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翅》 第1章 矿区 云寰的冬夜,是被霓虹与冰霜共同浸透的繁华。 允冕顶楼,落地窗外是璀璨江景,室内暖气充足,将寒冷彻底隔绝。 “近日,允冕能源正式宣布,与阿尔多维亚公国的美卡尔集团达成深度战略合作,共同开发‘晶核’系列新型能源——” 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忽然,声音戛然而止。 有人按灭了屏幕。 “闲得慌?”段一渊瞥了一眼身旁拿着遥控器的宿遇。 “要我说,看新闻没意思的,人正主就在这儿,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问,”宿遇懒散的笑着说,顺带把遥控桌上一搁,“你说是吧,虞总——” 虞让没说话。 反倒是段一渊闻言轻笑一下,那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看向宿遇,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还真是闲得发慌,不如听家里的安排,去相亲。我听说,林书记家的千金刚回国,对你可是青眼有加。” “停停停,”宿遇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反驳,“打住!少来祸害我。那种场合,笑一下脸皮都得僵半天。再说了,感情这事哪像你,运气这么好,天大的馅饼都砸你头上了。” “我又不是相亲相出来的,这不是有得必有失,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段一渊耸肩。 “也对也对——说起来,小鱼呐,”宿遇把话题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虞让,“最近好事成双?” 虞让握着水杯的手指修长,闻言淡淡的“嗯”了一声。 “要我说,赫家如今算是彻底完蛋了,以前要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惨。” “欸宿遇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不是,这大好事还不能说啊?” “……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宿遇和段一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虞让看了看两人,半晌收回目光。 窗外,海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如同散落一地的碎星,光芒却照不进他骤然深邃的眼底。 宿遇和段一渊的对话声在耳边渐渐模糊,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水幕。他们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虞让已经听不真切了。 【生命是如此轻易便干涸在滩涂上,像被遗弃的贝壳,早已没有灵魂。】 虞让的少年时期,可以比作是玻璃堆砌成的破碎城堡。 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残破与荒凉。 嘲笑辱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记事开始,无端莫名的恶意便铺天盖地,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生活在奉城老区废矿场周围的老一辈,常年被窒息的烟灰污浊,杂质融进血肉,于是身心也都变了颜色,连后代也无法避免。 菜市口提着布袋的妇人因逃了菜钱而沾沾自喜;楼上开五金店的夫妻因打牌输钱又在大打出手;孩子吃着从小卖铺顺来的零食,遇上看向他的路人便做贼心虚的瞪上几眼。 这里,似乎能包容一切罪恶,自私贪婪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废矿区的天十年如一日的灰白,难得错落有致的房屋锈迹斑斑。 自行车疾速淌过路边的水坑,搅动里面的脏乱。 嘀嗒—— 溅起的水花顺着裤脚滑落,引来路人恶毒的谩骂。 生活在这里的虞让从小就被冠以怪胎之名,连同他那美丽年轻的母亲虞知微一起,在废矿区可谓极度出名。 当虞知微抱着还是小婴儿的虞让,被人大张旗鼓的用豪车和保镖载着护送到废矿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与众人的格格不入,无法融入集体,也注定了他们要受人非议,避无可避。 这里的人们揣测纷纷,摸寻着他们来历的蛛丝马迹,总是在茶余饭后,为在他们看来一无所知的神秘人生添上莫须有的一笔。 什么未婚先孕的富家女,因不得家主欢心被藏匿在此地;又或者是某个政府高官的婚外遇,怕影响名声风评丢弃在这里。 层出不穷,五花八门的说法。 而每每听到这些,虞让总是不自觉的转回头去看他那位风浪中心的母亲。 你信吗?她会反问。 虞让当然不相信,但他也没说话。 那童年矮小窗户之下,没有得到答案的她依旧笑得灵动,在虞让看来,那笑容便是这片无可救药的废墟里唯一明艳,未被污浊的花。 周遭的世界喧器又空洞,流言蜚语正在编织着冠冕,猜疑妒嫉也在不断锻造锁链——未来灰暗一片。 南方的春末,临近夏日,空气总是潮湿闷热。 傍晚,骤雨来的措不及防,打乱了老城区惯有的节奏。 磨磨蹭蹭直到阴雨停歇,远方灰蒙蒙的云层遮蔽住太阳,只留下一圈淡淡的黄晕,像是衣服上洇开的油渍,矿区小学终于迎来了它的放学时间。 铃响,下课,收书包。 虞让无聊的重复着每天惯有的动作。 因为孤僻阴郁的性格,他成为了学校里最格格不入存在。 于是,在周围同学有说有笑的道别中,他沉默着独自一人离开。 此时还没真正入夏,可雨后的小巷里,每一个角落已经在无声地渗出闷热的潮气,墙壁上攀附的青苔无时无刻都在展示着那令人窒息又肮脏的生命力。 地上的积水洼浑浊不堪,漂浮着遗留烟蒂和两侧人家做饭留下来的油污。 整条巷子似乎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发霉。 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虞让低头走着,只要过了小巷,在路口转弯,就能回到那破旧的筒子楼。 直到前方巷口的亮,突然被什么东西遮挡。 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群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臭小子,总算让我逮到你了。”为首的胖男孩因为成功堵到人而一脸得意的叫嚷。 虞让对他有些印象,记忆中的黄连赢是废矿区小一辈里的出了名的霸王,他总是穿着那件一成不变的白色背心,带着三四个伙伴,在街坊随处嬉闹。 至于嬉闹的方法,若真让人说又有些难以启齿,或是偷看邻居少女洗澡,又或是刻意将行人绊倒。 实在不堪。 如今的他威风的堵在巷口,手中转着从父母那里偷来的打火机,塑料制的外壳和艳俗的图案,在他看来是值得炫耀的标志。 见虞让没反应,他又开口。 “看看看看!你看什么看,我问你,你今天是不是和陈梦婷说话了?!” 虞让眼神淡淡地掠过黄连赢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陈梦婷…… 他试着在记忆里搜寻,模糊记起课间似乎有个女生在发作业本,找过自己说话,但他根本没留意她的样子,更别提名字。 “记不清。”虞让如实回答 但这句解释就像是点燃黄连赢怒火的野草。 他快步上前,用尽全力的在虞让单薄的肩膀上猛地一推。 “砰”的一声闷响,虞让的后背重重撞上潮湿冰冷的砖墙。 周边的黑灰色的苔藓粘在了他的校服上,说不出的粘腻恶心。 他身形晃了一下,垂眸,任凭对方动作也不再说话。 “操!还他妈装!”黄连赢被他这动作激得更加暴躁,朝旁边啐了一口,“把他书包给我拿过来!” 闻言,他身旁两个瘦猴似的男生立刻冲上前,七手八脚地抢夺虞让的书包。 书包背带在扯动间发出撕裂的轻响。 文具和书本哗啦啦散落一地,几本作业本更是直接掉进浑浊的积水洼里,封皮迅速被脏水浸透。 一个跟班从书包里捞起一本剩下的数学练习册,讨好地递给黄连赢:“老大,给!” 黄连赢接过练习册,脸上挤出一种丑陋而又得意的神色。 他笨拙地拿着塑料打火机,手指因为激动有些发抖。 “叫你他妈的不吭声!叫你敢跟她说话!” 他用力的按了几下,打火口摩擦几下,一簇微弱的黄色火苗蹿起,在潮湿的空气里不安地摇曳。 写满演算的纸页在火舌中迅速扭曲蜷曲,变成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片片飘落,慢慢悠悠熄灭在潮湿的地面或积水里,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黄连赢和他的同伙们围看着,发出杂乱的笑声和起哄声,火光扭曲了他们尚且稚嫩脸庞。 跳跃的火光同样也映在虞让的脸上。 他沉默地靠着墙,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说话。 在他那双深潭般阴沉幽蓝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那燃烧的火苗。 足以照亮小巷的微光,却奇异地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幽深地烙在眼底,沉淀下更浓重的阴影。 “记着!离陈梦婷远点!不然下次没这么便宜!”黄连赢撂下威胁的话语,朝虞让的方向又啐了一口,这才带着他那群跟班,意犹未尽的吵吵嚷嚷的转身离去。 脚步声和喧哗声渐渐消失在巷口。 ——莫名其妙。 巷子重新沉寂下来,屋檐外空调的滴水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尚未散尽的纸张焦糊味和劣质塑料燃烧后的刺鼻气息还在作怪。 虞让靠在墙边很久才有所反应。 动作缓慢却有条不紊的用指尖捻起地上每一件物品,丝毫不在意上面的污秽,只是把它们一一收拢回去。烧毁的作业本被他移到路边。 他站起身,把变得沉重而肮脏的书包重新背上。 一步一步往前,背影融入南方春末雨后沉重的暮色里,单薄得像一个模糊的影子。 有时,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的他在想,废矿区令人作呕的污浊腥气,是不是早已像黏腻的苔藓水露,不知不觉间浸透进所有人的骨髓。 在永恒的灰色天空之下,他和虞知微会不会像路边的碎石,被外界一辈子的刮擦着。 直到灵魂结痂,直到无人再能分辨彼此原来的形状——深陷囹圄。 …… “啊,摔了?”虞知微拔高了音调,那双和虞让极为相似的藏青色眼睛里满是狐疑,“在哪儿摔能摔成这样?书包带子都快断了,身上也……” 她边说边伸手,利落地撩起虞让校服的后襟。 少年清瘦的后背上,靠近肩胛骨的地方,有一片不自然的红痕,还有些没拍掉的苔藓碎屑。 “怎么衣服里还有?”虞知微疑惑。 而被她突然碰触,虞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到底没有躲闪,只是低声回应:“嗯,雨后地上太滑,摔地上了。” 虞知微的手指在那片擦伤周围轻轻按了按,确认只是皮外伤,这才收手。 她拧着眉头,眯着眼睛,试图从儿子那张看不出情绪的侧脸中找出破绽,显然有些不信这套说辞。 但她了解虞让,他不想说的事,撬开他的嘴也没用。 “行吧行吧,摔跤大王。” 她最终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夸张,转而用力揉了揉虞让乱糟糟的头发,把他往屋里推,“赶紧去洗个手把脏衣服换了!一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可千万别把我刚拖的地板弄脏了!” 虞让顺着她的力道往窄屋里走,期间还不忘闷闷地回应一声:“哦。” …… 印象里家应该是什么样的? 让虞让回答,他其实也想不出什么能形容的词。 它蜷缩在矿区老楼的一角,仿佛是从拥挤的楼道里硬生生抠出来的一方天地。 是无法大跨步走两步的客厅,堆满纸箱杂物的卧室,每到下雨就开始吱吱乱叫的窗户? 还是虞知微费尽心思折了无数只千纸鹤装饰的天花板,拉着虞让精心挑选的像蜜糖一样要化开的暖黄灯光? 外面又下起大雨,房子其实一点也不隔音。 …… “欸,这才像话,”虞知微看着清洗干净的儿子,满意的拍拍他的肩头,“写作业去吧,我去做饭。” 说罢,她系上围裙就朝厨房走去。 所谓的“厨房”,也不过是紧挨着客厅侧面延伸出来的的一个极其狭小的平台,低矮的墙壁被长年累月的油烟熏成了沉郁的暗黄色。 只要一开灶,烟火气便顺着涌进客厅,与屋内略显沉滞的空气交融。 虞让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在用石头压住边框,这才趴在桌子写作业。 “刺啦——” 是食材下锅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翻涌的白汽顺势而起,瞬间模糊了半开着门的厨房里虞知微的半边身影。 声音与味道,形成一个温暖无形的茧,将沉默写作业的虞让,以及这个虽然窘迫却充满了生机的家,牢牢地包裹了起来。 这就是他的家。 狭小,拥挤似乎能形容,但又显得不足够。 因为这算得上是污浊矿区里,唯一能将虞让连同阴雨天气一起潮湿发霉的骨骼与灵魂烘暖的地方。 生活怎么样,生活就那样。 于是关于未来,虞让几乎逃避似的不去想。 …… 接连的阴雨天气过去后,奉城终于入了夏。 渐渐升温,知了开始在楼下那几棵歪脖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声音混在无数空调外机持续不断的嗡鸣里,交织成无边无际,令人心烦意乱的旋律。 “听说了吗,黄连赢那小子不知道为什么,昨天骑自行车一整个人都翻了出去,小腿好像都骨折了。” “啊,这么严重吗,听说黄连赢他骑车技术是不错的,平时都是骑车来上学。” “我当时就在旁边,我可以作证,他骑车很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翻了。” “哎,真可怜。” 小学课间总是喧闹,这几句对话混在嘈杂里几乎要被淹没,但虞让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做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别吵了别吵了,”班长小大人模样的组织纪律,“现在来安排下周值日表。” 但收效甚微,议论声还在继续,夹杂着几分故作成熟的唏嘘和难以掩饰的、对他人不幸隐秘的好奇。 虞让做完题后直接站起身,拿着空荡荡的水杯,沉默地穿过挤挤攘攘的人群,走向教室后座旁边的饮水机。 看着细小闪烁的水流缓缓注入杯底,他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巷子里摇曳的火光,作业本蜷曲焦黑的边角,还有黄连赢那张因激动而涨红、扭曲的脸。 “上周的车棚是谁打扫的?”那边班长还在询问。 “好像是虞让和冯娟。” “是吗,虞让——虞让!” 虞让回神侧头,难得的回应:“怎么了,班长。” “记得把车棚杂物室的钥匙交给李达。” “……嗯。” …… 难得一见的艳阳天,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在地面投下明亮到刺眼的光斑,细看之下,空气中浮动着无数微尘,舞动着,空灵的跳跃。 时间在废矿区这个被时代遗忘的方寸之地似乎不那么具象。 虞让以为这样的生活会贯彻他的一生。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但他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那道本身尚未完全凝固的痂,会被他以为直到死亡都将和自己绑定的亲人手中,硬生生撕开一道陌生的全新的裂缝。 彼时的虞让也才刚刚读完小学。 “你说什么?”虞让罕见的重问。 虞知微匆忙的收拾着儿子的行李,闻言又耐心重复一遍:“我工作上有急事需要出差,没法照顾你,刚好趁着小学毕业这个假期,干脆让你去一个叔叔家待几天……呃,一两个月或者半年,嗯。” “你的工作还要出差?”虞让显然不信一个超市的售货员会有长期出差的任务。 “有的有的,”但虞知微显然不想坦白,“然后……你去到那边以后要乖乖听话,不要乱跑知道吗,时间到了我会来接你的。” “……” 不等虞让再问,虞知微久违的拉起他的手,两人前后出门。 黄昏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缓慢姿态降临,将废矿区的杂乱与破败涂抹成一片混沌的灰金色。 空气依旧黏腻,夏日还未离去,远处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在暮色中形似干瘪血管,徒劳地伸向天空。 破旧筒子楼下,一辆黑色的轿车,早已静默地停靠在坑洼不平的路边等待。 “小少爷,初次见面,”从车上下来一位老人,穿着一丝不苟,但模样异常的慈祥,“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崔名福,是奉城赫家的主管家。” 虞让沉默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反倒是虞知微,伸出的手轻轻搭在虞让单薄的背上,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向前推了半步。 她没有看虞让,而是对着崔福,脸上挤出一个虞让从未见过,带着些许局促的笑容:“崔管家,麻烦您了。” 崔福闻言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自有一股疏离。 “虞小姐言重了,这是我分内之事,”他的目光随后落在虞让身上,那目光温和,却像尺子一样细细丈量着,“先生也希望小少爷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先生?”虞让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哪个先生?” 虞知微笑容一僵,在他背后轻轻掐了一下,低声道:“别多问,听话。” 崔福脸上的笑容不变,耐心解释:“是赫钟言,赫先生——您的亲生父亲。” “……” 闻言虞让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轻微地向后挪了半步,想转身。 然而,就是这半步,他的后背抵上了一个温热却异常坚定的屏障。 虞知微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离得很近,用她单薄的身体,不动声色地彻底堵住了虞让回退的唯一道路。 他微微侧头看向虞知微。 她的脸在落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小鱼,”虞知微避开了他的目光,声音也有些发紧,“这位崔爷爷是来接你的,去你父亲家要听话,妈妈……忙完就接你回来。” “虞小姐,请放心。”崔福对虞知微点了点头,然后侧身,打开了轿车的后座车门,“小少爷,请。” 他绅士的做出邀请的手势。 父亲——这个称谓在虞让十二年的生命里,一直是一个空洞的,仅存在于旁人恶意揣测和虞知微偶尔失神瞬间里的符号。 它意味着抛弃,意味着虞知微常带有的复杂恨意,意味着他之所以生活在废矿区这摊淤泥里的根源。 而现在,这个符号突然被赋予了实体—— 一个他甚至未曾正式见面,却已用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虞让怎么也想不明白虞知微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真的不明白。 “妈妈?”虞让难得一次叫出这个称呼。 “……”虞知微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你要把我送走吗?” 行,虞让得不到答案,但也没哭闹,只是在那极短的瞬间,他下定决心般,没有再看虞知微,低着头,沉默地钻进车里。 尽管动作有些迟缓。 “小鱼,乖一点。” 关上门的刹那,他听见她这样嘱咐。 乖一点。 ……其实她一直很乖。 被安置在后座,崔福贴心的弯腰伸手为虞让整理衣物,像一件被精心打包的物品。 透过后车窗,虞让看着虞知微的身影站在筒子楼投下的巨大阴影里。 而在她身后,那些密密麻麻的窗户后面,似乎还有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烁着隐秘的光。 不敢想象之后又会生出多少版本的故事情节。 虞知微没有挥手,只是站在那里,直到车子拐过街角,彻底消失在虞让的视线中。 直到在很久以后,虞让依旧记得,她始终站在那里,没有挥手,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 车子平稳地驶离了废矿区,将那些熟悉发霉的,令人窒息的气息远远抛在后面。 窗外的景色开始变换,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璀璨而冰冷。 虞让一直看着窗外,面无表情。 崔福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少年安静得过分,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对新环境的好奇,也没有离家的悲伤,很是稀奇。 “小少爷,”崔福尝试着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大概需要四十分钟车程。赫宅在城东的栖山附近,环境很安静。先生他……虽然事务繁忙,但今天特意空出时间来迎接你。” 虞让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崔福也不在意,继续温和地说道:“家里还有一位比您年长几岁的……少爷,您或许能有个伴。” 闻言,虞让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起黄连赢那群人吵嚷扭曲的脸,教室里那些与他无关的喧闹的人。 “……” 他闭上眼,不再看窗外飞逝的、陌生的繁华。 废矿区那湿漉漉的粘腻的感觉似乎还附着在皮肤上,但另一种更深的,来自骨髓的寒意,正随着车辆的行驶,一点点从心底弥漫开来。 虞知微亲手把他推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由最亲近之人亲手铸就的沉默的裂缝,将从此横亘在他生命的底色之中,再也无法愈合。 第2章 哥哥 汽车平稳地加速,将那些墙皮斑驳的低矮的楼房,如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电线,以及空气中似乎永远散不去的混合着煤灰与潮湿的腥气,飞快地甩向身后。 虞让靠在椅背上,脸侧向窗外,活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偶。 越来越多的光点汇聚成流,最终奔涌成一片虞让从未亲眼见过的光芒。 霓虹灯勾勒出高楼锐利的轮廓,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流动着炫目的影像。 车流如织,尾灯拉出长长的红色光带,与对面车道的白色头灯交织,汇成一条流动的虚幻的银河。 光芒过于鲜艳,过于密集,像一场盛大而仓促的梦境。 倒映在虞让深潭般的瞳孔里,却奇异地无法抵达深处,只在表面留下浮光掠影的色彩。 车窗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喧嚣与瑰丽全部隔绝,只留下近乎失真的视觉画面。 头重脚轻,虞让觉得他好像从一个本是具象的,充满粗粝痛苦的现实,被高速抛向一个庞大的、由光和色构筑的虚空。 废矿区的肮脏是实在的,硌得人生疼,但这里的绚烂,看得人头晕,也是实在的。 周遭轻飘飘,无法抓住,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绚烂变幻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将他营养不良瘦弱的脸颊染上片刻的红蓝。 车子继续向前,将更多的光怪陆离甩在身后,也将他推离那个曾经承载了他所有世界的阴暗潮湿角落。 虞让静静地看着,看着这梦境般的景象如何吞噬覆盖,直至整个的老区在后视镜里变成地平线上一抹模糊黯淡,即将彻底消失的阴影。 “小少爷,您有在听我说话吗?” “……” “先生很期待您的到来,原谅他公务繁忙,没法亲自接你。” 虞让充耳不闻,最后被崔福问的烦了,直接闭眼装睡。 崔福见状也不再说话,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系统细微的风声。 …… 不知行驶了多久,车辆最终驶入一片幽静的园林,穿过气派的铁艺大门,沿着林荫道又开了一会儿,这才在一幢灯火通明的欧式别墅前停下。 别墅在精心设计的景观灯照射下,显得庄严而遥远。 夜色渐深,月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只是丝丝缕缕透出浑浊的光线,很快被周遭路灯压制。 “小少爷,我们到了。”崔福率先下车,为他拉开车门。 夏夜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拂过来,却吹不散虞让心头的沉闷。 别墅大门在他下车时就已经敞开,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光线倾泻而出。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光晕之中,背对着厅内的璀璨。 听见响动,那人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虞让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 虞让微微眯起眼睛。 对方的面容逐渐清晰,眉眼深邃,十分英俊,与虞让有着几分难以忽视,冷硬陌生的相似轮廓。 “来了。”对方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多余的起伏。 虞让抬起头,那双如深潭般的藏青色眼睛迎向那道目光。 废矿区的潮湿阴郁似乎还残留在他的眼底。 说是父子,两人的眼睛却截然不同,虞让站在辉煌的灯火与幽暗的夜色交界处,像一颗被意外抛入新轨道的石子,以后未来的所有轨迹,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扭转。 “我是你的父亲。” 他听见他平平淡淡的说,自己却没有回应“父亲”这个称呼,甚至没有点头。 “过来。”对方招招手,示意自己过去。 虞让依旧没动。 赫钟言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但他选择保持惯有的高贵,并未多言,只对崔福道:“以后他就住二楼,你先带他去熟悉,半小时后准时去餐厅。” 说罢,男人已经转身走到客厅,拿起刚刚随手摆放的文件,上楼回到书房,仿佛他的到来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简单招呼过后,生活节奏便迅速回归了原有的轨道。 崔管家本是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垂眸不语,闻言得体的笑了笑。 “是,先生,”他恭敬应声,随后对虞让露出那万年不变的和煦笑容,“小少爷,请跟我来。” 崔福引着虞让走上弧形的楼梯。 二楼走廊深远,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一片死寂。 “这里是您的房间。”崔福推开一扇门。 房间很大,整体布置简洁,灰白蓝色调,家具崭新看起来就很昂贵,书桌宽敞,上面甚至还摆放了一台崭新的电脑。 “浴室里有新的洗漱用品和衣物。如果您需要什么,可以到楼下叫我,”崔福看着手表细致地交代着,“晚餐会在七点开始,如果没事——我会准时来请您。” 崔福又嘱咐了几句,便轻轻带上门离开了。美其名曰让虞让自我适应。 “……” 房间里只剩下虞让一个人,不远处的落地窗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单薄又沉默。 他闭上眼,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夏夜的风顺着缝隙吹入房间,轻拂过虞让的身体,男孩垂眸,走到窗前默默关上窗户,好像连同外面世界也一同隔绝。 …… 崔福是个严谨敬业的管家。 七点整,他准时敲门。 餐厅的长桌足以容纳多人同时用餐,此刻主位却只坐着赫钟言一人,看到虞让下楼,只是抬了抬下巴:“坐。” 他言简意赅。 虞让在他右手边隔了一个座位的位置坐下。 佣人安静地布菜,菜肴精美,分量小巧。虞让从没见过。 之后,餐桌上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以及赫钟言偶尔翻阅电子文件的细微声响。 算得上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学校已经联系好了,”赫钟言忽然开口,视线并未从平板上移开,“晴立国际中学,初中部。” 虞让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那里的教学质量和环境,不是矿区那个地方能比的。你需要尽快适应。”赫钟言补充道。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虞让的注意,他抬头望去。 是一位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穿着黑色的T恤,身形挺拔,长相俊朗,眉眼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张扬。 他的目光直接越过赫钟言,落在虞让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嘴角勾起一抹毫不客气的讥诮弧度。 这就是虞让和赫眠的第一次见面。 很久以后的虞让回想起来,也始终觉得,他和赫眠的第一次见面太过糟糕。 那时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除了陌生,还有未消除的敌意。 回到现在,看见来人,“这是你哥哥,”赫钟言抬眼介绍,同时命令似的对着少年说道,“赫眠,下来。” 而赫眠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地晃到餐桌旁,却没立刻坐下。 “赫眠。”赫钟言的声音沉了沉,带着警告。 “弟弟,我哪儿来的弟弟?” “注意你的身份和教养,”赫钟言提醒,“他是你弟弟,这就是事实。” “事实?什么事实?” “你冷静。” “我的事实就是我妈死了才几年?你就把外头的野种接回来,还长这么大了?!” “啪!” 赫钟言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如刀:“你给我闭嘴!再胡言乱语,就滚出去!” 赫眠下意识往后一躲,但反应过来也吼了回去:“你以为我多想待在里?” 少年说着,开始往外走。 “赫眠!你给我站住!”赫钟言厉声喝斥。 但赫眠脚步丝毫未停,带着一身的怒火和叛逆,径直离去,很快,外面传来大门被重重摔上的巨响。 “砰——!” 那声音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嗡。餐厅内又陷入一片死寂。 赫钟言脸色难看地坐在椅子上,揉揉眉心,似乎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感到疲惫,但他并没有起身去追的意思。 虞让自始至终低着头,只是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有些泛白。 他成为了一位旁观者,目睹了一场因他而起,却没他参与的争吵。 “吃饭。”赫钟言平复心情,重新拿起平板。 虞让沉默地拿起筷子,机械地扒拉了两下碗里的米饭,却觉得喉咙发紧,像是有团棉絮卡在喉咙。 赫钟言抬眼看他:“不合胃口?” “……饱了。”虞让的声音很低。 赫钟言看了他几秒,没再说什么,只对候在不远处的崔福示意。 崔福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温和地对虞让道:“小少爷,如果用餐完毕,我送您回房间休息吧。” 虞让默默站起身,跟着崔福离开了这个窒息的餐厅。 走上二楼,回到那个宽敞整洁却冰冷陌生的房间,崔福替他关上门,临走时颇为贴心的轻声说道:“小少爷,请不要将大少爷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一时冲动。” 虞让没有回应。 门关上了。 虞让没有开主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庭院景观灯的微弱光线,走到落地窗前。 他缓缓蹲下身,背靠着大床,把脸埋进膝盖,许久都没有动弹一下。 窗外陌生的夜景与他无关,房间里的奢华也与他无关。这里始终不是他的家。 直到半夜,虞让没有丝毫困意。 他无法想象出虞知微一个人在出租屋的生活,如何一个人处理那些刚洗了晒到外面的衣服;如何一个人处理那扇被风吹得吱吱呜呜的窗户。 “……” 他觉得自己应该委屈的哭出来,但又没有必要。 可毕竟是小孩子,他无法克制的回想在这之前,狭小的出租屋,暖黄色的灯光像融化的蜂蜜,缓缓流淌在每一个角落。 虞知微盘腿坐在沙发上,身边堆满了五彩斑斓的彩纸,哼着不成调的歌。 她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神采,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此刻只有纯粹的、孩子气的兴奋。 “小鱼,你看你看!” 突然闯入视线的千纸鹤,打断了虞让解题的思路。 他握着笔的手顿住,沉默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过度精致的纸鹤,又抬眼看了看虞知微。 “好看吧?” “……嗯。” “你说,我们把它们全都穿成一起绑在天花板上,会有多好看?” “不知道。”虞让想象不出来。 “哎,还是想一下吧,这是我们两人的家,还是要装饰的漂亮一点,对不对呀?” “嗯。” 不可否认,它们最后编出来确实很美。 想到这,虞让鼻尖一酸。 现在抬头,天花板上是单一的灰色,再也没有五颜六色的千纸鹤。 虞知微很奇怪,说好的两人的家,在一起生活,到现在又把他推到这里,抽身离去。 “乖一点。” 想到这句话,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像水草般疯狂在心底生长。 离开——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猛地抬起头,藏青色的眼瞳在昏暗中异常明亮。 悄无声息地走到落地窗前,再次将它推开一条缝隙。 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 虞让探出头,仔细观察着别墅的外部结构。 他在二楼,楼层不算太高。 下方是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再往外是庭院。 而就在二楼窗户下方不远处,墙体有一圈为了装饰而设计的凸起线脚,一直沿着墙体延伸。 虞让眯起眼睛,思索就从这跳下去,踩着凸起,然后再想办法落到地面。 说干就干。 月光无声地浸透窗棂,将虞让的身影拉成一道细长的剪影,投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双手撑着窗框,左腿敏捷地跨了出去,夜风瞬间灌进他的裤腿,带来一阵冰凉。 他大半个身子悬在窗外,全部的重量和平衡都依赖着撑在窗内的双臂和那条踏在狭窄窗沿上的腿。 青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锁定下方住下方装饰线脚。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 虞让小心翼翼的开始将身体重心向外移动,右腿也试探着准备抬起、跨出。 可那凸起脚线太窄了,窄到几乎无法提供有效的立足点。 虞让无从下脚。 身体在空中无法控制的摇晃,即将倒下。 电光火石之间,他腰腹猛地收紧,闷哼一声,将力道硬生生的收回来。 悬在外面的左腿一抬最终稳固地重新踩在了室内的地板上。 因为用力过猛,他踉跄一下,后背重重撞在窗框旁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 虞让靠在墙上,微微喘息着。 额前细碎的黑发在夜风下凌乱,还被刚才惊出的一层薄汗濡湿,贴在了皮肤上,带来冰凉的痒意。 但虞让并不打算放弃。 他重新探出头,夜风更猛地吹拂着他单薄的身体。 本能向下扫视确认落脚点的瞬间,他动作僵住了。 只见下方庭院靠近围墙的阴影里,一个矫健的身影正利落地从近两人高的围墙上翻跃而下,轻巧地落在草坪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那人拍了拍手上可能沾到的灰尘,随意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月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吝啬地投下几缕微弱的光线,恰好勾勒出那张带着少年意气的俊朗面孔,以及眉眼间尚未完全褪去的烦躁——是去而复返的赫眠。 而赫眠显然也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幕,他仰着头,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虞让扒着窗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倒流。 逃跑的计划在开始的瞬间就暴露在最不希望看到的人面前。 “哟,”赫眠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虞让耳中,带着夜风的凉意和戏谑,“这是准备干嘛呢?” “……” 虞让“啪”的一下合上窗。 好吧,初见很糟糕,再次见面也不遑多让。 这一夜,注定了无眠。 第3章 学校 清晨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明亮的光带。 崔福准时敲门送来熨烫好的新衣服,态度恭敬周到:“小少爷,七点半准时早餐。” 虞让几乎一夜未眠,闻言,他僵硬的身子总算动了动。 磨磨蹭蹭穿好衣服走下楼梯,餐厅里,赫钟言已经坐在主位。 虞让慢吞吞的下楼,对方抬眸看了一眼,没有任何表示,目光重新落回平板上。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一种紧绷的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赫眠换了一身干净的休闲服,头发还有些湿漉,似乎刚洗过澡。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昨夜愤怒离家的痕迹,也看不出翻墙归来撞破秘密后的任何情绪。 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起牛奶喝了一口,全程没有看赫钟言,更没有看虞让。 沉默的用完餐。 赫钟言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先落在赫眠身上,然后是虞让。 半晌,他开口:“赫眠,今天你没什么事就带你弟弟好好熟悉一下家里环境,别墅内外,各处都走走。” 又是命令式的口吻。 赫眠拿着叉子的手顿了一下,表情极度的不情愿,但他很快又垂下眼帘,用近乎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应道:“……知道了。” 没有反抗,没有质疑,出乎意料的顺从。 赫钟言似乎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又看向虞让:“跟着你哥哥。” 说完,他便起身,拿起咖啡杯出门了。 一直站在旁边的崔福“贴心”的为二人留下相处空间,嘱咐几句也离开了。 赫眠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食物,放下刀叉,发出清脆的声响。“走吧,弟弟。” 他还刻意加重了那两个字的读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 虞让沉默地放下勺子,站起身。 “屋内屋外,你想去哪儿选吧。” “……” “呵——” 赫眠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很大,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 虞让只能加快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庭院在阳光的暴晒下亮得不成样子,周遭的树木花朵靓丽饱和,是太过鲜艳的颜色。 明媚到什么程度,虞让几乎是眯起眼睛,穿过五彩斑斓,亦步亦趋的追着赫眠的影子。 漫无目的的转悠,直到前方的青年毫无预兆的停下。他反应迅速,这倒是没有撞上去,只是恰好停在咫尺之间。 鼻尖充盈着少年衣服上自带着的青苹果香气,虞让眨眨眼抬起头。 夏日的光线真的太刺眼,抬头望去,他发现其实赫眠也在眯着眼睛。 “呼——” 是夏日特有的热的风,热的空气。 “别靠我这么近。” 少年人没注意到他的打量,见他贴近自己,表情很是嫌弃,自己主动往旁边挪远了些。 两人之间刚刚几乎消失的距离,在这一瞬间又被拉回到了安全的陌生的尺度。 沉默像黏稠的糖浆,裹挟在热风里,缠绕在两人之间。 赫眠似乎也觉得这停顿过于难熬,他不再关注身后的虞让,径自转身,朝着不远处的花丛下走去,脚步比刚才还要快上些许,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的仓促。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一丛被阳光炙烤得有些蔫头耷脑的月季上,那些花的颜色浓烈得近乎虚假。 于是乎,赫眠受虐般的顶着烈阳装模作样的观察起来。 但虞让可不知道他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只觉得自己跟着赫眠,似乎就是在完成崔福交代的没必要的任务。 他犹豫着,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对方悄悄挪近两步。 也就是在这瞬间,一团毛茸茸,带着欢快气息的白色影子如同小炮弹般从旁边的栅栏里猛冲出来,精准地撞在虞让的腿弯处。 虞让来不及反应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闷哼一声,重心失衡,整个人向前扑倒。 前方的赫眠听到动静,条件反射的想回头看,就被虞让倒下的势头连带撞到,后背被重重一压。 场面一片混乱。 偏偏那只不知从哪儿来的白色小狗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兴奋地甩着尾巴,以为这是人类在和它玩什么新游戏,它踩着赫眠的腿,又去舔虞让垂落在地上的手指。 “呜——汪汪!” 虞让根本没有料到事情的走向,他狼狈地想撑起身,却又按在了赫眠的胳膊上,手一滑再次失去支撑倒下。 赫眠被压在最下面,皱着眉想推开身上的人和狗。 “起来……”赫眠的声音带着点被压喘气的恼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汤圆,别闹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夏日太过燥热,因为太过尴尬,虞让脸颊发烫,那缕青苹果的香气再次隐约传来,这次却混杂了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赫眠身上爬起来。低头,赫眠也正皱着眉坐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表情复杂地看着那只还在摇尾巴的“罪魁祸首”。 对方微微侧眸,视线在刻意的一瞬交汇。 热风再次拂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只是这次,不是再为衬托寂静。 看着虞让头发凌乱,衣衫沾着草屑,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慌和尴尬时,模样比自己糟糕不少,赫眠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虽然立刻又绷住了,但之前那种刻意的、冰冷的嫌弃,到底是被这场意外冲淡了不少。 小狗还在兴奋地绕着他们两个打转,不时用脑袋蹭蹭这个,又顶顶那个。 赫眠率先移开目光,伸手,有些粗鲁地揉了揉那只小白狗的脑袋,低声嘟囔一句:“笨狗,你怎么又跑过来了?” 虞让站在一旁,看着赫眠并没有真正因为自己的摔倒动怒,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对不起。”虞让小声道歉。 赫眠清清嗓:“没事。” 小白狗,或者叫汤圆,还在赫眠腿边亲热地蹭来蹭去,尾巴摇得像个小风车。 “这小狗……是哪儿来的?” 赫眠拍打裤子上草屑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看他,目光依旧落在欢快的小狗身上,“隔壁邻居家的,它常偷跑出来。” “哦。”虞让应了一声,话题似乎又走到了尽头。 他看着赫眠站起身,小狗立刻立起来,前爪扒着他的膝盖,呜呜地叫着。 那先前充斥在二人之间的生疏与排斥,在经历过方才那场猝不及防的肢体碰撞和共同狼狈之后,被悄然打散了一些,融化在白日过分明媚的阳光里。 “走了,”赫眠开始往回走,双手插兜,跟个没事人一样,“花园没什么好看的,回家吧。” 虞让选择性的忽略他的最后一句话,低头看向摇着尾巴的小狗:“不管它吗?” “我们回去了,它自己也会回家。” “……” 赫家的花园很漂亮,虞让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从出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 但是,这里从来不是他的家。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以后也更不会是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影子偶尔会因为小狗的穿梭而短暂地交叠在一起,单又很快分开。 “你昨晚开窗干什么?” “……吹风。” “谁信啊?” “……” 在接下来的时间,虞让几乎足不出户,他将自己封闭在二楼那个房间里,与窗外生机勃勃的夏日格格不入。 赫钟言一个月只有几天会回来。 赫眠和对方大同小异,神出鬼没的,三两天彻夜不归。 这导致两人的最后一次对话,停留在燥热夏日的那个艳丽花园,氛围似乎再次凝滞。 即使偶尔在走廊擦肩,也都视若无睹,回归陌生。 或者说,他们本身就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蝉鸣一日响过一日,聒噪着夏日的尾声。 梧桐叶片边缘开始泛黄,晴立也到了开学的日子。 不可否认,赫家的伙食很好,虞让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他被养得白白净净,远远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清晨,崔福站在门口,姿态一如既往地恭谨:“先生吩咐了,小少爷第一次去晴立由我负责。车已经备好,两位少爷,请吧。” 赫眠正单肩挎着书包换鞋,闻言动作没停,径直越过崔福,伸手拉开了厚重的大门。 晨光涌入门厅,勾勒出他利落而叛逆的轮廓。 “用不着,”他头也没回,声音冷淡,带着不容置喙的拒绝,“我自己去。” 说完,他便一步跨出门厅,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外的林荫道上。 毫不留情。 崔福脸上的笑容未变,心理素质强大,对赫眠的反应早已习惯,他转向虞让,微微躬身:“小少爷,那我们出发吧。” 透过深色的车窗,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梧桐树影,赫眠的身影早已不见踪迹。 “小少爷,日后您就在这里上学。”崔管家下车准备开门,去发现虞让早已自己跳下来。 虞让淡淡地“嗯”了一声,任由对方将他领到学校里面去。 晴立国际学校,与其说是学校,更像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公园。 崔福办事效率极高,带着虞让办理完入学手续,领了制服和课本,又将他送到指定的班级门口。 “啊——四班,在这里,我们到了,”崔管家含笑,“小少爷,这里以后就是您所在的班级。” 虞让无言,抬眸望里面看了一眼。 教室里面闹哄哄的。 “以后我会吩咐司机每天早上七点半送你上学,”崔管家推了推鼻尖的眼睛,“小少爷您专心学习就好……还有啊,大少爷在高中部,为避免麻烦,您就少去那边吧。” 虞让盯着脚下地板,没吭声。 崔福嘱咐完就离开了,虞让目送着他走远,转身抬头又看了看头顶的班牌,最终才踏入教室。 一瞬间,许多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打量。 老师温和地请他做自我介绍,他站在讲台上,望着底下是几十张青春而精致的面孔。 半晌,声音干涩,他开口说道:“我叫虞让。” 夏日的天格外的燥热,微风溜过树梢却不停留。 …… “哎,赫眠,听说你那老爹又找了个儿子回家?”同学有些不怀好意,在平日里就看不惯赫眠那嚣张的样子,如今有机会可以羞辱他,他自然不会放过。 “其实你的舌头不用可以拔了它。”赫眠本就窝火,闻言更是直接起身。 “你干嘛,在教室里你还敢动手吗?你就不怕老师——”同学话还没说完,就被赫眠一拳揍翻在地。 “那么关心我的家事,你也想加入啊,”赫眠长腿一伸,顺带把同学的课桌踢倒,桌面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巨响,“不过当我兄弟的名额没有了,你可以考虑当我的儿子。” “你!” 赫眠趁老师没来抬脚离去,从始至终没有拿正眼敲过躺在地上的倒霉同学。 “老大老大,等等我!”祁思良叼着面包跟着小跑出来,一面说话一面打量着赫眠的脸色。 但说实话,他也看不出什么。 