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泽一早回到家时,书包里塞着一摞书,手里还拎着换洗的衣物和床品,进门时额前发丝有些凌乱,眼下有浅浅的青影。
他们家住在地质科学院的家属院里,三室一厅八十平的老房子。客厅很小,却专门留出一个角落摆放顾安泽获得的奖状和奖杯,从小学到研究生,大大小小几十个。
家里被周婷收拾得一尘不染,采光也好,并不显得逼仄。
周婷刚从阳台收衣服进来,一眼就看出儿子气色不好,皱眉问:“昨晚没睡好?”
“嗯。”顾安泽低头换鞋。
同一个晚上,先被一个被男人性骚扰,后被另一个男人告白。
这个世界简直疯了。
顾安泽能睡好才怪。
周婷瞥见他拿了不少东西。
“拿这么多东西?打车回来的?”
“嗯。”
“打什么车啊,净乱花钱,叫你哥司机去接你不行吗?”周婷把袋子接过来,掂了掂,语气里带着心疼却也透着埋怨。她平时生活节俭,大大小小的开销都要盘得仔细。
顾安泽低声回道:“不想麻烦他。”
“你不麻烦他,他麻烦咱家还少了?”周婷哼了一声,把东西放到地上。
顾浩和单颖结婚十几年了,还像小情侣似的,动不动就出去过二人世界,把女儿善善往二婶家一扔。周婷是高中的政治老师,善善在她这不光能吃好喝好,还会被看着把作业写好。
哦,要问顾浩为什么不把孩子送到自己父母家?因为顾明志和郝丽华今年退休了,开启了游山玩水的退休生活,一走就是两三个月。
她叹了口气,语气缓了些:“给你留了早饭,吃完跟我去买年货。”
“好。”
离农历小年还有一周多,华联超市的年货区已经人声鼎沸,大红灯笼挂满天花板,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恭喜发财的音乐。
周婷拢着围巾在干果区挑挑拣拣,一袋花生抓在手里掂了掂,红枣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嫌个头不够圆润,再次放回去,嘴里小声嘟囔:“你爷爷那人讲究得很,吃个什么都得挑出个一二三来。红枣要肉厚核小,点心得买稻香村的……回头看见了不满意,又该在心里嫌我小门小户出身……”
“年年都这样,爷爷也没挑过什么。”顾安泽帮她系紧袋口。
"你懂什么?"周婷没回头,把一罐盐焗腰果丢进购物车,语气有些尖利,"年前年后,多少人来看你爷爷。他那人,好听点说是重名声,其实就是好面子,爱摆谱。你大伯那家子指望不上,你爸又年年在外头漂着,我不操心谁操心?”
买完干果蜜饯,她又走到糖果区。
大白兔奶糖、金丝猴太妃糖、徐福记酥心糖,每样来点,一边装一边叹:“现在日子好了,糖都没人吃了,但还是得买点,看着喜庆。”
顾安泽从旁边货架上抽了两盒德芙巧克力放进车里:“巧克力善善喜欢吃。”
周婷看了眼价签,眉头立刻皱起来:"进口的,三十多块钱一盒!过年还得给她包红包呢,咱们家年年都是往外贴钱。你又没结婚生孩子,收不回来。"
“堂哥每年不是也给我红包。”
“他家什么条件,咱家什么条件?”周婷冷哼,“年前你大伯母去高档美发店烫头花了一千多!还有你堂嫂,连个饭都不会做,成天带着孩子下馆子,就不是个会过日子的……”
她把围巾往上提了提,像是要挡住刺眼的顶灯光,也像是把后头那句更重的话咽回去。
购物车被装得满满当当,除了婆家要用的,还有不少是年初二她回娘家准备的。
顾安泽没再多说,推着车子往前走,人潮从他们身侧涌过去。
