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 第1章 小雪年节 冰冷、腥臊、钝痛。 意识在黑暗的虚空中沉浮,每一次挣扎,都只换来丹田碎裂处更尖锐的刺痛。赵琦蜷缩在北海妖市冰冷的铁笼角落,听着笼外妖魔对于“人药”价格的争论,只觉得荒谬。 曾几何时,他还是归藏城赵氏精心栽培的继承人,是嘉元真君座下弟子,是世人眼中风光霁月的亭山公子。 而不过月余,他便从云端跌落,修为尽废,像一件残破的货物般,被待价而沽。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最终定格在数日前,归藏城年节的前夕。 窗外小雪纷纷,屋内正燃着零星炭火。 一双白皙的手打开了黑漆檀木桌上的盒子,盒子不过巴掌大小,造型古朴自然。盒子刚一打开,便有星星点点的的流光溢出,盒子里正放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略显昏暗的屋内发出暗金色的荧光。 赵琦仔细端详了下石头的成色,这是前月他从妖都拍卖来的鸣河沙金,传闻后羿射日,九只金乌内其中一只掉落在湍急的鸣河,尸腐不化,形成了鸣河沙金。此物至刚至阳,是炼制法器的罕见材料。 “少主,饶氏、康氏的人已至别院来信,闻人氏的易公子半个时辰前便到了,正在茶庐等您。”门外传来了管家的声音。 赵琦小心翼翼把盒子关上,放到了博古架上,披上外袍,打开了房门。 “连叔,不知道兄长他们跑商回来了没有?”赵琦拿过了连叔手上的宾客名单,细看了起来。 “大公子和四公子都已经回来了,菡儿要过了半月才可回城。”连叔拿出了另一册名单,递给了赵琦。 “这是其他宗门和世家送来的年礼,少主请过目。” 赵琦打开了年礼册子,凌云宗、水月宫、御兽宗、天工府等大小修仙宗门都送来各式年礼。 修仙界主有五大修仙地,凌云宗排首位,是修仙界首屈一指的顶级宗门。水月宫多是女子,也有少部分男子入宫修行。御兽宗以御兽为主要手段,天工府则擅长兵器法器,以器为主。 归藏城是五大修仙地中唯一一个散修自发形成的修仙地,城内散修众多,内有四大世家,赵氏行商,饶氏背靠御兽宗,康氏种植灵草炼制灵药,闻人氏以灵矿起家,后发展起了各类兵器锻造之术。 “连叔,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冷,族内要多备火石,以免人员受冷才是。” 赵琦拿出了一串珊瑚红珠子,递给了连叔,“这是给菡儿的,我在淇国跑商时买的,倒是很可爱。还托连叔转交给菡儿。” 连叔收下珠子揣在怀里,对赵琦一笑,又叹了一声。“菡儿这丫头可怜,若不是遇到少主,由我和内子收养,她一个孤女,也不知在赵氏沦落到哪里去。” 赵琦拍了拍连叔的肩膀,“昨日之事已去,现在连叔一家其乐融融,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赵琦又和连叔谈了一会儿,又脚步匆匆的向外院走去。 归藏城已浸入年节前夕的喧闹中,连带着往日肃穆的赵氏府邸也难得透出几分活气。檐下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琉璃彩灯,众人捧着各色贡物,如游鱼般穿梭于游廊花榭里,空气里浅浅浮动着不知名的冷香。 赵氏在归藏城立足已久,在城东的一片连绵山丘上立了族宅,人多地广,事务繁杂,赵琦来到前院安排各种事务人员,心里虽然略带焦急,但也是压着性子一一梳理,等忙完时,天色已经带了点昏黄。 不等用饭,他便脚步不停地向府邸东侧那处僻静的茶庐走去。雪下得越发大了,赵琦没有顾得上拿伞,被雪淋了一身,也不觉得冷。 尚未走近,已听见一阵不成调的杂乱笛声,只有几个音才依稀分辨得出正是他前几日谱的新曲。 真是难听。嘈杂的笛声混和着心头的悸动,他不禁笑了起来,掀帘而入。 茶香混着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闻人易还是那副老样子,没个正形地斜倚在窗边软榻上,锦衣华服铺在踏上,手中把玩着一支极其粗糙的短笛。见他进来,立刻丢了笛子,一双眼笑吟吟地望过来。 “赵公子可算来了,再不来,这壶‘雪顶含翠’可要被我饮尽了。” 不等赵琦在他对面坐下,闻人易自然地取过手边的茶壶,为他斟了一杯,放在赵琦面前。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闻人易凑近些,用两指摸了摸赵琦的耳朵,赵琦闪躲不赢,被捏了耳朵,“你都湿透了,把衣服脱下来烤一烤吧。” “嗯。”赵琦有点别扭,但为了不让闻人易看出来,还是脱下了外袍递给他。喝着热茶,他看着闻人易自如的把他的外袍放在熏笼上烤起来。 闻人易比他小半岁,是闻人氏的小公子,却并不受宠,因为他是闻人氏家主的外室子。闻人氏的现任家主闻人安雄流连花丛,却怕媳妇陵氏。等媳妇走了,他续娶了陵氏的妹妹,才敢把母亲早逝,在外流落的闻人易带回闻人家。 “我不久就便要去惠城跑商,你要一起去吗?惠城风土与归藏城大不相同。听说那里有鲛绡宝珠,海矿奇石,还有片内湖,夜里星辰低得像是能摘下来。””赵琦喝了口茶,假装不经意的说道。 闻人易侧脸看了看赵琦,他此时无聊,手拿着随身带的一块玉佩晃荡,他不足二十,未完全显出成年男子凌厉的线条来,脸上还略带有少年稚气,往常嬉笑不羁惯了,倒显得风流,看起来反而像是个万千宠爱长大的贵公子。 “……再看吧。”闻人易垂眸。 赵琦看了他片刻,心里不免有些失落,眼底笑意淡了些,却没再询问。 闻人易只转了话题:“前几日说梵天君近月在人界出现,不知是怎么回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是闻人易在说,赵琦在听。说他在市井间的见闻,说些无伤大雅的趣事。偶尔赵琦把新曲拿出来练练,闻人易便也吹起噪音伴奏。 只有在闻人易面前,赵琦才能暂时卸下继承人的重担,感受到那份他无比向往却从不宣之于口的自由。 茶过三巡,闻人易状似无意地问:“你……往后就打算一直这样了?守着赵氏,按部就班?” 赵琦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茶庐内安静下来,只有煮水的咕嘟声。他心中微动,几乎要以为对方话中有话。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紧,一个声音在脑中提醒他时机未到,嘴唇却不自觉的张开想要脱口而出一些话。 他在想,闻人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最终,他只是平静地说:“责任所在。” 闻人易闻言,沉默了一下,随即又挂上笑容:“也是,你可是赵琦。是嘉元真君的弟子。是修仙界备受爱慕的亭山公子。” 他站起身,“行了,茶也喝了,话也说了,我该走了。族里那边还有点‘小事’,我得去处理一下。” “现在就去?”赵琦有些意外这突然的告辞,看着闻人易,心头那点微动再次浮现。他想起屋里那个小盒子,或许……或许等明日,时机便成熟了。 “好。”他点头,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一路小心。” 他站在茶庐门口,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直至再也看不见。湿透的外袍倒是已经烤干了,拿在手里只散发着阵阵暖意。 第2章 告白 年节正日,天光破晓,院内便开始喧哗起来,一开始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句或大或小的嬉笑,稍后便是众人喜气洋洋的道贺声。 赵氏上下便已彻底苏醒在一种盛大而有序的忙碌里。檐下的重华金鱼琉璃灯换上了新的灯油,映着天边的金光,晕开一片闪烁的华彩。祭祀香火蔓延着沉静温暖的香味,空气中却多出了年食蒸腾的饭香,比昨日更添几分俏皮忙碌。 赵琦束发整冠,着一身崭新的月白色松纹纹锦袍,先去正院给父母拜早。 赵氏家主赵椿正坐在会厅与族人宾客谈话,间或摸了摸下巴上一簇胡子。他年刚过四十,面相儒雅,为人端方有礼,擅雅乐,好谈笑。 见了赵琦,他轻轻拍了拍赵琦的肩膀,语气温和地说道,“如今你开始接了族内事务,年节忙得很,不知如何?” 赵琦向父亲行了礼,回道,“儿子有父亲教导,长辈辅助,方能够操持年节,幸不负所望,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哈哈,令郎倒是谦虚了,”右座一位大汉大声笑了起来,“世兄教导有方,琦公子正有世兄当年的风范。世兄当年立马金刀,一人在鬼哭岭降服渡火那个妖物,护住当地一方百姓,世人谁不知。” “那个时候乱啊,幸好现在天下太平了些,琦儿是在安平盛世中长大的,倒是好。” 母亲裴有鸢却拉着他细看,替他理了理本衣领上的褶皱,眼含笑意:“我们琦儿今日格外精神。归藏城内谁能比得上。” 受到母亲的夸赞,赵琦害羞笑了笑,告礼去外厅了。 正在路上,一道茜红色一下扑了过来,裙摆在凌冽寒风中绽出一朵花,带着清亮的欢笑,赵菡大声喊道:“兄长!” 是妹妹赵菡。她在外跑商,此刻她直接扑进赵琦怀里,仰起脸,一如往昔:“兄长,我回来陪你过年了!你想我不想?” 赵琦面上露出惊喜的笑意,抱着她转了两圈,“自然是想。不是还有几天吗?我还以为你要错过年节了,你怎么回来的。” “顺利得很!”赵菡挽住他的胳膊,叽叽喳喳说起,“路上遇到了天工府的飞舟,他们那个大,我们向他们买了点东西,他们顺路就带我们一起了。“ 赵琦捏了捏赵菡肉肉的脸颊,赵菡才十六岁,本来不应该出去跑商的,但这孩子从小胆子大力气大,脑子又机灵,一人能打一群,所以族内才放她出去跑一些小生意。 这时,表兄赵琼与表弟赵瑛也前后脚跟着进来。 赵琼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他每次出门总要买好多东西回来。也不拘是贵的便宜的,只要有意思就买回来。买了也放不久,总是被人央着就分完了。 赵瑛倒还是少年心性,笑嘻嘻地凑了半个脑袋过来:“二哥,今年我的年礼可不能薄了!” 一番见礼,气氛倒也和睦。只是赵琦敏锐地察觉到,赵瑛今日看他的眼神,比往日更沉静几分,那沉静底下,仿佛藏着暗色。 午时一至,宾客如潮水般涌入赵府。 “饶世伯安好,快请入内。” “康兄别来无恙,东厢已备好香茗。” “南宫公子,久仰。” 赵琦立于府门内侧,言笑温煦,身姿如玉树临风,应对八方来客,礼数周全,分毫不乱。他眼风掠过人群,在人群中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闻人易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墨色长发随意束着,正与几个相熟的世家子不知道比划什么。见赵琦看过来,他歪头笑了一下。 赵琦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莫名一松。 