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洋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赎罪感,将狼藉的厨房一寸寸恢复原状。每擦掉一块污渍,都像是在用力抹去自己无能的证据。做完这一切,他立刻抓起手机,迫不及待地给雷一鸣发信息,语气带着强装的自然:
【都几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回复。屏幕安静得令人心慌。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过度劳累后的疲惫如潮水将他淹没。他倒在客厅沙发上,沉沉睡去。手机屏幕最终暗下去,最后一条发出的信息,孤零零地定格在:
【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像一句被遗弃在空谷的祈求。
他是被厨房里“笃笃”的切菜声和母亲诧异的疑问吵醒的。
“不是,逸洋,你昨晚在厨房打仗了?冰箱怎么空了一半?”
“做饭。”他揉着惺忪睡眼,含糊地应了一句。猛地,他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为了遮掩手臂上那几个显眼的水泡,他特意套了件不合时宜的长袖衬衫,如同披着一件欲盖弥彰的盔甲。
“哟,长大了?”妈妈调侃的笑还荡在耳边,“居然想做饭了……”
李逸洋无心辩驳,抓起手机,屏幕干净得刺眼,没有任何回信。一股混杂着被忽视的恼怒和莫名心慌的火气瞬间顶到喉咙口,他猛地起身,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困兽,冲到雷一鸣房门口,拳头像擂鼓一样砸下去:
“哥!起来吃饭了!”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
“一鸣不是跟朋友出去了吗?”母亲闻声,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眉头微蹙,“你也别黏他黏得太紧,都不是小孩子了,哥哥总要有自己的社交和生活。你呢?工作……到底找得怎么样了?”
“什么朋友?!”李逸洋完全屏蔽了母亲后半句关乎现实的追问,手指已经颤抖着按下了雷一鸣的号码。他现在只关心他的“所有物”去了哪里。
无人接听。
再打,依旧只有漫长而冰冷的忙音。
恐慌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要窒息。某种最坏的预感攫住了他。
“妈!出事了!”他猛地转向母亲,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形,“他不接我电话!肯定是遇到危险了!我们得报警!”
“你胡说什么!”母亲被他这歇斯底里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没好气地斥道,“他早上给我发过短信,说和朋友出去散散心。你就不能让他清净会儿?我问你工作呢!”
“和谁?他跟什么人出去的?他夜不归宿你居然不管?你……”极度的焦虑和一种被排除在外的背叛感让他口不择言,将矛头指向了母亲。
话音未落,耳朵上一阵剧痛,已经被母亲狠狠拎住!
“我说工作!!!你给我出去找工作!别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待在家里,除了烦你哥你还会干什么?啊?!”
“妈!”李逸洋用力挣脱,眼神偏执得吓人,“我说了多少次,我不适合给人打工,我要创业!但现在,一鸣!我要知道一鸣去哪了!”他的世界已经缩小到只剩下这一个问题。
“创业?你就光在家里喊口号吗?资金、计划书,你有什么?给我……”
母亲的训诫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目光猛地锁定在母亲放在一旁的手机上。他像一个绝望的劫匪,一个箭步冲过去抢过手机,找到雷一鸣的号码就拨了过去。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嘟——”
通了!
好家伙,他的电话不接,妈妈的电话一打就通!这种区别对待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雷一鸣!你跑哪儿去了?!”电话一接通,李逸洋就对着话筒失控地大吼,“马上给我回来!”
对面沉默了一瞬,那沉默像一把冰冷的刀,精准地割断了他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弦。随即,听筒里只传来冰冷而决绝的——
“嘟—嘟—嘟—”
忙音。他被挂断了。
李逸洋举着手机,僵在原地,兜头一盆冰水,把他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连心脏都冻得停止了跳动。
下一秒,疯狂的猜想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手指颤抖地翻出晓旭的号码拨过去。几乎是在接通瞬间,他就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低吼:“你们在一块,对不对?让他接电话!”
听筒里,晓旭只回了他一个淬着冰碴和无限鄙夷的字:
“滚。”
然后,通讯再次被切断。
天,真的塌了。
母亲后续的责骂与教训,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不断轰鸣、吞噬一切的问题:
一鸣去哪儿了?
这是从六岁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彻底失去了雷一鸣的消息……像断线的风筝,他抓不住那根线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云端。窒息感一阵阵袭来,如同溺水。
他像一头彻底失去方向的困兽,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转圈,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这样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对,晓旭的公寓!他必须去!
这个念头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尽管那光芒可能通向地狱。他支撑着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冲出了家门,甚至没换鞋,像一阵失去方向的风直奔晓旭的公寓。
然而,迎接他的只有一扇冰冷紧闭、沉默如铁的防盗门。
他用力拍打,里面悄无声息,像一座早已废弃的坟墓。
难道……他们真的已经一起离开了这里?去了某个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李逸洋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背靠着那扇隔绝了他一切希望的门,身体无力地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世界那么大,一鸣,你究竟在哪里?
