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墙壁上的隔音材料做得很好。
维汀回房间,慢慢坐下,打开了钢琴盖。
有人时常来做养护调音,几年过去钢琴音色依然很好,音准也是。歌文对这个可爱的小弟弟总是十分周到。
维汀没什么力气,但想听点温柔的声音,于是只是抬右手,先有了一个简单的音符声。然后是稀松安静的几个。然后维汀忍不住加了左手,并不快,并不激昂。
然后又加了踏板。过了会儿觉得费力,又离开踏板。就随便听点什么。
和弦也过于热闹。
维汀停了左手,右胳膊手肘任性压上琴键发出噪音,手心盖上额头。
右手于是独角戏。又有点单调乏味。
维汀又加了一下左手,压着琴键站起又离开座位,去披了被子,然后走到沙发打算坐下看雪,然后坐下看到了玻璃和白树。还是又回床上。
后背和颈部靠上床头,双腿是曲起的状态,维汀取过一个枕头放在双腿和腹部之间架手肘,手臂收回胸前,头习惯性偏向右侧,闭上眼睛入睡了。
不久觉得腰部受力有点疼,就随意在被子里侧躺倒,仍然后背挨着床头靠,一个枕头角用来架手。
又不久,往身后挪了挪。
稍微久一点,右肩又往后动。
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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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离开庄园的路因为强力和技术完全清了,昨天的客人们于是相继告别伯恩索先生离开。
“咚咚……”维汀模糊听见敲门声。
眼睛有点空酸,维汀慢慢眨了眨,又慢慢闭上。
歌文的早饭,父亲的体面,或者别的什么。
如果十分需要,拜托锯开门直接进来,我会听的,谢谢。维汀安心又睡。
“咳咳……”稍微咳嗽,润了润嘴唇,才安心又睡。
已经将近上午九点。
“咚,咚……”很轻缓的两声。
维汀睁眼,仰面侧了侧耳朵,有点想再听一遍。
不过很遗憾,敲门声没有再来第三次。
维汀下床去看,消去脑子里的所有设想。
开门,维汀惊讶见到了黑色外套背影。
年轻人的眼睛远没有昨天漂亮。钟先生听见开门声,转身就看到这个。
“您……有事吗。”维汀看起来像个还没睡醒,就被警察找上门询问昨天某个时间在哪里的嫌疑人。
带着厚重的鼻音。
和其他一些不好的什么。
钟先生又似乎有一瞬不悦。
维汀站在地上,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得有些杂乱吃力。为了舒服点,维汀只好在两秒钟内张开嘴唇呼吸,否则他有一点窒息的感觉。
“你需要看医生。”钟先生的不悦加深。
维汀没有想到“警察”不作公事问询。但让他去看医生显然更奇怪。
“……什么?”
维汀轻声疑惑,然后需要的氧气量不足以支持他继续压轻声,维汀只好顺从地又润润嘴唇,像没有鼻子的公鸡一样呼吸粗鄙喘气。
心脏仍然杂乱而实实在在跳动。像在地板上洒一把玻璃珠。
维汀忽然觉得有强烈的困意涌上,就立刻想要告别这位先生然后再回到床上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抱歉……先生,”维汀支撑仅剩不多的妥帖,看钟先生努力诚恳作独白:
“我……我……可能……需要……”
年轻人像个电量耗尽的洋娃娃。就这样眼睛空洞,失去灵魂,彻底摔碎四裂在地上。
脸上带着碍眼的唯一有颜色的红肿指痕。
钟先生的不悦和强怒意于是达到了顶峰。
“钟先生——”一层电梯门打开,大厅的两位衣装革履的中年好友显然已经准备好送离这位客人,却是声音都戛然而止。
“艾先生,您的儿子有什么过往病史吗?”钟先生问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显然没能反应,立刻惊慌上前去看,就见儿子……
“这——”艾先生心惊到了极点。
钟先生出电梯之后没有再显露不悦,只是严肃:“这里没有检验仪器,我顺路带您的儿子去医院,他在开门后呼吸困难,然后失去意识,我会尽快。”
艾先生一时顾不上体面道谢,只慌乱答应。
年轻人于是裹着被子,只露出不多近似银雪的脸,安安静静地被陌生人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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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种遗传性心率失常疾病。这是医院给钟先生的诊断结果。在接近下午一点的时候。
省略被提供的密集数据和图表,这绝不是一种善意的疾病,它会导致晕厥、心脏骤停,甚至猝死,常常以情绪起伏或剧烈运动等为诱因。
医院的保密性很好,不会有人冒着丢掉饭碗又被追责的风险散播一些诸如老板抱着漂亮男孩男孩脸上又有指痕的花边桃色新闻。
但“男孩”没有在医生和护士的期待中醒来。
好像人类注射电击等等疾病治疗方式并不适用于修补一个碎了的洋娃娃。
“妈……妈……”
也或者是洋娃娃自己正在做美梦。
“妈……妈……”
病房里有最先进的仪器尽职尽责给“男孩”进行心脏监测,但钟先生坐在病床边仍然听到了微弱声音。
钟先生沉默听着。
想到了那个叫歌文的女人。
“滴滴滴滴滴——!!”
