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不再追问。
事实就是如此,不容置疑。
夏昭雪的脑中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让他不得不低下头,以掩饰自己脸上的挣扎。
一想到妖血这个在仙界中绝对的禁忌与剑仙的身影牵扯在一起,他的脑中就仿佛有一处地方被凿入一枚钉子,时时渗着血,隐隐作闷痛。
纵使如此,夏昭雪仍是忍着每一字带血的撕裂感,艰难质疑道:“请陛下明鉴……那青竹大君狡诈无比,她单独接触剑仙,极有可能设下了什么障眼法。万不可受那魔界妖女的挑拨!”
“昭雪……”
陆展颜听得出夏昭雪语气中忍耐的疼痛,担忧地扶上他的右臂。
两人未曾察觉,天帝身边的其中一个木头人似是有所感应,不自然地抬起脖子,睁开那双闭着的眼,露出其中的黑色瞳孔。那瞳孔有着非人的大小,挤占了整个眼眶,看上去便如同两个黑洞,死死地盯着夏昭雪。
只不过片刻,那个木头人又在两人看过去之前恢复原状。
天帝仍是那般无喜无悲,并不在意琴仙的质疑。
他循循善诱道:“琴仙爱卿可曾想过,万一这一切是这妖人的诓骗呢?”
“但是……”
“实话便同你说了罢。你们去往下界之前,吾便已有察觉。那时起,仙界已无剑仙,有的只是这个冒名占据剑仙一职的魔界中人。”
“……”
天帝最后反问:“琴仙爱卿应也有所觉察。是否从某个时刻起,爱卿口中的剑仙就已经不同于过往千年万载的印象?”
夏昭雪的坚持与质疑脆弱如纸。
短短几日之间的各种片段一一闪回。
根本无需他去挑选,从那人来到他弹琴的高台轻轻喊出他的尘世俗名开始,之后的每一个两人共同在场的时刻,那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与仙界千年万载的传说相去甚远。
那是仙官们口中无喜无悲,无乐无忧之人,如剑一般最是无情。
能被别人这样描述的人,真的会哭会笑,会难为情地躲在某个人怀里,会用那样复杂的眼神看着某个人吗?
夏昭雪,你其实什么都清楚,只是因为维护那人面子的是自己的怀抱,被那双眼顾盼流波的是自己,就让你忘记了什么仙,什么魔,什么清浊之分。
陆展颜听那天帝信口胡诌一顿什么魔界中人,什么千年万载的印象,心中已是杀意渐起。他本不好战,但若来者不善,当战也是要战的。
只是,夏昭雪脸色中的痛苦更让他担心。
“天帝!你要认我为魔界中人,自是你的事情,我陆展颜是谁也轮不到你来多嘴。但是因此牵扯第三人,莫不是你只是在胡诌,却偏要拉上别的人来应和你?”
陆展颜不自觉地握紧了夏昭雪的右手臂。他也不知道夏昭雪是因为头疼而如此痛苦,但定然和那天帝脱不了干系,于是质问起天帝为何要向旁人施压。
天帝奇怪说道:“非是吾要传召。难不成你这魔界中人连这点事情也不肯认下?”
陆展颜才意识到,天帝说的是自己先前坚持着要见夏昭雪的事情。
但那只是因为天帝先说了他派夏昭雪监视自己一事。自己当然不能让他信口胡诌,要是夏昭雪本尊不到场,这天帝怕不是还真的以为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事实也证明,一切都是挑拨离间。
夏昭雪不过只是听命行事罢了,从未在其中添油加醋。讲述所见所闻的措辞和逻辑中,也隐隐透露着维护剑仙的含义。
却不知道这天帝为什么非要夏昭雪认定自己是魔界之人,弄得好像天帝自己的想法还没有夏昭雪的想法重要一样。
这个世界清浊界限严明,颇有话本子里所说的正邪不两立的架势。
陆展颜只道天帝还是在试图离间自己和夏昭雪的关系。虽然他并没有想过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三观,但是看到夏昭雪仍为此而纠结,试着为他争辩,陆展颜便知道,天帝的那点伎俩定是没什么效果的。
想到这里,陆展颜沉下气来,说道:“不然任你在这里自说自话吗?若不是夏昭雪在这里,谁知道你又要如何大放厥词,一通胡说?也不用多说了,天帝,你今日要战便战,不用拖拖拉拉的。”
陆展颜这般说了,心中自然是已有几番思考。
方才天帝突然施压,他应之不及。但若是真正开战,凭他一人号令天下长剑的实力,也断没有轻易落败的道理。
唯一可惜的是,这个世界的夏昭雪的修为还达不到与他协同作战的水平,否则胜算的砝码当是他这边更多一些。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亦是不惧。
面对这般如同下战书的挑衅,天帝竟是还能稳稳坐在那宝座上,饶是陆展颜也在心中感叹了一下这种不动声色的定力。
天帝轻轻将这重逾千斤的战帖拨至一旁,只点着那微末的字眼。
“你是……陆展颜是吧?”
