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白月光的含金量》 第1章 讨债鬼来咯! 秋日的午后,槐树街被香火气和窃语声填满。 祝家朱漆大门前,戴傩面的法师挥动桃木剑,铃铛声急促如雨。 街坊邻里挤作一团,伸长了脖子。 “祝家不是要求仙吗,怎么连傩师都请来了。” “嘿!能不请吗?听说仙人们前脚刚走,祝老爷后脚就倒下了……连仙气儿都镇不住的邪乎,啧啧!” 这话像是打开了闸门,提菜篮的胖妇人立刻接茬,唾沫星子横飞。 “要我说,祝家这霉运,是打从二房分出去就开始了!” “对对对。你们还记得那位爷不?多硬朗个人,年初刚出去立户,没俩月,人就说没就没了!” “我听说啊,是被他那大闺女给活活气死了!好好的大小姐不当,非学人出去闯荡,招呼不打就跑了,说是寻什么仙缘,结果一去就没个音信。” “这闺女,莫不是讨债鬼投胎哦!” 众人纷纷点头,这事在镇上是大新闻,人人都能说上两句。 “可我怎听说,她前阵子回来了?” “回来了?!”胖妇人嗓门拔高,满是怀疑,“你听谁胡诌的?她还有脸回来?” “我屋里那位看见的!”先前出声的人被质疑,急忙分辩,“就昨天,瞧见她一个人走回来,脸煞白……” 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忍,手在左眼前比划了一下,“左眼瞎了,蒙着块灰布……瘪的!” “瞎了!!” 一言激起千重浪。 “你看清了?别是眼花——” 胖妇人话没说完,清凌凌带着笑的声音插进来:“谁说瘪了?” 几人循声回头,只见一个姑娘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穿着半旧青衫,一张小脸白得晃眼。 左边的灰布条更是晃眼睛。 她凑到胖妇人跟前,完好的右眼弯成了月牙,“里头圆滚滚一颗,不信你摸摸看?” 胖妇人被她看得发毛,讪讪地往后缩。 谢昭野笑得更甜了些,也不纠缠,从人群中走出来,径直走向祝家大门。 “祝家要不安生咯。”身后人还在嘀咕。 “小声点,克亲呢……” 周遭的私语仿佛只是过耳的风。 谢昭野背对喧嚣,伸出纤细食指,指尖轻轻掀开灰布的一角,像是让那颗坏掉的眼睛也透透气似的。 世间万物在她眼中褪去颜色,唯有一道浓稠如墨的黑气,自祝家大宅冲天而起,盘旋不散。 她放下手,嘴角忽地一翘,“讨债鬼来咯!” 她身段柔弱,走路倒是大步流星,很快到了祝府门前。 喧天的锣鼓声和浓烈的香火味扑面而来。 “叮叮当当,好生热闹。” 门房正伸着脖子看前院,冷不丁回头瞥见她,吓得猛地后退半步,活像大白天见了鬼。 “二、二姑娘?!”他结结巴巴,目光死死粘在她脸上的灰布上,像是想确认什么,又不敢相信。 谢昭野仿佛没看见他的惊骇,用下巴朝院内点了点,笑容满面,“我来吃席。” “吃席?”门房愣了片刻,古怪地看她一眼,旋即露出“我懂了”的悲悯神色。 “二姑娘怕是离家久了,‘吃席’可不是什么好话……您、您定是听闻老爷身子不爽利?容小的为您通传——” “不用,就当回自己家一样。”谢昭野又笑笑,径直就朝里走。 “?”门房张了张嘴,想拦又不敢,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去,自己慌忙扭头,看样子是急着去禀报了。 前院是傩仪的中心,香烛气弥漫,她旁若无人地穿行于人群边缘,一路闲散的姿态。 几个端着祭品的侍女最先注意到她。其中一人手里的果盘差点脱手,她猛地拉扯身旁同伴的袖子,两人盯着谢昭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愕,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 显然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还是这般模样。 