午间宴席,觥筹交错,笑语喧阗。赵琦周旋于各席之间,既要顾全礼数,又要照应各方需求,片刻不得闲。趁着拿东西偷喝口茶的时候,袖口忽然被人极轻地扯了一下。 他回首,闻人易不知何时溜到他身后,将一个小巧的油纸包迅速塞进他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忙一上午了,垫垫。城南老王家的鲜花酥饼,还热着呢。” 不及赵琦回应,他又混入人群,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赵琦借着袖袍遮掩,指腹触到那温热的油纸包,一丝清甜隐约透出。他垂下眼睫,小口将饼吃完。 夜色降临,归藏城锣鼓喧天,天空是浓郁的暗蓝色,烟火一朵朵在夜空中次第绽放,流光溢彩。 赵琦终于得了闲,和闻人易一起约了上街看火戏。 街上热闹更甚,火树银花,东风送香,来来往往的游人步行在沿街的花灯烟火中,街边小食林立,有些店铺二楼还会撒下各种绢纱做的花,落在行人的发鬓衣物间。 赵琦在人群中穿梭着,一时间迷了方向。 一个巨大的翅膀遮挡住了他的上方,是年节的火戏,凡人散修扮成各种异兽祥瑞在街上游走表演。 赵琦抬头,他上方是一只巨大的金乌,两人高,翅膀用金漆涂就,在灯火下金光璀璨,金乌抬首仰天一叫,火花从金乌口中冲出遍撒四周,由于不是凡火,只是一种法器生成的灵火,所以人群也并未散开,反而用手却接,一时间人潮拥挤,大家都争着去接金乌的火花。 赵琦被人群一下挤得有点磕磕绊绊,一只手从人群中拉住了他。他转头一看,是一个带着猰貐面具的少年。 闻人易。赵琦忙跟着闻人易挤出了人群,在角落稍稍歇了口气。 闻人易戴着一个红色,龙角獠牙的凶兽面具。猰貐。猰貐是世间闻名的凶兽异族,嗜杀成性,只不过早已经消亡了。 闻人易没有摘下面具,声音从面具下模模糊糊的传来:“少卿,你叫我找了好久。不是说好在汇贤楼见了吗?” 此刻,远处的喧哗都像是隔了层雾,朦朦胧胧中听不清,只有点点火花静默地在闻人易身侧撒下。 可能是人群中迷了路,又或许是忙碌了一天已经不太清醒,赵琦说出了那句他早早已经练习了千百次的话,“闻人易,我心悦你。” 他顿了顿,将早已思虑周全的计划和盘托出:“你若应我,赵氏与闻人氏之间,我来周旋。所有阻碍,我来解决。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好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闻人易解开脑后的系绳,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略带惊讶的,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他直直望着赵琦,良久没有说话,脸上显出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安静。 随即,一种近乎刻意的轻松表情浮现出来。他甚至笑了一声,语气带着调侃:“少卿,你跟人打赌输了吗?谁敢整你,我去揍他。”他抬手,似乎想如往常般拍拍赵琦的肩,却在半空停住,转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见到赵菡了吗?连叔有没有告诉你,我和赵菡马上就要定亲了,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你可不许偏心赵菡欺负我。” 字句如冰锥,刺入耳膜。 一瞬间,周遭的景色都变得恍惚起来,赵琦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远处,一个娇小的身影蹦蹦跳跳跑了过来,少女带着一个兔子面具,还拿着三串糖葫芦。 “兄长!兄长!这个糖葫芦好吃!”赵菡跑到眼前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青春洋溢的脸,腮帮子还嚼着糖葫芦。 赵菡把糖葫芦递给了两人一人一串。 闻人易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只手拿着糖葫芦,一只手拉着赵菡,姿态亲密无间。 赵琦看着眼前一对珠联璧合的少男少女,不自觉的吐露,“贤佑和我打赌呢,愿赌服输罢了。” 再谈了几句,闻人易拉着赵菡走远了。 赵菡回头,朝赵琦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夜色朦胧,看不清她脸上是何神情。 漫天绚烂的烟火,在赵琦失焦的瞳孔里,寂寥地明灭,最终,化作一片灰烬。 第3章 北海妖市 赵琦轻轻拂过鸣河沙金盒子的边缘,他和闻人易相识五载,他老早就念叨着想要,可惜一直找不到。闻人易痴迷锻造,沙金对他来说最合适不过。 最终,赵琦还是关上了盒子,吩咐人转交给了闻人易。这件东西本来就是为了他买的,就算没有理想的结果,但也算有始有终。 不过两日,赵琦便主动请缨,领了南下惠城的跑商任务。归藏城人声嘈杂,也许惠城是个安静的去处。 临行前,母亲裴有鸢细心为他整理行装,一向轻快的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她轻声嘱咐:“琦儿,惠城山高路远,此行务必谨慎。族内……我让赵瑛留下来,帮你父亲打理些事务,他也该学着担些责任了。” 赵琦正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只当是寻常安排,并未深思母亲为何特意将那位跳脱的表弟留在族宅。他点头应下,转身踏入南下的商队。 即使顺水而下,一行也是半月余。 惠城水汽丰沛,河道纵横。商队沿江下行,湿暖的风拂过衣角,却吹不散赵琦心头的沉重。 这日泊岸夜晚休整,零星几颗星垂挂在天幕,江流平整无波,他屏退左右,独自沿河岸行走。 就在他对着暗淡星辉出神之际,脑后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意识瞬间被黑暗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剧烈的颠簸中醒来。周身灵力被封,双手被缚,置身于一架行驶中的马车里。 昏暗的光线在马车颠簸中明灭,对面坐着的人只露出一双眼,那双眼充满着血丝,直直地带着恨意,让他心头巨震—— 是赵琼。他那个一向憨厚老实、待人诚恳,甚至会在他修炼受挫时笨拙安慰他的大哥。 只是此刻,赵琼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温厚忠良,那双时常带着笑意和包容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 “二弟,你醒了。”赵琼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大哥……为什么?”赵琦挣扎着,丹田处传来的空虚感让他心头狂跳。 赵琼嗤笑一声,身体前倾,目光如钩,死死钉住赵琦,“我的好二弟,你以为你那位‘端方儒雅’的父亲,是如何坐上这家主之位的?” “你可知,你那位道貌岸然的父亲,是如何与他敬重的长嫂私通,又是如何设计,让我那名义上的父亲——他的亲大哥,‘意外’死在鬼哭岭的?” 他不等赵琦回答,激动得自顾自地说下去,字字泣血:“是他,引诱了我那懦弱的母亲,合谋害死了我名义上的父亲——他亲大哥!还生下了我这个杂种!等他目的达成,便嫌我们母子污秽,躲得远远的,转头就迎娶了你母亲,演一出神仙眷侣的戏码给世人看!” 赵琦如遭雷击,不敢相信。 “我母亲羞愧难当,避世不出。而我呢?”赵琼的手指用力戳到了赵琦脸上,“我这个私生子,哪怕拼了命地装憨卖直,拼命地为家族跑商办事,在你们眼里,也不过是个有点用处的下人!所有人都看着你,赵琦!你是嘉元真君的弟子,亭山公子,演武台上光芒万丈,一战扬名!而我呢?我只能站在台下,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一起,为你鼓掌喝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多年的怨毒喷薄而出:“我是长房长子,可赵氏何曾给过我真正重要的位置?所有的资源、所有的目光,都是你的!” 赵琦看着他因嫉恨而狰狞的面孔,一阵悲痛涌上心头。 “大哥“,他从没有想到,那憨厚老实的面具下,藏着怎样一颗被荒诞与冷漠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你要杀我报仇?”赵琦声音沙哑。 “杀你?不。”赵琼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残忍,“杀了你,太便宜你们父子了。我要夺走他最在乎的东西,就像他夺走我的一切那样。而你,就是第一个。” 他猛地出手,五指如铁钳,狠狠扣住赵琦的丹田要害! “我要你尝尝,从云端跌落,沦为废物的滋味!我要赵椿看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变成一滩烂泥!” 狂暴的力量瞬间涌入赵琦的四肢百骸,他清晰地感受到体内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那是他苦修多年的灵根,是他作为修仙者的一切根基,此刻正被无情地碾碎、瓦解。鲜血从他口中涌出,视野迅速模糊。时间过得漫长无比像是永恒,又冷又清,无法形容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空虚感,让他的灵魂都堕入虚无。 赵琼看着他如同破碎布偶般瘫软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捂住了眼,指尖被泪水浸湿。随即便冷漠地直起身,对车外吩咐:“送到北海妖市,找个识货的买主。记住,要让他‘物尽其用’。” 曾经两兄弟也一起在雨檐下同窗共读,夜卧谈心,十里长街并肩伏妖鏖战。 归藏城两个少年打闹着的小小的影子,终究在夜幕下慢慢跑远,落入了夕阳残照中。 不知行驶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一个建筑内停下。一根棍子从门帘伸进来杵了杵赵琦的身子,外面叽里咕噜一阵,赵琦便像破布一样被拖出来,进了一个堆满大小杂乱笼子的地方,笼子上沾满了陈年的血和油渍,形成一种间或泛着透亮的黑红色。 后面一个小妖放下了正在吃的饭菜,把他翻来覆去检验了一遍,点点头,捡了个小笼子把他丢了进去。 北海妖市。 过往的买家,无论是化形的大妖还是诡异的修士,都用评估货物的眼神一一扫过他,议论着这具曾蕴含精纯灵力的身体,如今虽废,对某些修炼邪功或滋养自身的妖物而言,仍是难得的“补品”。 赵琦蜷缩在笼子角落,面上带着被剐蹭的淤痕,下巴上还带着残留的血渍,鬓发散乱,衣衫破碎。