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寰的冬夜,是被霓虹与冰霜共同浸透的繁华。
允冕顶楼,落地窗外是璀璨江景,室内暖气充足,将寒冷彻底隔绝。
“近日,允冕能源正式宣布,与阿尔多维亚公国的美卡尔集团达成深度战略合作,共同开发‘晶核’系列新型能源——”
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忽然,声音戛然而止。
有人按灭了屏幕。
“闲得慌?”段一渊瞥了一眼身旁拿着遥控器的宿遇。
“要我说,看新闻没意思的,人正主就在这儿,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问,”宿遇懒散的笑着说,顺带把遥控桌上一搁,“你说是吧,虞总——”
虞让没说话。
反倒是段一渊闻言轻笑一下,那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看向宿遇,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还真是闲得发慌,不如听家里的安排,去相亲。我听说,林书记家的千金刚回国,对你可是青眼有加。”
“停停停,”宿遇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反驳,“打住!少来祸害我。那种场合,笑一下脸皮都得僵半天。再说了,感情这事哪像你,运气这么好,天大的馅饼都砸你头上了。”
“我又不是相亲相出来的,这不是有得必有失,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段一渊耸肩。
“也对也对——说起来,小鱼呐,”宿遇把话题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虞让,“最近好事成双?”
虞让握着水杯的手指修长,闻言淡淡的“嗯”了一声。
“要我说,赫家如今算是彻底完蛋了,以前要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惨。”
“欸宿遇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不是,这大好事还不能说啊?”
“……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宿遇和段一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虞让看了看两人,半晌收回目光。
窗外,海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如同散落一地的碎星,光芒却照不进他骤然深邃的眼底。
宿遇和段一渊的对话声在耳边渐渐模糊,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水幕。他们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虞让已经听不真切了。
【生命是如此轻易便干涸在滩涂上,像被遗弃的贝壳,早已没有灵魂。】
虞让的少年时期,可以比作是玻璃堆砌成的破碎城堡。
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残破与荒凉。
嘲笑辱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记事开始,无端莫名的恶意便铺天盖地,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生活在奉城老区废矿场周围的老一辈,常年被窒息的烟灰污浊,杂质融进血肉,于是身心也都变了颜色,连后代也无法避免。
菜市口提着布袋的妇人因逃了菜钱而沾沾自喜;楼上开五金店的夫妻因打牌输钱又在大打出手;孩子吃着从小卖铺顺来的零食,遇上看向他的路人便做贼心虚的瞪上几眼。
这里,似乎能包容一切罪恶,自私贪婪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废矿区的天十年如一日的灰白,难得错落有致的房屋锈迹斑斑。