天帝像是坐得乏了,终于站起来,在那数级台阶高的台子上来回走了几步。
“那么,你可敢认下,你所想所念的夏昭雪,都是你抓着的这个人?”
陆展颜呼吸一窒。对于他来说,这句话的隐含意思就写在表面。但他也不敢如此快速地肯定。毕竟他自己三番五次所做的尝试,都被某种禁制给限制住了。
“陛下……这是何意……”
陆展颜还在沉默的时候,夏昭雪却追问了一句,语气颇为急切,好像他才是被质问的对象。
天帝像是提线傀儡一般,露出一个极为僵硬的吃惊表情:“琴仙爱卿竟是还不知道吗?”
“……”
“你旁边这个顶替了吾世剑仙陆展颜的人,是从别的世界过来的陆展颜。”
受世界的禁制影响,用尽千万种方法也无法直接透露的陆展颜身上的最大秘密,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被天帝说了出来。
陆展颜震惊之下,不觉向后退了一步。而后如临大敌一般即刻唤出长剑,剑尖直指高台上的天帝。
“住嘴!你到底是谁!”
天帝对此仍是平淡不惊,就连他两边一直如影随形的木头人都没有任何反应,脸上的五官动也没动过。
“陆展颜,先把剑放下吧……”夏昭雪抬起手臂,轻轻压了一下剑柄。那把举世无双的杀伐之器便顺着垂了下来。
“昭雪……”陆展颜心中惶惶,却不知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夏昭雪又是一个手势,止住了陆展颜的话头。
随后,他又向天帝问道:“陛下自然不会在这等大事上有所隐瞒。既如此,可否请教,那他来到这个世界是有什么意图?”
陆展颜在一旁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个气定神闲的天帝,似是在警告他,如果胆敢胡言乱语,自己的剑下一个取的就是他天帝的命。
天帝笑了一下,仍是僵硬到诡异的表情。
“他自然是为了你而来。”
“……”
“他原本呆着的那个世界里的夏昭雪快要死了。”
话音刚落,剑光已至面前。
“你果真胡说八道!”
天帝抬起双手,磅礴而出的气挡在他面前,竟是让陆展颜的剑无法再靠近一寸。
“吾所言之事,何处有误?”
天帝语气波澜不惊,装得像是真心求教一样。陆展颜看他这张脸,简直厌恶至极。
天帝的嘴角裂开的角度更大,十分扭曲:“难道你是说第二句吗?你不会以为他还能全身而退吧?”
他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灼缘飞升,与天道争,不是成功便是死。你以为天道会放过他?”
陆展颜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一心只想砍了这信口雌黄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
忽然,宫殿的正中央的空间扭曲成混混沌沌的一团。
从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危险!陆公子勿要恋战!”
一阵琴音催动混沌空间剧烈地扭曲,似是在与空间稳定的本能相抗,由此产生的巨大的吸引力拉扯着陆展颜。
他本就用了全部的力气专注在与天帝相斗上,此时猝不及防被一拉扯,直接失去了身体的平衡,被吸入扭曲空间中。
“等……昭雪!”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陆展颜最后看见的,只有瘫坐在宝座之上的天帝,以及他两旁睁大着眼睛的木头人。两个木头人脸上分别是黑洞般的纯黑与白洞似的白瞳,都像是要蹦出眼眶了一样,齐齐盯着他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