。让二位久等了。” “林姑娘本就路途更加遥远,该是辛苦林姑娘一路舟车劳顿才是。” 和第一次去仙界相比,林竹弦这次更加熟悉路线,也因为心里放着事情,而未曾有过停歇,所以用时也不算特别长。不过,自然和陆展颜他们不可比。 林竹弦谢过陆展颜的关心后,说道:“夏公子在这里是?” 夏昭雪抢在旁边的人开口之前说道:“展颜已经将事情都告知于我。在下既然不知不觉中已是身在其中,那便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还请林姑娘允许在下同行。” 林竹弦自然是乐得吃瓜子看戏的,但这番心思肯定不好明说。 她说道:“夏公子深陷危机,还能如此顾全大局,冷静自持,林某敬佩。” 寒暄完后,三人坐在树荫下说起各自的发现。 陆展颜也有提议说先回到琴仙的仙府去,三个人再坐下来慢慢聊。 但不知道为什么,夏昭雪和林竹弦一致摇头,否决了他的想法。 陆展颜心也大,无所谓在哪里,于是三人便席地而坐。 林竹弦寻访了几位魔界前辈,但遗憾的是,无人见过夏昭雪那样的魂魄。 从识魂之眼看到的画面来讲,魂魄缺失和魂魄稀薄其实很好区分。 不妨将人之魂魄比作一串串珠。一颗珠子,其中包裹着一团棉絮,这便是一颗魂魄。用绳子将这不同的十颗珠子串起来,成为一个整体,就是一个人的三魂七魄了。 那么,魂魄缺失,看起来就是珠子的数量变少了。 魂魄稀薄,看起来就是那些珠子里的棉絮填充少了。 要说这魂魄缺失的情况,其实也不仅仅是在飞升成仙的时候才会有。有些修炼了上万年,妖法高深的邪物,也会去设法勾取人的魂魄。修道者的魂魄自有真气强化,那绳子恐怕不好剪断,但普通凡人就难有保护手段。 凡人被勾去魂魄后,表现无外乎就是疯疯癫癫,或是痴呆作傻。这种时候,如果有人能够抢在那妖邪之物吸取完魂魄之前,将之斩杀,那么,魂魄也就自然回到主人身体里面去了。 凡间所言的“回神”,原是此意。 剪绳子这事听着简单,但实际上要求极高。 剪,这个动作就不用说了。能修炼到大后期的妖族,存世者屈指可数。除了他们之外,其余小妖就算动了这种心思,也没那个手段。 往后更难的,是保存。吸取魂魄当然不像真的吞下一颗珠子那样简单,需得缓慢吸收。在这期间,就算是没有修真大能打扰,没有仙官仙将追杀,大妖们也需要持续消耗自身大量的妖法,来困住魂魄。 否则,便是稍微松懈一点点,那魂魄就会因着珠串之间强大的引力,迅速回到原身之中。 陆展颜神色微变。 仙官们魂魄缺失的情况是谁造成的,不用猜都知道。 大妖们要对魂魄下手,一次也只能压制住一颗。 但是天上,那是多少仙官…… 又是多少残缺的魂魄…… 要压制数量如此繁多的仙官魂魄,又需要多强大的法力? 夏昭雪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神色看上去不是很好。 但说句实话,以自己现在这个实力,担心那个倒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夏昭雪又想了想,说道:“那么,入了魔界的人就是因为某些原因,魂魄牵引力变大,引得那缺失的魂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但那些没有成魔的仙官呢?” 林竹弦摇头,这种事只怕除了那天帝老儿,无人知晓。 “那还用说?肯定被拿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了!”陆展颜接受不了这种肆意夺取他人魂魄的事情,对于这种事,一向用最坏的恶意去猜测,“说不定就和林姑娘说的那些大妖一样,那些魂魄被天帝吸收了去。” 夏昭雪虽身为琴仙,但对天帝还有仙界似乎打心底起就没有任何想法。陆展颜唤醒了他的记忆之后,他对于外界的看法可以说完全就不是依凭自己的经验,而是唯陆展颜“马首是瞻”。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 既然陆展颜觉得天帝坏透了,夏昭雪只会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往下,觉得那个东西确实是坏到骨子里去了。 夏昭雪说道:“吸收殆尽,再取新珠,如此往复……至倒吊命魂之际,如行尸走肉。那再取命魂呢?” 人就死了。 “其位如何?” 自有下一任得天地感召,飞升成仙之人。 简直就像排着队进去送死一样。 陆展颜被自己的想象弄得一阵恶寒。 林竹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魔界众人里对仙界最恶意的想象,恐怕也不及夏昭雪这番猜测的十分之一。 而这人竟然还是这一任的琴仙。 林竹弦清清嗓子,道:“眼下我们也无法知道实情,一切都是猜测而已。而且夏公子你的情况倒还与之不同……” 魂魄稀薄是极为稀少的情况。 