灵根碎裂处的阴冷痛楚仍旧连绵不绝,但更深的,是万念俱灰的疼痛。 赵氏几百年的荣耀、父亲教他握剑的身影、母亲听戏时哼唱的歌声,兄弟的情谊、曾经的抱负……所有光辉温柔的一切,都在此刻化为齑粉。他闭上眼,连思考的力气都已失去。 不知过了几日。 混混沌沌中,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无尽的昏暗与绝望时,一个嘶哑、低沉,仿佛带着风沙的声音,微弱地穿透了妖市的喧嚣,落在他耳边: “这个,我要了。” 第4章 海边小村 那个嘶哑的声音落下后,赵琦便被粗暴地从一个笼子转移到另一个更狭小的、用于运输的兽笼里。买下他的人似乎身份特殊,妖市的喧嚣在他被推走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只剩下车轮碾过不平地面的单调吱呀声。 买下他的人似乎很沉默,除了最初那句,再未发出任何声响。一种麻木的平静笼罩着赵琦,他不再去想未来,也无所谓去处。 行至一处,颠簸骤然停止。四周看守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久未归来。 四周寂静无声。 赵琦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丝清明。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心灰意冷。他不知这是试探还是机会,但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他用尽全身力气,撞开生锈的笼门,滚落在地。 顾不上辨别方向,他拖着残破不堪、灵根尽碎的身体,踉跄着扑进路旁的丛林,拼命向前奔跑。 身后并无追兵。 肆意生长的枝丫荆棘刮破了他的皮肤,脚下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体的空痛与虚弱如潮水般阵阵袭来,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沙滩,以及更远处那片无边无际的、在暗淡月光下泛着灰白的大海。 力气终于耗尽,他腿一软,扑倒在冰冷潮湿的沙滩上。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能感到冰冷的海水一次次缓缓漫过他的小腿,带来刺骨的凉意。而在这片冰凉之中,却夹杂着一缕极淡的幽远冷香,若有若无,仿佛幻觉。 …… “他动了没有?” “没有啦,还在睡!” “他脸上有伤疤……” “嘘!婆婆说不能吵他!” 随即,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驱散了那些好奇的小家伙:“去去去!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去找你们阿爹阿娘修船去!再吵,今晚没鱼吃!” 些许凌乱脚步声,孩子们一哄而散。 赵琦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他躺在一间简陋却干净的石屋里,身下是铺着干草的床榻,身上盖着一张粗糙泛白但厚实的麻布。一个穿着异族服饰、脸上布满风霜皱纹的老婆婆,正端着一个土陶碗站在床边。她的眼神浑浊而锐利,正静静地看着他。 “醒了?”老婆婆的声音和驱赶孩子时一样,直接了当,“把这药喝了。” 她走上前,不由分说地将碗沿凑到赵琦干裂的唇边。一股苦涩无比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赵琦下意识地想抗拒,身体却虚弱得连偏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地吞咽下去。 此后几日,他便在这屋中修养。 那异族婆婆每日送来汤药和简单的饭食——多是些鱼虾和海草煮的粥,话很少,只是在他试图起身或询问时,用眼神或简短的话语制止他。 孩子们依旧对他充满好奇。常常有光着脚丫、皮肤晒得黝黑的小家伙,偷偷扒在门边或窗口,露出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窥视他。一旦被他发现,便像受惊的小鱼般瞬间溜走,过不了多久,又会有新的小脑袋探出来。 透过那扇简陋的窗,他能大致看清这个村落的样貌。这是一个坐落于海边的小村子,规模很小,看上去只有百来户人家。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近处是白色的沙滩和灰蓝色的大海。 村子里的人们生活简单而忙碌。男人们常扛着修补好的小舟走向海边,古铜色的臂膀在阳光下由于流汗闪着光。女人们则顶着大大的盘子或篓子,里面堆满了刚捕捞上来的、还在蹦跳的鱼虾螃蟹,脚步稳健地穿梭在零零散散的屋舍之间。 这里宁静得几乎与世隔绝,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咸腥和阳光的味道,仿佛像是幻觉。 他曾经熟悉的归藏城,或是那个噩梦般的北海妖市,恍如隔世。只有空虚的身体和无力的四肢提醒他过去并非噩梦,而是现实。 随后一天。 一个小海螺“咕噜噜”滚进屋内,紧接着,一枚带着彩色花纹的贝壳也被丢了进来。 门口先是探进一个小脑袋,用草绳扎着两个短揪揪。看着屋内只有赵琦,小女孩猫着腰,像只谨慎的小兽,蹑手蹑脚地挪进来,在离床榻一米远的地方站定,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打量着靠在床头的赵琦。 那眼神,让赵琦恍惚间想起了另一个有着乌黑大眼睛的小女孩,那个在寒冬中光着脚丫,同样带着几分怯生生好奇的赵菡。他心下一软,轻声问:“你是来找婆婆的吗?” 小女孩用力地摇了摇头,揪揪也跟着晃了晃。 赵琦不再说话,只是靠在床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平静回望着她。 小姑娘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似乎确认了没有危险,便自顾自地走到墙边那个矮矮的小板凳旁坐下,两只小脚丫抬起来,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里,晃着脚丫晒着太阳。 直到外面传来婆婆隐约的脚步声,她才像受惊的小兔子,立刻跳起来,飞快地溜了出去。 桑婆婆端着药碗进来,瞥了一眼门口晃动的草帘,没说什么,只是如常地为赵琦把脉,检查他体内那破碎灵根的状况,然后递上药碗。 赵琦接过,如往常一样一饮而尽。 第二日。 那小小的身影再次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这次,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尾巴——一个有着锃亮光头的小男孩,和一个脸蛋圆乎乎、手里攥着条鱼干的小胖子。 小胖子吸了吸鼻子,小声问:“喂,斑斑,婆婆不在吧?” 被叫做“斑斑”的小女孩笃定地摇头:“不在!” 光头男孩挺了挺小胸脯,故作老成:“怕什么!” 三个孩子便自发地围坐过来,斑斑坐在小板凳上,光头和小胖子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 “你从哪里来的呀?”光头男孩率先发问。 “一个……很远,人很多的地方。”赵琦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比我们村子还大吗?”小胖子啃了口鱼干。 “嗯,大很多,房子也很多。” “我爹昨天打了条这么大——的鱼!”光头男孩用力张开双臂,脸上满是骄傲,“扛着绕村子走了三圈呢!” “那有什么,我娘以前打的鱼比船还大。” “最近退潮,螃蟹可多了,”小胖子扣了扣脚丫,提议,“一会儿我们去礁石缝里抓螃蟹吧?” 赵琦只是听着,偶尔极轻地点头,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阳光落在孩子们健康的、被海风吹成小麦色的皮肤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而充满生机。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嘹亮的呼唤:“八爪——!回来吃饭了!” “哎!”光头男孩像听到了集结号,麻利地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和沙子。 “走啦,外乡人!”小胖子还挺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光头男孩则拉着还有点不舍的斑斑,一阵风似的跑了。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第5章 海村日常 在桑婆婆日复一日的汤药与静养下,赵琦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虽灵根尽碎,修为全无,但至少不再是前段时间那副奄奄一息、动弹不得的模样,可以自行下床在屋内屋外缓慢走动。 那几个孩子,尤其是斑斑、光头小男孩八爪和小胖子,几乎成了这石屋的常客。他们似乎认定这个安静又好看的“外乡人”是个极包容的伙伴,总爱跑来与他分享刚捡到的奇特海产,或是叽叽喳喳地说着村里的趣事。 这日,孩子们正围着赵琦,手舞足蹈比划着昨天看到的海鸟,桑婆婆却毫无征兆地掀帘走了进来。 孩子们立马吓得像一群被惊扰的雀鸟,瞬间僵住,不敢支声。 出乎意料的是,桑婆婆并未像往常一样驱赶他们。她的目光在几个小家伙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赵琦身上,语气平淡地吩咐道:“既然能走动了,别总躺着。去,跟着斑斑到村西头,买几条银线鱼回来。” 她抛给赵琦一个小巧的、用某种海草编织的钱袋。 赵琦微微一怔,随即恭敬应下:“是,婆婆。” 斑斑见婆婆没有责怪,胆子也大了起来,主动上前拉住赵琦的衣袖角,小声说:“……跟我来。” 赵琦便跟着她,第一次真正踏入了这个海滨村落。 村子比他从窗口看到的更为鲜活充满烟火气。道路两旁散落着石屋和木屋,许多人家门前都用木杆挂着正在晾晒的渔获,不仅有寻常的海鱼、八爪鱼,竟还有一些形状奇特、散发着微弱灵力波动的异兽,他甚至瞥见一家门前挂着一条鳞片如铁、獠牙外露的凶悍海鱼,那气息绝非普通渔民所能捕获。 更有些人家,在屋前搭了简单的树叶棚子,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炉火映照着简朴的锻造台,他们锻造的却非农具,而是一些造型奇特的钩、刺或是短刃。 