这小小的骚动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窃窃私语声像水波纹,伴着她一路荡开。 “竟是……二房的大姑娘?” “她怎地……成了这般……” “啧,瞧她那眼睛……” 站在门阶上的中年人眯起眼,仔细辨认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缓缓摇头。 就在此起彼伏的低呼与注视中,一个衣着光鲜的女子匆匆赶来。 “祝灵衣!” 谢昭野脚步加快了些。 浓烈的香火味熏得她有些发晕,只想快点到黑气最浓的地方去。 “祝灵衣!你聋了吗!”一张布满寒霜的俏脸挡住她的去路。 祝灵曼两颊微红,也不知是走得太快,还是被气的。 谢昭野这才恍然,原是在喊自己。 女子怒气冲冲,脸上原本带着不悦,但在看清“祝灵衣”的脸时,惊愕毫不掩饰,“你……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这话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灵衣妹妹,这是……”又来一个白净青年,又是一脸震惊。 好在,他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上前半步,隔在了她与祝灵曼之间,也阻隔了周围探究的视线。 “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安排人接你。” 谢昭野心底有些不耐。 她又不是真的“祝灵衣”,若不是有非来不可的理由,根本不会踏进祝家。 “昨日刚回,过来看看……”她别过脸,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祖父。” 女子似乎想继续质问,却被一旁的青年抢先开了口。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已调整好表情,语气温和,“只是眼下法事正在紧要关头,实在不便。妹妹一路辛苦,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去客院梳洗休息,一切等法事结束后再叙。” 说完,不给任何追问或反驳的机会,直接对旁边静候的管事沉声道:“引二姑娘去西厢客院,好生伺候着。” 正合谢昭野的意。 她跟着管事走了,那些目光,惊疑、厌恶、恐惧、算计……如同实质般钉在背上。 祝灵谦,祝灵曼,是原身的堂兄和堂妹。 在“祝灵衣”的记忆里,一个笑面虚伪,一个骄纵跋扈。 不过,因为原身从小就和他们不对付,谢昭野也不确定这些印象是否真实。 反正就目前来看,祝灵谦确是个心思多的。 她最不乐意跟这种人打交道…… 前院的喧嚣渐远。 转入通往后院的回廊,引路管事突然停下脚步。 “滚开!丧门星!克完你爹又来克爷爷!”几个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角落。 管事看着谢昭野,却不开口,只搓手干笑,一副为难神色。 谢昭野原还有些不解,直到看见被小孩儿围着的小小身影,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 自从她昨天回到原身的家,总觉得少了什么。 “临时容器”的记忆没有梳理的必要,她当时不在意,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五岁的妹妹不见了! 见那小女娃把脸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微微发抖,谢昭野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放在手里掂了掂。 