塑料袋摩擦声、小孩闹喊声、促销喇叭声混在一块儿,融进嘈杂而热闹的年味儿里。
2006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早。
腊月三十这天,北城的雪从清晨下到黄昏。顾家老院子里,炉火噼啪作响,厨房弥漫着葱姜炖肉的香气。
顾家老爷子顾绍庭,是当代著名的古典诗词研究者,书画鉴赏大家,曾为《中国书画》期刊撰稿三十余年。老伴去世后,他脾气越发古怪不爱见人。顾浩说给他换套带电梯的楼房,老爷子死活不同意,非要一个人守着这小院。
只有过年过节,这里才重新热闹起来。
厨房里,周婷系着围裙忙得脚不沾地。案板上菜刀剁得鸡骨作响,锅里炖着排骨汤咕嘟咕嘟冒泡,灶台边还码着一溜待下锅的菜。热气熏得她鬓发潮湿,围裙上沾了炸货溅的油星子。
外头的客厅却是一派从容闲适。
顾老爷子站在花梨木写字台前,提笔作诗。墨香混着檀香在屋里散开,他精神头很好,写得字苍劲有力,落款一笔收得利落。
顾安泽穿着素白的羊毛衫,静静站在一旁替他研墨扶纸。老爷子偏头吩咐:“火盆边的‘福’字收了吧,别让金丝儿给碰了。”金丝儿是老爷子养的猫,白色长毛,尾尖带金。
“嗯。”顾安泽应了声,把晾好的“福”字托起来。
客厅另一头,顾明志和顾致远兄弟俩坐在皮沙发上,茶几上热茶氤氲,两人声音不大,偶尔传来几句含笑的闲谈。
春晚要八点才开始,顾浩和单颖带着善善窝在台式电脑前,看着Flash动画制作的恶搞视频,一家三口笑得前仰后合。
顾安泽拿着“福”字儿往窗边走。
郝丽华正对着玻璃窗反射的影子整理自己的卷发,见顾安泽过来,笑盈盈的:“安泽,你看伯母这边的卷是不是有点散了,跟左边都不对称了。”
她年轻时是文工团的当家花旦,如今退了休,依旧风韵犹存。一身墨绿色的旗袍外面搭着白色兔毛披肩,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一看就是生活滋润顺心的女人。
顾安泽说:“没有,很好看。”
郝丽华这才放心,捏着兰花指给"福"字背面涂浆糊,两人一起将"福"字倒贴在窗玻璃上。
厨房里,周婷翻着锅里的红烧鱼,听见那阵轻盈笑声,心头堵得慌。
鱼翻面热油星子一下崩到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心里那股子憋屈劲如同气球般膨胀起来。
这屋里,除了她,个个体面。
大嫂郝丽华从不进厨,顾明志舍不得她动一点手,结婚二十多年,连菜刀都没摸过。连带着他们家娶的儿媳妇单颖,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做派。
正想着,单颖晃到厨房门口,甜甜地问:“二婶,要不要帮忙呀?”
帮忙?她能帮什么忙?会干什么?
剥个蒜都剥不明白,抠得坑坑洼洼的。
“不用,你们玩。”周婷挤出一个笑。
顾安泽陪爷爷写完字,进厨房洗了手:“妈,我帮你干点什么?”
"哎呀,你的手是画画写字的,不用你。"周婷把他往外推,"出去跟你爸他们聊天去,别在这儿碍事。"
顾安泽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怕她太累,小声说:“都是家里人,差不多就行了。”
“还差一个粉蒸肉,你爷爷最爱吃这道菜,我能马虎吗?”
"那我去摆桌子了。"顾安泽往客厅喊,"善善,来帮小叔叔摆碗筷!"
