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槐树街被香火气和窃语声填满。
祝家朱漆大门前,戴傩面的法师挥动桃木剑,铃铛声急促如雨。
街坊邻里挤作一团,伸长了脖子。
“祝家不是要求仙吗,怎么连傩师都请来了。”
“嘿!能不请吗?听说仙人们前脚刚走,祝老爷后脚就倒下了……连仙气儿都镇不住的邪乎,啧啧!”
这话像是打开了闸门,提菜篮的胖妇人立刻接茬,唾沫星子横飞。
“要我说,祝家这霉运,是打从二房分出去就开始了!”
“对对对。你们还记得那位爷不?多硬朗个人,年初刚出去立户,没俩月,人就说没就没了!”
“我听说啊,是被他那大闺女给活活气死了!好好的大小姐不当,非学人出去闯荡,招呼不打就跑了,说是寻什么仙缘,结果一去就没个音信。”
“这闺女,莫不是讨债鬼投胎哦!”
众人纷纷点头,这事在镇上是大新闻,人人都能说上两句。
“可我怎听说,她前阵子回来了?”
“回来了?!”胖妇人嗓门拔高,满是怀疑,“你听谁胡诌的?她还有脸回来?”
“我屋里那位看见的!”先前出声的人被质疑,急忙分辩,“就昨天,瞧见她一个人走回来,脸煞白……”
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忍,手在左眼前比划了一下,“左眼瞎了,蒙着块灰布……瘪的!”
“瞎了!!”
一言激起千重浪。
“你看清了?别是眼花——”
胖妇人话没说完,清凌凌带着笑的声音插进来:“谁说瘪了?”
几人循声回头,只见一个姑娘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穿着半旧青衫,一张小脸白得晃眼。
左边的灰布条更是晃眼睛。
她凑到胖妇人跟前,完好的右眼弯成了月牙,“里头圆滚滚一颗,不信你摸摸看?”
胖妇人被她看得发毛,讪讪地往后缩。
谢昭野笑得更甜了些,也不纠缠,从人群中走出来,径直走向祝家大门。
“祝家要不安生咯。”身后人还在嘀咕。
“小声点,克亲呢……”
周遭的私语仿佛只是过耳的风。
谢昭野背对喧嚣,伸出纤细食指,指尖轻轻掀开灰布的一角,像是让那颗坏掉的眼睛也透透气似的。
世间万物在她眼中褪去颜色,唯有一道浓稠如墨的黑气,自祝家大宅冲天而起,盘旋不散。
她放下手,嘴角忽地一翘,“讨债鬼来咯!”
她身段柔弱,走路倒是大步流星,很快到了祝府门前。
喧天的锣鼓声和浓烈的香火味扑面而来。
“叮叮当当,好生热闹。”
门房正伸着脖子看前院,冷不丁回头瞥见她,吓得猛地后退半步,活像大白天见了鬼。
“二、二姑娘?!”他结结巴巴,目光死死粘在她脸上的灰布上,像是想确认什么,又不敢相信。
谢昭野仿佛没看见他的惊骇,用下巴朝院内点了点,笑容满面,“我来吃席。”
“吃席?”门房愣了片刻,古怪地看她一眼,旋即露出“我懂了”的悲悯神色。
“二姑娘怕是离家久了,‘吃席’可不是什么好话……您、您定是听闻老爷身子不爽利?容小的为您通传——”
“不用,就当回自己家一样。”谢昭野又笑笑,径直就朝里走。
“?”门房张了张嘴,想拦又不敢,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去,自己慌忙扭头,看样子是急着去禀报了。
前院是傩仪的中心,香烛气弥漫,她旁若无人地穿行于人群边缘,一路闲散的姿态。
几个端着祭品的侍女最先注意到她。其中一人手里的果盘差点脱手,她猛地拉扯身旁同伴的袖子,两人盯着谢昭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愕,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
显然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还是这般模样。
这小小的骚动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窃窃私语声像水波纹,伴着她一路荡开。
“竟是……二房的大姑娘?”