管事不搓手了。 “二姑——” 话音未落,凌厉的破空声已响起。 人堆里传来“哎哟”一声,一个最壮的小孩捂着后脑勺,杀猪似的嚎哭起来:“哇——谁!哪个王八蛋砸我!” 所有眼睛顺着方向望过来,默契聚在谢昭野身上。 被包围的小女娃更是呆住了。 “咔嚓!”谢昭野没看他们,自顾自地折下一根松枝。 “二姑娘,哎哟二姑娘!”管事在旁边比划着双手,作势要拦又不拦,嘴里一迭声喊,“您这是跟小孩儿计较?犯不上啊……” 孩子们面面相觑。 不知是哪个机灵鬼,忽然一声大喊:“独眼狼!独眼狼来啦!快跑啊!” “轰”的一声,孩子们大呼小叫,很快跑得没影了。 谢昭野轻摇着松枝,懒洋洋地笑,“这瞎了的眼,倒比好端端的嘴巴好使。” 管事嘴角向下一撇,笑容比傩师的面具还僵。 “今日府上人多事杂,许是哪位贵客带来的小公子顽皮——” 谢昭野倏地收起笑意,神色一冷,“你算个什么东西?谁许你开口了?” 完好的那只眼睛冷得刺人,好像方才笑吟吟的人不是她。 管事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阿姐!”被欺负的小女娃跌跌撞撞扑过来,到了身前又猛地刹住。 她仰头望着谢昭野的眼睛,哭花的小脸上写满纠结,谁都看得出来她想抱又不敢下手。 “阿姐,你,你……” 谢昭野拨弄松枝条,不言语,只故意侧着脸,让小女娃看个清楚。 她之所以选择这具身体,就是算出没有亲缘羁绊,可以随时离开此地,不必与人纠缠。 眼下也是一样,不想多出一个拖油瓶。 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木头。 被主家放弃的二姑娘不足为惧,但……失心疯的就不一样了! 另外二人完全不知他所想。小女娃看他默默退后两步,又把目光落回谢昭野的左眼,纠结半天,憋出一句—— “你,你终于来接幼姝回家了!” “嗯?”谢昭野愣了愣,随即笑开了。 她低头,终于肯正眼看过去,对上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苍白的小脸隐隐发青。 见识了刚才的情形,她对“妹妹”要跟着自己丝毫不意外。 毕竟祝父死了,“祝灵衣”身为长姐,是对方唯一的依靠。 但谢昭野要做的事很多,很危险…… 想到这里,她俯下身,单手托起那尖尖的下巴,仔细端详那张脸。 说来也是一个小可怜,祝灵衣是伪灵根,祝父当年便把希望寄托在次女身上,谁知等出世一看,也是伪灵根。 加上发妻为此难产身亡,祝父心灰意冷,连名字也懒得取,只随意叫作“幼姝”,取“幼女”之意…… “果然是‘终有数’。”谢昭野松了手,确认自己没有算错——小幼姝的确是早夭命格。 “不是的。”小幼姝摇头,认真反驳,“阿姐,你忘了?我不叫‘祝幼姝’,父亲说过以后再取正式名儿。” 谢昭野轻笑一声。 “小傻子。”她松了手,慢吞吞直起身,“你怎在此处?” “祖父派人接我来的,他们说父亲去世了……咳咳……”话未说完,小幼姝剧烈咳起来,青白的双颊反倒有了血色。 好不容易止住,她迫不及待伸出双手,捏住谢昭野的一点指尖,冰凉的脸蛋讨好地蹭了蹭,“阿姐,幼姝不用收拾东西,可以现在就走。” 谢昭野收回手,“留在此处不好么?随我回去,可是要挨饿受冻的。” 小幼姝不说话。 她的嘴巴一扁,眼眶里慢慢渗出两泡泪花,不时抬头觑谢昭野一眼。 谢昭野无动于衷,“你看到了。我只剩一只眼,不能……不想照顾你。” 小幼姝低下头,抽抽搭搭地抹着泪,“我,我会照顾姐姐……我吃得少少的,也,也不换衣服……” “你?你照顾我?”谢昭野面色古怪。 小人儿没她大腿高,鼻涕糊着满脸,居然敢大放厥词。 只是,她明明觉得很荒谬,脑海中却不期然响起一句话—— “阿昭只会对着为师喊饿,若何时能撒个娇,为师照顾起来也心里甜些。” …… 谢昭野垂下眼帘,不让感伤从唯一的眼睛里偷跑出来。 