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的春深时节,北平的天气像是终于想通了,将连日的阴湿收敛起来,换作一片澄明的暖意。午后的日光穿过国立大学里那些百年法桐新绽的嫩叶,在青砖铺就的小径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风轻轻摇曳,恍若流动的碎金。空气里浮动着新草破土的气息,混着湿润的泥土芬芳,远处球场隐约传来的呐喊与欢笑声,更衬得这林荫道一角格外宁静,仿佛乱世中的一个意外桃源。
江墨影已在建筑系馆旁那排高大的法桐树下踱步了许久。她手中紧握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另一只手则提着一台颇有些分量的老式相机。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系在系馆那扇厚重的、带有西洋古典浮雕的石质门廊上。今日她特意换上了一件新浆洗过的月白色直襟旗袍,料子是寻常的阴丹士林布,却浆洗得挺括清爽,外头罩着一件浅灰色的手织羊绒开衫,齐耳的短发也用清水抿得一丝不乱。这身装扮让她看起来像一株迎着光的新荷,清新,利落,却终究掩不住眉眼间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像是等待着一场重要的、结局难料的考试。
她在等一个人。等那个数日前,在军警围堵的危急关头,如同幽影般为她打开一扇生路之门,随即又退回到沉默与疏离中的女子——沈寒章。
那日林氏书局阁楼里的仓促一别,空气里混杂着旧书、墨香与碘伏的气味,沈寒章那清瘦挺拔、仿佛自带一层无形壁垒的身影,尤其是那双沉静如古井寒潭、难辨喜怒的眸子,竟在她心头盘桓不去,勾勒出一种奇异而鲜明的印象。一种混合着真切感激与更为强烈的、近乎职业本能般的好奇心,最终驱使着她动用了《北辰》校刊记者的身份,寻到了这个看似冠冕堂皇的“正式”理由。她需要再次靠近她,不仅仅是为了郑重地道一声谢,更是为了亲手去触碰,去解读,去解开那份萦绕在心头的谜团——在那看似坚冰般冷静理智的外表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个丰饶而坚韧的灵魂?
系馆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又一次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三三两两的学生说笑着涌出,有人高声讨论着课堂上的悬臂梁原理,有人抱怨着绘图作业的繁重,年轻的面庞上洋溢着知识与活力碰撞的光彩。江墨影精神一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流动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独特的身影。
终于,在人群渐稀,脚步声渐渐远去之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沈寒章依旧是那身几乎成为她标志的、半旧的蓝布旗袍,外面罩着同样颜色的灰色开衫,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封面印着德文或英文标题和复杂结构图纸的专业书籍,书脊坚硬,看上去分量不轻。她独自一人,步伐不算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仿佛经过精确丈量,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工匠或学者的韵律感。她微微低着头,额前有几缕不服帖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神情是全然投入的专注,眉头微蹙,嘴唇无声地抿成一条直线,似乎正完全沉浸在某个未解的力学公式,或是一段关于空间与承重的精妙推演之中。周遭的阳光、微风、残留的人声,仿佛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隔音的玻璃罩。温煦的阳光勾勒出她清瘦而清晰的侧影线条和略显单薄的肩膀,这本应带来一丝脆弱感,却奇异地给人一种不可撼动的、源自内在的坚定感。
江墨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压下胸腔里那莫名加速的心跳。脸上迅速调整,绽开一个尽可能显得自然、真诚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明媚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恰到好处地停在沈寒章前行路径的侧前方。
“沈寒章同学!”
清脆而略带急切的声音,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终于打破了笼罩在沈寒章周身的那层静谧屏障。她停住脚步,有些迟缓地抬起眼,目光从抽象的思维世界收回到现实的具象。当看清站在面前、笑靥如花、眼中闪着光的江墨影时,她那双沉静的、瞳色偏浅的眸子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讶异,仿佛在确认这并非幻觉,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再次遇见这个如同“不速之客”般的女孩。但那讶异也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就被惯常的、深不见底的平静所取代,如同石子沉入深潭,只泛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迅速恢复了原状,水面依旧光滑如镜。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无声地、带着询问意味地凝视着江墨影,等待着她下一步的举动。
江墨影被她那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仿佛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早已被对方洞悉。她连忙晃了晃手中特意夹在笔记本封面显眼处的、盖有《北辰》编辑部鲜红印章的记者证,语速因为内心的紧张而比平时更快了几分,带着她特有的、不容拒绝的热情与直接:“为了……为了再次感谢你那天的援手,也为了完成我们校刊编辑部派下的工作任务,我能不能……正式采访你一下?”她顿了顿,深吸口气,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在她看来对方既难以拒绝又切合身份的主题,“主题是……‘新时代的女学生与职业理想’。我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你都是这个话题最合适、也最具有代表性的受访者!”