自行车疾速淌过路边的水坑,搅动里面的脏乱。
嘀嗒——
溅起的水花顺着裤脚滑落,引来路人恶毒的谩骂。
生活在这里的虞让从小就被冠以怪胎之名,连同他那美丽年轻的母亲虞知微一起,在废矿区可谓极度出名。
当虞知微抱着还是小婴儿的虞让,被人大张旗鼓的用豪车和保镖载着护送到废矿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与众人的格格不入,无法融入集体,也注定了他们要受人非议,避无可避。
这里的人们揣测纷纷,摸寻着他们来历的蛛丝马迹,总是在茶余饭后,为在他们看来一无所知的神秘人生添上莫须有的一笔。
什么未婚先孕的富家女,因不得家主欢心被藏匿在此地;又或者是某个政府高官的婚外遇,怕影响名声风评丢弃在这里。
层出不穷,五花八门的说法。
而每每听到这些,虞让总是不自觉的转回头去看他那位风浪中心的母亲。
你信吗?她会反问。
虞让当然不相信,但他也没说话。
那童年矮小窗户之下,没有得到答案的她依旧笑得灵动,在虞让看来,那笑容便是这片无可救药的废墟里唯一明艳,未被污浊的花。
周遭的世界喧器又空洞,流言蜚语正在编织着冠冕,猜疑妒嫉也在不断锻造锁链——未来灰暗一片。
南方的春末,临近夏日,空气总是潮湿闷热。
傍晚,骤雨来的措不及防,打乱了老城区惯有的节奏。
磨磨蹭蹭直到阴雨停歇,远方灰蒙蒙的云层遮蔽住太阳,只留下一圈淡淡的黄晕,像是衣服上洇开的油渍,矿区小学终于迎来了它的放学时间。
铃响,下课,收书包。
虞让无聊的重复着每天惯有的动作。
因为孤僻阴郁的性格,他成为了学校里最格格不入存在。
于是,在周围同学有说有笑的道别中,他沉默着独自一人离开。
此时还没真正入夏,可雨后的小巷里,每一个角落已经在无声地渗出闷热的潮气,墙壁上攀附的青苔无时无刻都在展示着那令人窒息又肮脏的生命力。
地上的积水洼浑浊不堪,漂浮着遗留烟蒂和两侧人家做饭留下来的油污。
整条巷子似乎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发霉。
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虞让低头走着,只要过了小巷,在路口转弯,就能回到那破旧的筒子楼。
直到前方巷口的亮,突然被什么东西遮挡。
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群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臭小子,总算让我逮到你了。”为首的胖男孩因为成功堵到人而一脸得意的叫嚷。
虞让对他有些印象,记忆中的黄连赢是废矿区小一辈里的出了名的霸王,他总是穿着那件一成不变的白色背心,带着三四个伙伴,在街坊随处嬉闹。
至于嬉闹的方法,若真让人说又有些难以启齿,或是偷看邻居少女洗澡,又或是刻意将行人绊倒。
实在不堪。
如今的他威风的堵在巷口,手中转着从父母那里偷来的打火机,塑料制的外壳和艳俗的图案,在他看来是值得炫耀的标志。
见虞让没反应,他又开口。
“看看看看!你看什么看,我问你,你今天是不是和陈梦婷说话了?!”
虞让眼神淡淡地掠过黄连赢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陈梦婷……
他试着在记忆里搜寻,模糊记起课间似乎有个女生在发作业本,找过自己说话,但他根本没留意她的样子,更别提名字。
“记不清。”虞让如实回答
但这句解释就像是点燃黄连赢怒火的野草。
他快步上前,用尽全力的在虞让单薄的肩膀上猛地一推。
“砰”的一声闷响,虞让的后背重重撞上潮湿冰冷的砖墙。
周边的黑灰色的苔藓粘在了他的校服上,说不出的粘腻恶心。
他身形晃了一下,垂眸,任凭对方动作也不再说话。
“操!还他妈装!”黄连赢被他这动作激得更加暴躁,朝旁边啐了一口,“把他书包给我拿过来!”
闻言,他身旁两个瘦猴似的男生立刻冲上前,七手八脚地抢夺虞让的书包。
书包背带在扯动间发出撕裂的轻响。
文具和书本哗啦啦散落一地,几本作业本更是直接掉进浑浊的积水洼里,封皮迅速被脏水浸透。
一个跟班从书包里捞起一本剩下的数学练习册,讨好地递给黄连赢:“老大,给!”
黄连赢接过练习册,脸上挤出一种丑陋而又得意的神色。
他笨拙地拿着塑料打火机,手指因为激动有些发抖。
“叫你他妈的不吭声!叫你敢跟她说话!”