直到手背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她又变回漫不经心的样子,下意识低头,看见一颗晃动的小脑袋。 头发又细又软,又枯又黄,像从没有喝过水的狗尾巴草。 谢昭野“啧”了一声,忽然摸了摸脸上的灰布。 “罢了,您随我来。若能忍住不哭,我便带你回去。” “阿姐!我一定——”小幼姝惊喜地抬头,湿漉漉的脸蛋笑成了一朵花。 “嘘,我还没说完。”谢昭野食指轻轻一点她的鼻间,完好的眼里映着对方的影子,忽而粲然一笑,“若是掉了一滴泪,便永远陪着你祖父。” 第2章 别抬头,会变木头人 穿过几重月洞门,管事将谢昭野安置在幼姝住处,让人上了茶,一举一动竟比先前还恭敬。 “二姑娘,您且稍作歇息,法事一结束,大少爷自会派人来请。” “不急。”谢昭野视线落到外面。 院子干净,只是墙角生了细密青苔,显是久无人居。 但她看的是墙外。 可惜现在蒙着眼,瞧不出方向…… 管事干笑两声,脚步却悄悄往外挪,“那咱先退下了,若有吩咐,唤外头一声便是。” 门刚合上,谢昭野便站到了窗边,指尖挑开一线窗纸。 幼姝亦步亦趋地跟着,乖乖站在一旁,仰着头,偷看姐姐眼角的灰布条。 一开始的害怕过去以后,她现在只剩下好奇。 “你喜欢祖父吗?”谢昭野没回头,声音也没什么起伏,听不出喜怒。 “喜欢。”幼姝的注意力还在布条上。 目送管事背影消失,谢昭野若有所思地放下窗。 那人怎么步履匆匆,像是怕被什么沾上似的? 可自己还什么都没干呢。 这时听见幼姝的回答,她冷笑一声,旋身坐上窗下的条桌,居高临下地看着小不点。 “我瞎了一只眼,你瞎两只?” “啊?”幼姝呆愣愣地,嘴巴已经成了一个圆。 姐姐上桌,姐姐翘腿,坐得一派潇洒,轻松又熟练,好像已经做过无数遍。 可,纵然祝氏以炼器起家,对女子的约束不似寻常家族森严,但礼法规矩并无二致。就算前几日来的仙门女弟子,一举一动也是袅袅婷婷,从没有像姐姐现在这般—— 威武霸气! 姐姐去外面闯荡一年,变化好大呀。 幼姝眼巴巴盯着谢昭野,重重吸了吸鼻子。 在一只眼的逼视下,毫无征兆地,缓缓流下一管清鼻涕。 “……”谢昭野眼睁睁看着她用手背擦了,“……祝家没一个好人,你喜欢作甚?” 幼姝立刻软乎乎地回:“姐姐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了。” 谢昭野却不容易被讨好,“你没有自己的脑子吗?” 幼姝不知所措,脑子卡了壳,只好讨好地唤了声“姐姐”。 若是有尾巴,想必此刻已经疯狂摇晃。 谢昭野依然不为所动,保持着俯视的姿态。阳光透过窗棱洒进来,在她的左眼投下阴影,那张尚嫌稚气的脸,突然显得冷酷无情。 幼姝扭动着小身体,一下又一下地撞着她的腿。 谢昭野冷眼看她扭捏半天,才听到一句蚊子般的小声话语。 “他们不喜欢我。” “所以呢?”她不动声色。 “所以……”幼姝开始泄气,眼睛不住往她脸上瞟,似乎想获得提示,“我,我也可以不喜欢他们?” 你当然可以。 谢昭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故意说反话:“我倒挺喜欢他们的。” 小孩儿哪懂大人的心思,幼姝听后连连摆手,“我喜欢!我也最喜欢他们!” “怎么这会又喜欢了?”谢昭野一歪头,轻声说,“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傻子,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幼姝彻底傻眼。 眼见她苦着小脸,泫然若泣,谢昭野俯身逼近。 “想哭了吗?哭吧。” 幼姝瞪大眼睛,小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表示绝不会哭的。 谢昭野轻哼了声,轻松从桌上跳下。 