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冬季的阳光一向吝啬。
到了下午三点,远山那一圈淡金色已经迅速褪去,天色像被人从边缘缓缓折起,一点点暗下来。
总部八楼的小会议室里,只剩一盏顶灯和一块发着冷光的电脑屏幕。
韩静仪站在桌旁,手指停在触控板上。
屏幕里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合同预测表,成本、产能、供应链延迟、现金流周期……数字一列一列排开,像一面没有感情的墙。
她眉心不自觉蹙着。
这些,是她最擅长的领域。
也是最容易让人心力交瘁的地方。
门在她专注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我可以进来吗?”
是张图的声音。
她抬头,看见门口站着的人——
他怀里夹着几份工程表,肩上还带着一层没散尽的冷气。外面走廊的灯从他侧后方照进来,把他的轮廓勾得很干净。
“进来吧。”她说。
他推门进来,顺手带上门。
窗外的雪光映进来,薄薄一层,落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加冷静、安然。
张图在她对面坐下,把资料摊开:“你昨天发给我的数据,我看过了。”
“有什么不对?”她问。
“不是不对。”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是一些,我们得一起处理的矛盾。”
他翻到其中一页,用笔点了几处用不同颜色标出的区间:
你这边要的是成本预测的精确度。
我们工程那边,要的是项目在安全周期内的余量。
韩静仪轻轻点头:“听上去,像一对天生有冲突的情侣。
张图愣了一下。
随即低低笑出声来——
他很少笑,一笑,整个人的气质就从冷冽的直线,变成有温度的弧度。像厚雪边缘刚开始融化时的一点点水声,不响,却真切。
“我们……”他停了一下,像是在衡量用词,“现在算情侣吗?
他语气像玩笑,又小心收着分寸,不让那句玩笑真的跨出界限。
韩静仪轻咳了一声:“是我比喻不严谨。
她把话题收回来,他也没有再追问。
只是眼底那一点光,明显没有完全熄掉。
工作重新被捡起来。
工程参数、寿命模型、设备折旧、材料衰减曲线、库存周转……
这些在别人耳朵里近乎晦涩的词,在两人之间却像一场节奏极合拍的对话。
韩静仪不是第一次和工程师合作。
但还是第一次遇到,像张图这样好配合的对象
逻辑清晰到近乎“透明”,
一旦看清她在推哪条思路,就能顺着往下,把她没说完的那一半模型填满。
于是出现了一种微妙的状态——
她抬头,他已经在翻到下一页,正好是她准备要讲的地方。
他皱了皱眉,她已经预先在旁边写好了备用组态方案。
他们几乎不需要“解释”,
只要给对方一个方向,对方能把整条线补出来。
这种默契,很少见。
而默契,本身就是一种要小心对待的吸引力。
讨论到一半,韩静仪把视线从屏幕移到纸面:“这段衰减模型,你能再往前延一个周期吗?我想看最坏情况。
“可以。”张图答得很干脆。
他低头,在工程表上快速写了几行,圈出一段区间,推演出新的参数,随后把纸推向她。
她伸手接纸的时候,指尖无意间擦过了他的手指。
一瞬间的触碰。
不重,但很清晰。
像薄薄的电流,从指尖窜了一下,顺着手臂往上跑,最后停在心口附近,带来一阵不合时宜的轻麻。
空气像是被这一下碰撞轻轻顿住了一秒。
她下意识收了收手:“抱歉。”
张图也把手收回去,语气仍旧平稳:“没事。”
只是他指尖微微蜷了一下——
像刚才那点温度,还停在那里,没有完全散开。
两人都很自然地低头,各自继续看数据,
谁都没有再提刚才那一下。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不是尴尬的那种,而是某种不知该往哪儿安放的心跳,在各自胸腔里多跳了挺久。
之后的合作继续。
表格被一页一页翻过去,
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细细沙沙,
堆叠成一种有节奏的安静。
但气氛显然已经不再和刚开始时一模一样。
不只是“同事”,
也不再只是“专业配合”。
有什么偷偷改变了方向。
像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两人之间缓慢绷紧,又没有被拿出来摊开。
没人提起。
但他们都感觉得到。
“这里。”
张图在某个节点停下,用笔在表格上画了一个圈,“如果把参数这么调,你能接受吗?”