“她怎地……成了这般……”
“啧,瞧她那眼睛……”
站在门阶上的中年人眯起眼,仔细辨认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缓缓摇头。
就在此起彼伏的低呼与注视中,一个衣着光鲜的女子匆匆赶来。
“祝灵衣!”
谢昭野脚步加快了些。
浓烈的香火味熏得她有些发晕,只想快点到黑气最浓的地方去。
“祝灵衣!你聋了吗!”一张布满寒霜的俏脸挡住她的去路。
祝灵曼两颊微红,也不知是走得太快,还是被气的。
谢昭野这才恍然,原是在喊自己。
女子怒气冲冲,脸上原本带着不悦,但在看清“祝灵衣”的脸时,惊愕毫不掩饰,“你……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这话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灵衣妹妹,这是……”又来一个白净青年,又是一脸震惊。
好在,他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上前半步,隔在了她与祝灵曼之间,也阻隔了周围探究的视线。
“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安排人接你。”
谢昭野心底有些不耐。
她又不是真的“祝灵衣”,若不是有非来不可的理由,根本不会踏进祝家。
“昨日刚回,过来看看……”她别过脸,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祖父。”
女子似乎想继续质问,却被一旁的青年抢先开了口。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已调整好表情,语气温和,“只是眼下法事正在紧要关头,实在不便。妹妹一路辛苦,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去客院梳洗休息,一切等法事结束后再叙。”
说完,不给任何追问或反驳的机会,直接对旁边静候的管事沉声道:“引二姑娘去西厢客院,好生伺候着。”
正合谢昭野的意。
她跟着管事走了,那些目光,惊疑、厌恶、恐惧、算计……如同实质般钉在背上。
祝灵谦,祝灵曼,是原身的堂兄和堂妹。
在“祝灵衣”的记忆里,一个笑面虚伪,一个骄纵跋扈。
不过,因为原身从小就和他们不对付,谢昭野也不确定这些印象是否真实。
反正就目前来看,祝灵谦确是个心思多的。
她最不乐意跟这种人打交道……
前院的喧嚣渐远。
转入通往后院的回廊,引路管事突然停下脚步。
“滚开!丧门星!克完你爹又来克爷爷!”几个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角落。
管事看着谢昭野,却不开口,只搓手干笑,一副为难神色。
谢昭野原还有些不解,直到看见被小孩儿围着的小小身影,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
自从她昨天回到原身的家,总觉得少了什么。
“临时容器”的记忆没有梳理的必要,她当时不在意,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五岁的妹妹不见了!
见那小女娃把脸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微微发抖,谢昭野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放在手里掂了掂。
管事不搓手了。
“二姑——”
话音未落,凌厉的破空声已响起。
人堆里传来“哎哟”一声,一个最壮的小孩捂着后脑勺,杀猪似的嚎哭起来:“哇——谁!哪个王八蛋砸我!”
所有眼睛顺着方向望过来,默契聚在谢昭野身上。
被包围的小女娃更是呆住了。
“咔嚓!”谢昭野没看他们,自顾自地折下一根松枝。
“二姑娘,哎哟二姑娘!”管事在旁边比划着双手,作势要拦又不拦,嘴里一迭声喊,“您这是跟小孩儿计较?犯不上啊……”
孩子们面面相觑。
不知是哪个机灵鬼,忽然一声大喊:“独眼狼!独眼狼来啦!快跑啊!”
“轰”的一声,孩子们大呼小叫,很快跑得没影了。
谢昭野轻摇着松枝,懒洋洋地笑,“这瞎了的眼,倒比好端端的嘴巴好使。”
管事嘴角向下一撇,笑容比傩师的面具还僵。
“今日府上人多事杂,许是哪位贵客带来的小公子顽皮——”
谢昭野倏地收起笑意,神色一冷,“你算个什么东西?谁许你开口了?”