监测仪器的警报忽然急切响起,钟先生看,就见屏幕上数字飞速下降,已经到“48”。
医生很快进来,将“男孩”又一次推走了。
一切都不值得。
钟先生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
他在几个小时前看到了年轻人房间里的旧型号乐器。而演奏这样的乐器的人,不值得因为廉价的牛奶和蛋糕去光着手做出一个完整的冰雪人。
一个小时后,“男孩”左手背带着牛奶色的营养剂挂针,又被推回,身上的消毒水味道更加浓重,衣服也被换去了,成了一个纯粹的病人。
也没有再做美梦。
钟先生又一回显得不悦。
“滴滴——滴滴——滴滴——”
声响下的数字是“60”。稳定很多。
“先生,病人的昏厥情况暂时不需要做除颤器植入,只需要避免过度情绪激动或者刺激性的剧烈运动,就会像正常人一样。”医生站在病床对面,执行职责。
“热水袋。温度调高到26度。”钟先生说。
病房很快变暖,然后“病人”似乎轻松一些。
“维汀……”
“维汀……”
“天上的云朵会变成冰激凌,妈妈就坐在上面,给你洒漂亮的甜雪花下来。”
“维汀……”
“滴滴滴滴滴——!!!”警报这次是惊慌响起。
妈妈……妈妈……
裱花袋落下的雪花……
不好吃……
妈妈……
妈妈……
我……害怕……
数字到了令人害怕的“150”。居高不下。
洋娃娃一直在哭。
是那种冰冷空洞到极致,没有任何灵魂和生机,像漏水一样的,只是从眼角悄无声息地不停流出什么。
钟先生找了一支节日氛围的童话舞剧交响乐。
音乐是蛋糕和糖饼的味道,带着节日前的活泼期待和轻快喜悦,弦乐和长笛的声音在一起,合奏出奶油和草莓果酱的清甜,然后不久是钢琴独奏,像糖粉一样撒撒落下,到高音阶,就有点像小孩子拿了一把银勺趁大人不在悄悄吃了。
过了会儿,洋娃娃停下哭。
在音乐结束的几秒空隙里十分不高兴地皱起眉头。然后又吃到甜,才一点点松开眉头之间的不高兴。
“滴滴……滴滴……滴滴……”
数字也变成了甜的。
洋娃娃慢慢地自己睡着了。
过一刻,钟先生暂停音乐,确定检测器上的数字仍然是甜的,解除不允许外界打扰,回复了一些信息,然后似乎看到什么事,离开座椅,出门外接电话。
“您好,钟先生,非常谢谢,您能告诉我医院的地址吗?”艾先生打来电话,声音有点着急,在儿子离开五个小时之后。
钟先生隔着玻璃看着洋娃娃,两秒钟后回复:“当然,您稍后会收到。”
“好的,谢谢您,维汀现在还好吗?”艾先生又问。
又两秒钟后,钟先生如实说:“他没有醒。”
对面也安静了两秒钟。
“拜托你钟先生,我会尽快赶到。”艾先生的确非常紧张自己的儿子,说完就挂了电话。
钟先生给出地址又抬头,回房间的脚步快了一点,洋娃娃在翻身,他的营养液输入暂时不允许这么做。
维汀感到手部被触碰,缓慢惊醒。
“滴滴——”机器警报一下就停,数字高一下就又恢复正常。
维汀睁眼看到了这个令人害怕的陌生人。
众星捧月,不容丁点冒犯。否则代价巨大。
他的眼睛永远温和。像最大最深的陷阱。
维汀选择立刻离开。
“有什么不舒服?”看到手背的针被粗暴抽出,钟先生没有阻止,只是问问题。
维汀仓皇下床离开。
他害怕极了。以至于再给不出任何笑意,无论虚假还是真实,有必要还是没有必要。他要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哪里是安全的地方?他有一栋自己的房子,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谁也不知道。回去,然后舒服地洗澡,睡觉,画画,看书,做一切想做的事,调整好情绪然后,再回到金钱、利益和权力面前。
当然也可以直接去做,只是有点太腻了。他需要一点柠檬汁或者酸甜果酱解腻。就这么简单。
但是任何称职的医生都不会允许一个有着危险心脏疾病的病人在刚醒来的一个小时内光着脚飞快跑出医院。
“先生!先生!您有什么不舒服?”