又变戏法般,在袖中摸出一块油纸糖糕,递过去,“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捧着油纸包,甜滋滋的香气直往鼻里钻,幼姝用力吞了吞口水,忍痛将它放到桌上。 “幼姝要跟着姐姐!” “我要去小解。” “幼姝在外面等。” 谢昭野久久不说话,眼神幽幽。 幼姝虽然表情怯怯,一手却悄悄捏紧了她的衣角。 这个小动作自然没满过谢昭野。 “小傻子。”她忽然又笑了,眉目舒展,看着有了几分真心,“” “你跟我来。” 幼姝喜笑颜开,点头如捣蒜,不舍地看了眼油纸包。 全然没留意头顶,姐姐复杂深沉的眼神。 “记得,不管看见什么,不准出声,不准哭。” 谢昭野最后叮嘱了一句,便不再多言,牵起那瘦得硌手的小腕子,推门而出。 管事撒了谎,院外根本没有所谓“候着”的人。 真是……让大家都欢喜啊。 谢昭野无声地笑了笑,掀起左眼的灰布…… 她步履不快,方向却极明确,绕过几丛半枯的翠竹,直往宅院深处。 最轩敞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飞檐斗拱,似乎连风到这里都停了。 幼姝被牵着往前走,小手不自觉在姐姐掌心里缩了缩。 分家才一年,她还认得这里,这是祖父的院子,是她被反复教导,不可以随便来的地方。 她想提醒姐姐,却记起先前的叮嘱,只好咬住嘴唇。 果然,外面守着的两名健仆,见他们走近,目光如电地盯着她们。 正当小幼姝越来越忐忑时,她的手突然一空。 姐姐松开了手。 幼姝下意识抬头,瞥见姐姐扯下灰布条,心里刚一紧,那只手便攥着布条重新落下来,稳稳压在她的头顶,不容反抗地往下按。 柔软的灰布条从姐姐指间垂落,在她眼前轻微晃荡。 透过那晃动的灰色,幼姝看见那两名仆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抬起的手臂却放了下去,张着的嘴也合上了。 她的心砰砰直跳,连自己停下脚步都没发觉。 直到头顶的手掌微微加重了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推着她继续往前走。 不知怎地,幼姝竟然奇异地安心了。 她顺着头顶的力道往前走,没有一人阻拦。 她从仆役中间穿过,近得差点碰到一人的衣角,可对方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 走过第一重门,廊下站着一名中年人,见到她们,脸上布满惊愕,嘴巴刚张开,眼神却已放空。 他也被姐姐变成了木头人! 幼姝的心渐渐放回肚子里,眼睛越来越亮,几乎是兴奋地经过那个毫无反应的中年人。 姐姐的手带着她往前走,走得非常坚定。 小幼姝全程不吭声,就像个提线木偶,头顶的手往右,她就向右转;往左,她就左转。 她朦胧意识到,自己若是抬头,也会被姐姐变成木头人的…… 就这样,她们一路畅通无阻,终于来到最内的主屋门前。 幼姝的头已经隐隐发疼了,比起一开始,姐姐的手用力许多,指尖甚至微微陷入她的发根。 明明自己一直乖乖听话…… 她有些委屈,又不敢抗议。 姐姐现在在她眼里就和天神一般,比父亲、大伯、祖父……比她能想到的大人都要厉害。 苍白的手推开门,药味和难以形容的气味劈头盖脸,浓郁得让人胸口发闷。 如果谢昭野会读心,她会告诉幼姝,那是生命在慢慢消失的味道。 “吱呀——” 随着门被轻轻合上,按在头顶的手终于移开。 屋内昏暗,为了安眠,只远远点了一盏灯。 幼姝双手揉着发顶,只来得及看清锦被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就被姐姐轻轻推到墙角。 “不许动,不许回头。”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疲惫,让人平白生出被温柔安抚的错觉来。 幼姝立刻站直,乖乖面朝墙壁,小手紧张地揪着衣角。 姐姐要做什么呢? 难道,要把祖父也变成木头人…… 姐姐的脚步声又慢又重,渐渐远去,在墙上投下一条拉长的影子。 