路上不断有人与斑斑打招呼。 “斑斑,带客人去买鱼啊?” “哟,外乡人能下地了?气色好多了。” 他们大多笑容爽朗,好奇地打量着赵琦,目光友善。赵琦敏锐地注意到,其中有少数几人,脸上或手背的皮肤上,隐约覆盖着一层细密的、仿佛与生俱来的鳞片,在阳光下微微反光。但他们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旁人也并无异样目光。 一位正在裁布的姑娘笑着塞给赵琦一小块柔软的、染成浅绿色的细布,“小伙子长得真俊,拿去擦擦汗吧。” 赵琦措手不及,只得接过,低声道谢。这纯粹的善意,让他刚经历过至亲背叛的心有些不知所措。 斑斑蹦蹦跳跳地引路,却没有直接去村西,而是悄摸拐向了海边。“退潮了!我们先去赶海!有好东西!” 到了沙滩,小胖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塞给赵琦一个歪歪扭扭却结实的竹编小篓子,“给你!跟着我们!” 于是,赵琦这个曾经在演武台上论道、在归藏城运筹帷幄八面玲珑的亭山公子,便跟着三个小豆丁潮湿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滩与礁石间翻找起来。 一开始,他笨拙得很,翻开石头沙子只有海草和空贝壳。八爪看不下去,跑过来小手麻利地翻开一块石头,指给他看底下慌忙横爬的小螃蟹。赵琦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去抓,那螃蟹却横拐着“嗖”地钻进了石缝。 他并不气馁,耐心地换了地方。终于,让他按住了一只反应稍慢的小螃蟹。那小家伙在掌心里张牙舞爪。后来他又试图去捞一条在浅水洼里游弋的小鱼,那鱼身子滑溜至极,尾巴一摆,便从指缝溜走了,只留下冰凉的触感。 孩子们精力旺盛,嘻嘻哈哈地越跑越远,身影在嶙峋的礁石间几个闪烁,便不见了踪影。 赵琦提着那只仅有一只小螃蟹的篓子,四下张望,已不见孩子们的踪影。海风渐大,潮也更深,他怕他们跑远出事,便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一座延伸入海的高大海崖走去。 绕过几块巨大的礁石,波涛越发汹涌,甚至海水浪花直接打到了赵琦身上。在离海水稍远的一片黑色礁石平台上,他远远瞧见了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黑色衣衫、身形高挑挺拔的人,正背对着他,面向着浩瀚无垠、浪涛翻涌的大海。那人肩上随意搭着一块质地特殊的布,长至小腿,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他就那样朝向大海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周身弥漫着一种与这村落格格不入的孤寂与……沉重。 是在看海?还是在……等待着什么? 赵琦的心没来由地微微一紧。 就在这时,那黑衣人仿佛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肩膀微动,似乎正要转过身来——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直觉攫住了赵琦。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匿于身旁巨大的礁石之后,屏住了呼吸。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疾跳。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或许是不想打扰那份孤寂,或许……是潜意识里,对那个背影感到危险。 他靠在粗糙冰冷的礁石上,没有再探出头去。 赵琦沿着海岸慢慢走了回去,没有再去探寻那个海崖边让他感到危险与好奇的陌生人。 “你去哪儿了?哎呦喂,快快,走,买鱼去呢。”斑斑几人赶海赶着赶着回头发现外乡人不见了,赶紧四处寻觅他,这个村落浪高风大,不会水的外乡人难免遭遇危险。 跟着斑斑七绕八绕,赵琦钻出小林子,来到一片浅滩,有几个摊子,摊上铺陈了一些海货,斑斑熟练的和摊主交谈起来,给赵琦拿了几条银线鱼。 赵琦接过银线鱼,沿着村里的小道走过炊烟袅袅的人家,回到了石屋。 桑婆婆也没问他,拿起了鱼教他怎么处理,怎么煮。 赵琦笨拙的学习着,总算是在傍晚吃上了他自己做的第一餐。虽然不美味,但胜在自然平淡。 第6章 青蚨有信 "往左些,"脸上带着细密鳞片的中年汉子阿龙手指点着一片海湾,"今日潮水带着暖流,鲷鱼最爱这个时节。” 赵琦依言调整网绳的位置,动作已比初来时熟练许多。他的手掌因连日劳作在虎口生出薄茧,依然灵活地将纠缠的网眼一一理顺铺开。 "学得很快。"阿龙赞许地点头,手一使劲,快速收起了前日放的网,大大小小的海鱼虾在网里面蹦跳,有条苗条的海蛇从网孔里顺着钻了出来就溜开了。 他这些几月时常跟着村民打鱼采珠,其他时间则跟着以前的功法练体,日复一日。 可是当他坐在礁石上运转灵力的时候,那枯井一般的丹田,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丹田被毁,尚且可以重发生机,灵根破碎,他再也无法吸收天地间的灵气,更别谈成为一个修士。于修仙界,他已经是一个废人。 他用力握紧拳头砸向岸边的石头,只能感受到手掌的剧痛,和残留在石头粗糙表面的血渍。 "还是不成?" 桑婆婆的声音伴着海风飘来,惊醒了了赵琦。他转身,见婆婆提着药篮站在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上,苍老的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神情。 他望着空荡荡的掌心苦笑:"什么都留不住。" "急什么。"婆婆递来温热的药碗,褐色的药汁在陶碗中微微晃动,"活着,就是最好的。"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响起低沉呜咽的海螺号声,惊得几只栖息在礁石上的海鸟扑扇着翅膀飞开。 "商队回来了!"打鱼的村民连忙收网的收网,放钩的放钩,大家一起跑上岸,朝着一个地方涌去。 村口的空地上早已聚了不少人。几个身影从地平线渐渐浮现,最前方的是一个肌肉虬结的汉子,双手扛着一艘船,这船有三人高,汉子却看起来毫不费力,后面排列着一男两女,也是每个人扛着与身材极不相符的大件。 他们穿着统一的粗麻衣裳,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满足。 领头的壮硕汉子肩上将船放下,在地上砸出一片灰尘,最后扎着辫子的女人则放下了扛着的桶,里面是大量的谷物稻米。 "岩叔!珠姨!"孩子们最好奇,像归巢的雏鸟般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这次的见闻。 那被称作岩叔的汉子大笑着揉了揉一个孩子的头发,目光越过村民的肩膀,落在赵琦身上:"这位就是桑婆婆救回来的客人?" "赵琦。"他微微颔首,注意到对方衣角沾着远方的尘土,袖子上还带着不同血的痕迹。 到了晚上,村中央燃起了篝火。村民来来往往烤鱼煮粥。 "临渊城近日热闹得很,"商队女子海珠一边分着干货一边说,"花鸟市场新到了一批嘎吱虫,金斑壶鱼,子母蚨,大家都抢了起来。" 赵琦正在帮斑斑挑出烤鱼里的细刺,闻言手指微微一顿:"子母蚨?" "一种通灵的虫儿,"岩叔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火星噼啪作响,"据说人用子母蚨母子血各涂在钱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必会飞回聚在一起。怎么,小兄弟感兴趣?" 海珠接过话头:"我们下次去临渊城还要补些盐铁,小兄弟可想同去?" 赵琦心里浮现出一个想法,连忙说:"好。" 启程那日,天刚蒙蒙亮。商队便出发了,穿过茂密的海岸丛林,岩叔走在最前面,手中骨刀利落地劈开拦路的藤蔓,顺便递了一把刀给赵琦护身用。 "小心脚下的沼泽,"海珠回头笑着提醒,"这片红树林里住着不少爱捉弄人的精怪。" 赵琦谨慎地跟在队伍中间,商队四人行走时自成阵型,彼此呼应,显然是经年累月磨合出的默契。 临渊城坐落在两山之间的海湾处,城墙和山壁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半圆,城楼上飘扬着各色旌旗。进城时,守卫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便放行了。 城中街道狭窄而热闹,只有几人宽,两侧小铺小摊,叫卖声不绝于耳。赵琦跟着商队先去置办了盐铁,而后独自寻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花鸟市场。 市场坐落在城西一角,灵药的苦味和灵兽的骚腥气混在一起。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售卖子母蚨的摊位。摊主是个戴着破斗笠的老者,面前摆着几个枯草编制的笼子,几只青色的小虫在笼中振翅轻鸣。 "这子母蚨怎么卖?"赵琦蹲下身仔细观察。 老者抬眼,斗笠下的目光懒懒看过来:"十枚下品灵石。" 赵琦取出这些日子攒下的海珠:"这个可行?" 老者拈起一颗海珠对着光看了看,微微点头:"倒是纯净的海灵珠。也罢,就与你换一对。" 成交后,赵琦小心地将装有子母蚨的筒贴身收好。又另买了几样东西。经过一个卖首饰的摊位时,他停下脚步,挑了对缀着珍珠贝的发绳。那贝壳五颜六色的,颜色倒是很活泼。 回程时已是午后。一行人沿着来路返回,在穿过一片红树林后,面前出现了一段水路。这是回村子的必经之路,河水常年积累腐叶枯木,一丝光也不透,看不清水下的情形。 "跟紧我,"岩叔率先踏入水中,河水没过他的腰际,"这个时节,水蠡该是少的,但还是不能大意。" 赵琦跟着商队踏进河水,由于失去了灵力保温,冰凉的水流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小心地挪动脚步,尽量不让河底的淤泥缠住他的脚踝。 行至河心最深处,河水已漫至胸口。水波却一阵阵荡开来,赵琦停下脚步,敏锐地感觉到水下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带起异常的水流。 "怎么了?"海珠回头问道,她也察觉到了什么,手悄悄按在腰间的短刀上。 "水里有东西在动。"赵琦握紧袖中的匕首,全身肌肉紧绷。 话音未落,前方水面突然涌出一片片猩红。几乎同时,一道黑影破水而出,直扑赵琦的面门! "小心!" 赵琦侧身避过利齿,匕首划出一道寒光,精准地刺入异兽的眼眶。