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里斯冬雪》 第1章 冬雪 “爱情!如今已经长久地凋谢了!维尔·霍文·埃季里先生!当你试图再次将鲜红的玫瑰递回我手里,那将是无比的讽刺,对我们之间已经逝去的,所有往日!” 剧院观众席没有灯光,只一双双情绪各异的眼珠中映出舞台上蓝光弱暗幽微。年轻的女一号一身单薄黑色纱裙,含眼泪朝手捧玫瑰的男一号高喊着故事,抗拒又哀伤,脆弱又苍白。 维汀坐在观众席不错的位置,他向来不需要为一张演出门票发愁。如果可以,他想看完这场舞剧。因为这次的舞团演员表演十分地道:女演员不是仙女做派,只是个漂亮,又有点小气的女人,像书里写的那样。 不过胃里一阵阵泛空泛酸以及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让维汀觉得自己撑不到表演中场休息,还是不要等什么人来将他以某种姿势挪到什么地方休息又拍脸灌水为好。 “抱歉。” “抱歉。” 维汀犹豫了几秒钟,还是稍弯腰站起来一路低声道歉,出了观众席。有人不由从精致女演员身上移开眼看男人,觉得黑影经过留下的香水味实在考究,又消失得有点,过于快了。 出表演厅,过道灯光仍不非常亮,是柔黄色,左右墙壁上是上世纪的极繁花色岩石,圣象上才会有精细测算灯照范围的仿古灯,其余名贵挂画只是装饰,带着简单优雅的深棕色木框裱架,在柔黄光里。 维汀走过短廊打蜡的地板,进剧院咖啡部喝糖水。 “先生,您好。”咖啡师女士见有人来,温雅问候。 “您好,热牛奶加糖,还有枫糖蛋糕。”维汀点单,又抬手要取卡付钱,忽然微顿,对女士抱歉一笑:“我去取大衣,马上回来。” “好的,先生。”女士觉得赏心悦目,又心情愉悦。这是位穿着看起来令人舒服又喜欢吃甜的男士,比喜欢喝咖啡和酒的人更适合剧院咖啡部。 入场存放大衣的地方有点远。维汀出咖啡部走一段,抿嘴心念倒霉,在一幅装饰画前停下脚步,靠上墙,低头闭眼慢慢深吸,缓解腿软。 “您好,需要帮忙吗。” 维汀忽然听到近处醇和男声问。 深蓝珐琅领针,维汀睁眼侧头最先看到。 然后是黑眼睛黑头发。 “嗯……”维汀又一次有点犹豫,这事对于陌生人来说有点麻烦又不太合适。 “您看起来需要一点糖分。”黑头发男人看了男孩几秒钟,然后说。 维汀的脸色有点初显苍白。 “来吧,”男人微笑,示意维汀回咖啡部,又恰到好处地幽默:“我的确随身带了糖,但属于来源不明的食物,应该会被拒绝。” 维汀一瞬间想要说话。他实在不习惯这种无缘无故的善意,但男人的面孔看起来完全像是体贴好心,他也或许的确无法撑到取出大衣拿着卡再回来,或者是寻找别的地方补充续命糖分。 “谢谢。”维汀蓄力离开墙面站在地面,道谢又微点头致意。 “要搭把手吗?”黑发男人握拳向下,抬起右手,正常礼貌问。 “啊不,不,谢谢。”维汀见状立刻示意性摇了摇头,又带微笑回复。 男人就在前面先走。维汀无奈叹了口气,跟上去。 “先生,现在要用餐吗?”咖啡部的女士看到刚才的先生回来,但没有带大衣,带笑优先问。 “是。”黑发男人递卡,没有别的话。 维汀张口要回复,但没有成功,于是无奈抿笑笑就去找座位了。至于女士怎么想,维汀不想看。 出于礼貌,黑发男人要了杯热茶——带着红茶茶包,才连带“病人”的热牛奶和蛋糕一块端往桌边。 维汀面前于是音量近无距离得当的摆好了牛奶和蛋糕。 “谢谢,请坐吧。” 维汀只好赶在男人体贴问出诸如“我能不能坐在这”之类的尴尬问题前先温笑开口,然后等人入座,才端起热牛奶慢慢喝。 然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多么趾高气扬,瞬间抿住嘴唇保持面色不滑稽奇怪,想闭上眼睛捂着脸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您……来这里看表演吗?”维汀问,又看黑发男人。 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否则实在做不到再喝一口牛奶。 “不,”男人仔细听,温和答:“我的表姐在这里工作,我来给她送——”又有些作难笑笑:“她的汽车钥匙。” 维汀随即露出恍然表情,点了点头,然后端起热牛奶杯又喝一口。 黑发男人也端茶杯,稍微抿了一点。 维汀又抿嘴唇,只好专注去欣赏漂亮的枫糖蛋糕。 老天,不能这样,这样太过于尴尬了,快点吃完,取出大衣把钱—— 维汀忽然愣住。 他,没有,纸币。 …… 维汀有些想笑。 莫名其妙。比较滑稽的那种。 “牛奶不新鲜吗?”桌对面忽然问。 “嗯?”维汀瞬间抬头看男人答应,又瞬间反应刚才做了什么蠢事,耳朵就控制不住觉得燥热,说话又有点结结巴巴:“不,呃……” “……”维汀屏住呼吸,整整过了两秒钟。然后还是咬牙诚恳看男人坦白: “先生……非常抱歉,我今天没有带纸币,如果……您可以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维汀觉得自己的心就要猛地跳进蛋糕里了。 黑发男人温和笑笑,说:“没关系。” 维汀心跳“咚”地砸地又一动不动停。 “如果你一定介意,随便给我点什么,比如——” “一个雪球。”这是男人好像会神想出的,又好像是随意说出的。 维汀神色于是空白,自己感觉不到胸膛里的心脏是跳是停了。 但尴尬莫名少很多。 “我可以给您两个雪球。”维汀笑着接话,端起热牛奶,尽快喝完。 “嗯……那好。”黑发男人声音中有些夸赞意味,神情温和微笑,又端起茶抿了些。 维汀不是很想再在陌生人面前吃蛋糕。但为了刚好很多的气氛不又一次尴尬,还是快速吃完整个,让男人不白替他花钱。 茶似乎不太好。维汀余光见餐桌对面喝了两口就不再动,心想,又觉得自己成功充电,就带笑问黑发男人: “您准备好接受两个雪球了吗?” “当然。”男人点头笑站起,又十分自然收牛奶杯蛋糕碟茶杯,端托盘给女士送了回去。 昨晚天下了大雪,今天的观众大多走过雪地慕名而来,所以大多专心致志,现在咖啡部没有其他客人。 维汀有些意外。 不过还是跟同样没有外套的男人一块离开去取大衣。 “怎么称呼您?”走廊里,维汀微笑提问。 现在他走路不再费力,男人却没有再说话,他做不到再对好心人有什么傲慢举动。 男人似乎忽然被打断想事情,又有些意外,但温和回答:“我姓钟。” 维汀愣了愣,有点想说一声“今天非常谢谢你,钟先生”,但动了动嘴唇,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准确念出“钟”这个听起来像来自东方的古老姓氏。 “周”或者“荣”,他可以说这样。 “嗯……今天非常谢谢您,先生。”维汀犹豫,还是只点头,又简单道谢。 黑发男人点头微笑:“换个人应该也一样。” 这真算得上是维汀久未得见的绅士了。 令人感谢,令人实在不明白他的平白慷慨,又挑不出错,也的确没有尴尬。 维汀笑,没有再说话。 然后不太平静的好心情在看到父亲发来的消息时戛然而止。 “维汀,准备一下好吗?晚上七点在蒙特索亚庄园,你去过的,我们去丘奇叔叔那里吃晚饭,今天是他的生日。” 商量又柔软的强制,没有提前的任何通知,无关紧要什么人的生日,不一定又会发生什么的现场,以及大雪天,和没有归期。 上回因为父亲的直接答应,他在那个庄园里度过三个晚上,无聊,空洞,充斥着酒精和虚伪的关心,然后是喧闹游戏。 他因为礼貌被迫停留在那里,于是自己的事什么也没能做成。 我不想去,我讨厌那个地方。维汀做好了回复的准备。 然后父亲的电话打过来。 屏幕上是“爸爸”,划一下就可以接听,维汀打算装作没看见,但忽然感到右侧不远处黑发男人在看这里——的来电人。 维汀接了来电。 “维汀,你在哪里,看到爸爸的消息了吗?今天有点冷,带件外套好吗?” 维汀讨厌这团永远的软棉花。 但又做不到歇斯底里去发火。或者是冷漠直接挂了电话。尤其是黑发男人在一边有点可爱的等着他的雪球。 “……嗯。”维汀保持面部平静,又回复答应。 “你跟爸爸一块走吗,爸爸一小时后到家。”电话那头温声问。 “……不。”维汀答。他自己去,然后可以自己随时离开。 “好吧,记得叫司机绕开崇格彻大街,那边好像有点事故。”电话那头小心嘱咐,然后说了点那好就这样什么的就挂断了。 维汀沉默着穿大衣。 “有什么要紧事吗?”一旁不远处黑发男人问,一身外套也是黑色。 “先生,请给我您的联系方式好吗,然后我去做雪球。”维汀只又笑说。 他不能真的只拿两捧冰水作为报酬。那有些不尊重人。 黑发男人微笑,没有拒绝,留下了联系方式,联系人是“钟先生”。 维汀心情又好一点。好许多。 出剧院,维汀看过四周,在一家精致装饰的小女孩喜欢的洋娃娃商店的橱窗外石台上找到一片干净松厚的雪。 大雪团两个拳头大,小雪团一个拳头大,摞在一起,然后连上不美观的缝隙,把各个地方磨的圆润一点,再解下袖扣当眼睛,又给小雪人系了块柔黄色手帕头巾。维汀的手因为化雪变冷变红。 “先生,送您一个雪人。”维汀笑着说话间站起来,白色大衣边缘染了点不好看的泥水。 黑发男人表情温和,走近蹲下,给小雪人拍了张照片。 又站远了点,带着洋娃娃橱窗拍了张。 维汀心情很好地退开几步。 “谢谢。”黑发男人似乎很愉悦。 “那……我先离开了先生,我会在非工作日的早上联系您。”维汀笑着表示。 “好的。”黑发男人微点头致意。 汽车已经到剧院门口,维汀觉得没有必要再次说空话感谢,回以致意,就去坐车了。 然后透过车窗看到男人原地站了不多时候,又转身回了剧院。 双手回温,正在发烫。汽车开始行驶,维汀收回视线,低头翻手心看了看,心里感叹遭遇。 “这里有保温箱吗,爱莲女士。”回到咖啡部,黑发男人向表姐提出一个简单请求。 “五万块,先生。”咖啡师女士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此前目睹了非常美妙的一切,现在微笑看着表弟,给出一个便宜价格。 “您沉醉于在这里收零,抱歉没有纸币。”男人照常又递卡。 如果是一块纸币叠成一百张,比一张一百块更能令这位并不缺钱的女士愉快,如果是沉重的一桶金属硬币,她会更加开心。 “我实在好奇,你带着这个大家伙要去做什么?”爱莲女士爽快刷卡,又很快提来一个半只手臂长宽的金属箱放在表弟面前。 “装雪人吗?” 保温箱没有轮子,需要手提。 “六万块,女士。”男人微笑回复,提着保温箱离开。 女士一阵哭笑不得,就想要离开收银台跟出去看看——门口却有许多客人进来,开始排队点单。 舞剧结束了。 第2章 壳子 晚宴前的准备过程简单又无聊,晚宴间的庆贺寒暄同样简单又无聊。 从一句祝福问候开始。一百年都是这样。 “生日快乐,丘奇叔叔。”维汀当着许多客人的面与中年人握手又微笑说,来时路过商场换了另一套米色半高领宽松羊绒毛衣,此时年轻又得体。 “维汀,维汀,我最亲爱的好孩子!你爸爸那个老家伙让你一个人来吗?”丘奇伯恩索先生鼻子大又红,眉毛看起来脾气火爆,但毫不掩饰偏爱,矮壮的身子拉着维汀一路到了餐桌,要他就坐在自己右手边。 “是啊,他在路上就催我快点出发,来给他占一个座位。”维汀表情无奈又叹气。 然后看到了丘奇叔叔毫不掩饰喜欢想要把大他十二岁的女儿嫁给他的笑容,听到了其他客人的像是听了国王幽默演讲一样的笑声。 “维汀!小奶泡!你在这!”英气十足的小姐穿着击剑服就兴冲冲来,进门高声笑喊。 “啊,是,歌文小姐。”维汀听声,转头打招呼,有点像学校里早课看到迟到同学,揶揄又没有半点旖旎。 然后长桌一众客人忽然轻微骚动。 有人站了起来,然后逐渐更多。 歌文站在身前不远挡住了视线,维汀只能看到餐桌对侧人们有些讨好的神情,然后不觉得这样的新鲜骚动是因为父亲来了。 一旁丘奇老寿星脸上划过与粗眉毛红鼻子不太相称的滑稽惊喜,粗壮的身子又一次离开座位去大笑迎接,喊出令维汀立刻发愣的称呼: “钟先生,您能来这是我的巨大荣幸!” 歌文转身侧看,维汀才看见餐厅入口处,又一次脱掉黑外套,其余什么都没变的黑发男人,他带着仍然温和的笑。 心脏于是自己沉底,牵着嘴角。 “歌文。”那边在众星捧月热闹寒暄,这边维汀叫穿着击剑服正打量来人的好友姐姐加击剑老师:“你要去换衣服吗,带上我吧,然后我要坐在你左手边。”嘴角微笑,又有点冷淡。 “哦,当然!”维汀不悦显而易见,歌文小姐敏锐察觉,立刻带人离开,走另一道门。 “维汀,发生了什么?”出餐厅进入电梯,歌文女士好奇问面前又不再能看出不高兴的漂亮小朋友。 “没什么。”维汀摇头耸肩。 名利场从来,从来没有干净的生日礼物。 好心情不复存在。一点也不剩。 “好吧,小奶泡,”女士有些无奈,又笑笑问小弟弟:“你真的要看我换衣服吗?要不要先吃块蛋糕?” “不要再这样称呼我,歌文小姐。”维汀给了一个眼神,他已经具备成年男性应该有的一切特征。 歌文看着高中生一样的男孩,心里总觉得维汀还是小时候给蛋糕就跟着走的小可爱,于是挑眉笑笑不置可否去换衣服了。 多么可笑的雪人。维汀看着电梯门边一个钻石珐琅小丑帽装饰,牵了牵嘴角想,然后神色淡淡走到不远处窗户后,好像在看窗外被维护的很好没有一点泥水的碧绿球场。 钟先生似乎是第一回来这,维汀的父亲也是黑头发,或许出于某些传统思想就极其谦虚地让年轻人坐在了他原先的位置,然后自己坐在年轻人往下一个座位。 以至于维汀跟歌文下楼后,微笑入座,除了得体祝酒和从容应对老寿星的调笑,就看着香槟杯沿不至于显得怯场,再没有抬过眼。 “钟,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丘奇寿星似乎十分好奇。 喝下半杯酒时,他们就已经很熟了。 “非常幸运,也是今天。”钟先生声线低醇,好像永远温和不涩口。 老寿星眼睛瞬间惊讶睁大,挤出深深的抬头纹:“什么?也是今天!” “哦!”丘奇伯恩索立刻示意将香槟换成庄重一点的红酒,在侍酒倒酒抬瓶后爽快说着笑举杯:“来吧朋友们!今天,是我和钟致先生,的生日,非常幸运,这是同一天!这难道不值得庆祝吗,哈哈!” “如果没有这一天,我们将损失惨重!”立刻有客人高声笑着自豪回应。 “实话就是,为了金钱和利益!”女士端杯老练直白,又完全没错。 “哈哈哈!为了金钱和利益!祝你们一切好!” “祝一切好!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钟先生!生日快乐,伯恩索先生!” “生日快乐!祝成功顺利!”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又一场兴致高峰,在男士们频频举起的手上的昂贵戒指,在女士们微微摇晃的耳垂的精丽饰品。 维汀感受到对面父亲在看他。带着一点体面的无奈和隐隐责怪。 维汀微笑看父亲,对某些要求完全厌烦而不想理会。 “生日快乐,爸爸。”歌文随性潇洒笑与父亲碰杯,又转头第一次近距离仔细看对面的男人,然后直觉立刻感到特别危险。 “生日快乐,钟先生。”歌文本能地压下一部分攻击性,重新举杯十分客气礼貌微笑道。 “生日快乐,丘奇叔叔。”维汀于是也跟着来了。 “生日快乐,钟先生。”没有攻击性,只有十分客气礼貌微笑,抿酒时垂下睫毛遮住某些不妥的隐秘的冷漠和厌恶。 “谢谢。”对面首次开口微笑点头回复。 近处的人们都有些惊讶,而后理所当然地将其归咎为两个年轻人的父亲都十分具有影响力。 然后宾主尽欢。 “歌文,我的宝贝,”丘奇老寿星就着期待的笑叫女儿:“有一匹漂亮的白马,我今天上午看到,那是你给爸爸的生日礼物吗?” “不,”歌文肯定又扬眉笑接:“那是我的新马,爸爸。” “哦!”老丘奇捂脸立刻作受伤状。 客人们又一阵低声哄笑。 “你想要一个礼物吗,爸爸?”歌文见状直皱眉又挪揄笑问。 “当然!我的歌文!如果你实在不知道送什么的话,送给爸爸一个小外孙吧!” 客人们瞬间开怀大笑,有人笑间看向维汀的父亲。 “那你要蓄长胡子了,爸爸。”歌文毫不在意,只算作玩笑逗乐:“一个外祖父,一个会拽他胡子的外孙,这是一个有女儿的父亲到某个阶段之后的,标准快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士的魅力与她的追求者一样多。 “维汀,我的孩子,你呢?”老寿星笑得满面红光,又换个年轻人调侃。 “我的礼物是一道全心全意的祝福,丘奇叔叔,”维汀放下餐具,笑得同样像亲近长辈的年轻人一样没正经:“祝您早点得到一个会拽您胡子的外孙。” “哈哈哈哈哈哈哈!” 欧文仰笑,没有任何对小朋友的意见,其他客人当然也没有。 私人晚宴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九点过后。 