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章——红围巾少女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再多言,只是示意她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堆满书籍、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过道。沈寒章的步伐很轻,却异常稳定,她对这里的环境显然熟悉至极,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准确地避开地上的障碍物。红围巾少女跟在她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挺直的背脊和挽得一丝不乱的发髻上,心中充满了混杂着感激、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
走到过道尽头,是一架更加狭窄、几乎陡直的木制楼梯,通向楼上。楼梯踩上去发出“嘎吱”的轻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阁楼比下面更加低矮逼仄,人需要微微低头才能避免撞到倾斜的屋顶椽子。然而,这里却收拾得异常整洁有序,与下面仓库般的杂乱形成鲜明对比。
一张简单的铁架床靠墙放着,铺着素色的床单,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棱角分明。靠窗的位置,是一张宽大的旧书桌,几乎占据了阁楼最好的采光位置。书桌上,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几支型号不同的绘图铅笔削得尖细,整齐排列;丁字尺、三角板、比例尺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叠叠雪白的图纸和厚重的建筑类书籍分门别类地叠放着,最上面摊开的一本,画满了复杂的结构图和演算公式。靠墙的书架上,同样是书籍,但明显经过了更精细的分类,建筑理论与历史、工程力学、中外文学、史地杂记,界限分明。
这里的一切,都透露出主人强烈的理性、秩序感和一种沉浸于专业世界的专注。
“坐”。沈寒章指了指书桌旁唯一的一把椅子,自己则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木箱,打开,里面是一个简易的药箱。
红围巾少女有些拘谨地坐下,目光依旧忍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当她看到书桌一角那本摊开的厚厚素描本时,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下。扉页上,是力透纸背的工整字迹——“建筑草图·沈寒章”。
沈寒章拿着药箱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她打开药箱,里面的物品同样简洁而齐全:碘伏、棉球、纱布、胶带,都放在固定的位置。她用镊子夹起一团棉球,蘸饱了棕色的碘伏液,然后抬眼看向江墨影,用眼神示意她伸出手臂。
动作专业,神情专注,像是在进行一项严谨的实验。
当冰凉的碘伏触碰到破损伤口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红围巾少女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沈寒章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依旧是平静的,没有什么安慰,也没有不耐,只是那么淡淡的一瞥,却让红围巾少女莫名地感到一丝镇定,她咬住下唇,忍住了没再动。
沈寒章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更加轻柔的清理伤口周围的尘土,消毒,然后用剪裁好的纱布覆盖,再用胶带固定。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精准而利落,带着一种工匠般的条理和一种近乎冷漠的效率。红围巾少女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双手似乎更适合拿着丁字尺和铅笔,在图纸上构建那些严谨的线条和空间。
沉默在阁楼里蔓延,只有棉球擦拭皮肤和撕扯胶带的细微声响。红围巾少女觉得这沉默有些难熬,她天性活泼,习惯用语言来打破僵局,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那样惊心动魄的逃亡之后,她迫切需要一些交流来平复内心的波澜。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开口:“那个……沈小姐,刚才真的……太谢谢你了。我叫江墨影,在《北辰报》做实习记者。”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要不是你,我今天恐怕就……”
沈寒章头也没抬,只是专注于打好最后一个胶带结,然后开始收拾药箱,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只有一个字。礼貌,疏离,没有任何继续交谈的意思。
江墨影一时语塞,准备好的满腔感激和自我介绍,仿佛撞在了一堵无形的、柔软却坚韧的墙壁上,被轻轻弹了回来。她有些挫败,但更多的是对这个沉默寡言、行为却果断有力的女子产生了更浓烈的好奇。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本素描本上,仿佛找到了打破僵局的突破口。
“沈小姐,这些……都是你画的吗?”她伸手指了指素描本,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真厉害!我从小就羡慕会画画的人,尤其是能把东西画得这么……这么有模有样。我喜欢写字,觉得文字能表达很多东西,可拿起画笔就总是缺了点什么感觉,画出来的人物都是歪的,房子像是要塌掉。”她说着,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试图用自嘲拉近距离。
沈寒章将药箱盖好,放回原处,这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素描本。她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柔和,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走到书桌旁,并没有阻止江墨影的打量,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素描本的封面,依旧是用那平淡的语调回答:“嗯。随便画画。”
江墨影却已经忍不住,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轻轻翻动起素描本。里面大多是各种建筑的速写,北平的城门楼子、故宫的角楼、西洋式的教堂、普通的四合院门廊……线条精准,透视严谨,明暗关系处理得极好,充满了理性的美感。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在一些图纸的边角空白处,也会有一些信手涂鸦——蜷缩在墙角的野猫、街头叫卖的小贩背影、课堂上打瞌睡的同学侧影……笔触简练,甚至有些潦草,却意外地捕捉到了对象的神韵,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观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这发现让江墨影心中一动。这个看似冰冷、只关注线条与结构的沈寒章,内心似乎也有一片柔软的、关注着周遭鲜活生命的角落。
“这些也画得很好啊,”江墨影指着角落里一个小贩的速写,真诚地说,“很有生活气息。我觉得,好的建筑不也是为人服务的吗?能画出这样生动人物的人,设计出来的房子,一定也是带着温度的。”
沈寒章闻言,似乎微微怔了一下,抬眼看了江墨影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与江墨影对视,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个闯入者。但她依旧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
阁楼里再次陷入安静。夕阳的余晖透过那扇小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暖橙色的光斑,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光线勾勒出沈寒章清瘦的侧影和江墨影带着探寻神色的脸庞。
时间不早了。江墨影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她站起身,再次郑重地向沈寒章道谢:“沈小姐,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救命之恩,我记在心里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从刚才就盘旋在心里的念头,眼神明亮而充满期待,“我……我以后能再来找你吗?或许,我可以以校刊记者的身份,正式采访你一下?我觉得……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沈寒章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窗外,看着那渐渐沉落的夕阳,沉默了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对江墨影来说却无比漫长。她几乎以为对方会直接拒绝。
然而,沈寒章最终既没有明确同意,也没有断然拒绝。她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外面应该清查完了。我送你从后门走。”
她没有回应那个“再来”和“采访”的请求。
江墨影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但也不好再强求。她跟着沈寒章再次走下那嘎吱作响的楼梯,穿过堆满书籍的过道,来到那扇救了她命的旧木门前。
沈寒章轻轻拉开门栓,将门打开一条缝,谨慎地向外看了看,然后侧身让开通道。
“保重。”她低声说。
江墨影点点头,迈步跨出门槛,重新回到了那条寂静的胡同。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回头,想再说些什么,却只看到那扇旧木门在她身后,再次悄无声息地、坚定地合拢了,仿佛从未开启过一般。
胡同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墙头枯草的细微声响。
沈寒章站在门内,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静静地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慢慢走上阁楼。
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本被江墨影翻动过的素描本上。她走过去,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线条和图形,最后停留在角落里那个她某日信手画下的小贩背影上。
窗外,最后一抹余晖隐没在远方的屋脊之后,阁楼内的光线彻底暗淡下来。
她的身影融入渐浓的暮色里,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