那是一只未成年的水蠡,虽体型不大,但獠牙已经相当锋利,满背遍布尖刺。水蠡吃痛,把尾巴一扫拍向赵琦,赵琦连忙滑开,抓住一米开外一截浮木,扬手挡住这一击,再反手侧过身刺入异兽另一只眼。潮生的鱼叉也随即而至,狠狠扎进它的脖颈。合力解决了这只发狂的异兽。 "刚才那片血..."赵琦仍盯着渐趋平静的水面,眉头紧锁。那突然来临的血色,不像是这只水蠡造成的。 潮生拔出鱼叉,抹了把脸上的水:"许是过路的凶兽在捕食。你的身手不错,反应很快。" 赵琦不语。随着血水散开,水面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当夜色完全笼罩村落时,他们终于回到了村口。桑婆婆提着灯笼等在那里,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 "平安回来就好。"她挨个打量众人,目光在赵琦染血的衣襟上停留片刻。 赵琦将买来的礼物分发。 斑斑收到了发绳,迫不及待地让海珠帮她扎上,然后跑去给其他孩子展示。 独自回到暂住的小屋,赵琦取出贴身收藏的竹筒,里面传来发出呲呲振翅声。 一本残书记载,用人血喂养子蚨二十一天,它便会飞到供血者的母亲处。 他用匕首在指尖轻轻一划,将一滴血滴进竹筒。子母蚨立刻扑上来,贪婪地吸吮着血珠,翅膀泛起淡淡的红光。 "二十一日..."他轻声自语,目光穿过窗户,望向归藏城的方向。 而此时,在村落另一端的石屋,桑婆婆打开了房门,门外,一个黑衣人默默走了进来。 “我可管不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婆婆。” “别说那些罗里吧嗦的,我一天忙着呢。”桑婆婆拿着台子上的瓶瓶罐罐捣弄着,“你爹就是那个死性子,你也是。” 桑婆婆转身,拿出一个手指长的细竹筒来递给了黑衣人。 “悠着点,一身血气,再多就不管用了。” 黑衣人嗯了一声,又转身回到了黑暗中。 赵琦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子母蚨在竹筒中不安的爬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如同远方亲人的呼唤。 第7章 西行苍牙岭 微凉的触感落在额头,赵琦想起来,小时他生病时,母亲经常用手盖在他的额头上,看他有没有受寒发烧。雪花一样,凉意忽而又消失了。 他睁开眼。昨夜的幻觉早已消失。 桑婆婆正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将一株奇特的药草栽进陶盆。那盆中有一只白色海螺,螺壳却破裂着,从中抽出无数的细弱银丝,无风自动。 外面骤然响起阵阵喧哗,急促脚步由远及近匆匆而来,打断了他的怔忡。有人在高喊,声音里满是惊惶:“桑婆婆!不好了!金波……金波他……” 赵琦跟着婆婆快步赶到小胖子金波家那间简单的木屋时,心沉沉下坠。平日里活蹦乱跳的金波此刻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小脸烧得通红,身体不时痛苦地抽搐,皮肤下隐隐有黑气流转,更刺目的是,他脖颈处竟覆上了一层细密的鳞片。 一个身着黑衣的背影正半跪在金波身边,单手抵住他的后背,精纯平和的灵力缓缓渡入,勉强压制着那诡异的症状,缓解着孩子的痛苦。金波的阿爹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他母亲则背对着众人,在房间角落面朝墙壁,肩膀不住地颤抖,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桑婆婆立刻上前,用湿布仔细擦去金波脸上混着泪水的食物残渣,又撬开他的嘴,喂了下一些深褐色药汁。黑衣人与金波阿爹合力,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挪到了里间的小床上。 赵琦站在门口,心揪紧了。 安置好了金波,这时,那一直背对着他的黑衣人缓缓侧过脸来。 竟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庞,看上去不过十**岁,眉眼甚至带着几分未褪尽的少年清俊。然而,那双眼睛里沉淀的东西,却与他的外貌极不相称——山的风霜,海的死寂。 众人的低语絮絮叨叨。 “怎么样了?” “怎么会这样……” “还这么小……” 那黑衣少年始终沉默,静立一旁,像一道影子。 金波的母亲猛地转过身,泪水涟涟,直接扑到少年面前,声音哀切:“族长!求求你,救救金波吧!” 族长?赵琦心头一震。屋内其他人,包括金波的阿爹,都沉默着,将目光转向了这位过于年轻的族长身上,隐隐带着希冀。 桑婆婆重重叹了口气,疲惫的目光扫过床上痛苦的孩子,又看向黑衣少年:“老身听闻,早已销声匿迹的‘虫师’一族,近日在苍牙岭一带似有踪迹。或许……那里还有一线希望。” 黑衣少年的目光落在金波身上,垂在身侧的拳头无声地捏紧。 回到石屋,桑婆婆向赵琦递来药,“人族的医术治不了你的根本。苍牙岭多妖修异士,不妨去碰碰运气。” 赵琦谢过婆婆,心中已下决断,他并非甘于平凡之辈,尽管苦修是源于赵氏的期待,可二十年恣意光阴,求仙问道,谁能轻易放下,更何况,他还有要事去做。 村里人知道族长要和赵琦前往险地苍牙岭,纷纷送来各种耐存的海鲜干货,时令瓜果,或精心打造的锋利武器。赵琦一一郑重谢过。 金波还在昏迷中,赵琦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将一串用小贝壳和小海螺串成的风铃放在他的床头。 八爪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却还强忍着不哭出声,斑斑却出乎意外的镇定,只瘪着嘴,睁大眼睛望着他,“琦哥哥,一路保重。” 晨雾未散,他背着行囊来到村口。 那道黑色的身影等在一块石头旁,没有带什么行囊,只戴着一顶斗笠。 他转过身,目光与赵琦相遇。 “猰和。”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低沉一些,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赵琦。”赵琦回答。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熹微的晨光,离开了这片暂时给予赵琦安宁的海隅一角,走向前方莫测的险峻山岭。 深入山林,猰和的话便更少了。他走在前面,步履稳健无声,融入了灰暗的巨木林荫中。 这个少年族长,没有少年意气的跳脱不羁,像是漫步荒野,无声潜伏的野兽,熟练的在原始的深山巨石间游走。 经过一片湿润的沼泽地时,不远处的灌木丛传来一阵细微的翕动。猰和瞬间停下,抬手,摸出路上做的一把粗糙的木弓,搭箭,开弦。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嗖——” 箭矢离弦,眨眼间,精准地没入晃动的枝叶中。一声短促的哀鸣后,归于寂静。 猰和走过去,从灌木里拎出一只肥硕的禽鸟。那鸟羽色灰中带绿,尾羽修长。 “是灌灌鸟,”猰和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多在此地生息。” 赵琦在林间空地支起简单的篝火,猰和又去不远的小河边,从布下的捕鱼篓里倒出几条河鱼。 火焰舔舐着串在树枝上的鸟肉与鱼肉,油脂滴落,滋滋作响。猰和在四周寻回几样赵琦不认识的野草和一小把色泽深沉的浆果。他将其揉碎,均匀地涂抹在将熟的肉上,一股混合了奇异清香与微辛的调料气味顿时弥漫开来,勾人食欲。 这是在归藏城繁华与规矩中长大的赵琦,从未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活着”的方式。 猰和将最先烤好、外皮金黄微焦的一条鱼递给他。 “谢谢。”赵琦接过,指尖感受到鱼肉滚烫的温度。 猰和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沉默地开始吃自己那份。耳边只传来寂静山林里微不可闻的虫鸣。 赵琦咬了一口鱼肉,野调料的辛香与河鱼的鲜甜在口中炸开。激的他一时有些不习惯,他不习惯吃辛辣,归藏城玉盘珍羞,亭山跟着师父也吃的比较雅致清淡,这种山野辛辣他还是第一次吃,但是调料的辛辣却意外的中和了鱼肉的甜腻,只让人越发回味无穷。 吃完了晚饭,一路赶路的两人便收拾睡下了。 一片寂寂。 正在两人睡梦中,一小颗石子沿着坡滚下来,被包裹挡住了。稍后,又一颗稍大点的石子滚落下来。 两人都没有醒。 那颗稍大点的石子却忽然从中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来,手沿着包裹摸了摸,从里面掏出一条风干的海鱼来,然后石子腾空扑腾几下,露出完整的小手小脚,化出原型来。 原来这是一个皮肤像石头一样的小妖怪,他伸出两只手翻着包裹,大脑袋几乎钻进包裹里,把食物都一一拿出来揣在怀里。 忽然,小妖怪被人拎了起来,食物散了一地,他不敢发声,只吓得想化为原形,却被人克制了命门,只挣扎着在半空中晃着手脚。 赵琦拎起小妖怪,“你是谁?” “吱吱,”小妖怪只挣扎着。 “我知道你会说话,”赵琦依旧问着。 小妖怪经不住诈,豆大的泪滴从眼中断了线般的涌出,“我,我是咕噜族的。” …… 小妖怪围着火堆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刚才散落的食物被猰和捡起来清洗了一下,他饿了许久,因为力量微弱,打不过其他山精野怪,往往抢不到食物。 “我们一族原来生活在穷奇森林,可有天有一只大妖占了森林,我们只能逃了出来,可在路上被天狼卫冲散了。我现在找不到我的族人了。”说着,小妖怪又哭了起来。 “我们西行去苍牙岭,你要不要一起,路上或许会遇见你的族人也不一定,或者也可以探听下有没有什么线索。”赵琦看向猰和,见他没有反对。 “真的,真的吗?”小妖怪抬起了头惊喜地看着赵琦。 “当然。” “我,我叫卜骨草。“ 隔着几重山,一只巨大的蝎尾从土中突然露出,翻起巨石飞空,蝎尾直插进最近一个天狼卫的胸腹中。四周遍地残肢断骸。 第8章 焚天 卜骨草一路上都推着石头玩。 三人沿路来到了一座村落。 几只本该被村民驱赶的肥鸡,此刻正悠闲地在土路上踱步,低头啄食着杂草里的虫子,对三位不速之客视若无睹。 连风似乎都刻意绕开了这里,只有卜骨草下意识推着石子玩的“咕噜”声,显得格外刺耳。 一一沿街走过,村落民居的门户大敞,内里空荡,桌椅床铺俱在,甚至有些灶台上还摆着未收拾的碗筷,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片刻即回。然而,这份诡异的“整洁”与“空旷”结合,只让人脊背发凉。 卜骨草早已松开石子,小手紧紧抓住了赵琦的衣角。猰和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古怪的角落。 