而我,又该去哪里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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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雷一鸣的缺席中,缓慢而窒息地流逝。
李逸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喘息的。他每天躺在一鸣的床上,贪婪地呼吸着那几乎已经淡不可闻的、属于雷一鸣的气息,看着满屋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他打小的习惯,总本能地把自己喜欢的一切侵占一鸣的地盘,包括他自己。现在,看着那张印着“雷一洋”的身份证,他只感到无尽的讽刺。
真搞笑,都变成“一家人”了,为什么感觉更陌生了?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一鸣并非杳无音信,他只是独独屏蔽了他李逸洋一人。
“4口之家”的家庭群里,他会每天报告行程,发旅行照片。照片里没有同行者,但李逸洋知道,镜头后面站着的人,一定是陈晓旭。
自己拼了命,用“家”给他筑起的围墙,或许对一鸣而言,从来就不是城堡,而是囚笼。
再这样下去,别说兄弟家人,恐怕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一洋。”
父亲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还来不及整理心情,父亲已经坐在了床边,随手拿起一张他俩儿时的合照。
“想哥哥了?”父亲看着照片上两个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孩,语气温和,“时间过得真快。你们从认识起就好得跟连体婴似的……这次,是一鸣离开你最长的时间吧?”
“爸爸,”李逸洋的声音带着迷茫和脆弱,像迷路的孩子,“是因为没有血缘吗?所以哪怕我叫你爸爸了,我们在同一本户口本上,我们也还是没关系……一鸣,也一样。他讨厌我了,他走了,我们就什么也不是了……”
“你小子,成绩不挺好的?怎么这点上犯糊涂?”父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物品,没办法简单地定义归属。就像这房间,你看,几乎塞满了你的东西。可这房间本身并不是你的。不是你强行填满,它就属于你。反倒……填得太满,一鸣可能会误会,你是想挤走他,替代他。”
“爸,我没那意思!”李逸洋急切地辩解。
“我知道。”父亲的声音沉稳而包容,“一洋,你和妈妈的出现,不但救了我,也救了一鸣……他妈妈生他的时候大出血,走得太突然。一鸣的外婆,到现在……还没抱过他一次。而我,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和妈妈太像了……可一鸣又有什么错呢?”父亲的语气里充满了迟来的愧疚和感激,“一洋,爸爸一直很感谢你。你给了一鸣太多……我们都给不了的东西。”
李逸洋环视着满屋的“自己的东西”,声音有些发干:“爸爸,一鸣要是不喜欢……他也不会说的吧?”
“那你问过他吗?”
李逸洋摇头,“可他……他就是不喜欢也不会说的。”
“傻瓜。”父亲揉了揉他的头发,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爸爸说的,不是这屋里的东西。我说的是你的心意。”
“一鸣一定能感受到你的心意。不管有没有血缘,是不是家人,你们都是彼此生命里……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存在。”
“可一鸣不要我了。”他把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怎么会不要你?他只是去找自己未来的路了。人这一辈子,不可能只困在一个家、一个人身上。他会有自己的方向,会认识更多的朋友,将来……也会组建新的家庭。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什么!?”李逸洋猛地抬头,双眼圆睁,像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诅咒,“新的家庭!?和谁?陈晓旭吗?!我不允许!”
“什么?!”这下,震惊的换成了父亲,脸上的温和瞬间凝固,“你们是兄弟!你在说什么胡话?不许他找别人?那我们老雷家不就……”
父亲的话没能说完,他仔细地、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男人而非孩子的目光打量着儿子。他看到了李逸洋眼中那种超出兄弟情谊的、滚烫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和……毁灭一切的决绝。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击中了这位中年男人……
“难怪一鸣会走……李逸洋,你……你对你哥哥,存的到底是什么心思?!”父亲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李逸洋最后的伪装和侥幸。
他看着父亲眼中那份震惊,以及震惊底下迅速涌起的失望与……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难以掩饰的疏远和厌恶。
这个他以为最理解他、最支持他的避风港,瞬间崩塌,化为齑粉。
“原来……你也觉得恶心。”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万钧的绝望。他不再看父亲一眼,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融化在那种让他彻底崩溃的目光里。
他重重地摔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门外父母压低的、充满担忧和惊疑的交谈声像远去的潮水,而他被独自留在了冰冷的、永恒的荒岛上。父亲最后那个眼神在他脑中反复回放……
怎么办?
是不是又闯祸了?
他好像……真的把他最珍贵的东西,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搞砸了。
世界寂静无声,只剩下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一种名为“失去”的、冰冷刺骨的绝望,将他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