维汀又一次没能如愿走成。 因为入夜后室外又无知无觉下了大雪,而远离闹市的私人庄园清理园外厚厚的路面积雪需要时间,何况雪并没有停,只是任性地一直在下。 “你现在有时间跟你的心理咨询师彻夜长谈了,维汀小奶泡。”餐盘后的寒暄转移到了别的干爽温暖地方,歌文带着疲惫的小可怜提前离场去休息。 “晚安,歌文小姐。”维汀摆摆手出电梯,往另一边,没力气再开什么幽默玩笑。 进房间关门先洗干净一身酒气,维汀毫不亏待自己吹干了棕褐色的松软头发,才一点也不疲惫的换纯棉睡袍在高十几米看起来有些老气的窗户边站定又看窗外。 窗外远处有点像童话里被施了魔咒的腐朽黑暗森林。近处的大喷泉也满是积雪,没有流动,没有噪音,没有活气。 再近处是一排修剪得几乎像是复制的墨绿树,像倒过来的蛋糕裱花袋。不过零零碎碎有不同的没有被积雪覆盖的地方,终于有了一点点不整齐的感觉。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没有人走动,又远离出入门和路,维汀于是见斗柜上老旧的装饰性墨水瓶,就打开窗户,拿起墨水瓶,瞬间朝着腿粗树主干砸了过去。 “咚!”砸得十分准,不过近距离下墨水瓶似乎没有碎,维汀看到它落下去了。 “匆匆……”可惜树干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枝叶耸了耸,然后浅浅一层叶子上的积雪随着冷风飘走,同样微不可见。 什么也没变。 只是他浪费了一瓶或许是上个世纪流传下来的某个国王用过的昂贵拍品墨水。 他的错。 维汀没什么好办法,只好微瘪嘴挑眉,然后关上窗户拉紧窗帘,戴上了好人歌文准备的耳塞眼罩,然后锁上了门上床又关灯。 明天谁也别想吵醒他。 一层的某间房间带着典雅的壁炉,近地环境总是让有需求的人更加踏实。 只不过发生了一些意外。 “钟先生,这个房间并不如楼上的房间温暖,您看到了,外面都是雪……”丘奇伯恩索亲自按照要求作了安排,但又妥善稍提建议。 “只是过一晚,伯恩索先生,别——” “咣嚓——!!” 忽然碎玻璃巨响。 门处两人一惊吓,一没什么表情,先后看去,就见十几米的玻璃,整片碎掉了,玻璃渣危险性的冲上了地毯,又在没有地毯的地方碎散隐匿。 安保系统迅速启动,几秒钟的功夫,有人进来又有人保护主客撤离,好像是有炮弹轰了过来,而星球没了房间里的人就不会再转动。 “是墨水瓶!”有人明显带着防护武器,在房间地上和雪地里找到了带色彩的液体和染色玻璃碎墨水瓶盖。 雪地里没有脚印,是从高处落下来的。 “去看一下,这瓶墨水来自哪里,请这样的危险人物尽快离开这里,否则明天我的房子就要着火了。”伯恩索老寿星压着火爆脾气对安保人说。 然后维汀又一次经历事与愿违。 父亲的电话在接近深夜睡觉时间打响。 耳塞和锁门,都没用。 “……爸爸?”维汀不十分清醒接起电话,有一瞬间心中涌出惊喜,或许是路通了,父亲看出了他的厌恶,要连夜带他回家。 “维汀,你朝楼下扔了墨水瓶吗。” 却是这样的声音。 维汀愣了愣。 “我……”怎么会,我只是…… “现在下楼,为你愚蠢的行为向钟先生道歉,快一点。”电话说完挂断。 维汀愣了五秒钟,回神就立刻下床出门——他砸到人了? 虽然不喜欢那些虚情假意,但这是另一回事。 维汀有些着急,下楼跑出电梯祈祷千万不要看到门外树下一片血淋淋。 “维汀!”很大一声。 维汀吓了一跳,转头看见父亲在走廊,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快跑过去。 “爸爸,我——”维汀刚想解释。 “啪!!”左脸整片瞬间麻木。 维汀有点懵,然后舌尖尝到了血腥味。 然后听到了“钟先生”的声音。 “艾先生,您没有必要这样。”似乎有点被冒犯的不悦。 维汀慢慢地转头看去。发现一切都好好的。 “维汀·艾,现在,道歉。”艾先生看儿子眼中严肃冰冷。 维汀变成了一片空白。觉得有点冷。 赶在看不清一切之前,维汀抿抿嘴: “抱歉,先生。” 然后笑了笑。 “晚安,先生。” “再次抱歉。” 