善善应声跑过来,顾浩也跟着起身去搬桌子。
菜一道道端上桌,红烧鱼、油焖大虾、粉蒸肉、响油鳝糊、清炒虾仁、水晶肘子、八宝鸭……色香味俱全。
顾老爷子坐在首位,抚着胡须说:"二儿媳妇辛苦了,做这么一大桌子菜。"
周婷心里的那股怨气,随着这句夸奖散了大半,脸上也多了笑意:“爸,哪儿辛苦啊,该做的。今年咱家人齐,心里头高兴。”
吃饭间隙,顾老爷子首先讲话,提到国家今年取消了农业税,农民负担减轻了,老百姓日子越过越好了,祖国昌盛,赶上了好时代云云。
善善挨着顾安泽坐,小姑娘最黏他。
“小叔叔,我爸说你在故宫画画,你是宫廷画师吗?”小姑娘正是沉迷《还珠格格》的年纪,眼里全是崇拜。
说起儿子,周婷脸上掩不住的骄傲:"安泽啊,是在故宫修复古画,那可是天天跟文物国宝打交道的工作!"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要我说,他这时候不该去实习,该把精力花在创作上,多送作品去参展,争取拿个国际大奖,可修复室主任舍不得放人啊!”
郝丽华知道弟妹爱听什么,见她辛苦了一天,这时也愿意顺势附和她爱听的,“安泽争气,善善你以后啊,可得跟你小叔叔多学学,考个好大学。”
善善却不爱听这个,撅嘴说:“我爸说送我出国留学,不用高考。”
周婷给顾致远盛汤的手一顿:“我们家安泽还是要留在国内发展的,国外那一套花里胡哨的,不见得都好。再说了,人这一辈子啊,事业再好,最要紧还是成家。像浩浩,善善都上四年级了,家里热热闹闹,多好。”
这话看似无心,实则暗暗给郝丽华添堵。单颖当年大学还没毕业就怀了善善,顾浩刚毕业也没找到工作,顾明志和郝丽华两口子又花钱大手大脚,当时婚礼办得仓促又寒酸,着实是一段窘迫的日子。
郝丽华却只是轻轻一笑,捻了捻善善的头发,云淡风轻道:"孩子的路啊,总归是看他们自己想怎么走。咱家孩子各有各的出息就好。"
周婷还要说话,顾致远手肘不着痕迹地推了她一下。
电视里传来《一千年以后》的前奏,顾善善激动地跑到电视机前,蹦蹦跳跳:"啊——林俊杰!今年春晚有林俊杰哦!"
"还有Twins!"小姑娘兴奋得直拍手。
顾安泽默默吃着饭。
屋外雪越下越密,院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老屋里热汤热菜翻着雾气,推杯换盏。
饭后爷爷给小辈们发了一圈红包,周婷给善善包了个厚实的,顾浩笑着把一个红包塞给顾安泽。
顾安泽推拒道:"哥,我今年开始实习拿工资了,不收了。"
"多大了都是我弟弟,拿着。"顾浩拍了拍他肩膀,压低声音,"再说了,我还得谢谢你呢。"
"谢我什么?"
“我年底接了两个大单,你知道生意是怎么来的不?”
顾安泽不解。
“现在圈子里都知道萧爷给我送过画,好多人想来结交呢。”顾浩眯着眼笑:“弟弟,给哥透个底儿,你跟他,到底啥关系?别跟我说不熟。”
顾安泽勉强扯了下嘴角:“送错了吧。”
"你就糊弄我吧。"顾浩拍了拍他肩膀,“行,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
收拾完碗筷回到家,已是凌晨。
周婷一边挂羽绒服一边问:“顾浩给你包了多少?”
顾安泽粗略一看:“五千。”
"这么多?!"周婷诧异得瞪大了眼睛。
顾安泽没解释,不然周婷一定会刨根问底。
随即周婷皱起眉,嘟囔着:“早知道我就该多给善善包点儿……这下好了,显得咱家小气,唉……”
“你啊,总是这样。”
"顾致远,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周婷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什么事儿都不管,还有脸指责我!"
"我什么时候指责你了?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怎么了?这个家要不是我操持着,早就散了!你倒好跑到非洲当甩手掌柜去了,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有多累?!”
两人的争吵声越来越大。
顾安泽站在客厅里,看着父母又开始了例行的争吵,默默转身回了卧室。
床头上放着的《詹森艺术史》刚看到中世纪时期,他翻开书,试图让自己沉浸进去。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
又是新的一年。
呜,有人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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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炮竹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