沈寒章闻言,微微蹙起了眉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清秀而略显苍白的脸上,瞬间多了几分与她年龄不符的严肃与审慎。她显然极不习惯成为他人关注的焦点,更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带着公众性质和个人探究意味的邀约。她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清晰无误的、下意识想要开口拒绝的姿势。她习惯于隐藏在成堆的图纸、厚重的典籍和静谧的私人空间之后,与那些严谨的线条、冰冷的数字和永恒的空间法则为伍,而非暴露在他人的笔端、相机的镜头和带有目的性的审视之下。
江墨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能听到自己鼓点般的心跳声。她紧紧盯着沈寒章,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连她睫毛的轻微颤动都收入眼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无声却坚定的推拒,像一堵透明而坚韧的墙,向她压来。然而,就在沈寒章即将开口,那拒绝的言辞或许就要脱口而出的瞬间,江墨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里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那或许是因为她再次提到了“感谢”,勾起了那日共同躲避危险的短暂同盟记忆;或许是因为“新时代的女学生”这个宏大而进步的时代标签,确实在某一个层面触动了她内心某种不为人知的坚持;又或许,仅仅是源于江墨影此刻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混合着热切期待、毫无伪饰的真诚与一丝生怕被拒绝的恳求的光芒。那光芒,与那日在阁楼里,她翻看那些建筑草图时所流露出的、纯粹而炽热的欣赏与好奇,如出一辙。那是一种对知识、对才华、对另一个独立灵魂的真诚探究,不带任何世俗的功利与浅薄的猎奇。
沈寒章到嘴边的那句拒绝,就这样无声地、缓慢地咽了回去。她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江墨影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移开,落在她紧握着的、似乎象征着某种职责的笔记本和那台沉默的相机上,最终,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可以。”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时间不能太长。我晚些时候还有绘图课。”
江墨影几乎要抑制不住地欢呼出声,她强行按捺住内心翻涌的雀跃,连忙用力点头,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轻快的颤音:“当然!一定!我保证不会占用你太多宝贵时间的!”
两人在离系馆不远处的、一棵需两人合抱的巨**桐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石凳是青石材质,坐上去瞬间传来一股沁人的凉意,但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疏密有致的枝叶缝隙,顽强地洒在她们的背上、肩头,又带来一种暖洋洋的抚慰。江墨影将相机小心放在身侧,打开膝上的笔记本,摊平,又从那总是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翻出那支父亲赠与的、她视若珍宝的派克金笔,熟练地拧开笔帽,金色的笔尖在透过叶隙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点坚定而耀眼的光芒。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准备开始记录这场“来之不易”的采访。
她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沈寒章。对方依旧坐得笔直,背脊没有一丝倚靠,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那几本厚重的专业书上,目光平静地、甚至带点研究意味地回望着她,以及她手中的笔,静静地等待着第一个问题的抛出。那姿态,不像是在接受一次可能轻松愉快的访谈,倒更像是在进行一场严肃而重要的学术答辩,或者审视一张即将动工的建筑地基图。
江墨影下意识地也挺直了腰背,清了清嗓子,驱散最后一丝紧张,问出了她构思已久、也是她内心深处真正想知道的、作为一切探寻起点的第一个问题:“沈同学,在很多人的传统观念里,建筑,尤其是其中的结构设计与工程实践,似乎是男性的专属领域。人们普遍认为,这需要极强的理性、严密的逻辑、抽象的空间思维,甚至……某种程度上,对体能也有要求。”她略微停顿,组织着更精准的语言,目光恳切地望着沈寒章,“那么,你为什么会最终选择它,并且,是把它作为你未来将要为之奋斗的‘理想’,而不仅仅是一门‘学业’呢?”
问题问出,周遭仿佛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连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飘渺如烟的钟声,都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远了,模糊了。所有的空间与注意力,都聚焦在了这石凳方寸之间,聚焦在了沈寒章的身上。
沈寒章没有立刻回答。她甚至没有看江墨影,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了江墨影的肩头,仿佛穿透了眼前葱茏的树木、雅致的校舍,投向了校园深处,那座在阳光下闪耀着庄严恢弘之气的图书馆巨大穹顶。阳光在穹顶铺设的琉璃瓦上肆意流淌,折射出变幻不定、令人目眩的光芒。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有些深邃而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这具象的、宏伟的建筑实物,看到了某种更遥远、更本质的关于秩序、空间与永恒的图景。
石凳旁,梧桐叶影在地上轻轻晃动,摇曳出一片迷离的光斑,仿佛也在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答案,等待着叩开这扇心灵之门的第一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