维汀诚恳说完一切,笑笑,觉得他似乎没必要继续站在这,轻道了句: “晚安,先生。” 然后就慢慢转身走了。 “钟先生”有一瞬皱眉。让人以为是不悦。 但赶在更多令人不悦的话说出前,钟先生先开口,对维汀的父亲: “刚才的事完全是场意外,您不必要过于担心。” 好像是安慰。没有称呼。 艾先生是聪明人,诚恳抱歉打扰,然后很快离开。 房门关上后,房间里又一次被妥善安置的位高者,似乎才开始显露深夜被打扰的极度冷凝和怒意。 窗外已经很冷了。 ﹉﹉﹉﹉﹉﹉﹉﹉﹉﹉﹉﹉﹉﹉﹉﹉﹉﹉﹉ 第3章 声响 房间墙壁上的隔音材料做得很好。 维汀回房间,慢慢坐下,打开了钢琴盖。 有人时常来做养护调音,几年过去钢琴音色依然很好,音准也是。歌文对这个可爱的小弟弟总是十分周到。 维汀没什么力气,但想听点温柔的声音,于是只是抬右手,先有了一个简单的音符声。然后是稀松安静的几个。然后维汀忍不住加了左手,并不快,并不激昂。 然后又加了踏板。过了会儿觉得费力,又离开踏板。就随便听点什么。 和弦也过于热闹。 维汀停了左手,右胳膊手肘任性压上琴键发出噪音,手心盖上额头。 右手于是独角戏。又有点单调乏味。 维汀又加了一下左手,压着琴键站起又离开座位,去披了被子,然后走到沙发打算坐下看雪,然后坐下看到了玻璃和白树。还是又回床上。 后背和颈部靠上床头,双腿是曲起的状态,维汀取过一个枕头放在双腿和腹部之间架手肘,手臂收回胸前,头习惯性偏向右侧,闭上眼睛入睡了。 不久觉得腰部受力有点疼,就随意在被子里侧躺倒,仍然后背挨着床头靠,一个枕头角用来架手。 又不久,往身后挪了挪。 稍微久一点,右肩又往后动。 不多。 ﹉﹉﹉﹉﹉﹉﹉﹉﹉﹉﹉﹉﹉﹉﹉﹉﹉﹉﹉ 第二天,离开庄园的路因为强力和技术完全清了,昨天的客人们于是相继告别伯恩索先生离开。 “咚咚……”维汀模糊听见敲门声。 眼睛有点空酸,维汀慢慢眨了眨,又慢慢闭上。 歌文的早饭,父亲的体面,或者别的什么。 如果十分需要,拜托锯开门直接进来,我会听的,谢谢。维汀安心又睡。 “咳咳……”稍微咳嗽,润了润嘴唇,才安心又睡。 已经将近上午九点。 “咚,咚……”很轻缓的两声。 维汀睁眼,仰面侧了侧耳朵,有点想再听一遍。 不过很遗憾,敲门声没有再来第三次。 维汀下床去看,消去脑子里的所有设想。 开门,维汀惊讶见到了黑色外套背影。 年轻人的眼睛远没有昨天漂亮。钟先生听见开门声,转身就看到这个。 “您……有事吗。”维汀看起来像个还没睡醒,就被警察找上门询问昨天某个时间在哪里的嫌疑人。 带着厚重的鼻音。 和其他一些不好的什么。 钟先生又似乎有一瞬不悦。 维汀站在地上,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得有些杂乱吃力。为了舒服点,维汀只好在两秒钟内张开嘴唇呼吸,否则他有一点窒息的感觉。 “你需要看医生。”钟先生的不悦加深。 维汀没有想到“警察”不作公事问询。但让他去看医生显然更奇怪。 “……什么?” 维汀轻声疑惑,然后需要的氧气量不足以支持他继续压轻声,维汀只好顺从地又润润嘴唇,像没有鼻子的公鸡一样呼吸粗鄙喘气。 心脏仍然杂乱而实实在在跳动。像在地板上洒一把玻璃珠。 维汀忽然觉得有强烈的困意涌上,就立刻想要告别这位先生然后再回到床上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抱歉……先生,”维汀支撑仅剩不多的妥帖,看钟先生努力诚恳作独白: “我……我……可能……需要……” 年轻人像个电量耗尽的洋娃娃。就这样眼睛空洞,失去灵魂,彻底摔碎四裂在地上。 脸上带着碍眼的唯一有颜色的红肿指痕。 钟先生的不悦和强怒意于是达到了顶峰。 “钟先生——”一层电梯门打开,大厅的两位衣装革履的中年好友显然已经准备好送离这位客人,却是声音都戛然而止。 “艾先生,您的儿子有什么过往病史吗?”钟先生问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显然没能反应,立刻惊慌上前去看,就见儿子…… “这——”艾先生心惊到了极点。 