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腥臊、钝痛。
意识在黑暗的虚空中沉浮,每一次挣扎,都只换来丹田碎裂处更尖锐的刺痛。赵琦蜷缩在北海妖市冰冷的铁笼角落,听着笼外妖魔对于“人药”价格的争论,只觉得荒谬。
曾几何时,他还是归藏城赵氏精心栽培的继承人,是嘉元真君座下弟子,是世人眼中风光霁月的亭山公子。
而不过月余,他便从云端跌落,修为尽废,像一件残破的货物般,被待价而沽。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最终定格在数日前,归藏城年节的前夕。
窗外小雪纷纷,屋内正燃着零星炭火。
一双白皙的手打开了黑漆檀木桌上的盒子,盒子不过巴掌大小,造型古朴自然。盒子刚一打开,便有星星点点的的流光溢出,盒子里正放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略显昏暗的屋内发出暗金色的荧光。
赵琦仔细端详了下石头的成色,这是前月他从妖都拍卖来的鸣河沙金,传闻后羿射日,九只金乌内其中一只掉落在湍急的鸣河,尸腐不化,形成了鸣河沙金。此物至刚至阳,是炼制法器的罕见材料。
“少主,饶氏、康氏的人已至别院来信,闻人氏的易公子半个时辰前便到了,正在茶庐等您。”门外传来了管家的声音。
赵琦小心翼翼把盒子关上,放到了博古架上,披上外袍,打开了房门。
“连叔,不知道兄长他们跑商回来了没有?”赵琦拿过了连叔手上的宾客名单,细看了起来。
“大公子和四公子都已经回来了,菡儿要过了半月才可回城。”连叔拿出了另一册名单,递给了赵琦。
“这是其他宗门和世家送来的年礼,少主请过目。”
赵琦打开了年礼册子,凌云宗、水月宫、御兽宗、天工府等大小修仙宗门都送来各式年礼。
修仙界主有五大修仙地,凌云宗排首位,是修仙界首屈一指的顶级宗门。水月宫多是女子,也有少部分男子入宫修行。御兽宗以御兽为主要手段,天工府则擅长兵器法器,以器为主。
归藏城是五大修仙地中唯一一个散修自发形成的修仙地,城内散修众多,内有四大世家,赵氏行商,饶氏背靠御兽宗,康氏种植灵草炼制灵药,闻人氏以灵矿起家,后发展起了各类兵器锻造之术。
“连叔,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冷,族内要多备火石,以免人员受冷才是。” 赵琦拿出了一串珊瑚红珠子,递给了连叔,“这是给菡儿的,我在淇国跑商时买的,倒是很可爱。还托连叔转交给菡儿。”
连叔收下珠子揣在怀里,对赵琦一笑,又叹了一声。“菡儿这丫头可怜,若不是遇到少主,由我和内子收养,她一个孤女,也不知在赵氏沦落到哪里去。”
赵琦拍了拍连叔的肩膀,“昨日之事已去,现在连叔一家其乐融融,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赵琦又和连叔谈了一会儿,又脚步匆匆的向外院走去。
归藏城已浸入年节前夕的喧闹中,连带着往日肃穆的赵氏府邸也难得透出几分活气。檐下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琉璃彩灯,众人捧着各色贡物,如游鱼般穿梭于游廊花榭里,空气里浅浅浮动着不知名的冷香。
赵氏在归藏城立足已久,在城东的一片连绵山丘上立了族宅,人多地广,事务繁杂,赵琦来到前院安排各种事务人员,心里虽然略带焦急,但也是压着性子一一梳理,等忙完时,天色已经带了点昏黄。
不等用饭,他便脚步不停地向府邸东侧那处僻静的茶庐走去。雪下得越发大了,赵琦没有顾得上拿伞,被雪淋了一身,也不觉得冷。
尚未走近,已听见一阵不成调的杂乱笛声,只有几个音才依稀分辨得出正是他前几日谱的新曲。
真是难听。嘈杂的笛声混和着心头的悸动,他不禁笑了起来,掀帘而入。
茶香混着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闻人易还是那副老样子,没个正形地斜倚在窗边软榻上,锦衣华服铺在踏上,手中把玩着一支极其粗糙的短笛。见他进来,立刻丢了笛子,一双眼笑吟吟地望过来。
“赵公子可算来了,再不来,这壶‘雪顶含翠’可要被我饮尽了。”
不等赵琦在他对面坐下,闻人易自然地取过手边的茶壶,为他斟了一杯,放在赵琦面前。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闻人易凑近些,用两指摸了摸赵琦的耳朵,赵琦闪躲不赢,被捏了耳朵,“你都湿透了,把衣服脱下来烤一烤吧。”
“嗯。”赵琦有点别扭,但为了不让闻人易看出来,还是脱下了外袍递给他。喝着热茶,他看着闻人易自如的把他的外袍放在熏笼上烤起来。
闻人易比他小半岁,是闻人氏的小公子,却并不受宠,因为他是闻人氏家主的外室子。闻人氏的现任家主闻人安雄流连花丛,却怕媳妇陵氏。等媳妇走了,他续娶了陵氏的妹妹,才敢把母亲早逝,在外流落的闻人易带回闻人家。
“我不久就便要去惠城跑商,你要一起去吗?惠城风土与归藏城大不相同。听说那里有鲛绡宝珠,海矿奇石,还有片内湖,夜里星辰低得像是能摘下来。””赵琦喝了口茶,假装不经意的说道。
闻人易侧脸看了看赵琦,他此时无聊,手拿着随身带的一块玉佩晃荡,他不足二十,未完全显出成年男子凌厉的线条来,脸上还略带有少年稚气,往常嬉笑不羁惯了,倒显得风流,看起来反而像是个万千宠爱长大的贵公子。
“……再看吧。”闻人易垂眸。
赵琦看了他片刻,心里不免有些失落,眼底笑意淡了些,却没再询问。
闻人易只转了话题:“前几日说梵天君近月在人界出现,不知是怎么回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是闻人易在说,赵琦在听。说他在市井间的见闻,说些无伤大雅的趣事。偶尔赵琦把新曲拿出来练练,闻人易便也吹起噪音伴奏。
只有在闻人易面前,赵琦才能暂时卸下继承人的重担,感受到那份他无比向往却从不宣之于口的自由。
茶过三巡,闻人易状似无意地问:“你……往后就打算一直这样了?守着赵氏,按部就班?”
赵琦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茶庐内安静下来,只有煮水的咕嘟声。他心中微动,几乎要以为对方话中有话。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紧,一个声音在脑中提醒他时机未到,嘴唇却不自觉的张开想要脱口而出一些话。
他在想,闻人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最终,他只是平静地说:“责任所在。”
闻人易闻言,沉默了一下,随即又挂上笑容:“也是,你可是赵琦。是嘉元真君的弟子。是修仙界备受爱慕的亭山公子。”
他站起身,“行了,茶也喝了,话也说了,我该走了。族里那边还有点‘小事’,我得去处理一下。”
“现在就去?”赵琦有些意外这突然的告辞,看着闻人易,心头那点微动再次浮现。他想起屋里那个小盒子,或许……或许等明日,时机便成熟了。
“好。”他点头,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一路小心。”
他站在茶庐门口,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直至再也看不见。湿透的外袍倒是已经烤干了,拿在手里只散发着阵阵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