他用力的按了几下,打火口摩擦几下,一簇微弱的黄色火苗蹿起,在潮湿的空气里不安地摇曳。
写满演算的纸页在火舌中迅速扭曲蜷曲,变成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片片飘落,慢慢悠悠熄灭在潮湿的地面或积水里,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黄连赢和他的同伙们围看着,发出杂乱的笑声和起哄声,火光扭曲了他们尚且稚嫩脸庞。
跳跃的火光同样也映在虞让的脸上。
他沉默地靠着墙,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说话。
在他那双深潭般阴沉幽蓝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那燃烧的火苗。
足以照亮小巷的微光,却奇异地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幽深地烙在眼底,沉淀下更浓重的阴影。
“记着!离陈梦婷远点!不然下次没这么便宜!”黄连赢撂下威胁的话语,朝虞让的方向又啐了一口,这才带着他那群跟班,意犹未尽的吵吵嚷嚷的转身离去。
脚步声和喧哗声渐渐消失在巷口。
——莫名其妙。
巷子重新沉寂下来,屋檐外空调的滴水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尚未散尽的纸张焦糊味和劣质塑料燃烧后的刺鼻气息还在作怪。
虞让靠在墙边很久才有所反应。
动作缓慢却有条不紊的用指尖捻起地上每一件物品,丝毫不在意上面的污秽,只是把它们一一收拢回去。烧毁的作业本被他移到路边。
他站起身,把变得沉重而肮脏的书包重新背上。
一步一步往前,背影融入南方春末雨后沉重的暮色里,单薄得像一个模糊的影子。
有时,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的他在想,废矿区令人作呕的污浊腥气,是不是早已像黏腻的苔藓水露,不知不觉间浸透进所有人的骨髓。
在永恒的灰色天空之下,他和虞知微会不会像路边的碎石,被外界一辈子的刮擦着。
直到灵魂结痂,直到无人再能分辨彼此原来的形状——深陷囹圄。
……
“啊,摔了?”虞知微拔高了音调,那双和虞让极为相似的藏青色眼睛里满是狐疑,“在哪儿摔能摔成这样?书包带子都快断了,身上也……”
她边说边伸手,利落地撩起虞让校服的后襟。
少年清瘦的后背上,靠近肩胛骨的地方,有一片不自然的红痕,还有些没拍掉的苔藓碎屑。
“怎么衣服里还有?”虞知微疑惑。
而被她突然碰触,虞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到底没有躲闪,只是低声回应:“嗯,雨后地上太滑,摔地上了。”
虞知微的手指在那片擦伤周围轻轻按了按,确认只是皮外伤,这才收手。
她拧着眉头,眯着眼睛,试图从儿子那张看不出情绪的侧脸中找出破绽,显然有些不信这套说辞。
但她了解虞让,他不想说的事,撬开他的嘴也没用。
“行吧行吧,摔跤大王。”
她最终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夸张,转而用力揉了揉虞让乱糟糟的头发,把他往屋里推,“赶紧去洗个手把脏衣服换了!一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可千万别把我刚拖的地板弄脏了!”
虞让顺着她的力道往窄屋里走,期间还不忘闷闷地回应一声:“哦。”
……
印象里家应该是什么样的?
让虞让回答,他其实也想不出什么能形容的词。
它蜷缩在矿区老楼的一角,仿佛是从拥挤的楼道里硬生生抠出来的一方天地。
是无法大跨步走两步的客厅,堆满纸箱杂物的卧室,每到下雨就开始吱吱乱叫的窗户?
还是虞知微费尽心思折了无数只千纸鹤装饰的天花板,拉着虞让精心挑选的像蜜糖一样要化开的暖黄灯光?