祖父的呼吸像是破风箱,断断续续,只映出镂空床架的扭曲暗影。 眼看姐姐的影子停在床头,显出一个沉静的侧影轮廓,似乎在凝视床上的祖父,幼姝屏住了呼吸。 然后,她看见了无法理解的景象。 就在她眼前的墙面上,床架的雕花投影里,突然升起了一团黑影。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像洇开的墨,慢慢填满镂空处。 幼姝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不明白,祖父已经几天不能走动了,那从床上起来的影子是什么…… 那团黑影在雕花间游移,时而拉长如蛇,时而蜷缩如球,缓缓脱离床架的轮廓,化作细长的烟丝,丝丝缕缕流向姐姐的眼睛位置。 那道纤长的侧影静立不动,眼睛仿佛一个无底洞,将那团扭动的黑影尽数吸纳…… 幼姝死死盯着墙壁,连呼吸都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 “醒来。” 声音清凌凌的,不见先前的倦意。 幼姝猛地回神,怔怔地转头。 姐姐的脸近在眼前,灰布完好地系着,唇角还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刚才所有的诡谲投影只是幻觉。 她下意识地再看向墙面——只剩镂空床架的扭曲花纹。 又怯怯地扭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床榻。 锦被下的轮廓依旧,连那破风箱般断续的喘息声,也依旧萦绕在窒闷的空气里,一切似乎……未曾改变。 “看完了没有?”姐姐打趣的声音再次唤回她的恍惚。 她的声音带着未褪的颤音,虚弱得像刚出生的小猫,“姐,姐姐,刚刚……” 谢昭野不作声,只是双手捧住她的脸,指腹细致地揩过她的眼角,尔后对她莞尔一笑,“没有哭呢。” “那,幼姝可以回家了吗?”幼姝仰着头看她,小手悄悄在身侧攥成了拳。 谢昭野直起身,没有回答。 她背对着内室微弱的光线,面容隐在阴影里,幼姝瞧不真切,只隐约见到姐姐在脸上摸了摸,耳后垂落的那截布条晃啊晃,边缘透出的光闪啊闪。 姐姐似乎在看她。 幼姝有些不安。 好在,谢昭野很快便放下手,满不在乎地说:“回啊,怎么不回。” 反正这个小可怜只有一天能活了。 她谢昭野又不是魔头,就做一天姐姐好了。 第3章 妖怪会出来的 前院的傩仪刚散,新任家主正接受宾客称赞孝心。 管事疾步上前,低声急道:“老爷,灵衣小姐要带着幼姝小姐直接回西街。” 祝成业嘴角笑意一僵。 “她还没来见过我这个大伯,倒要先走?” “这……灵衣小姐只让人传话,说‘承蒙款待,席面甚好’。” “席面?”祝成业面露狐疑。 父亲正病着,她这般作态,难不成是想污我轻慢孤女? 想到这里,他心里更不快。 “你速去追上,就说家中已备好接风宴!万万不能让她这样走了。” “老爷……眼下,她们怕不是快到侧门。若当街拉扯,只怕更不好看……” “哼!”祝成业眼神骤冷,拂袖转身,“那就让曼儿去送一送!” 他转身,对宾客摇头叹息。 “不拜长辈就算了,一个时辰也不肯留,终究是生分了……” …… 祝灵曼得到消息,匆匆赶到侧门。 远远地,见到檐下有个单薄身影,在秋风中挺得笔直。 她暗自咬牙,连忙缓下脚步,快速整理了仪容。 “祝灵衣,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今日第二回了,让我紧赶慢赶!” 她环视一圈,既没看到包袱,也看到那个小不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 “我道为何!年前还为了分家闹出走,今日居然舍得离开大宅?原是小人行径,存心想看我白跑!” “哎呀,你可不要污蔑好人。”谢昭野笑盈盈地一扬下巴,示意她往后看。 