韩静仪低头看了一眼。
那正是她这轮最头疼的位置——
成本曲线开始抬头,安全系数又不允许进一步压缩。
她本以为,要花半天解释自己的取舍逻辑,
却发现他已经提前算好了一个折中点,代价与收益刚好踩在她内心那条隐形的线。
“你怎么知道我会选这个?”她抬眼。
张图也抬头看她,眼神一如既往地认真:“你昨天的提案里,走的就是这条路,只是你没把后面这段展开。”
“你还记得?”韩静仪有些意外。
“我都记着。”他说得很平静,没有特别强调。
正是因为太平静,这句“记着”听起来才格外扎心。
像是他不只记住了一个方案,而是连同提出方案的人一起,收进了自己的视野里。
她莫名地有些想避开他的目光,
却还是硬生生跟他对视了两秒,
才慢慢移开视线:“……那就按你这个版本推一版吧。”
耳尖,却悄悄泛起一点热。
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全黑了。
大部分楼层的灯都陆续熄灭,
只有这间小会议室里还亮着一盏暖黄的灯。
玻璃墙上映出两道影子,肩线偶尔重叠,又很快分开。
他们站在同一块白板前推演最后一处边界值,
肩膀和手臂在有限空间里不可避免地靠得近了一些。
韩静仪举起笔,在白板上写下新的参数区间:“这里,假如我们把下限拉到——”
“——到这儿?”张图同时伸手,在她要写的位置画了个圈。
这一次,两个人的手背正正贴在一起,
不是擦过,而是实实在在地接触。
暖光下,皮肤与皮肤贴合的触感清晰得近乎夸张。
韩静仪的动作忽然停住。
张图的手也僵了一下。
谁都没立刻抽开。
那一瞬间,时间被拉得很长——几秒钟,却仿佛被放大成了一分多钟。
谁先扯开手,
像是在承认什么不该承认的东西。
谁一直不动,又好像是在默认一条界线已经被悄悄跨过。
最后,是张图先缓慢地移开了手。
动作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也像怕惊醒自己。
“抱歉。”他轻声说,嗓音比平时低哑了一点。
那不是礼貌性的“抱歉”,
更像是,他在为自己刚刚那一瞬间没控制好的停留道歉。
韩静仪也收回手,握紧了手里的白板笔,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尽量平稳:“……没事。”
谁都没有再去碰白板中央那一块空白。
那一小块空白,像是被默默圈成了一个无人跨越的区域——
视线可以停在那里,笔可以绕过去,
可谁也没有再把任何东西写上去。
那条看不见的界线,就安安静静地,横在了两人之间。
夜深了。
最后一版模拟跑完,模型稳定下来,短期内暂时没有需要继续推演的部分。
韩静仪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
张图把工程图重新夹好,整齐地叠起来。
“你一会儿怎么回去?”他问。
“赶地铁吧。”她顺口答。
张图皱了下眉,眼神下意识看向窗外——
雪正下着,街灯被雪光晕得有些发白,地面已经是一层薄薄的积雪。
“我送你。”他说得很自然,好像是一个不需要讨论的决定。
不用了,我…
“外面路滑。”他打断她,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坚持,“我顺路。”
她看着他。
以她对项目数据的敏锐度,很清楚。
他根本就不顺路。
但她没有拆穿,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你家在另一个方向。”
张图顿了顿:“那……今天就当我换个方向。
他把话说得很克制,没有任何暧昧的字眼,
却认真得近乎固执。
韩静仪沉默了一瞬。
她不是那种轻易麻烦别人的人。
可她也很清楚——
有些好意,拒绝得太干脆,反而会伤人。
“好。”她点头,“那麻烦你了。”
张图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像绷紧了一晚上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一点。
他们一起走出会议室,走到电梯口。
她刚抬手要按按钮,电梯却先一步“叮”地一声,门从里向外缓缓打开。
里面正站着几个还没下班的同事,手里拎着文件和电脑包,一看就是加完班准备走的人。
其中一个看到两人从同一间小会议室并肩走出来,愣了一下,笑着打趣:
“哟,一起加班啊?”
张图微微一顿,没有立刻答。
韩静仪也没有急着解释。
那一秒的空白里,有太多可以被误会的空间。
她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刚把模型推完,时间有点长。”
语气平静,把所有暧昧的可能都轻轻收了回去,
却也没有刻意划清界线。
同事笑了笑:“辛苦了,明天一定能把老板吓一跳。”
电梯门关上,缓缓往下走。
走廊一瞬间又安静下来。
韩静仪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张图。
他站得很直,肩线紧绷得比刚刚开会时还紧,
指节微微用力,像是连手里的文件都被抓得更紧了。
“你在紧张什么?”她忽然问。
张图沉默了一会儿,像在组织语言。
“怕别人误会。”他终于说。
“误会什么?”她声音很轻,没有追问得太靠近。
走廊里只剩他们的呼吸声。
他抬眼看着她,目光沉稳,却藏着一点不再后退的认真。
语速不快,也不躲闪:
怕别人……太早看出来,我在意你。
话落下的瞬间,周围的一切声响都被拉远了。
像瑞士冬天刚落下的一场雪~
安静、克制,却真真切切地,落到了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