于是祁思良斟酌开口:“那啥,老大,许杰那小子说的是真话吗?” “什么?” “就……你那个新弟弟……” 这祁思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赫眠心中烦躁,于是挠挠头暴躁地道:“你也少说点儿!” “哦哦哦——”小弟后知后觉,急忙转移话题,“我们现在去哪儿?” “先离开学校。” “老大啊,你刚惹许杰,他绝对要回去告状啊,如果老师守着大门那我们是走不了的。” “……”赫眠皱眉看向祁思良。 这位小伙伴嘿嘿一笑:“我知道有条捷径,前几天我和兄弟们试过了,就在初中部,我带你去!” 赫眠思索片刻,最终拍板决定。 两人说干就干。 …… “虞让虞让,接住了!”体育课上学生们打闹,虞让新同桌格外的照顾他,即使虞让一句话也不说,但他每次都传球给他。 一场比赛下来,大家也都混了个眼熟。 也不知是谁闹出糗事,众人笑作一团,篮球在笑闹中脱手,从人群中溜走,一路滚动,滚到操场背后。 “啊?我没拿稳,对不起啊。”有人道歉。 虞让站位离球最近,捡球的任务在众人星星眼中也顺其自然的落到他身上。 “……” “老大老大,快上来,我找到路了!” “你别叫我老大了,我可没有像你这样坑人的跟班。”赫眠顺着花坛一个跃步翻上围墙,心中却在暗自发誓再也不让祁思良这小子带路了。 两人兜兜转转,耗时半天其实一条路也没看到,无可奈何知道使用最原始朴素也是最迅速的办法——翻墙。 树叶掩映,厚重的墙上攀援着苍翠的常春藤,随风轻轻摇曳。 赫眠不过刚跨坐上墙,“砰砰砰——”得一声响,使得他看向远方。 那个滚来的篮球,好巧不巧,刚好撞到他身下墙角,接连弹跳几下,不动了。 “老大!快下来啊!”祁思良已经翻到了墙外,一个劲儿的喊叫。 赫眠抬眸,看见从远方一路小跑而来的身影。 “喂!老大!”祁思良感觉自己嗓子都要喊劈叉了。 赫眠没动,他看着对方越来越近。 “干嘛呢干嘛呢?老大啊,你在看什么,我要上来喽。” 赫眠依旧没动,他无意识的捏紧身下压着的片片树叶。 虞让在角落里找到了遗失的篮球,蹲下身去把它抱起来。 花坛里的杂草太多,竞相着冒出来,芽尖轻扰着他的颈间。 有些痒,虞让刻意避开。 然而动作间不经意的抬头,又是四目相对—— 捉摸不透的风又再次流经二人之间,搅动着,于是周遭的杂草也随着风唏嘘不已。 虞让应激似的“咻”得从地上站起。 可是谁知一起身,忘记自己抱着球,重心不稳,又整个的连人带球坐回到地上。 “……” “……” 面面相觑。 赫眠皱眉,正打断说些什么。 “哎,好可爱的小孩,”祁思良从墙上冒出一个头,提前替他打破寂静。 虞让听见他人声音,望向赫眠身后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这位小朋友,当做没看见我们俩,回头哥教你打篮球啊?”祁思良笑得爽朗。 而虞让还没说话,倒是赫眠先有动作,他伸手一把把祁思良重新推下墙:“谁让你当他哥的?” “那要不老大你当?”祁思良战战兢兢。 “……滚。”赫眠有些郁闷,祁思良总能精准踩雷。 他重新看向校园内的虞让,对方刚才一直盯着他,那是一双和赫钟言完全不同的眼睛,是没有光彩的幽暗青色,莫名让他很不舒服。 “别让我再看见你,”赫眠放狠话,转头跳下围墙。 “虞让——”同学在远方呼唤,一路小跑而来,于是也瞥见了从墙上跳下去的青年,“你没事吧?” 虞让摇头:“没事。” “那好像是赫眠哦。” “……谁?” “就高中部的一个霸王,仗着他家有钱有势就胡作非为,哇噻,你刚来,不知道他干的那些传奇事件。” 虞让抱着球和同桌一起往回走,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他干过哪些事情?” “额,很多,据说暴力得很,之前可是把同学打进医院呢,你可小心点啊,别被他盯上了。” “嗯。”虞让应声,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好了,我们继续玩吧。” 赫眠打人,虞让是一次没见过,印象里的他总是在翻墙。 …… 第4章 报复 放学,虞让随波逐流,刚出校门就被眼尖的司机“请”上了车。 又见到崔管家,对方一脸慈爱地站在房门口:“小少爷,欢迎回家,在学校里过的怎么样?” “小少爷可讨喜欢了,一群小同学围着他出来。”司机代为回话。 两人在楼下聊起来。 虞让换完鞋自顾自上楼,又把自己锁在房间,将外界的一切就此隔绝。 往往这种时候,虞让总是会去想虞知微过的怎么样,他期待对方可以过得好一点,但也不希望对方是因为他的离开而变好。 很烦,他扒拉着头发。 于是他烦躁的写完作业、烦躁的拒绝了崔福的晚饭邀请、烦躁的洗完澡、烦躁的爬上床。 肚子疼痛难忍,他窝在床上没有吭声。 这一晚,走廊对门的人依旧是没回来。 清晨的初一四班很是吵闹,有人把早点带到教室,却忘记打开教室窗户,各种气味混杂,毫不吝啬地包裹住每一个人。 同学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关于高年级的英俊学长、关于新来的任课老师…… “天呐,今早我差点就掉下水池了!”惊呼来自虞让的前桌,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小女生。 “咋了?”她同桌好奇。 “就今天早上我从小花园那边过来,水池边有一段路特别滑,额……就是有榕树的那段路,”姑娘模样夸张,“当时我一个猛冲过去,要不是朋友拉着我,我早就掉下去湿了,你知道吗?!” “要不还是你幸运呢,冲过去都没事。” “可不嘛~”教室里依旧吵吵闹闹,虞让无意间听到她们的谈话,若有所思,黑笔在他的指尖下灵活地转动一圈。 上午共有四节课,二三节课中间有一个大课间,同学们有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虞让,门口有人找你。”同桌麦宁在门口大喊。 虞让写字的手一顿,他停笔望向门口。 门口的男生身形高大,双手插兜,脸上有些伤,注意到虞让的目光,他仰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楼外的小花园,男生朝着虞让一伸手:“许杰。” 虞让没动作,高冷的点点头。 见虞让丝毫不给面子,许杰也不恼,他面不改色的问道:“听说你是赫眠的弟弟?” “不是。”虞让反驳的很快。 “费尽心思来到赫家,你这时候又说不是,可不要太虚伪。” 虞让只觉得这人有点毛病,转身欲走。 可谁知许杰比他动作更快,一个跨步又挡在自己前面:“我和赫眠刚好有些过节,我很愿意帮你对付他,不是俗话说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和赫眠没过节。”虞让头也不回。 “假的吧。”许杰不相信,听大人们经常谈起,似乎赫钟言对自己这个大儿子一直不满意,所以最近几年才会到处寻找接私生子回家。 想到这儿,许杰又向前几步拦住虞让:“总之不管怎样,我俩先交个朋友呗?” 他说着,从衣兜包中掏出一块做工精细的手表:“收下吧,就当是认可我这个朋友了。” 许杰可是下了血本才从父亲那里搞到的手表,虽然送人确实挺心疼,但比起手表,他更愿意看到赫眠一败涂地的模样。 可虞让看见许杰递过来的手表,却是皱着眉躲开他的手。 见对方避之不及,许杰笑容有些维持不住,赫家是有钱没错,但他家也差不了多少,舍下脸拉拢一个这随随便便冒出来的私生子,对方凭什么这种态度? “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虞让转头向前走。 清晨的花园池中笼盖着一层薄雾,它们轻盈,在湖面上缓慢的飘荡。 少年人无所谓的语气很显然激怒了许杰,他沉下脸。 “我诚心和你做朋友,你却不识好歹。” “诚心?”虞让看着前方眯起眼睛,而后他转过身,“这叫利用。” “你耍我?!”许杰怒火上涌。 虞让看着许杰青红交加的脸,语气平平淡淡:“我说的是事实。” “你是不是有病?”许杰恼怒,莫名觉得被对方嘲讽了,捏着拳头想一个箭步冲上去,可谁曾想半路不知道踩到什么地方,脚一打滑,整个人向水池倒去。 他身旁的虞让明明可以拉住他。 但虞让没有。 “……”许杰满身湿漉坐在水池里,他揉了一把脸,恶狠狠地看向虞让,“你他妈是故意的?!” 不可否认,少年有一副值得他骄傲的容貌,可他眼中的冰冷拉远了他与旁人的距离。 虞让面无表情的站在岸边,晨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清冷轮廓,随意踢了踢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湖面的薄雾被清晨的微风搅动,许杰细细听着,心中愤恨竟是觉得陆边上嘈杂的榕树树叶也在嘲讽。 “谁啊,虞让?”同桌好奇的询问。 “骗子。”虞让回到座位。 “那你可要小心点。” “嗯。” 许杰和赫眠之间的恩怨,虞让实在不想参与。 可——在水池边的狼狈落水,如同一根刺,深深扎进了许杰骄傲的心底。 他起初的好意结交,被虞让毫不留情地戳破并拒绝,这无疑是对他权威和面子的双重挑衅。 风暴在平静的表象下积蓄着力量,只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便会彻底爆发。 这天轮到虞让值日,放学后教室很快空了下来。 他正收拾着书包,劳动委员跑过来,有些为难地说:“虞让,体育老师说器材室装修完还有些玻璃碎渣,没来得及清扫,怕伤到人,就只能请你去打扫一下啦。” 虞让点点头,倒是没有异议。 夕阳将走廊染成橘红色,空旷的楼道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器材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堆放着各种体育器械,显得有些昏暗。 他拿着扫帚正准备清扫,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外传来的并不属于一个人的杂乱脚步声,正在迅速靠近。 虞让没有任何犹豫,他敏锐的“砰”地一声将门关上,并迅速拉上了内侧的老式插销。 几乎是插销落下的同时,门外就传来了剧烈的撞击声和怒吼。 “开门!虞让你他妈给老子开门!” “撞开!把他揪出来!” 门板被撞得砰砰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是许杰。 不过虞让倒是没有慌张,他环顾四周,视线再次落在那堆玻璃碎片上,一个冒险的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形。 他贴着门,听着许杰等人一次比一次更重的砸门声,深吸一口气猛地抽开门栓,然后迅速向旁边一闪去。 门外正合力撞门的许杰几人完全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收力不及,在惯性的作用下,四五个人惊叫着、踉跄着一齐摔进了器材室! “啊——!” “操!玻璃!!” 虞让趁此机会从门后闪出,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器材室,甚至还顺手将门从外面“咔哒”一声带上了,暂时隔绝了里面的咒骂与哀嚎。 他不敢停留,沿着来的路向反方向狂奔。 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少年奔跑在寂静的校园里,额发被风吹乱,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此刻格外清亮也格外冷静的眼睛。 然而跑过教学楼转角,他余光瞥见熟悉的侧影,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姿态,在夕阳的金红光芒中镀上了一层边缘。 虞让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那头赫眠显然也发现了他,目光落在他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和微微急促的呼吸上,那双总是带着桀骜或嘲讽的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愕。 风声,喘息,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许杰那伙人气急败坏的叫嚷声,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老大!你看啥呢?”赫眠身后等人冒出头。 祁思良眯着眼睛看了会儿:“……哎,这不是那天捡球那小子吗?” “后面那是——许杰他们?” “……”赫眠有些震惊。 虞让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遇见赫眠。 两人目光交汇,不过短短一瞬。 虞让没有停顿,侧身掠过几人。 一路不敢停,直到看见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校门口,他才放缓脚步,强作镇定地走过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司机有些意外他今天出来得晚,但也没多问,见虞让坐好,发动了车子。 另一边赫眠被这一出闹的愣怔半晌,回过神来才嗤笑一声,摇摇头,转身插着兜,慢悠悠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不管管吗?” “许杰他们是有些过分了。” “管什么?”赫眠语气懒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赫眠讨厌许杰,同样也讨厌虞让。 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烦躁掠过心头但很快归于平静。 他人的麻烦,他人的困境,和自己又没有关系。 …… 许杰一招不成又再出一招。 近日晴立流言四起。 自习课,教室里格外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同桌麦宁几次偷偷看向身侧沉默的虞让,手指紧张地抠着笔杆,欲言又止。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用气声极小地几乎是含在嘴里问道:“虞让,那个他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他没敢直接重复那个词,但闪烁的眼神和涨红的脸颊已经说明了一切:“说你……是赫家……” ——私生子。 是吗? 虞让正在写字的笔尖甚至没有停顿,他只是极淡的“嗯”了一声,也算是回答了。 过于平淡的反应让麦宁顿时慌了神。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和这个问题本身可能带来的伤害,急忙摆手,声音有些急切急切:“不是!你你别误会!我就是……就是听到他们……我没别的意思!真的!” 他生怕虞让觉得他也是那些用异样眼光看他的人之一,急急忙忙地表明立场,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们还跟以前一样!打球,写作业,都一样的!” 虞让闻言终于侧过头,看了麦宁一眼。同桌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和急于补救的尴尬。 他沉默几秒,然后再次转回头,目光落在摊开的练习册上,用依旧平淡的语调回了两个字:“知道。” 麦宁这才松了口气,讪讪地摸摸鼻子,不敢再问,也低下头假装看书,只是耳根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 “私生子”这枚冰冷的标签,被毫不留情地贴在他身上,和过去没什么不同。 外界的言语虞让从来不关心。 然而许杰的手段并没有传播谣言那么简单。 入秋后的晴立,零星的落木,虽尚未构成铺天盖地的萧瑟,却已足够提醒校园里的每一个人,喧闹的季节已经落幕。 本是极为寻常的一个下午。 化学实验课刚结束,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盐酸的刺鼻气味。 虞让和麦宁随着人流最后一批走出实验楼,初夏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突然间,麦宁突然想起什么,他一拍脑袋满脸懊恼:“糟了!我水杯忘在实验室桌上了!” “等我一下虞让,我跑回去拿,很快!”说完,不等虞让回应,他便转身急匆匆地重新冲进了实验楼。 虞让站在原地,看着麦宁的背影消失在楼门口,微微眯起眼,躲避着从树叶间隙投下的跳跃光斑,安静地躲到旁边等待。 几道身影却从主楼拐角处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像伺机而动的鬣狗,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落单的时机。 “哟,真巧啊,小少爷。”许杰的声音带着黏腻的恶意,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虞让身体瞬间绷紧,他下意识想退回主楼方向,但退路已经被许杰的两个跟班堵死。 也是在这一瞬间,许杰狠狠攥住他的手腕,用巨大的力道将他拽到楼梯口的厕所里。 “砰!”门被重重关上,甚至传来了反锁的“咔哒”声。 