钟先生出电梯之后没有再显露不悦,只是严肃:“这里没有检验仪器,我顺路带您的儿子去医院,他在开门后呼吸困难,然后失去意识,我会尽快。” 艾先生一时顾不上体面道谢,只慌乱答应。 年轻人于是裹着被子,只露出不多近似银雪的脸,安安静静地被陌生人带走了。 ﹉﹉﹉﹉﹉﹉﹉﹉﹉﹉﹉﹉﹉﹉﹉﹉﹉﹉﹉ 是一种遗传性心率失常疾病。这是医院给钟先生的诊断结果。在接近下午一点的时候。 省略被提供的密集数据和图表,这绝不是一种善意的疾病,它会导致晕厥、心脏骤停,甚至猝死,常常以情绪起伏或剧烈运动等为诱因。 医院的保密性很好,不会有人冒着丢掉饭碗又被追责的风险散播一些诸如老板抱着漂亮男孩男孩脸上又有指痕的花边桃色新闻。 但“男孩”没有在医生和护士的期待中醒来。 好像人类注射电击等等疾病治疗方式并不适用于修补一个碎了的洋娃娃。 “妈……妈……” 也或者是洋娃娃自己正在做美梦。 “妈……妈……” 病房里有最先进的仪器尽职尽责给“男孩”进行心脏监测,但钟先生坐在病床边仍然听到了微弱声音。 钟先生沉默听着。 想到了那个叫歌文的女人。 “滴滴滴滴滴——!!” 监测仪器的警报忽然急切响起,钟先生看,就见屏幕上数字飞速下降,已经到“48”。 医生很快进来,将“男孩”又一次推走了。 一切都不值得。 钟先生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 他在几个小时前看到了年轻人房间里的旧型号乐器。而演奏这样的乐器的人,不值得因为廉价的牛奶和蛋糕去光着手做出一个完整的冰雪人。 一个小时后,“男孩”左手背带着牛奶色的营养剂挂针,又被推回,身上的消毒水味道更加浓重,衣服也被换去了,成了一个纯粹的病人。 也没有再做美梦。 钟先生又一回显得不悦。 “滴滴——滴滴——滴滴——” 声响下的数字是“60”。稳定很多。 “先生,病人的昏厥情况暂时不需要做除颤器植入,只需要避免过度情绪激动或者刺激性的剧烈运动,就会像正常人一样。”医生站在病床对面,执行职责。 “热水袋。温度调高到26度。”钟先生说。 病房很快变暖,然后“病人”似乎轻松一些。 “维汀……” “维汀……” “天上的云朵会变成冰激凌,妈妈就坐在上面,给你洒漂亮的甜雪花下来。” “维汀……” “滴滴滴滴滴——!!!”警报这次是惊慌响起。 妈妈……妈妈…… 裱花袋落下的雪花…… 不好吃…… 妈妈…… 妈妈…… 我……害怕…… 数字到了令人害怕的“150”。居高不下。 洋娃娃一直在哭。 是那种冰冷空洞到极致,没有任何灵魂和生机,像漏水一样的,只是从眼角悄无声息地不停流出什么。 钟先生找了一支节日氛围的童话舞剧交响乐。 音乐是蛋糕和糖饼的味道,带着节日前的活泼期待和轻快喜悦,弦乐和长笛的声音在一起,合奏出奶油和草莓果酱的清甜,然后不久是钢琴独奏,像糖粉一样撒撒落下,到高音阶,就有点像小孩子拿了一把银勺趁大人不在悄悄吃了。 过了会儿,洋娃娃停下哭。 在音乐结束的几秒空隙里十分不高兴地皱起眉头。然后又吃到甜,才一点点松开眉头之间的不高兴。 “滴滴……滴滴……滴滴……” 数字也变成了甜的。 洋娃娃慢慢地自己睡着了。 过一刻,钟先生暂停音乐,确定检测器上的数字仍然是甜的,解除不允许外界打扰,回复了一些信息,然后似乎看到什么事,离开座椅,出门外接电话。 “您好,钟先生,非常谢谢,您能告诉我医院的地址吗?”艾先生打来电话,声音有点着急,在儿子离开五个小时之后。 钟先生隔着玻璃看着洋娃娃,两秒钟后回复:“当然,您稍后会收到。” “好的,谢谢您,维汀现在还好吗?”艾先生又问。 又两秒钟后,钟先生如实说:“他没有醒。” 对面也安静了两秒钟。 “拜托你钟先生,我会尽快赶到。”艾先生的确非常紧张自己的儿子,说完就挂了电话。 钟先生给出地址又抬头,回房间的脚步快了一点,洋娃娃在翻身,他的营养液输入暂时不允许这么做。 维汀感到手部被触碰,缓慢惊醒。 “滴滴——”机器警报一下就停,数字高一下就又恢复正常。 维汀睁眼看到了这个令人害怕的陌生人。 众星捧月,不容丁点冒犯。否则代价巨大。 他的眼睛永远温和。像最大最深的陷阱。 维汀选择立刻离开。 “有什么不舒服?”