之所以还会有相关的描述,是因为有些原是行医的魔界之人曾有帮人接生的经历。 次数上去了,难免会遇到死婴。 若是在婴孩尚在羊水中时开启识魂之眼,便会发现那魂魄之中主司生死的命魂近乎透明。 由此记录在册,便是魂魄稀薄之相。 又要修行医道,又要入魔掌握识魂之眼,还要有那等闲心去接触凡人出生之事,这样的人一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因此留存在案的相关记录也没有多少。 林竹弦转了个弯,说道:“但是,奇便是奇在这里了。那些记录我也一一查阅了,皆是命魂稀薄之形,除此之外未见其他的相状。但夏公子你的却是……” 陆展颜知道她要说什么,他自己也用识魂之眼看过。 夏昭雪他的三魂七魄,每一颗都是淡淡的,珠子里面的棉絮轻飘飘如细碎的云。 陆展颜问道:“会不会是那天帝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法术?” 林竹弦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只说,打开魂珠和剪断红绳又是不同的概念。 剪断红绳,拿走一颗珠子,对于下界来说,已经是万年大妖级别的法力才能做到的事情。 打开那颗珠子,直接取出其中的棉絮,其所需的天地之气若是非要一个数字,那个数字已远超常人所想。 不然,那些大妖拿到了珠子,直接打开来就好了。何必东躲西藏,找各种法子来慢慢吸收? 陆展颜听懂了她的意思:“那你的意思就是,那个什么天帝也没有本事去动魂珠本身?不然的话,他也直接把那些夺取来的魂珠打开吞吃就好了。” 林竹弦点头,道:“是了。如果天帝老儿要那些魂魄,真的是像夏公子说的那样用来吸收的话。那么他定然是动不了那些魂珠的。” 像是怕陆展颜对妄动魂珠没有概念似的,林竹弦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算他对魂珠本身没有什么觊觎的,也应当是没那个手段。若说剪断红绳所需为一,那破开魂珠便需亿万之计。这个实在是……实在是太难想象了。” “那就不是他了?那会是谁……为什么……” 陆展颜那也是修为臻至巅峰,可与天帝一战的人。 越是在高处,越是得知高山仰止的道理。 他在底下抬头望那高山,知其每一步何其艰难。 所以,他知道,能让夏昭雪的魂魄变成这样的人,已经不是他的修为能够到的了。 但就算是这样,他也要想办法爬上去,去问问那人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是夏昭雪? 夏昭雪听见了陆展颜的喃喃自语。 明明事关自己的魂魄,但他却打心里觉得这些都无所谓。 是谁?不重要。 为什么?不关心。 夏昭雪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很奇怪,却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去想。 至少自己还能憋住,不把这话说出去。不然想也知道,陆展颜又要一脸“你怎么能这么想”地看着自己了。 他顺着想了想,说道:“书中也道,人外有人。既然林姑娘说天帝做不到这事,那想必,天外有天吧。” 天外有天…… 陆展颜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随即没入一片纯澈的黑暗中。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那片黑暗空间里的神秘大能。 尽管只以文字的形式对话过,但陆展颜却忽然觉得“天外有天”一词,似乎用来形容那位神秘大能正正好。 不对,也不是只用文字形式出现过,自己还听过他的声音。 那声音…… “好了好了,陆公子!别想那什么天外有没有天的事情了!” 林竹弦一撇眼就看见陆展颜神游天外的样子。 第一反应是,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人能开小差。 第二反应是,他肯定在钻那牛角尖。 但夏公子的本意明明是想说,这事就算想出来了,也没什么用,不如聚焦眼前。谁知道还很有人给陷进去了…… 见陆展颜回过神来,林竹弦便说:“我从魔界前辈那里听来的消息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哎,说实话,感觉也没什么大用……你们一直待在仙界,可有发现什么不对?” 陆展颜定了定神,便同林竹弦讲了起来。 夏昭雪看了陆展颜一眼,也加入进来,时不时帮忙补上一两句细节。 但他心里始终有个疑问盘旋不去。 神秘大佬…… 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