“您还不能离开,现在离开如果您再有不舒服的症状会很危险!”
“您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们。”
“别担心先生,只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您的身体暂时不支持跑步。”
“先生,先穿上鞋子好吗?”
维汀突然看到了雪和太阳。在外面。同时存在。
那是非常漂亮的。金色的太阳和银色的雪,如果没有亲眼见过,很难用画笔在某些照片的基础上画出来。
维汀对被阻拦的烦躁不再加以掩饰,深吸一口气,直视面前的医生,开口轻声命令道:“请不要阻止,我只是想出去看看。”
“外面太冷了先生,您想看什么,坐在窗户里看好吗——”
阳光是不会等待的。
说变就变。
漂亮的碎金色正在飞快减退。
维汀急切想要跑去看,却又一次被陌生人触碰身体——
“先生!您——”医生抓住男孩的手臂外侧。
隔着玻璃是色彩不一样的!维汀急切无奈极了,又来不及解释,像恼羞成怒一样,粗鲁地推开医生跑了出去。
但是看到阳光远远没有几秒钟前漂亮。闪着碎光的金色变成了平平无奇的淡黄色,雪地也仅仅又是灰白。
维汀看起来像个没有逻辑的精神病患者,而不是有可以治疗的身体疾病的健康病人。
好吧。好吧。或许我会再次遇见。在未来的某一天。在未来的,某个,自由又空闲的时刻。
维汀对刚才推了好心的医生感到十分抱歉。
病人站在门外没有再跑,所有医生都感到莫名其妙,然后在心里松了口气。
钟先生始终没有出声。尽管他也不能准确了解年轻人想做什么。在表现出对他明显的恐惧之后对医生说自己只是想出去看看。
“先生……可以回去了吗?”被推开的医生平时从来不会这样小心说话。
“抱歉。”维汀有点愧疚,对医生轻声解释说:“我只是想看看太阳,它只有刚才的一瞬间非常漂亮。”
医生立刻表示惊奇和非常理解。
钟先生觉得年轻人喜欢漂亮的太阳,这有点可爱,但是不值得再继续单薄地停留在雪地里。
“维汀!”艾先生进入修养院就直接看到了儿子,就那样站在外面寒冷的空气里。
维汀惊讶地得到了父亲的紧张拥抱。
“傻孩子,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艾先生松开儿子看到了鞋,立刻让维汀去穿上。
维汀有点茫然无措。然后去穿上了鞋子。
“感觉怎么样?”艾先生对钟先生简单致意,没有先去又作寒暄,只是看着儿子。
维汀嘴唇没有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十岁,在父亲面前,带着格外复杂的情感和无法说出什么的沉默。
“您好,病案可以给我看看吗,这是我的儿子。”艾先生对医生问。
“当然,先生,以及我们建议病人先回房间休息。”医生答应并亲自带路。
“嗯……爸爸?”维汀声音不高,看艾先生,终于想到了该说什么:“我想回家。”
“好,爸爸问清楚我们就回家好吗?”艾先生的语气是对儿子十分珍爱的。
维汀于是垂下眼睛,又回到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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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 丁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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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