祝灵曼回头,只见幼姝小短腿迈得飞快,手里高举一个油纸包,“姐姐,我回来啦!” “瞧,她回来了呢。”谢昭野看向祝灵曼。 其实,她本不愿等,可转念想到路人先前说的“仙门”,心底有几分介意,便顺势应承了。 正想着该如何引祝灵曼开口,一个散发热气的小身躯靠过来,“姐姐。” 幼姝小脸红彤彤,细软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上,眼睛却警惕地看着祝灵曼,特地加重语气,“这是我姐姐带来的。” 祝灵曼看清她手里的东西,面色更难看了,“小姝儿……可真有趣。” 这还没小孩手心大的吃食,污蔑成功了也是她更丢人! 她眼珠一转,一手抚上腰间玉带,“你曼儿姐姐可不稀罕这些小孩玩意……看到没,这镶嵌的可是寻常宝石,是仙人用的‘灵石’。那日仙门来访,使者亲口赞我资质不凡。” 她表面是对幼姝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谢昭野。 “可惜啊,你的好姐姐心比天高,非要去外面‘寻找仙缘’,没成想,真正的仙缘有缘之人,就算呆在家里,仙家也自天上来!可见啊,这仙缘并非人人可得,需有根骨,更需福分。” 她刻意将“福分”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谢昭野左眼,其中的讥讽不言而喻。 谢昭野右眼一亮,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仙门使者?”她的目光掠过那根玉带,顿了顿。 原来只是最低等的引气石,所含灵气甚至不如下品灵石,不过倒是适合现在的祝灵曼。 谢昭野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慵懒,“你确定不是江湖骗子吗?” 这刻意流露的不屑一顾,令祝灵曼柳眉一竖。 “你好大胆子,竟敢对仙门不敬,那日所有人都看见了,仙舟莅临!” “可我在游历时偶然听得消息,如今灵气稀薄,各仙门苦于资源,非资质上佳者皆不收……” 祝灵曼的神色一变,谁不知道,她只是下品灵根…… “……我还听说,那些打着仙门旗号,行走世家之间‘遴选弟子’的,十有**是不得真传的外门执事,乃至招摇撞骗之徒,所选之人,也多半是送去充作仆役——” “你闭嘴!”祝灵曼被激得脸颊涨红,几乎是跳脚,“你一个伪灵根,又懂什么?仙门乃大名鼎鼎的‘青炼山’,仙使乃器阁副阁主,下月初三便要接我入山门!岂容你在此诋毁!” 关键信息一到手,谢昭野立即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眯眯地一摆手,“哦,那大概是我搞错了。” 她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那便预祝妹妹前程似锦!” 幼姝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有样学样地喊了句“预祝前程似锦”,急忙跟上谢昭野。 这全然不在预料之中的反应,祝灵曼仿佛蓄完力的大招打在了空处。 “祝灵衣!”她重重一跺脚,不甘心地对着背影喊道,“大道苍茫!你既无仙缘,便该认命!” 回应她的,只有幼姝的倏然回眸。 而谢昭野,已经完全将祝灵曼抛到脑后,心里只有刚才得到的情报…… 青炼山,下月初三。 在原身的记忆里,“祖父”汲汲营营,确实十分渴望攀上宗门…… 但按照谢昭野这两日的感受,如今的灵气浓度根本和她的时代不能比。 小宗门想必都被淘汰了,剩下的大抵都有点底蕴。 那么这个“青炼山”,又怎会如此重视祝家,居然派出器阁的副阁主亲访? 要知道,祝家在镇民眼中虽然有头有脸,但到了这些宗门面前,也只是个落魄小族罢了,祖上荣光已是一千二百年前!除了祝家自己,凡人哪还记得。 谢昭野必须搞清楚背后的事——青炼山的出现,是祝老爷多年经营的回报,还是跟她附身祝家人有关? ——她之所以进了这具壳子,并非机缘巧合,而是深思熟虑的选择。 “祝灵衣”身负伪灵根,既不起眼,又不会绝了修仙一途,还没有过多的尘缘牵扯,最重要的是……她与谢昭野同宗同源。 同血脉的容器,有谢昭野的仙格加持,就算巡天镜照见了也看不破,是重塑仙躯前的理想跳板。 当初谋划用假死欺骗那些仙界的老怪物时,她就已经想好再玩一手“灯下黑”——回到本家! 既不见她的仙骨,又不闻残魂转世……想必这三界之内,已经急死不少“人”。 谢昭野勾起嘴角,笑得有些邪气。 她正想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嚎啕大哭。 “姐姐等等我……呜哇呜哇……” 她嘴角一抽,发现自己又把小孩忘记了。 回头刚好看见幼姝从地上爬起来,跑得跌跌撞撞,脸上写满惊恐。 谢昭野站在原地,等小人儿跑到跟前时,向对方伸出一只。” 她是剑修出身,做什么都喜欢干净利落,连走路都比寻常女子快些。如今停下来,才发现自己也是满头大汗,不由暗骂自己虚。 若是有灵力,幼姝此刻就该见不到她的影子。 “天黑有妖怪……”幼姝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小心地把手塞进她手心,“幼姝怕……” “妖怪?!”谢昭野顿时来了精神,“什么妖怪?在何处?走单还是结伴?” 刚好,她要捉一只妖怪做跑腿。 幼姝瞪大眼睛,“不,不知道,大人都这么说……‘月亮出来了,妖怪也跟着出来了’。” 她垮着两根眉毛,似乎在为没帮上忙而沮丧。 谢昭野观察四周,没发现有何异常。 此时已是傍晚,道路两旁的店铺完全没有打烊的迹象,吃食铺的伙计甚至还在路边殷勤揽客。 实在不像妖怪即将出没…… “姐姐?”幼姝有些紧张地拉了拉她的手,“我们身上没有面具,不早些回家吗?” “面具?”谢昭野这会“想”起来了。 原身记忆里,青冥界五大洲都有戴妖怪面具的风俗。 传闻月圆之夜,妖怪会出来吸收月华,活人要是不小心撞见,就会被抓去顺嘴吃了。若是遇到不得已要夜行,就必须戴上特制面具,以此骗过妖怪。 但在谢昭野的时代,并没有这个习俗。那时天地灵气充沛,修士遍地走,妖怪不会为吸收月华而冒险出来,反正就算窝在老巢也能修炼。 所以,她对“避妖面”一无所知。 原身则不通法术,只知辟妖面具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幼姝大概是年纪小,经常被大人用妖怪来威胁听话,以为只要天黑就会有妖怪。 见她又担忧地看了眼天边,谢昭野“安慰”道:“我们住得很远,在城里的最西边呢!就算现在回去,走到半道也天黑了哦。” 幼姝小脸紧绷,明显更害怕了。 谢昭野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头,“所以呀,我们去灵物斋里看看。” 青山城不大,灵物斋是唯一的修真材料供应商,因为本地只有祝家和修仙沾点边,主营的就是辟妖面具,挂满了整面北墙,木雕脸孔在阴影里叠成一片。 “小娘子,看避妖面吗?要哪个?”年轻的伙计迎上来,边招呼边瞥她的左眼。 柜台后的掌柜抬眼看来,嘴角撇了撇,又低下头去。 谢昭野的目光掠过那些妖怪面孔,牵着幼姝径直走向角落。 那里的货架上挤着黄符纸、朱砂墨与几支品相普通的符笔,明显是陪衬。 但这才是她的主要目的。 要趁着现在理智在线,买点符纸再说,晚上有大用。 幼姝先前的话提醒了她,是该趁魂力得到补充,马上给自己召唤一个跑腿的。 没什么比妖仆更合适了,只要签下魂契,就不用担心背叛。 凡是不方便露面的事情,以后一律交由妖仆去办,比如打听青炼山、当今的修真界局势…… 至于对象,谢昭野也是一早就想好了,只待画出召唤符,写上那只小妖的真名即可。 那小妖天生有化形神通,混迹人间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