外面又下起大雨,房子其实一点也不隔音。
……
“欸,这才像话,”虞知微看着清洗干净的儿子,满意的拍拍他的肩头,“写作业去吧,我去做饭。”
说罢,她系上围裙就朝厨房走去。
所谓的“厨房”,也不过是紧挨着客厅侧面延伸出来的的一个极其狭小的平台,低矮的墙壁被长年累月的油烟熏成了沉郁的暗黄色。
只要一开灶,烟火气便顺着涌进客厅,与屋内略显沉滞的空气交融。
虞让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在用石头压住边框,这才趴在桌子写作业。
“刺啦——”
是食材下锅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翻涌的白汽顺势而起,瞬间模糊了半开着门的厨房里虞知微的半边身影。
声音与味道,形成一个温暖无形的茧,将沉默写作业的虞让,以及这个虽然窘迫却充满了生机的家,牢牢地包裹了起来。
这就是他的家。
狭小,拥挤似乎能形容,但又显得不足够。
因为这算得上是污浊矿区里,唯一能将虞让连同阴雨天气一起潮湿发霉的骨骼与灵魂烘暖的地方。
生活怎么样,生活就那样。
于是关于未来,虞让几乎逃避似的不去想。
……
接连的阴雨天气过去后,奉城终于入了夏。
渐渐升温,知了开始在楼下那几棵歪脖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声音混在无数空调外机持续不断的嗡鸣里,交织成无边无际,令人心烦意乱的旋律。
“听说了吗,黄连赢那小子不知道为什么,昨天骑自行车一整个人都翻了出去,小腿好像都骨折了。”
“啊,这么严重吗,听说黄连赢他骑车技术是不错的,平时都是骑车来上学。”
“我当时就在旁边,我可以作证,他骑车很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翻了。”
“哎,真可怜。”
小学课间总是喧闹,这几句对话混在嘈杂里几乎要被淹没,但虞让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做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别吵了别吵了,”班长小大人模样的组织纪律,“现在来安排下周值日表。”
但收效甚微,议论声还在继续,夹杂着几分故作成熟的唏嘘和难以掩饰的、对他人不幸隐秘的好奇。
虞让做完题后直接站起身,拿着空荡荡的水杯,沉默地穿过挤挤攘攘的人群,走向教室后座旁边的饮水机。
看着细小闪烁的水流缓缓注入杯底,他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巷子里摇曳的火光,作业本蜷曲焦黑的边角,还有黄连赢那张因激动而涨红、扭曲的脸。
“上周的车棚是谁打扫的?”那边班长还在询问。
“好像是虞让和冯娟。”
“是吗,虞让——虞让!”
虞让回神侧头,难得的回应:“怎么了,班长。”
“记得把车棚杂物室的钥匙交给李达。”
“……嗯。”
……
难得一见的艳阳天,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在地面投下明亮到刺眼的光斑,细看之下,空气中浮动着无数微尘,舞动着,空灵的跳跃。
时间在废矿区这个被时代遗忘的方寸之地似乎不那么具象。
虞让以为这样的生活会贯彻他的一生。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但他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那道本身尚未完全凝固的痂,会被他以为直到死亡都将和自己绑定的亲人手中,硬生生撕开一道陌生的全新的裂缝。
彼时的虞让也才刚刚读完小学。
“你说什么?”虞让罕见的重问。
虞知微匆忙的收拾着儿子的行李,闻言又耐心重复一遍:“我工作上有急事需要出差,没法照顾你,刚好趁着小学毕业这个假期,干脆让你去一个叔叔家待几天……呃,一两个月或者半年,嗯。”
“你的工作还要出差?”虞让显然不信一个超市的售货员会有长期出差的任务。
“有的有的,”但虞知微显然不想坦白,“然后……你去到那边以后要乖乖听话,不要乱跑知道吗,时间到了我会来接你的。”
“……”
不等虞让再问,虞知微久违的拉起他的手,两人前后出门。
黄昏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缓慢姿态降临,将废矿区的杂乱与破败涂抹成一片混沌的灰金色。
空气依旧黏腻,夏日还未离去,远处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在暮色中形似干瘪血管,徒劳地伸向天空。
破旧筒子楼下,一辆黑色的轿车,早已静默地停靠在坑洼不平的路边等待。
“小少爷,初次见面,”从车上下来一位老人,穿着一丝不苟,但模样异常的慈祥,“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崔名福,是奉城赫家的主管家。”
虞让沉默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反倒是虞知微,伸出的手轻轻搭在虞让单薄的背上,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向前推了半步。
她没有看虞让,而是对着崔福,脸上挤出一个虞让从未见过,带着些许局促的笑容:“崔管家,麻烦您了。”
崔福闻言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自有一股疏离。
“虞小姐言重了,这是我分内之事,”他的目光随后落在虞让身上,那目光温和,却像尺子一样细细丈量着,“先生也希望小少爷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先生?”虞让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哪个先生?”