前方,一间横挑着粗糙蓝染酒旗的铺子显现出来。旗子上扒着个歪歪扭扭的“酒”字,在静止的空气里纹丝不动。 “有客来访,何不见颜?”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酒肆里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三人戒备地走近。这乡村酒肆连像样的窗户都没有,只用木条钉了个栅栏。一个男人仰靠在窗内的竹椅上,单腿支在栅栏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他手里端着一个大海碗,里面是浑浊的糙粮酒,正闲适地靠着窗框晒太阳,仿佛周遭的空旷再正常不过。 “不知阁下是?”猰和上前一步,将赵琦与卜骨草护在身后。 那男人眯着眼,打量了猰和一下,随即站了起来。这一起身,才显出其特异之处——他梳着一条长长的发辫,辫梢竟锐利如枪尖,直直排在他自己的腿侧。 “妖?鬼?魔?”他盯着猰和,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自出生以来,他走遍千里山海,见过人妖无数,竟一时辨不出眼前人的根脚。非妖,非鬼,亦非魔。 “焚天。”那人随意说完,打了招呼,将手中的海碗往后一抛。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酒水四溅。 几乎在碗碎裂的同一瞬—— “咔嚓!” 猰和的刀出鞘,精准地架住了对方袭来的发尾!那看似柔韧的发丝,与刀刃相撞,竟爆出一溜刺眼的火花,坚硬更胜钢铁!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处。猰和身法灵动,多以格挡闪避为主,似乎意在试探,不愿轻易暴露底细。焚天久攻不下,兴味越长,眼中戾气一闪,身形诡异地一侧,那毒蛇般的发辫竟绕过猰和,直刺其后的赵琦! 赵琦虽灵力尽失,但武技根基尚在,面对如此诡谲的攻击,虽惊不乱,奋力闪避格挡,虽因失去灵力落入下风,却未立刻溃败。 猰和见状,心神微分,左右难支之下,终是被刁钻的发尾寻到空隙,尖锐的发尾“噗”地一声,在他手臂上戳出一个血洞。 然而,下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滴落的鲜血刚落入飞扬的尘土,伤口处的血肉便已疯狂蠕动交织,外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如初,只留下破损的衣物和侵染的血迹证明方才的创伤。 “啪啪——” 焚天见状,竟仰头大笑,鼓起来掌来,“原来是猰貐氏族的残裔!我还以为你们这群打不死的怪物,早就死绝了呢!” 不愿被道破的身份被知晓,猰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再保留,攻势骤然变得凶猛。两人再次交锋,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焚天渐感不支,猛地向后一跃,身形在落地时急剧膨胀、变形——眨眼间,一只屋舍般高大、通体泛着油亮铜铁光泽的巨蝎矗立在眼前!蝎尾高耸,毒钩闪烁着寒光,带着腥风直刺猰和! 猰和纵身跃上树梢避开这致命一击。赵琦在旁趁此间隙,张弓搭箭,目光如炬,一箭精准地射入巨蝎胸腹甲壳的缝隙处!焚天吃痛,动作一滞。猰和自树上疾扑而下,手中长刀不是斩向蝎身,而是灌注全力,“铛”地一声,双手下举,将那只致命的毒钩死死钉在了地上! 焚天发出痛苦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疯狂挣扎,却一时难以挣脱。 就在此时,一张闪烁着灵光的大网从天而降,将巨蝎牢牢罩住。网线触及蝎甲,竟发出“滋滋”声响,腐蚀出道道勒痕。 一队身着轻甲、手持各式奇门兵器的人马疾驰而至,正是天狼卫。为首者却是未着甲胄,身着单衣,一条小巧的毒蛇盘绕在她颈间,嘶嘶地吐着鲜红的信子。她目光扫过现场,在猰和身上略作停留,又看向赵琦,最后落在已把自己团成石头球的卜骨草身上。 “不知三位是?”女子开口,声音冷冽。 “跑商人,刚好路过此地。”猰和收刀入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女子颔首,目光转向被困的焚天。几名天狼卫立刻上前,将数道玄铁钩锁狠狠刺入被大网腐蚀出的甲壳破损处,防止其逃脱。毒液顺着锁链流淌,发出刺鼻腥气。 “百目君,这你可有眼不识泰山了,”焚天身上被戳出数个血洞,却仍癫狂笑道,“给明王当狗当久了,连猰貐氏族,堕神后裔都认不得了吗?” 那名被称作百目君的女子脸色微变,立刻后退数步,隐入天狼卫列好的防御阵型中。 “猰貐氏销声匿迹了几百年,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见,实在是我辈之幸,”百目君抱拳,语气多了几分谨慎与客气,“焚天在金乌堂作孽,屠戮妖众,我奉明王之命前来擒拿,多谢前辈相助。” 说着,她手一扬,一块令牌掷向猰和。猰和伸手接住,摊开掌心,是一块通体玄黑的令牌,上面以寥寥数笔暗金笔锋,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 “明王对猰貐氏仰慕已久,尊下若有来意,妖都必欢迎之至。” 天狼卫押解着仍在咒骂的焚天,迅速离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心有余悸的三人。 赵琦立刻上前查看猰和的伤势,却发现除了破损的衣物和残留的血迹,手臂光洁如初,连一丝疤痕都未留下。“你……你没事就好。” 卜骨草虽然身体还维持着石头球的模样,却也怯怯地摊开小手,露出他珍藏的、不知有没有用的草药。 “我是堕神之后,你不怕吗?”猰和看向赵琦,声音低沉。 赵琦迎上他的目光,“照你这样说,你是堕神,我是堕仙,倒是一路人。” 世事寥落,凡人求仙之路尚且千回百转,更何况世间,只会有数不尽的伤心事。” 猰和意味不明地回望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有波澜在其深处涌动,最终又归于沉寂。 …… 随后两月,三人紧赶慢赶,风餐露宿。 身后是渐行渐远的广袤大海,沿途是危机四伏的沼泽深林。当他们终于停下脚步时,眼前景象已豁然剧变。 不复之前的任何景象,一座座奇伟峰岭一重又一重排开,如同无数柄利刃,从大地脱鞘而出,带着一股蛮荒凌厉之势,直直插入云雾缭绕的天际。 苍牙岭,到了。 第9章 地下髓市 与外界想象的险恶荒芜不同,苍牙岭外市竟有一种别样的热闹。不修边幅的楼阁靠着陡峭悬崖胡搭乱建,粗糙中透露着野性自然。 来来往往的尽是各色妖修,衣饰斑斓,环佩叮当。 两个壮硕如小丘的牛头人并排走过,两妖上身精赤,覆着浓密毛发与虬结肌肉,每一步踏下,地面都发出沉闷的震颤。一串长着大耳朵、形似大老鼠的筑梦鼯,大的背着小的,“嗖”地从三人身旁跑过。 不远处,几名梳着蝉鬓或蝴蝶髻的美貌少女聚在一处,轻纱委地,笑语盈盈,若非她们偶尔从袖中探出的、过于尖利的指尖,几乎要与人间仕女无异。 猰和引着赵琦和卜骨草望角落里一家铺子走去,铺子靠在山脚,旁边是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溪,只不过溪水露出一种浑浊的红。 门上歪着一个匾额,蛛网密结,模糊可见一个“當”字。 “嘎吱——”,猰和推开两扇仿佛要立刻散架的木门,一大股灰尘冒出来。 门内是条狭窄通道,两侧杂物直接堆到屋顶,破烂法器、不明骸骨、锈蚀兵刃……林林总总。只留下一条窄缝供人侧身通行。卜骨草忍不住伸出小手,想去碰触一个表面布满孔洞、仿佛还在微微蠕动的瘤,被猰和淡淡一瞥,立刻缩回手。 三人小心地从杂物缝隙间穿过。许是被生人惊扰,几点幽绿荧光自杂物深处亮起,是徘徊其中的虫豸。 前行不过四五米,眼前豁然开阔,一个两三间屋大小的山洞呈现出来,穹顶高挑,却依旧被更多、更杂乱的物事填塞得满满当当。赵琦目光扫过,最终定在角落一个透明罐子上——那罐子很新,与其他蒙尘旧物格格不入,内里盛满浑浊液体,水中,竟悬浮着一颗鲜红的心脏!微微搏动着,血管脉络清晰可见,仿佛刚离体不久。 噗通! 重物坠地,杂物哗啦散落。 “唉哟——”一个人的呼痛声响起。 只见一个人形从杂物堆里挣扎着爬起,揉着后腰,声音却清晰可闻,穿透尘埃: “当什么?不缺心肝脾了,来点新鲜的东西吧。”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脸——赵琦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滞。那是一张……与闻人易足有六分相似的脸!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戾气。 少年施施然站直,拍了拍身上的灰,仿佛什么尴尬事都没发生。 “九溪,当铺老板。”猰和的介绍言简意赅,顺手将脚边一个蒙尘的旧提灯踢了过去。 “原来是你啊。”少年——九溪——精准地接住提灯,勾着嘴角笑了笑,目光却像带着钩子,先是意味不明地从赵琦脸上掠过,再慢悠悠地转向面色格外凝重的猰和。 “有没有什么想当的?你想要的这里都有,”他身体突然向赵琦前倾,几乎要凑到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仙丹灵药,活死人肉白骨,甚至……能帮你找回失去的东西,也不是不可能。新人优惠哦。” 赵琦还沉浸在对方容貌带来的冲击里,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不仅容貌相似,连那轻飘随意、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语气,都如此雷同! 猰和伸手,直接揪住九溪后领的衣服,将人扯开。“听说虫师现世,可有耳闻?” “虫师?”九溪拍开猰和的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前段时间倒是出了个假货,胆大包天给妖王献假药,骨头渣子都被血蝠分食干净了。” “血狱妖王最近是否有什么异动?”猰和接着问,同时丢出一枚灵气盎然的灵石。 九溪顺手接下,在指尖掂了掂。“血狱妖王和金翅明王正打得欢呢。血狱那边一员大将,前几日刚被明王生吞了。”他咧咧嘴,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那玩意能吃吗?也不嫌硌牙。” 话音未落,他又像泥鳅般滑近赵琦,声音几乎贴着耳廓,气息拂过:“说真的,我们可以慢慢谈。我不要你的心肝,你可以给我一段记忆,一个承诺,或者……让你身边这个总是板着脸的人,欠我一个人情?”语气带着某种仿佛恶作剧般的试探。 