虞让重心不稳,踉跄着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脊背传来一阵钝痛。 “确定没人了?” “放心吧杰哥,我们每个隔间都检查过了。” 卫生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灰败的天光,勾勒出许杰和另外两个高大体格跟班狰狞的轮廓。 “跑啊?怎么不跑了?”许杰一步步逼近,“不是很会躲吗?不是很聪明吗?” 虞让背靠着墙,退无可退。 “按住他!”许杰厉声命令。另外两个男生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架住虞让的胳膊,将他死死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挣扎是徒劳的,双方的力量差距太过悬殊。 许杰慢条斯理地从校服里掏出一些细碎的棱角分明的玻璃渣,大小不一但边缘尖锐。 他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得意,缓缓抬起手,将手中那些尖锐的闪着寒光的碎渣,悬在虞让的头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下一秒,许杰手指松开。那些细碎锋利的玻璃渣,哗啦啦地从虞让头顶坠落,其中最尖锐的一块,从他左眼的位置狠狠划过,带出一道火辣辣的长痕。 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沿着冰冷的脸颊滑落。 按住他的两个男生手上力道微微一松,虞让得以低下头,几滴鲜红的血珠砸落在灰白色的瓷砖地面上,晕开刺目的红点。 “这只是个开始。记住,我没求着你配合我,你和你哥一样,都是没什么出息的货色,还什么赫家人,你看赫家管你吗?” “你要是告老师,那你也完了。” 他嫌恶拍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大摇大摆地打开反锁的门,扬长而去。 阴暗潮湿的卫生间里,只剩下虞让一个人。 他脱力地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 门外,隐约还能听到麦宁正在焦急寻找他的呼唤,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 赫眠和几个狐朋狗友在台球厅鬼混。 间隙,黄毛叼着烟,撞了撞赫眠的肩膀,挤眉弄眼地问:“老大,听说你家老头真把那私生子接回来了?就那个……看起来闷不吭声的小子?” “……” “我也听说了,好像学习成绩还不错。” “成绩不错那咋了,我们老大画画也不错啊,还扮的那么时尚,土包子能比吗?” “但他成绩是真的牛,听说几次考试几乎满分。” “假的吧。” 赫眠正俯身瞄准一颗黑八,闻言,眼神一戾,“啪”地一杆打出,力道大得让白球几乎跳桌。 他烦躁地直起身,把球杆往旁边一扔:“别提。” 另一个染着黄毛朋友凑过来,笑嘻嘻地出着馊主意:“眠哥,既然这么讨厌他,光躲着有什么用?得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谁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滚滚滚,谁要当主人?” “这不是给他立个下马威吗,我看啊,老大你就是和祁思良那小子玩久了,太过慈悲。” “少管我。” “真的真的,我有一计。” 赫眠挑眉,依旧没什么兴致:“怎么教训?揍他一顿,我闲的慌啊。” 一旁黄毛一听,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教唆的恶意:“打人多低级。像他那种看起来好学生料子,心思敏感脆弱。你想想,要是把他从好学生变成连许杰他们还不如的自甘堕落的人,那才叫真正的搞废他。” “……” “到时候,不用你动手,赫钟言自己就得对他失望透顶,他在这个家就彻底待不下去了。” “这招就叫——杀人诛心。” 把虞让……搞废。 赫眠心底重复着这个词。 说实话,他从未想过要拿虞让怎么样。 “具体点。”赫眠的声音低沉下来。 黄毛见他有兴趣,更来劲了:“简单啊!你先假装接纳他,对他好,取得他信任。然后,带他逃课,带他抽烟喝酒,教他打架,让他沉迷游戏——总之,把他从那条好学生的轨道上硬拽下来!” 他人附和:“是啊,等他废了,你看赫钟言还会不会多看他一眼?到时候,他要么自己滚蛋,要么就彻底成了个笑话,还不是随你拿捏?” “别提赫钟言。”赫眠警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台球桌光滑的边缘。 报复赫钟言,报复赫眠…… 阴暗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 “行啊。”他答应了。 第5章 医院 是夜,虞让躺在床上久久未眠。 外界的雨下个不停,但是窗户再也不会被风摇的作响,它完美隔绝雨的嘈杂,室内一片寂静。 听着雨声,虞让心中烦躁,换了个姿势侧身躺在床上,脸颊一阵刺痛,惊得他又坐起身。 这是被许杰他们关在在卫生间里时,玻璃划出的痕迹。 划痕的出血虞让并没有在意,和麦宁一起草草的处理之后就没管了,但如今上面早已被血渍晕开。 虞让见怪不怪,翻身起床,开灯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将它撕开。 血似乎并没有止住,它依旧在细密的无声的沁出。 虞让觉得有些麻烦,因为他的血本来就很难止住,以前是靠虞知微忙前忙后,而如今只剩他一个人,他开始有些自暴自弃的想法。 但最终,虞让还是慢悠悠的爬起床,一人摸索着到楼下寻找急救箱。 就在他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转身准备走向储物间时,门口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 他下意识地抬头,与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潮湿夜气的身影撞个正着。 赫眠似乎也没料到这个时间点会有人下楼,他关门的动作明显顿住。 借着窗外透进来被雨水模糊的微弱灯光,虞让可以清晰地看到赫眠脸上也渗着血,额角处甚至还有一小块不自然的青紫。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尚未平息的、混合着暴戾与疲惫的气息。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短暂交汇。 赫眠像是被窥见了什么秘密似的,眼神瞬间戒备,几乎是立刻偏过头,用袖子粗暴地擦了一下嘴角:“看什么看?回去睡觉!” 他的声音沙哑沉闷。 想来是不想吵醒在睡在一楼的崔福。 虞让没有说话,平静地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径直朝着储物间的方向走去。 赫眠看着他沉默的背影,眉头拧得更紧,但也没再说什么,拖着沉重的步子朝楼梯走去。 …… 虞让在储物间里摸索一会儿,终于找到之前匆匆之间记住的白色急救箱。 可正当他抱着箱子走出来,刚要踏上楼梯,却差点与去而复返的赫眠撞个满怀。 深深吸一口气,赫眠准备出声呛人,但目光落在对方抱着的急救箱上,又明显怔愣了。 他皱眉,那双浅淡的眸子扫过虞让,想要看清他的神情。 可惜客厅没开灯,实在是太黑了,因此他就也错过了虞让脸上的血痕。 此刻,一个荒谬的念头或许在赫眠脑中闪过——这小子,难道是特意下来给他找药的? 不会吧不会吧。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莫名一堵,一种混杂着烦躁别扭,甚至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涌上心头。 说实话,赫眠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感情能有那么复杂。 他盯着虞让,又想起自己刚才恶劣的态度,喉结滚动了一下。 移开视线,语气依旧生硬,却少了刚才那股纯粹的凶狠,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你要干嘛?” 虞让:“?” 他在黑暗中微微蹙眉,觉得赫眠这问题问得有点莫名其妙。 而此时赫眠全身心都被那股别扭劲占据,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可脑子就像打了结,憋了半晌只留下干巴巴的一句:“……跟我过来!” 虞让:“……” 赫眠“砰”地一声推开自己卧室的门,另一只手摸索着按亮了顶灯。 刺眼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晰无比,也毫不留情地照清楚两人此刻的狼狈。 赫眠下意识地先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嘴角破裂,额角青紫,确实够狼狈的。 怪不得虞让会去给自己拿医药箱。 但下一秒,他转头看向虞让,偏离的视线也就此凝固——借着这明亮的灯光,他清晰地看到了站在他身后,被他强行拉进来的虞让,左侧脸颊上那道红肿甚至隐约还能看到细微血丝的划痕。 伤痕在虞让过分白皙的皮肤上,像一道突兀的裂痕,刺眼得很。 所以……这小子下楼找急救箱,根本不是为了他? “……” 面面相觑。 刚才那个“他是特意给我找药——”的荒谬念头,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瘪了。 取而代之的是误会解开后的尴尬。 虞让见赫眠良久没有动作,他抬起眼,从镜子里平静地回望他,看着他五彩缤纷的脸色。 赫眠像是被这目光烫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挽回点面子,比如“你脸上那是什么鬼样子”,但话到嘴边,看着虞让那沉默抱着急救箱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这一身伤,最终只是烦躁地骂了一声,粗声粗气地命令道:“……药箱放那,过来坐下!”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动作有些粗暴地翻找出碘伏和棉签。 他先是胡乱地给自己嘴角和额角的伤处擦了几下,动作粗暴,疼得自己直抽冷气也没放轻。 然后,手里拿起新棉签,沾了酒精转向虞让,眼神飘忽,语气依旧很冲,但又很笨拙:“把脸转过来——” 他有在很努力的为自己挽尊。 说罢,他也不敢看虞让反应,动作僵硬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触碰虞让脸颊上的伤痕。 冰凉的液体和棉签的触感让虞让下意识地微微偏头,他沉默的感受着脸上因为棉签轻压而产生的轻微的刺痛。 赫眠的动作明显很别扭,甚至有点抖,但他确实在尽力控制力道。 “……许杰弄的?”赫眠依据前些天傍晚所见猜测。 虞让睫毛微颤,却依旧沉默。 赫眠等了几秒,没等到回答,也不再追问。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棉签摩擦皮肤和药瓶开合的细微声响。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滴答声。 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平日里那种剑拔弩张的敌意,似乎被冲淡了那么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微妙平衡。 “不是,你这血怎么这么难止住?”赫眠举着棉签擦拭半天,见没有效果,不禁小声抱怨。 就在他说话的几秒钟内,细小的鲜艳的血珠,以一种缓慢却执拗的速度,从划痕的底部重新渗出来,很快就汇聚成一道新的蜿蜒的血线,顺着虞让苍白的脸颊滑落。 赫眠搞不懂了,他打架挂彩是常事,从没见过这样的。 “怎么回事?”他又下意识地重复,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虞让微微偏头,似乎想避开他的动作,声音低哑平静,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没事。” 赫眠自动忽略了虞让这句没有实质的话,他抿紧唇,不再用棉签胡乱擦拭,而是迅速翻出急救箱里的无菌纱布,裁下一小块,隔着酒精,手指用力按在虞让的伤口上。 “自己按住。”他命令道。 虞让抬起手照做,但在赫眠看来怎么都是不规范的。 “笨手笨脚!我来!”他重新用指腹隔着纱布紧紧按压住那道伤口。 最初的别扭和烦躁被专注取代。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腹下的感觉上,等待着血止住的那一刻。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渗出的速度明显减缓,直到几乎停止,赫眠才小心翼翼地松开力道。 他屏住呼吸,轻轻揭开纱布一角查看—— 伤口终于不再渗血,只留下一道清晰的红色划痕和周围被按压出的暂时性白印。 赫眠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绷着劲,后背都有些僵了。 “好了,你走吧。”赫眠开始驱赶。 虞让摸了摸脸上贴得严丝合缝的创可贴,感受着布料下传来的因持续按压而残留的微弱痛感和温热。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 “谢谢。” 虞让很少说这句话。 这两个字就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寂静的空气里,让赫眠收拾药箱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背对着虞让,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 “……少来这套。”赫眠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带着刻意的不耐烦,他试图驱散这诡异的气氛,“赶紧走,我要睡觉了。” 然后胡乱将剩下的纱布和碘伏塞进箱子。 虞让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门把手时,赫眠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喂——”虞让停下动作,没有回头。 赫眠盯着他清瘦的背影,话在嘴边滚了几圈,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挤了出来:“……下次再被人堵,别傻站着……喊人都不会吗?” “……” 最后一句赫眠说得极其含糊迅速,几乎是含在喉咙里。 说完,他立刻像是被自己的话恶心到,猛地转过身,彻底背对门口,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耳根在灯光下透着不自然的红。 “走吧走吧。”虞让握着门把的手微微收紧,指尖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 “咔哒。”门锁合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等人走了,赫眠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窗外的雨已经完全停了,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零星的路灯光,世界一片沉寂。 “麻烦。”他低声嘟囔。 回到房间的虞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黑暗中,他极轻地动了动嘴唇,仿佛在重复某个词语,又仿佛只是一声叹息。 欺凌辱骂已是常态,压抑如同疯长的海草,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滋生出来,带着冰凉湿滑的触感,迅速迅速缠绕上他的整个心脏。 可如今,心里深处某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角落,还是会因为那简短的一句话,而泛起一丝可耻的酸胀。 肚子绞痛暂缓了些,伤口不再流血,但心底某种无声的内部崩裂,却在寂静中持续着。 又是新的一天。 “老大老大。” “有屁快放。” “计划得怎样了。” “就那样,不想干了。” “不行啊,下马威得立啊,你这样,你约他去网吧。” “滚啊,那地方我都没去过几次。” “那你约他打游戏。” “……” 约虞让打游戏?赫眠觉得可以考虑。 可第一步就卡住了。 新一轮的黑天。 赫眠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步。真是见了鬼了,他什么时候需要这么纠结地去邀请一个人。 他拿起手机琢磨自己该发什么消息。 “一起打游戏?”——这他妈也太刻意了! 而且,他连虞让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赫眠烦躁地把手机扔到床上,身体向后一仰,倒在床上。 思来想去。 “妈的……”他低咒一声,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被逼迫后的极度不情愿,猛地起身站定在自己房门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面对的是什么龙潭虎穴。 不就是说句话吗?有什么难的!我靠。 他拧着眉,带着就义般的表情,一把拉开自己的房门,几步就跨到对面虞让的房门前。 站定。 抬手。 最终,他眼一闭,心一横,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力道,屈指,“叩、叩、叩”地敲响了虞让的房门。 “喂?虞让?”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虞让!” 依旧是一片死寂。 赫眠脸烧得慌,等不及,没礼貌的自己推开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庭院的太阳能灯透进来一点朦胧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赫眠快步走到墙边,“啪”地一声按亮了顶灯 刺眼的光芒瞬间驱散黑暗,也清晰地照出蜷缩在床上的身影。 赫眠:“?” 虞让整个人蜷成一团,身体微微发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死死按着小腹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额发被冷汗完全浸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脸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白,嘴唇更是失去了所有血色,紧抿着,像在在极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被咬破的下唇渗出血丝。 “我靠!”赫眠从未见过虞让这个样子。 “喂!你怎么了?!” 他几步冲到床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慌。 他伸手想去碰虞让的肩膀,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有些无措。 虞让似乎被灯光和声音惊扰,艰难缓慢地转过头。 他的眼神涣散,焦距半天才对上赫眠,看清是赫眠后,那双总是沉静的青色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茫然。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抽气。 “疼……”虞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模糊的音节,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 赫眠看着他那副随时要晕过去的样子,脑子里那些如何搞废他的阴暗计划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操!等着!” 赫眠低骂一句,转身就冲出了房间,几乎是咆哮着朝楼下喊:“崔福!叫医生!快!!” 他吼完,又立刻折返回来,看着床上痛苦蜷缩的虞让,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的恐慌。 他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你……你忍一下,医生马上就来。”赫眠站在床边,声音不自觉地放低,试图安抚。 赫眠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疼痛而不住颤抖。 家庭医生很快赶到,诊断是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刻送医院手术。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赫眠来说是一片混乱。 他跟着去了医院,看着虞让被推进手术室,那扇门在他眼前关上时,发出冰冷的“咔哒”声,让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想起自己最初接近虞让的目的,那些阴暗的想要看他堕落,被赫钟言厌弃的念头,此刻显得如此可笑甚至…… 卑劣。 想起那双涣散的眼睛,赫眠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手术很顺利。 当虞让被推回病房,因为麻药效力还未完全消退而昏睡时,赫眠才真正松了口气。 “大少爷,先生知道这件事了他说你做的很对,第一时间告诉了我们。”崔福端着热水走进病房。 “……” “需要我叫司机接你回去吗?” “……不用了。” 崔福有些稀奇,但没多问:“那好,我出去外面等候。” “……”赫眠深吸一口气 站在病床边,看着虞让安静的睡颜。 对方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濒临破碎的痛苦已经消失。 赫眠觉得自己真该死啊,对方都可怜成这样的,自己还在想着要怎么毁了他。 “......" 赫眠没有离开。 他拉过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夜越来越深。 他就这样守着,偶尔起身查看一下输液瓶,或者帮虞让掖一下被角。 直到后半夜,虞让的麻药渐渐过去,在疼痛中醒了过来。 他的意识还有些模糊,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趴在床边似乎睡着了的赫眠。 对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蹙着,头发凌乱,侧脸在昏暗的床头灯下显得有些疲惫。 虞让愣住了。 记忆慢慢回笼,他记得自己突如其来的剧痛,记得赫眠惊慌失措冲进来的样子他抬起头。 难受,虞让不自控地动了动。 赫眠惊醒,眼神还有些朦胧,但对上虞让的目光,瞬间清醒了过来。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探虞让的额头,看看还烧不烧,手伸到一半,却又有些尴尬地停住,最终改为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还疼吗?” 虞让声音微弱:“好多了。” 赫眠松了口气,重新坐直身体,视线有些飘忽,不太敢直视虞让的眼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掺杂了一丝不知所措。 ——略显滞涩的安静。 半晌。 “以后身体哪里不舒服,记得提前说。” “好。” “可以找我。” “嗯。” “……” “赫眠。” “?” “谢谢你。” “……” 第6章 海边 自那次医院夜守之后,某些东西在虞让与赫眠之间,确实有些不同了。 改变并非轰轰烈烈,而是渗透在日常的间隙里,像悄然改变流向的溪水,细微却真实存在。 当敌意褪去后,两人之间,留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互不侵犯的微妙平衡。 赫眠那个“搞废虞让”的阴暗计划,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剧本,虽然未被他正式宣布废弃,但执行的动力已悄然消散。 即将入冬,临近运动会,初中部提前开始篮球比赛。 麦宁软磨硬泡,终于说动虞让放学后一起去球场加练。 夕阳将球场染成暖金色,少年们奔跑呼喊的热烈似乎抵御住了寒风。 “虞让虞让,传来这边!” “牛逼——” “好球啊。” 隔壁的半场上又是一阵更响亮的喧哗与喝彩,停下喘息的虞让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见赫眠正灵活地运着球穿梭在人群中,动作流畅而充满爆发力。 那他脸上带着酣畅淋漓的恣意,飘动的发丝在夕阳下仿佛闪着金光,整个人耀眼得令人移不开眼。 虞让看得一愣神,身旁麦宁传过来的球速度不慢,他完全没反应过来,篮球便直直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砰”的一声闷响。 虞让只觉得鼻梁一酸,眼前瞬间发黑,温热的液体立刻涌出来,带着熟悉的铁锈味。 “我靠,虞让,对不起啊,你没事吧?!”麦宁惊慌地跑过来。 “这也太不小心了吧。” “麦宁,你怎么运的球?” 比赛终止,同伴们七嘴八舌的一窝蜂涌过来。 虞让捂着鼻子,指缝间已是鲜红一片。 他拍拍麦宁的肩,瓮声瓮气地说:“没事,我去卫生间。” 说罢,他低着头,快步离开球场。 “我陪你吧。” “你继续练,我没事。” …… 鲜红的血滴落在白色的陶瓷水池里,虞让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校服前襟也在不觉间溅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被水粘湿后洇开来,红彤彤的一大片,显得是如此触目惊心。 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不断冲洗这血迹。 虞让按住鼻子,但依旧止不住。 也不知道这样按着过了多久,卫生间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他僵硬地抬起头,透过面前布满水珠的镜子,对上了一双浅淡眸子。 赫眠刚结束比赛,额发湿透,呼吸还有些急促。 随意找了一处附近的卫生间,他一思索,想着进来洗把脸,却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这一幕——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着水,衬得这方空间愈发寂静。 赫眠挑眉,几步走到另一个水池前,拧开水龙头,一边冲洗着手臂上的汗渍,一边透过镜子的反射盯着虞让那还在缓慢渗血的鼻子。 半晌,开口,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你又怎么回事?” 虞让垂下眼,避开镜中的视线,用手背蹭了下鼻下,留下一道新的血痕。 “流血了。” “……这不是废话吗?” 这时,卫生间的门再次被推开,祁思良探进头来:“老大,你洗个脸怎么那么磨蹭——诶?!” 他的目光落在赫眠身后,眨眨眼,随即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哇,又见面了,小朋友,咱们这缘分可以啊!” 祁思良笑嘻嘻地凑近些,完全没察觉气氛的异样:“弟弟,这是流鼻血啦?不怕啊,等止住跟我们一起玩儿去呗?我们都这么有缘分了。” “不去,”赫眠没等虞让开口,直接冷声打断,他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他没空。” 祁思良被噎了一下,看看赫眠,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虞让,似乎明白了什么,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好吧,那——算了。” 赫眠没再理会祁思良,他把注意力放在了虞让那似乎完全没有止住迹象的鼻血上。 “还没止住?”他语气比刚才沉了一些。 “没有。” “操,不是你小子止血就那么困难吗?” “……” “过来,肯定是你按的不对。” 他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试图指导:“往下一点。” 虞让依言调整了位置,但鲜红的血丝仍旧顽固地从指缝边缘渗出来,沿着手腕向下滑。 “真是服了你了!”赫眠看着窝火,不再废话,直接伸手,取代了虞让,用力地按压在了对方的鼻子上。 手指带着刚冲洗过的凉意,触碰到虞让皮肤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虞让完全没料到赫眠会直接上手,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背脊绷得笔直,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一旁的祁思良看得目瞪口呆,眼睛在赫眠和虞让之间来回扫视,嘴巴张了张,最终硬邦邦的吐出自己的疑惑:“不是,那老大,我们还去玩吗?” 赫眠声音闷闷地,带着点烦躁:“不去了。你们自己找地方,费用算我的。” 祁思良挑挑眉,也不知道又胡思乱想了写什么,脸上露出一个“我懂了”的笑容:“那您老忙着,我们就先撤了!” 说完,笑嘻嘻地冲其他等在门口不明所以的同伴们挥挥手,一行人吵吵嚷嚷地离开了卫生间。 虞让偏头注视着远去。 “不用管他们。” “……” “祁思良还不知道我俩的关系。” “嗯。” “我会和他说。” “嗯。” 卫生间只剩二人,赫眠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盯着旁边还在流淌的水龙头。 “别动,再按一会儿。”虞让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赫眠开口:“你松开试试,别急着抬头。” 虞让照做,可刚松开手,那股熟悉的温热感又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于是他又下意识仰起头,手指慌乱地按回鼻子上。 “我靠!没完了是吧?”赫眠的眉头死死拧紧,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你这什么破体质?” 这下赫眠慌了,他停顿片刻,猛地伸手,一把攥住虞让没沾血的那边手腕,力道不是很大,却不容挣脱。 “走。”赫眠说着拉着他就往外走,甚至没给虞让反应的时间。 虞让没反应过来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 “去哪儿?” “找司机。” 赫眠头也不回,语气不容置疑,“然后去医院。” “不用……”虞让试图挣扎。 “闭嘴吧。”赫眠打断他,拉着他穿过球场边缘,径直朝着校门口司机通常等候的方向走去,脸色阴沉得吓人。 …… 车上,气氛压抑。 虞让用纸巾捂着鼻子,靠在车窗边,侧脸对着赫眠,长睫微颤。 赫眠则一直皱着眉看着窗外,心情极度不佳。 到了医院,拒绝司机的陪同,挂号,急诊。 医生询问情况时,赫眠就臭着脸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听着虞让简略的回答。 “这是怎么了?” “被篮球砸到,鼻子流血止不住。” “现在止住了?” “嗯。” 医生仔细检查了虞让的鼻腔,又询问了他一些平时的身体状况。 虞让这会倒是乖乖的一一回答了。 半晌,医生沉吟片刻,开了张化验单:“去验个血,排查一下。” 结果出来得很快。 “……” 医生看着化验单,表情变得严肃,他抬起头看了看向虞让,对着旁边明显把耳朵竖起来的赫眠说:“初步来看,这情况不是简单的鼻黏膜脆弱。血小板计数偏低,凝血功能有障碍。” “以后要格外小心,避免受伤,这次还算运气好,伤口不深,如果严重外伤,可能会很麻烦,建议有时间还是去血液科做一个更全面的检查。” …… 凝血障碍,赫眠心底反复琢磨着这个词,低头望着虞让,眼神复杂难辨。 偏偏当事人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自顾自的盯着自己的指尖,上面还沾着些许干涸血迹。 “这能治好吗?” “分情况,如果是遗传性的凝血障碍,患者是会终生携带的。” “话说我是不是见过你们?” “?” “上个月半夜阑尾炎进来的小孩,也是急诊吧。” “……” …… 车停在赫宅门口。 崔福如同往常一样静立在门厅,昏黄的灯光在他一丝不苟的西装上投下僵硬的轮廓。 “两位少爷怎么这么晚回来呢?”赫眠没应声,径直换鞋,快步上楼。 虞让跟在他身后,对着崔福轻轻点点头,但也没回答他。 崔福:“……”没礼貌的孩子们。 昏暗的走廊里,脚步落在厚重地毯上发出闷响。 赫眠走在前面,手已经搭上放门把手,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要被空气吞没的声音,从他身后飘了过来,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 “……谢谢。” 是虞让的声音。 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他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和赫眠说谢谢了。 “没事,”赫眠难得回应,“你确定要隐瞒?” “……” “算了,随便你。”赫眠其实也不想多管,说罢“咔哒”一声,合上门。 走廊重新归于寂静。 虞让站在自己房门口,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情绪。 说实话,虞让难得的开口感谢,似乎都留给了赫眠。 这是他和虞知微相处从没有过的方式。 他从前以为,自己只是比其他人流血更难止住而已,却从来不知是因为凝血障碍的原因。 遗传性,终生携带…… 虞知微也有这样的烦恼吗? 无人在意的角落,心底那片潮湿的土壤,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中悄然改变了生长的方向。 去医院检查的事情虞让最终以头疼发烧糊弄过去而终止。 时序从不因人心的波澜而稍作停留。 秋日的最后几缕缠绵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彻底吹散,天气渐渐冰凉。 阳光变得稀薄而珍贵,即便在正午,洒在身上也失去了暖意,只余下一片白晃晃的清冷。 运动会结束得快,十一月的月考结束得也比预期要快。 虞让检查完最后一科试卷,在离铃响还有二十多分钟时提前交卷了。 距离司机来接还有一段时间,他并不打算回到空荡荡的教室,也不想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干等,于是便背着书包,在晴立附近随处转悠。 僻静的街道,路两旁是叶子几乎落光的梧桐。他漫无目的的走着,一阵压抑的闷响和粗鲁的叫骂声却顺着风传过来。 虞让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 好像他每次碰到赫眠,都是在些不合时宜的时候。 对方被四五个人高马大的校外青年围堵,他人人多势众,配合默契,他双拳难敌四手,身上不断落下新的拳脚,动作也因体力消耗而逐渐迟缓。 虞让静默一瞬,打算偷偷走开,可就在这时,余光看到其中一个穿着黑色背心的光头青年,瞅准赫眠格挡另一边攻击的空档,拿着石头直直朝着赫眠颧骨砸去。 大脑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 虞让几乎是下意识地卸下肩上的书包,用尽全力,朝着那光头青年的后脑勺猛抡了过去—— “砰——” 沉重的书包带着巨大的惯性,结结实实地砸中了目标。 光头青年猝不及防,被砸得向前一个趔趄,痛呼出声,那致命的一拳自然也落空。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赫眠在拳头落空的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他惊愕地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虞让单薄的身影。 机会稍纵即逝!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脚踹开身前一个因愣神而松懈混混,如同猎豹般从那人身边窜出,冲到虞让身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跑!” 虞让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几乎是本能地跟着他狂奔起来。 身后是那群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风在耳边呼啸,赫眠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他的手腕,拉着他穿过狭窄的巷道。“我靠,这人谁啊?” “快追啊,别让他们跑了!” 身后声音气急败坏,渐渐由远及近。 这样迟早会被追上的,虞让皱眉思索,他并不想以为帮忙而被波及。 幸亏,两人跑出巷口时,他眼尖的发现路旁歪倒着一辆看起来半新不旧的黑色摩托车,钥匙还插在锁孔里,显然是刚才这群人匆忙围堵赫眠时随意扔在一旁的。 虞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赫眠因为对方呼喊而稍微分神的刹那,他猛地挣脱开赫眠的手,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力扶起那辆沉重的摩托车,长腿一跨就坐上去,双手迅速握住车把。 “你……”赫眠被他这一连串流畅的动作惊得一愣,下意识追问,“你他妈会骑吗?!” “……”虞让握着车把,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抿紧了唇,在一片混乱的叫骂和逼近的脚步声背景音中,陷入了致命的沉默。 “……操!”赫眠瞬间就明白了,他简直要被这呆子临时上阵的勇气和拉胯的现实气死。 眼看那几个混混已经极速冲到几步开外,他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低骂一声,一个利落的翻身,几乎是贴着虞让的后背坐上了后座,双臂迅速从虞让身侧穿过,紧紧抓住他前面的车把,将虞让半圈在怀里。 虞让:“!” “松手!笨死了!”赫眠喘息着,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虞让的耳后。 虞让下意识地松开握着车把的手。 也就是下一秒,赫眠猛地拧动油门—— “轰——!” 摩托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车身猛地向前一窜,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个扑上来的混混,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巨大的惯性让虞让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直到后背紧紧贴住赫眠坚实滚烫的胸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起伏的心跳。 风声在耳边咆哮,混杂着身后远远传来的、气急败坏的咒骂。 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虞让僵硬地坐在前面,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终只能死死抓住身下冰凉的金属坐垫边缘。 这种过于亲密的、被迫的依赖,让他心跳失序,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赫眠一路将油门拧到了底,专挑小路和岔道钻,七拐八绕,直到确认身后彻底没有了追兵,车速才渐渐慢了下来。 最终,摩托车停在了一处僻静无人的海岸边。 赫眠熄了火,长腿一支,稳住了车身。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拍打礁石的哗哗声,以及两人尚未平复的、粗重的喘息。 咸腥而冰凉的海风迎面吹来,卷起赫眠汗湿的额发,也吹动了虞让略显凌乱的衣角。 远处,灰蓝色的海面辽阔无边,与同样灰蒙蒙的天空在天际线相接。 眼前豁然开朗。灰蓝色的海水卷着白色的浪花,一遍遍冲刷着砂石岸,发出永恒的、舒缓的哗哗声。 天空是高远的穹庐,几缕薄云被夕阳染上了淡淡的橘粉色。 赫眠慢慢直起身,转过头,看向身旁因为奔跑和刚才那番冲动之举而显得有些狼狈的虞让。 他的目光复杂地落在虞让身上,又移到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此刻因喘息而氤氲着水汽、却依旧沉静的黑眸。 半晌,赫眠才喘着气,哑声开口,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劲不小啊。” “……” 海边的风带着咸湿的凉意,吹散了奔跑后的燥热,也仿佛吹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 “以后在学校,还有外面,我罩你。” 虞让微微一怔,抬起眼看向他。 赫眠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但他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移开了视线,望向远处起伏的海平面。 赫眠见他没说话,也不强求,只是烦躁地抓了把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掏出手机:“手机号。” 居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么久,两人还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这次虞让没有犹豫,低声报了一串数字。 赫眠低头在手机上一顿捣鼓,直到听见虞让口袋里传来震动声,才挂断。 “我的号,存好,”他言简意赅,转头一想,又说道“哎,要不微信也加一下?” “……好。” 夕阳正缓缓沉向海平线,将整片天空与大海染成暖金色。 暮色里,海鸥的剪影渐渐远去,而海浪依然不知疲倦地千万年不变的拍打着。 第7章 改变 之后几天,日子恢复平静。 直到某天傍晚,放学铃声响起不久,虞让收到了赫眠发来的第一条短信,只有一个简短的地址,是晴立后街的公园小巷。 虞让心中虽然疑惑,但还是依言,下课就乖乖赶过去。 巷子深处光线昏暗,保洁人员疏于打理,枯枝落叶满地。 踏入小巷,他低头就看见许杰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鼻青脸肿。 校服上满是脚印和污渍,嘴角破裂,正渗着血丝。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屈辱,在看到虞让出现时,那屈辱瞬间达到了顶峰,却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赫眠就站在许杰面前,单脚踩在旁边一个装饰用的的石头上,姿态闲适。 见虞让来了,他抬抬下巴,指向地上的许杰,语气淡淡:“喏,算是给你报仇了。” “……”虞让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许杰家里最近生意上遇到麻烦,正有求于赫家,所以即使被赫眠打成这样,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连一丝怨恨都不敢明显表露。 “你——”虞让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次是他欺负你,对吧?” “嗯。” “报复回来没错吧?” “……嗯。” “那有什么问题?”赫眠跳下假石,双手背到脑后,“说了罩着你,总该有些表示,不是吗?” “谢谢。” “嗯,走了,他以后不敢了。”赫眠说完,率先朝巷子外走去。 虞让跟在后面,走出昏暗的巷口,重新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感觉有些不真实。 “司机还没到吧?”赫眠看了眼手表,不等虞让回答,便扯了下他的胳膊,“走,带你去个地方。” 赫眠带他去的是一个隐蔽的台球厅,穿过烟雾缭绕的大厅,他跟着他径直走进最里面的一个包间。 门一开,震耳的音乐声和喧闹声便涌了出来,里面是祁思良和另外几个虞让见过的,经常跟在赫眠身后的兄弟。 “老大!你可算来了,”祁思良叼着烟,笑嘻嘻地迎上来,看到身后的虞让,眼睛一亮,“哟!弟弟也来啦。” 自他知道虞让和赫眠的关系后,整个人都特别震惊。 怎么说,他实在没想到两个人竟然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虞让有些不适应这里的嘈杂和烟味,出于礼貌微微蹙眉点头。 赫眠没多解释,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下,拿起桌上开着的啤酒喝了一口。 其他人开始起哄打牌,声音闹哄哄的。 有人把虞让拉到牌桌边坐下,笑嘻嘻地说:“来来来,弟弟,会玩牌吗,你跟老大一队。” 赫眠正在洗牌,听到这话,动作没停,也没否认,只是眼皮懒懒地掀了一下。 “不会。”虞让如实回答。 “不会可以学啊,你让你哥教你呗。” 玩了几轮,气氛越发高涨。 黄毛喝得有点上头,大概是觉得虞让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太闷,突然抽出一根烟,递到虞让面前,大着舌头说:“弟弟,来,抽一根——男人嘛,不会抽烟怎么行!” 说完,他朝赫眠笑了笑,十分“义气”的帮着赫眠完成他之前所说的把人搞废的任务 “有病吧,你这是在带坏人。”祁思良阻止 “哎,问人家小弟弟呢,你别管。” 虞让看着递到面前的烟,眨眨眼没有接。 “他不抽。”赫眠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牌都没看,直接扔回桌上,目光扫向那黄毛。 黄毛被赫眠的眼神看得一怵,讪讪地刚想把烟收回。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虞让,却突然伸手,接过了那根烟。 在所有人,包括赫眠错愕的目光中,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将烟含在唇间。 旁边立刻有人嬉笑着凑过来帮他点燃。 虞让深吸了一口—— “咳……咳咳咳——!” 辛辣的烟雾猛地灌入喉咙和肺部,带来一阵难以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虞让瞬间弯下腰,眼泪被出来,脸颊涨得通红,握着烟的手指都在颤抖。 “操!”赫眠脸色猛地一变,几乎是瞬间从座位上弹起来,一把夺过虞让手里燃着的烟,摁灭在烟灰缸。 他伸手用力拍着虞让的背,眉头拧成了死结,语气又急又凶,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说了让你别抽,逞什么能?!” 虞让还在不住地咳嗽,肺里像着了火一样,根本说不出话。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的,带着几分尴尬和看好戏的意味。 赫眠看着他咳得通红的侧脸和泛着水光的眼睛,心里那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也不知道是在气虞让的不自量力,还是在气自己刚才没来得及彻底阻止。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对旁边看呆的众人吼道:“看什么看!拿瓶水来!” “哦哦哦,好的好的。” 赫眠有些后悔带虞让来到这里,他烦躁地“啧”了一声。 一把拉起还没缓过来的虞让,不由分说地往外走:“走了,你给我回去。” “不是,老大,这就不玩了?” “你才来几分钟啊?” “老子不玩就不玩了,你管得着吗?” “别走啊——” 重新回到清冷寂静的街道,初冬的寒意扑面而来。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赫眠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在前头,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球能砸自己脸上,烟也能呛成这样。” 虞让:“……没有。” 原来当时打球砸脸赫眠也看见了。 “还没有呢,真不知道赫钟言那家伙看上你什么了,笨手笨脚的。” 跟在后面的虞让脚步微顿,垂下眼睫,看着地上两人被路灯拉长偶尔会因为步伐交错而重叠一瞬的影子,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他试图辩解:“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不是他自愿的。 闻言,赫眠有些惊讶。 这句话推翻了他之前所有的猜测与幻想。 “真的吗?” “真的。” “啧,那你——” “我的家在废矿区,”虞让插话,“这里从来就不是我想来的地方。” “……” 赫眠缓缓转过身,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表情有些模糊,只有那双浅淡的眸子格外深邃,紧紧盯着虞让。 虞让也停了下来,安静地站在那里,额发遮住部分眉眼,显得单薄又固执。 不是自愿的,虞让从没有把赫家那栋冰冷华丽的房子当做是家。 两人无声的对峙。 过了一会儿,还是虞让主动轻声开口,带着一种认真的执拗:“……今天许杰的事,谢谢你。” 又来了,这声道谢。 赫眠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又有点说不清的……痒。 这份那所谓“罩着”,本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源于最深的恶意。 