虞知微笑容一僵,在他背后轻轻掐了一下,低声道:“别多问,听话。”
崔福脸上的笑容不变,耐心解释:“是赫钟言,赫先生——您的亲生父亲。”
“……”
闻言虞让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轻微地向后挪了半步,想转身。
然而,就是这半步,他的后背抵上了一个温热却异常坚定的屏障。
虞知微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离得很近,用她单薄的身体,不动声色地彻底堵住了虞让回退的唯一道路。
他微微侧头看向虞知微。
她的脸在落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小鱼,”虞知微避开了他的目光,声音也有些发紧,“这位崔爷爷是来接你的,去你父亲家要听话,妈妈……忙完就接你回来。”
“虞小姐,请放心。”崔福对虞知微点了点头,然后侧身,打开了轿车的后座车门,“小少爷,请。”
他绅士的做出邀请的手势。
父亲——这个称谓在虞让十二年的生命里,一直是一个空洞的,仅存在于旁人恶意揣测和虞知微偶尔失神瞬间里的符号。
它意味着抛弃,意味着虞知微常带有的复杂恨意,意味着他之所以生活在废矿区这摊淤泥里的根源。
而现在,这个符号突然被赋予了实体——
一个他甚至未曾正式见面,却已用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虞让怎么也想不明白虞知微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真的不明白。
“妈妈?”虞让难得一次叫出这个称呼。
“……”虞知微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你要把我送走吗?”
行,虞让得不到答案,但也没哭闹,只是在那极短的瞬间,他下定决心般,没有再看虞知微,低着头,沉默地钻进车里。
尽管动作有些迟缓。
“小鱼,乖一点。”
关上门的刹那,他听见她这样嘱咐。
乖一点。
……其实她一直很乖。
被安置在后座,崔福贴心的弯腰伸手为虞让整理衣物,像一件被精心打包的物品。
透过后车窗,虞让看着虞知微的身影站在筒子楼投下的巨大阴影里。
而在她身后,那些密密麻麻的窗户后面,似乎还有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烁着隐秘的光。
不敢想象之后又会生出多少版本的故事情节。
虞知微没有挥手,只是站在那里,直到车子拐过街角,彻底消失在虞让的视线中。
直到在很久以后,虞让依旧记得,她始终站在那里,没有挥手,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
车子平稳地驶离了废矿区,将那些熟悉发霉的,令人窒息的气息远远抛在后面。
窗外的景色开始变换,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璀璨而冰冷。
虞让一直看着窗外,面无表情。
崔福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少年安静得过分,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对新环境的好奇,也没有离家的悲伤,很是稀奇。
“小少爷,”崔福尝试着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大概需要四十分钟车程。赫宅在城东的栖山附近,环境很安静。先生他……虽然事务繁忙,但今天特意空出时间来迎接你。”
虞让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崔福也不在意,继续温和地说道:“家里还有一位比您年长几岁的……少爷,您或许能有个伴。”
闻言,虞让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起黄连赢那群人吵嚷扭曲的脸,教室里那些与他无关的喧闹的人。
“……”
他闭上眼,不再看窗外飞逝的、陌生的繁华。
废矿区那湿漉漉的粘腻的感觉似乎还附着在皮肤上,但另一种更深的,来自骨髓的寒意,正随着车辆的行驶,一点点从心底弥漫开来。
虞知微亲手把他推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由最亲近之人亲手铸就的沉默的裂缝,将从此横亘在他生命的底色之中,再也无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