赵琦的心却因这话陡然冷了下来。诱惑越大,代价越是不可估量。 “他的事,不劳你费心。”猰和这次直接用刀柄将九溪不轻不重地拍开些许,随即带着赵琦,和不知所措的卜骨草,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吱呀——”木门合拢,将那个堆满杂物的洞窟与那张令人心神不宁的脸隔绝在外。 赵琦回头,望了一眼那歪斜的“當”字匾额。他知道九溪危险至极,与闻人易截然不同。可是,有些话语,一旦入耳,便如种子落入心田,悄无声息地开始生根、发芽。 “别信他的。”猰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九溪的话,三分真,七分假。和他交易,你会万劫不复……” …… 外市毫无信息,三人只能辗转来到地下髓市。 猰和与赵琦假意在各处摊位前流连,询问些不相干的药材或矿石,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探听虫师的消息。 来往的妖修间或看向身着斗篷的三人,在阴影中低声细语,目光警惕而贪婪。 然而,耗费了数个时辰,得到的要么是茫然摇头,或是些明显胡编乱造的传闻,有用的线索寥寥无几。 三人只得沿着洞穴继续前行,洞穴道路蜿蜒曲折,等闲游人只会迷了路,被阴影处吞噬殆尽。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一直安静跟在赵琦身边的卜骨草忽然停住了脚步,矮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眸直勾勾地望向一条更为偏僻、灵气稀薄的岔道深处。 “怎么了?”赵琦俯身轻声问。 卜骨草抬起手,指着那条延伸入黑暗的通道,声音带着哭腔:“…族人…我感觉到…他们在里面…很痛苦…” 三人对视一眼,猰和略一沉吟,果断道:“跟上去看看。” 循着卜骨草的感应,他们避开主道,在迷宫般的小路中穿行,最终来到一处显然并未被打通的矿洞入口。 洞口简陋的禁制闪烁着,里面传来沉闷的敲击声。 猰和无声破开禁制,三人悄然潜入。洞内景象令人心头发紧——数十个与卜骨草形态相似、但面色灰败、身形干瘦的咕噜族,正艰难地挖掘着坚硬的岩壁。两名妖修手持骨鞭监守,稍有松懈,便会被大声呵斥鞭笞。 “苗苗!小砾!”卜骨草一眼认出族人,再也按捺不住,哭着就要冲过去。 “谁?!”监守立刻发觉,扬起骨鞭。 猰和刀不出鞘,上前几步,仅以刀柄将冲上来的两名监守击倒在地。赵琦虽无灵力,但身法仍在,配合着猰和的动作,格挡开挥来的骨鞭。卜骨草扑到族人身边,将一个被摔倒在地的族人扶起。 杂乱的脚步声与呼喝声从通道另一端迅速逼近。 “不能恋战,走!”猰和低喝,一把抓起几个虚弱无法快跑的咕噜族扛在肩上。赵琦也背起两个,卜骨草则努力用自己的力量托起两个小的。 潮湿的岩壁上布满苔藓,只有两壁油灯勉强照亮前路。 一行人沿着矿洞向深处狂奔,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追兵。髓市仿佛一座被掏空的巨大地下蚁穴,四通八达。眼看前方也袭来追兵,众人向转角一条小路跑去,小路很快到了尽头,只有一条地下暗河在脚下奔腾咆哮,河水漆黑,深不见底,扑面而来刺骨寒意。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赵琦回头看了一眼追兵燃起的火把,当机立断:“跳!” 他率先跃入冰冷的暗河。猰和紧随其后。卜骨草带着族人也纷纷跳下。 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汹涌的暗流如同无形巨手,拽着赵琦向下沉沦。 赵琦挣扎的力气几乎耗尽,暗河忽然往下奔涌,跌入前方一张漩涡巨口。直直坠向那未知的、连光线都被吞噬的地方…… 第10章 地湖心岛 赵琦是在一阵钻心的剧痛中醒来的。 左臂软塌塌地垂着,稍微一动,便是刺骨的疼。鲜血从手臂伤口流出,在身下岩石表面洇开,再顺着石缝流入水中漾开。 他撕开衣物,用布条将自己的手臂简单止血包扎。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穹顶高远,屏蔽了所有天光,只有洞顶上长着一些发出微光的植物。他身处地下湖心一座孤零零的石岛上,空气潮湿冰冷,带着一股与世隔绝的陈腐气息。 他靠着石柱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岛屿中央,环绕着四根巨大的、仿佛来自某种上古异兽的残缺牙齿,表面焦黑,断面却显出一种奇异的洁白,中间是一个已经破碎的祭台。 就在他打量环境时,湖水无声无息地破开。 一个巨大的、泛着惨白幽光的影子,悄然从深不见底的湖内冒出,游向岸边。它缓慢张开布满细密牙齿的巨口,开始吞食那些混合了赵琦血液的湖水,发出粘稠而细微的声响。 赵琦心头一凛,立刻忍着剧痛向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置于一个微妙的位置,既不靠近那危险的湖岸,也并未贸然踏入被烧焦的祭台中心。 那条体型硕大得惊人的鲶鱼,布满滑腻的皮肤。最令人心悸的是它头部——本该生有眼睛的位置,只有一片浑然天成的光滑皮肉。 赵琦的目光扫过鲶鱼,它似乎没有攻击的意愿,吃完了血水,便把头沉入了水中。 巨牙上好像有一些不似自然生成的笔画,赵琦略微靠近,原来是一副潦草的刻画。 第一根上牙齿上,画着一个蛇身人面的生物,盘绕于巍峨山巅,山下是无数虔诚跪拜的人影,姿态卑微而狂热。 第二根,画风骤变,蛇身生物从山巅坠落,身上插着一根箭,一名手持巨弓的勇士在天空上远望。 而到了第三根,一位周身笼罩祥光的神祇自天而降,俯身,手掌轻抚着蛇身生物的伤口,似在悲悯,又似在救治。 最后第四根,则是一群身着巫袍的身影,围绕着一座祭台施法,祭台上躺着的,赫然是那已经死去的蛇身人面生物,它睁开了双眼。 正当赵琦试图解读这些图画的含义时,伤口鲜血渗出,从他垂落的手臂滑下,“嗒”一声,落在了焦黑的祭台中心。 异变陡生! 四周断牙发出皎洁的光芒,祭台变得滚烫,一股狂暴不容抗拒的力量涌入他的左臂。赵琦吃痛跪下,等到疼痛褪去,伤口处传来麻痒,竟然已恢复如初。 伤口愈合的喜悦还未升起,平静的湖面猛地燃起连绵烈火!火焰在湖面熊熊燃烧,直逼向祭台。 那条巨大的盲眼鲶鱼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焰灼烧,发出无声的惨嚎,在滚烫的湖水中疯狂翻腾。 焦黑的祭台表面,忽然浮现出一层微弱的金色光晕,如同风中残烛,勉强撑开一层摇摇欲坠的护罩,将火焰阻挡在外。 嗤——! 火焰与金芒碰撞。那护罩若隐若现,显然支撑得极为艰难,裂纹越来越多,眼看就要彻底崩碎。 赵琦心头忽然雪亮——这诡异的烈火,目标竟然并非自己,而是要彻底毁掉这座因他之血而“开启”的古老祭台! 他猛地抓起身边一根断裂的石柱,用尽力气砸向最近的一根异兽断齿! “铛!”石屑飞溅,那断齿却纹丝不动。 不行,力量不够! 电光火石间,他没有片刻犹豫,反手拔出贴身匕首,寒光一闪,利落地在自己左臂划开一道深口!鲜血顿时汹涌而出。 他咬牙,将涌出的鲜血尽数挥洒在那根巨大的断齿之上!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时,原本在湖中因火焰而翻腾的盲眼鲶鱼,那光滑的头颅猛地转向祭台方向。它或许看不见,但那浓郁的血气与祭台启动的灵力波动,如同最鲜明的指路标! “哗啦——!!!” 巨大的水声炸响,鲶鱼庞大的身躯猛地冲破湖面,带着层层巨浪,直直撞向小岛! 它那光滑硕大的头颅,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了那根被赵琦鲜血浸染的断齿根部! “咔嚓——轰隆!” 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响起。那需要数人合抱的巨齿,竟被这力量从根部硬生生撞断!碎裂巨齿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就在巨齿断裂的刹那,祭台上微弱的金色护罩应声破碎,化为点点流光消散。而失去了目标的赤红火焰,燃烧的势头骤然减弱,火苗迅速矮了下去,最终融化在漆黑的湖水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切重归死寂,只有残留的焦糊味与血腥气证明着方才的惊险。 赵琦脱力地靠在半截残存的断齿根上,大口喘息。 就在这时—— 一种低沉的、似岩石摩擦的奇异声响,突然从溶洞的某个通道深处传来。音波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回荡、叠加,越来越清晰。 有人被惊动了。而且是大队人马。 赵琦脸色一变,强撑着站起身。他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手臂,又看了一眼恢复死寂的湖面。 不能再留在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趁着那奇异声响还在回荡,掩盖了其他声音,一个翻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湖水之中,将自己彻底隐藏在墨色的湖水下,只留下一圈渐渐平息的涟漪。 不过片刻,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便从连接湖泊的一处洞穴通道传来。 “快!刚才那波动就是从里面传来的!” “去看看祭坛怎么样了!” 是血狱妖王的妖兵! 冰冷的湖水几乎要冻僵四肢。赵琦屏住呼吸,潜在水下,依靠着岩壁的阴影,如同一条鱼,向着岸边角落缓缓靠近。 水面映出几个晃动的身影。妖兵们骂骂咧咧地检查着湖岸,注意力大多被那倒塌的巨齿,大鱼和狼藉的祭台吸引。 机会。 赵琦目光锁定了一个落在队伍最后、正背对着湖水,低头似乎在系紧绑腿的妖兵。他悄无声息地潜至其身后水面之下。 就是现在! 水花猛地破开!赵琦从水中暴起,浑身滴着水,动作却快如闪电!未等那妖兵反应过来,一记灌注了全身力气的手刀,精准无比地劈在他的后颈要害! 那妖兵连哼都未能哼出一声,面上惊愕尚未浮现,便软软地向前栽倒。 赵琦一把扶住他倒下的身体,迅速将其拖到一块巨岩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冰冷的衣物紧贴皮肤,带来阵阵战栗,但他的动作却异常稳定、迅速。 剥下对方皮甲,扯下头盔……带着余温的金属和皮革触感让他打了个颤。他飞快地将自己湿透的衣物塞进岩石缝隙,换上这套并不合身的妖兵装备,又将头盔用力压低,遮住了大半面容。 