只是,连赫眠自己都未曾预料,在这场他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规划中,有些东西,早已悄然偏离他预设的轨道。 他别开脸,习惯性地想用凶巴巴的语气掩盖那点不自在,但话到嘴边,却又变了味道:“没关系,我说了要罩你的。” “好。” 随后,赫眠像是想到什么,又目光转回来,落在虞让脸上,带着点玩味:“不过——既然你都承认是我罩着你了,那以后就得改口。” 虞让眨眨眼,似乎没太明白。 赫眠被他这有点懵的眼神看得心头有些软,但还是那副骄傲样,他清了清嗓子,抬起下巴:“叫句老大来听听?” 虞让:“……” 他看着赫眠那副故作嚣张、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样子,沉默了几秒。 夜风吹过,卷起他细软的发丝。然后,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依旧很轻,却异常清晰:“老大。” “……”咋这么别扭,赫眠皱眉。 “语气不对吧?” “要什么语气?” “……你再试试,带点情绪呢?” “老大!” “算了算了,别叫了。” 原本有些严肃的气氛就这样被打乱。 夜晚的风再次吹拂过二人身边。 “你叫的怎么那么奇怪呢?” “不知道。” “不行,那不叫老大还能叫什么,我的威严在哪里?”赫眠抓耳挠腮。 虞让看着他,鬼使神差,突然冒出一句:“……哥哥?” 这个称呼脱口而出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赫眠的心脏像是被这个词狠狠敲击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奇异满足感和别扭情绪瞬间包裹住他。 他耳根有些发烫,猛地转过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继续往前走。 “干……干嘛突然叫这个?” “你说的,叫老大很怪。” “……” “怎么了?” “没事没事,走走走。” 虞让叫的不是老大,而是哥哥。 他看着他那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先前咳嗽那股劲儿早已缓过来,但脸颊依旧发热。 停顿片刻,最终还是迈开步子,安静地跟了上去,保持着那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同融入沉沉的夜色里。 半晌—— 赫眠:“你要不看下手机呢?” 虞让:“?” “司机找不到你,消息都发到了我手机上了。” “哦。” 自此,赫眠不再总是想着如何把虞让拉入泥潭。 而虞让呢,对赫眠的靠近,也不再是全然紧绷的戒备。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早已在无数次的碰撞,意外的交叠和笨拙的试探中,悄然建立。 也许仇恨与恶意的种子还尚未完全根除,但另一种更为复杂,也更为人性的情感,早已在缝隙中,悄然萌芽,蓬勃生长。 ……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餐厅东面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柱。 虞让慢吞吞地走下楼梯,意外地发现赫眠罕见的坐在了他的位置上,面前的早餐虽然没动多少,却不像平时那样来去匆匆,跟又鬼在后面追似的。 赫眠听到脚步声,抬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牛奶喝了一口,视线却若有若无地跟着他移动,直到到对方坐下。 崔福站在一旁,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但一早上,打量的目光从未停止。 赫眠用完早餐,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离开。 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还在小口喝粥的虞让身上,破天荒地等他。 虞让被房子里两道异常明显的目光注视,端着牛奶的手没忍住抖了抖。 直到他也放下勺子,赫眠才伸着懒腰站起身,随手拎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书包,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没什么区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走了。” 他人高腿长,转眼已经到了门口,但脚步明显放慢,转头确认确认他有没有跟上。 虞让跟在后面,拿起书包快步跟上。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别墅大门,清晨的冷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司机早已等候在车旁,看到两人一起出来,也略显意外,但很快便恭敬地拉开车门。 车上,赫眠靠着车窗闭目养神,虞让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摸着书包带。 他对赫眠的举动有些摸不着头脑。 按照常理,赫眠应该会在高中部和初中部之间的路口转弯。 然而今天,赫眠却站在原地。 虞让更不明白了。 “别愣神了。”赫眠朝他招手。 “???” “走了。”赫眠又说了一次,这次却是朝着初中部教学楼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虞让只能跟上。 此时正是上学高峰期,通往初中部教学楼的小路上熙熙攘攘。 赫眠身高腿长,走在人群中本就显眼,更何况他本身就是晴立风云人物。 许多认识或不认识他们的学生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卧槽,那是——赫眠?” “他怎么会来初中部这边?” “他旁边是那个四班虞让吧?他们怎么走一起了?” “两人都好帅啊啊——” 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 赫眠对此充耳不闻,径直将虞让送到了他所在班级的教学楼下。 他在楼梯口停下脚步,转过身。 一直跟在他身后,心里疯狂猜测的虞让差点事故重演撞上对方胸膛。 他堪堪立定,抬头望向赫眠。 阳光正好落在赫眠身上,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浅金。 他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忽然抬起手,动作有些生硬地、快速地在他柔软的黑发上揉了一把,触之即分。 “进去吧。” “为什么?”虞让憋了一早上,终于问出来。 “……什么为什么,我不是你老大吗,照顾小弟不是应该的吗?” “送我到楼下,这也是老大的义务吗?” “……呃,”赫眠卡壳,这确实不是,但随即机灵的反应过来,“这是哥哥对于瘦弱弟弟额外照顾的——义务。” 丢下这一句话,也不等虞让有任何反应,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迈着大步汇入人流,背影挺拔不羁,仿佛刚才那略显亲昵的举动只是别人的错觉。 “……”虞让觉得赫眠成功装到了,很好,很有晴立霸王的风范。 头顶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温热干燥的触感。 他眨眨眼,嘴角下意识的勾起来。 “虞让!” 就在这时,麦宁和几个同班同学正好从旁边走过来,显然将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 “我靠我靠,”麦宁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猛地冲过来抓住虞让的胳膊,刻意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不是,虞让,刚才那是赫眠?!他他他——他送你来的?还……还摸你头了?!你们,这什么情况啊?!” 周围几个同学也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八卦和惊奇,看着虞让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稀有生物。 “他没打你吧?” “没有。” “找你要钱了?” “他自己有钱。” “你帮他说话?!!” “……这不算吧。” 虞让被他们围在中间,感受着四周投射来的各种目光,再想到赫眠刚才那个举动,耳根后知后觉地悄悄漫上一点热意。 他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避开麦宁几人的灼灼视线,低声含糊道:“……没,他送我过来,没什么的。” “为啥啊,为啥?” “因为他是我……”哥哥。 “啥?” “没什么。” 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难得的怔忪,却让这句“没什么”显得格外没有说服力。 这个清晨,赫家大少爷亲自送弟弟上学并当众摸头的一幕,像一阵疾风,迅速在晴立初中部的小圈子里传开了。 所有人都意识到,那个所谓的私生子虞让,在赫眠,或者赫家的地位,似乎和他们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不可否认,最初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情愿与排斥的冰墙,在一点一滴的别扭又真实的相处中,已经慢慢融化。 曾经的虞让以为,所谓家人,只有他和虞知微,仅此而已,不能再多,也不能再少。 但他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默许了赫眠的出现改变这种局面。 那种无形的纽带,已经开始悄然缠绕,在每一个看似平常的瞬间里,生根发芽。 即使他依旧不认为赫家是家。 那里依旧没有属于他的归属。 …… 高中部的篮球场和初中部的篮球场相邻。 而篮球场,总是充满活力和热情的呐喊。 赫眠学习混归混,闹归闹,但仍是校队主力,打球时锋芒毕露,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 初中部体育课,虞让被麦宁拉着,也站在了人群外围凑热闹。 “快来快来,学技术了。” “不得不承认,这赫眠打球还是有一手,你看那意识,那技巧。” “太帅了!” 场外嘈杂。 又一个进篮,麦宁激动地抓着虞让的胳膊。 虞让专注地看着。 场上的赫眠就像变了一个人,凌厉专注,每一个跳投或者运球都充满力量,和他印象里那个烦躁别扭,懒懒散散的少年截然不同。 场上,在经过一阵激烈的对抗后,赫眠成功抢断,快攻上篮得分,引来一片欢呼。 他跑回后场防守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场边,恰好看到了人群外围那道清瘦的身影。 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进攻更加凶猛,防守也滴水不漏,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打出了一波**,彻底点燃全场。 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直到比赛结束,赫眠满头大汗地走下场地,礼貌拒绝女生红着脸递上水和毛巾。 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然后径直走向某个角落。 虞让看着他朝自己走来,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怎么样?”对方询问,声音因喘息而显得有些沙哑。 虞让看着他亮得惊人的眼睛,沉默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很厉害。” 赫眠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嘴角的弧度上扬了几分。 “那就好。” 他抬手,随意地用手背抹了把脸,接过队友递来的水瓶,拧开灌了几口,不再说什么,转身和队友说笑着离开了。 麦宁目睹全程,已惊呆在一旁,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虞让,赫眠他……刚才是在跟你炫耀吗?!” 虞让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赫眠离开的背影,觉得那身影在难得一见的艳阳天里,有些过分的耀眼。 他低下头,掩去了眼底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 “走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不是炫耀。” “那是什么?” “……说了你也不知道。” 琐碎的日常,像细小的石子,投入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漾开一圈圈微妙的涟漪。 改变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老大,听说你把你家那个私生子收了做小弟?牛逼啊牛逼!” “没事你别瞎叫行吗?” “我只是震惊,你说,赫钟言既然能把他接回家,肯定是看中了他一些什么。” “那小孩成绩挺好的。”赫眠叼着吸管回答。 “有多好?我记得初中部那边大考成绩出来了。” “我怎么知道,一边去。” “不是啊,这你要去看看啊,为了自己解惑,也顺带慰问一下小弟,不是吗?” “……” “……不是,你还真没有往多处想啊,万一这小子搞阴谋论呢?” “……烦烦烦,别说了,我去看看不就行了吗。” 成绩公示栏前总是校园人群刷新最密集的地方之一,尤其是大考之后。 初中部的这次考试排名一出,本就熙攘的布告栏前更是水泄不通。 学生们挤作一团,伸长脖子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和位次,议论声,惊叹声交织成一片。 可怪就怪在,这片喧嚣的中心却出现了一块奇异的“真空”地带。 赫眠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仰着头,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排名榜最上方的位置,那张惹眼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怎么会在这里?” “来看成绩?不可能吧,高中部的成绩又没贴这儿……” “难道是来找茬的?” “找谁的茬?”窃窃私语声在周围低低回荡,却没人敢上前搭话。 赫眠在晴立的“威名”远播初高中,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 麦宁已经习惯了:“我、的、天……他他怎么又在这儿?” 赫眠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在虞让走近的瞬间,恰好转过头。 “考的不错。” 虞让听见他说。 周围一阵吸气倒抽的声音。 “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了?”他目光扫过周围还在偷偷打量的人群。 围观的学生们顿时作鸟兽散,假装各自忙碌的走开,只是眼神还忍不住往这边瞟。 难怪赫钟言会这么着急的让虞让进门, 虞让近乎怪胎,各科成绩近乎满分,总分一骑绝尘。 赫眠还真没好友说的那样长远的担心,他总觉得虞让还小,不善于表达,是个瘦弱的小孩,成绩好一点也挺好。 再说了,人家都叫他哥哥了。 只是,这样一对比,再想想自己的成绩,赫眠有些牙疼。 “你来干什么?”虞让问出声。 “当然是来看看你小子有没有在外面丢我的人,”赫眠扬起下巴,语气理直气壮,“没大没小的,看来又是不熟练,记得叫我老大。” 抬眼见周围人越聚越多,赫眠清了清嗓子:“走了。” 说完,他便迈开长腿,穿过逐渐恢复常态的人群。 “你知道这有多惊悚吗?”麦宁依旧尖叫,“跑那么远来看你成绩,完全没必要啊没必要啊。” “……” “阴谋,绝对是阴谋,虞让,你可得小心一点了。” 不约而同,双方的朋友都以为两人在背地里搞阴谋。 但事实不然。 初冬破云而出的稀薄阳光,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融化着冰封的边界。 赫眠表达的方式笨拙又别扭,虞让已经摸清楚了。 阴谋论也罢,单纯保护他也罢,他从来不会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浪费精力。 赫家—— 阳光透过玻璃,反射在光洁的榜单表面,有些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