看到手背的针被粗暴抽出,钟先生没有阻止,只是问问题。 维汀仓皇下床离开。 他害怕极了。以至于再给不出任何笑意,无论虚假还是真实,有必要还是没有必要。他要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哪里是安全的地方?他有一栋自己的房子,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谁也不知道。回去,然后舒服地洗澡,睡觉,画画,看书,做一切想做的事,调整好情绪然后,再回到金钱、利益和权力面前。 当然也可以直接去做,只是有点太腻了。他需要一点柠檬汁或者酸甜果酱解腻。就这么简单。 但是任何称职的医生都不会允许一个有着危险心脏疾病的病人在刚醒来的一个小时内光着脚飞快跑出医院。 “先生!先生!您有什么不舒服?” “您还不能离开,现在离开如果您再有不舒服的症状会很危险!” “您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们。” “别担心先生,只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您的身体暂时不支持跑步。” “先生,先穿上鞋子好吗?” 维汀突然看到了雪和太阳。在外面。同时存在。 那是非常漂亮的。金色的太阳和银色的雪,如果没有亲眼见过,很难用画笔在某些照片的基础上画出来。 维汀对被阻拦的烦躁不再加以掩饰,深吸一口气,直视面前的医生,开口轻声命令道:“请不要阻止,我只是想出去看看。” “外面太冷了先生,您想看什么,坐在窗户里看好吗——” 阳光是不会等待的。 说变就变。 漂亮的碎金色正在飞快减退。 维汀急切想要跑去看,却又一次被陌生人触碰身体—— “先生!您——”医生抓住男孩的手臂外侧。 隔着玻璃是色彩不一样的!维汀急切无奈极了,又来不及解释,像恼羞成怒一样,粗鲁地推开医生跑了出去。 但是看到阳光远远没有几秒钟前漂亮。闪着碎光的金色变成了平平无奇的淡黄色,雪地也仅仅又是灰白。 维汀看起来像个没有逻辑的精神病患者,而不是有可以治疗的身体疾病的健康病人。 好吧。好吧。或许我会再次遇见。在未来的某一天。在未来的,某个,自由又空闲的时刻。 维汀对刚才推了好心的医生感到十分抱歉。 病人站在门外没有再跑,所有医生都感到莫名其妙,然后在心里松了口气。 钟先生始终没有出声。尽管他也不能准确了解年轻人想做什么。在表现出对他明显的恐惧之后对医生说自己只是想出去看看。 “先生……可以回去了吗?”被推开的医生平时从来不会这样小心说话。 “抱歉。”维汀有点愧疚,对医生轻声解释说:“我只是想看看太阳,它只有刚才的一瞬间非常漂亮。” 医生立刻表示惊奇和非常理解。 钟先生觉得年轻人喜欢漂亮的太阳,这有点可爱,但是不值得再继续单薄地停留在雪地里。 “维汀!”艾先生进入修养院就直接看到了儿子,就那样站在外面寒冷的空气里。 维汀惊讶地得到了父亲的紧张拥抱。 “傻孩子,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艾先生松开儿子看到了鞋,立刻让维汀去穿上。 维汀有点茫然无措。然后去穿上了鞋子。 “感觉怎么样?”艾先生对钟先生简单致意,没有先去又作寒暄,只是看着儿子。 维汀嘴唇没有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十岁,在父亲面前,带着格外复杂的情感和无法说出什么的沉默。 “您好,病案可以给我看看吗,这是我的儿子。”艾先生对医生问。 “当然,先生,以及我们建议病人先回房间休息。”医生答应并亲自带路。 “嗯……爸爸?”维汀声音不高,看艾先生,终于想到了该说什么:“我想回家。” “好,爸爸问清楚我们就回家好吗?”艾先生的语气是对儿子十分珍爱的。 维汀于是垂下眼睛,又回到病房。 ﹉﹉﹉﹉﹉﹉﹉﹉﹉﹉﹉﹉﹉﹉﹉﹉﹉﹉﹉ If - 丁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