做完这一切,不过短短十几息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模仿着妖兵粗鲁的姿态,微微佝偻着背,从岩石后快步走出,低着头,混入了正在集合、准备撤离的队伍末尾。 “真晦气!什么也没查到,就看见个破台子塌了!还有只死鱼!”领头的妖将用粗俗口吻抱怨了一通。 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妖将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少废话!赶紧走,这鬼地方阴森森的,回去复命要紧!” 队伍开始移动。赵琦低着头,跟在最后,心脏依旧高悬。他能感觉到巡逻队头领那审视的目光偶尔扫过队伍,每一次都让他脊背发僵。 所幸,祭坛被毁、巨齿倒塌的景象似乎更让这些妖兵心烦意乱,无人仔细核查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同伴。 沿着蜿蜒向上的潮湿通道。当终于走出幽暗的溶洞通道时,忽然射入的阳光,让久处黑暗的赵琦咪起了眼睛—— 一座庞大、粗犷、仿佛由各种狰狞骸骨堆砌而成的巨大行宫,匍匐在陡峭的山巅。悬挂的骸骨装饰、以及墙壁上仿佛未干的血迹,焦裂的红土,无不昭示着其主人——血狱妖王的残忍与暴虐。 赵琦跟随着前方的脚步,握紧了手中兵器,随着妖兵队伍汇入行宫外围巡逻兵士的洪流之中。 第11章 妖王行宫 地底湖心 黑色的湖水再次翻涌。一条体型庞大的巨蟒破水而出,带着一身水汽,匆忙爬上湖心岛。红色的竖瞳焦急地扫视着狼藉的现场——倒塌的巨齿、焦黑的祭坛,以及那条正在用鱼鳍委屈拍打着地面的盲眼巨鲶。 巨蟒嘶嘶地吐着开叉的舌头,散发出无形的威压与询问。鲶鱼感受到巨蟒的气息,弱弱地“嘤嘤”了几声。 巨蟒眼中闪过一丝怒其不争的厉色,粗壮的尾巴猛地一甩,将庞大的鲶鱼直接拍回了湖中。鲶鱼吃痛,迅速缩进湖底角落,不敢再冒头。 下一刻,巨蛇在空中一跃,落地瞬间化作了猰和的身形。他蹲下身,手触碰到那断齿上尚未干涸的、属于赵琦的血迹,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除了血腥与焦糊,还残留着那一丝熟悉的、独属于赵琦的微弱气息,以及……众多妖兵离去时的浑浊妖气。 没有丝毫犹豫,猰和再次化作巨蟒,循着那丝微弱的气息与妖兵的痕迹,向着赵琦走过的隧道游弋而去。 妖王行宫 “这一队跟着我换防!”一个彪悍的妖将吼道。 “你,”另一个长着灰色狼耳的妖将目光扫过,最终指向了刻意低着头的赵琦。赵琦心头一跳,握紧了手中的制式长矛。 “和他们去地牢。” 命令不容置疑。赵琦只能沉默地跟着一小队妖兵,转向通往更深处的阴暗通道。 地牢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牢狱,而是由废弃矿洞改造而成。四通八达的隧道深入山腹。石壁上镶嵌着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亮。隧道通往不知名的黑暗处,偶尔会传来痛苦的嘶吼,但更多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 赵琦被分派到一个狭窄的小山洞前看守。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后,蜷缩着一团黑影,看不清具体形态。 他正暗自思忖着如何摸清地形、寻机脱身,一阵轻微的锁链摩擦声传来。洞里的那团东西动了一下。 一个小妖拎着一个篮子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真是麻烦,到哪里去找人吃的东西……给他给他,别饿死了就行!” 赵琦顺从地接过篮子,那小妖看也没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掀开篮子上盖着的粗布,里面是几个干硬的馒头和一碗浑浊的清水。 “或许是个人族同胞。“赵琦心想,不知对方为何会沦落至此。 他将食物取出,用那块还算干净的粗布垫着,从铁栏缝隙塞了进去。 里面的黑团缓缓的伸开,露出了一颗潦草的头颅,还有干枯的四肢。一只手伸出,枯枝般,颤抖着拿起了一个馒头,缩回了黑暗中。 就在这一瞬间,赵琦心头猛地一震!那手臂动作时,牵引出了一片脏污不堪的衣物碎片,领口边缘,隐约可见一层熟悉的暗纹! 几年前,他随师父嘉元真君在凌云宗修道时,曾见过这种独特的纹饰——这分明是凌云宗瑶光峰的标志!瑶光峰以医道闻名于世,门下弟子多以济世救人为己任,与世无争,怎么会有人出现在千万里之外、如此凶险的妖王地牢之中? 那黑团,或者说,那位修士,只拿了一个馒头便再无动静,重新蜷缩起来。 地牢戒备森严,赵琦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按捺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默默站立看守。这一站,便是大半个晌午。 就在赵琦苦思对策之时,一个外形奇特的妖怪走了过来。这妖怪五短身材,气息内敛,看不出深浅,唯有一双眼睛大得惊人,几乎要凸出眼眶,皮肤上布满了大大的斑点。 他径直走到山洞前,指着赵琦,声音尖利:“你,把东西拿上!” 说着,他竟直接打开了铁栏。随后,他的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从根部裂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将洞内那蜷缩的修士吞了进去! 赵琦心中骇然,只能依言抱起角落里一个沉重的箱子,跟着这个诡异的妖怪离开地牢。 熏香缭绕,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纱幔,妖怪来到了一个巨大得令人心悸的房间。房间空旷无比,唯有中央区域垂落着厚重的黑色纱帐,帐内传来粗重如风箱般的呼吸声。 那妖怪再次张开巨口,将修士“吐”了出来。修士狼狈滚落在地。 “你,想清楚了没有?”纱帐内,传来一个粗粝沙哑、蕴含着暴怒的声音。 修士,勉强支撑起身体,头发灰白,枯骨般,他缓缓摇头,声音虚弱:“在下不过凌云宗一普通修士,妖王之病,……无能为力。” “放屁!”一声狂暴的怒吼震得纱幔翻飞,“你是瑶光峰大长老!不过是断臂,为何不能治?!” “孚蚁蚕食,非药石能医。”修士平静地回答,脊背却挺得笔直。 “吼——!” 纱帐猛地被一股巨力撕开!一只巨大的猛兽从中一跃而出,落在修士面前。其状如虎,口中伸出尖锐的獠牙,一条长尾如同钢鞭,威猛无匹,有撼山动海之势,正是血狱妖王的本体真身! 然而,它那本该完整的左前掌,竟齐腕而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断口处不见鲜血淋漓,反而覆盖着无数细密如沙的微小蚂蚁,它们在血肉中蠕动、蚕食。 “金翅!这个佛口蛇心的妖人!妖不妖,佛不佛,尽是这般鬼蜮伎俩!欺人太甚!!”血狱妖王低头,獠牙几乎要戳到修士的脸上,狂暴的妖气瞬时席卷整个空间。 他猛地抬头,厉声下令:“把他给我挂到刑台上去!让金翅那边看看,看她会不会来救这个‘老友’!” 那长舌妖怪领命,抓起修士便往后山刑台而去。 命人将修士高高挂在刑台的石柱上后,他怪眼一瞥,看向了赵琦。 不好!赵琦心中警铃大作。那眼神淡若无物,却蕴含着空茫的杀机! 果然,妖怪的舌头如同蓄势待发的毒箭,猛地弹射而出,直刺赵琦面门! 幸好赵琦早有防备,侧身急闪,险险避开这致命一击。 妖怪一击不中,身形开始膨胀妖化,眼睛更加凸出,手上长出蹼膜,实力也随之增长!他不再留手,攻势如潮,舌头、利爪并用,招招致命。赵琦虽身形灵活,但失去灵力,几番交手下来,被逼得连连后退,直至悬崖边缘。 眼看妖怪那黏滑的舌头再次射来,赵琦已是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 一簇炽热的火焰,凭空出现,瞬间将妖怪那坚韧的舌头从中切断成两半! “嗷——!”长舌妖怪发出凄厉的惨叫,面部因剧痛而扭曲。 循着火焰来处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厚重铠甲、身材高壮的修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臂——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条结构精密的机械化手臂,刚才的火焰正是从中喷涌而出。 “敌袭!”长舌妖怪忍着痛,发出尖利的波声示警。 霎时间,周围的妖兵妖将如同潮水般涌来,挥舞着兵器攻向那独臂修士。然而,他们的攻击落在厚重的铠甲上,只迸溅出零星火花,根本无法破防。独臂修士挥舞着机械臂,力大无穷,将冲上来的妖兵如同稻草人般轻易掀飞、扔开。 战局瞬间混乱! 与此同时,一个少女直接落入妖兵最密集之处—— “轰!” 一声闷响,血雾腾起,妖兵群从中间被炸开!少女从血雾中轻盈跃出,身法快得只剩残影,所过之处,血雾四漫,妖兵非死即伤。 赵琦也趁机夺过一名妖兵的长矛,与围上来的妖兵缠斗在一起。 “赵琦!” 一声意料之外、却又仿佛等待了许久的呼喊,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赵琦猛地转头望去——越过重重妖兵,只见猰和正站在远处,一脸焦急,目光紧紧望着他。他似乎说着什么,可太远了,声音淹没在汹涌妖潮中,根本听不清。 猰和手中长刀翻飞,挑开拦路的妖兵,以惊人的速度向他这边冲来! 不过几瞬,他便已突破重围,来到赵琦身边。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与沉默,猰和一把抓住赵琦的手臂,目光急切地在他身上扫视,检查他是否受伤。 在确认赵琦除了狼狈并无大碍后,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又把话噎了回去。 此刻,战场之上,独臂修士、血雾少女、猰和与赵琦,四人与源源不断涌来的妖兵激烈地纠缠在一起,战事陷入胶着。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际,伴随着一声撼动山岳的咆哮,血狱妖王那庞大的本体真身,一步踏入了战场! 他一落地,那恐怖的威压便形成实质般的空气波动,将周围混战的小妖尽数震飞、倒地。 妖王却并未看向场中厮杀的几人,而是死死盯住了半空之中,声音如同雷霆: “扶光!既然来了,为何不敢现身?!” 随着他的话音,空中渐渐显出一片淡色,似云开雾散。一层层温暖、祥和的光华从空中扩散开来。 光晕中央,原来坐着一位仙子,她天衣飞扬、华贵端方,如浪出芙蓉,星列银河。她坐在半空中,目光平静,俯瞰着下方狂暴的妖王。 “妖王,久别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