完好的那只眼睛冷得刺人,好像方才笑吟吟的人不是她。
管事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阿姐!”被欺负的小女娃跌跌撞撞扑过来,到了身前又猛地刹住。
她仰头望着谢昭野的眼睛,哭花的小脸上写满纠结,谁都看得出来她想抱又不敢下手。
“阿姐,你,你……”
谢昭野拨弄松枝条,不言语,只故意侧着脸,让小女娃看个清楚。
她之所以选择这具身体,就是算出没有亲缘羁绊,可以随时离开此地,不必与人纠缠。
眼下也是一样,不想多出一个拖油瓶。
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木头。
被主家放弃的二姑娘不足为惧,但……失心疯的就不一样了!
另外二人完全不知他所想。小女娃看他默默退后两步,又把目光落回谢昭野的左眼,纠结半天,憋出一句——
“你,你终于来接幼姝回家了!”
“嗯?”谢昭野愣了愣,随即笑开了。
她低头,终于肯正眼看过去,对上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苍白的小脸隐隐发青。
见识了刚才的情形,她对“妹妹”要跟着自己丝毫不意外。
毕竟祝父死了,“祝灵衣”身为长姐,是对方唯一的依靠。
但谢昭野要做的事很多,很危险……
想到这里,她俯下身,单手托起那尖尖的下巴,仔细端详那张脸。
说来也是一个小可怜,祝灵衣是伪灵根,祝父当年便把希望寄托在次女身上,谁知等出世一看,也是伪灵根。
加上发妻为此难产身亡,祝父心灰意冷,连名字也懒得取,只随意叫作“幼姝”,取“幼女”之意……
“果然是‘终有数’。”谢昭野松了手,确认自己没有算错——小幼姝的确是早夭命格。
“不是的。”小幼姝摇头,认真反驳,“阿姐,你忘了?我不叫‘祝幼姝’,父亲说过以后再取正式名儿。”
谢昭野轻笑一声。
“小傻子。”她松了手,慢吞吞直起身,“你怎在此处?”
“祖父派人接我来的,他们说父亲去世了……咳咳……”话未说完,小幼姝剧烈咳起来,青白的双颊反倒有了血色。
好不容易止住,她迫不及待伸出双手,捏住谢昭野的一点指尖,冰凉的脸蛋讨好地蹭了蹭,“阿姐,幼姝不用收拾东西,可以现在就走。”
谢昭野收回手,“留在此处不好么?随我回去,可是要挨饿受冻的。”
小幼姝不说话。
她的嘴巴一扁,眼眶里慢慢渗出两泡泪花,不时抬头觑谢昭野一眼。
谢昭野无动于衷,“你看到了。我只剩一只眼,不能……不想照顾你。”
小幼姝低下头,抽抽搭搭地抹着泪,“我,我会照顾姐姐……我吃得少少的,也,也不换衣服……”
“你?你照顾我?”谢昭野面色古怪。
小人儿没她大腿高,鼻涕糊着满脸,居然敢大放厥词。
只是,她明明觉得很荒谬,脑海中却不期然响起一句话——
“阿昭只会对着为师喊饿,若何时能撒个娇,为师照顾起来也心里甜些。”
……
谢昭野垂下眼帘,不让感伤从唯一的眼睛里偷跑出来。
直到手背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她又变回漫不经心的样子,下意识低头,看见一颗晃动的小脑袋。
头发又细又软,又枯又黄,像从没有喝过水的狗尾巴草。
谢昭野“啧”了一声,忽然摸了摸脸上的灰布。
“罢了,您随我来。若能忍住不哭,我便带你回去。”
“阿姐!我一定——”小幼姝惊喜地抬头,湿漉漉的脸蛋笑成了一朵花。
“嘘,我还没说完。”谢昭野食指轻轻一点她的鼻间,完好的眼里映着对方的影子,忽而粲然一笑,“若是掉了一滴泪,便永远陪着你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