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日增多,盛小柠发现母亲瘦了很多,各项身体数据也在下滑。曾经他最爱靠着母亲香软的胳膊撒娇,如今是瞧一眼也要心疼。
他想和周琮晖说说话。拿起手机才想起今天周一,他上午有会。
离开学校又不工作,他时常分不清楚当他是周几。
心口堵得慌,他也不敢擅自联系谭森,因为谭森总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至于何旭,盛小柠想起前几天他的交代,“小榆,我调职了,你...以后多听周总的话,不要惹他生气”。
凉风细雨中,他傻站了许久才收起手机,耷拉着脸漫无目的地在医院附近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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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道和几个行人擦肩而过,旁边传来议论声,“是她吧?”。
“没想到有钱人也会躲在公园哭呢”
“要不要录个视频卖给营销号?”
盛小柠微微停下脚步,透过树丛看了一眼,是个眼熟的中年妇人。
昂贵华丽的衣服穿在佝偻走样的身体,闪耀夺目的首饰佩戴在粗糙起皱且发黑的肌肤上。
怔愣了一下,盛小柠想起来她是谁了。
是春树恋的另一个主角,李烟树。她哭得克制,神态隐约能找出一点年轻时楚楚可怜的样子。
盛小柠替她赶走那些意图拍摄的人,隔着两三米默不作声守着。
一个小时后,他胃里饿得像是有麻绳在摩擦。这个点本该吃完免费午餐,在御龙湾学习。
他左右看了看,捂住肚子蹲下试图缓解饥饿。
“小朋友”,不知不觉李烟树已经走了过来。
她睫毛打绺,眼眶鼻子通红,一看就是受了巨大的打击,即便如此她也扬了下嘴角,压住颤抖的手臂,说:“谢谢你,我请你吃顿饭吧”。
景州已经很难找出这样不体面的面馆了,久经岁月的墙壁和桌椅,略带油腻的地砖,廉价的玻璃推拉门,后厨只有一对老夫妻操持着。
“慢慢吃”,女人温柔地拍着盛小柠的背。看他喝完了汤,又把自己的面也推过去。
“李阿姨,您不吃吗?”,盛小柠有点不好意思。
“阿姨看你吃”。
眼前的少年容色出众,衣着简单却不便宜,饿成这样也只点了一碗最便宜的汤面。
见他吃得两腮鼓鼓,李烟树也找回了一点理智,平静下来。
老灶台腾起白烟,吞吐着数十年的呼吸。李烟树看着玻璃门后互相照拂的夫妻,怀念道:“早些年拮据,可以用当天卖不完的鱼来这换两碗面吃”。
看着这个明显操劳过度,沧桑显老的女人,盛小柠嗓子眼好像堵住了,咽不下食物。
想起许玫为他奔波劳累,想起琮晖哥独自支撑偌大的产业,想起连姓名都抛弃的聂宝儿,他忽然觉得全天下人都是苦命人。
女人拨弄着手上违和的素银婚戒,缓缓开口:“这里是我父母带我来的,二十多年前家里都失了业,我和春哥辍学打工,我卖鱼他修家具”。
忆起那段日子,李烟树脸上居然有一丝甜蜜。
“他每日给我泡脚,捏腿,为给我要一只冻疮膏,大冬天给药房搬了几百斤的物资”。
“我把赚来的钱给他开公司,他又把公司赚来的钱都给我管”。
李烟树抬起手腕欣赏着手腕上帝王绿高冰翡翠手镯,满意道:“有了钱生活好过许多,我一开始舍不得花钱,他是真把我放在心尖上,变着法让我使劲花钱”。
盛小柠狗窝里藏不住肉包子,皱眉道:“可是李阿姨,人是会变的”。
李烟树闻言一愣,半晌说不出话,回忆的节奏被打乱了,餐桌上一片无言。
盛小柠自知失言,也有些无措。
泪水浮上女人肿胀凄惨的眼眶,她喃喃道:“他的孩子在今天早上十点半出生”。
盛小柠正要谴责,李烟树抬了手制止了他。她整理了下悲凉的表情继续说:“公司上市后,我们身边突然多了许多人,约着他去各种场合,这些场合绕不开赌博、小姐和违禁药物,他躲了一茬躲不过下一茬”。
“春树上市一周年,他应酬完回家口吐白沫,去了医院查了许久才知道,才知道是有人给他碰了不该碰的药”。
女人停顿许久,“拿药剂量再多些,他这辈子就完了”。
李烟树永远也忘不了那段时间,丈夫日日惊恐,怀疑身边每一个人,梦中惊醒喊着有恶鬼盯着自己,直到头发白了大半。
“他说要卖掉春树,是我不同意。从前的日子又苦又没尊严,这才刚过两年好日子,怎么能卖掉下蛋的母鸡呢”。
“他告诉我,在那些圈套里踩一个无足轻重的,那些人有了空子钻,就不会死逼着他”,李烟树收了下神态,仿佛说给自己听,“景州一板砖下去能砸到多少个上市老板,哪会有人这么处心积虑的对付他,不过就是他想出轨的借口”。
“可....如今,我后悔了,看着他越陷越深,我后悔了”
“但是我拉不住他了,他有了孩子”
“我怎么可能比得上他的孩子”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李烟树的讲述断断续续、遮遮掩掩。盛小柠听着一知半解,只能笨拙地安慰:“李阿姨,别哭坏了身子,向前看吧,放过自己”。
他抽纸巾试图帮她擦眼泪。
“向前?前面能有什么”,女人可悲地抬起头,用手背拭去泪痕。走完大段艰辛坎坷的人生路,本以为等待他们的是苦尽甘来,结果发现已经走到路的尽头。
盛小柠看着李烟树给江春打电话,对面二话不说答应过来见面。
他也该回去了。
看着发愣的李烟树,盛小柠打开手机确认余额足够买单后,支付了面钱。
公交比地铁慢,好在是虚拟司机驾驶,班次很多,更重要的是免费,盛小柠刷脸上车,晃晃悠悠在老位置坐下。
固德总部,周琮晖正在筹备溪市科技小镇开发方案,这项目正是李善牧牵的线。
来电显示是家里的那个,周琮晖掐掉第一个,等再拨过来男人才皱着眉头接起来。
听筒对面声音杂乱,乌拉乌拉的还有救护车的声音,“琮晖哥!呜呜呜....江春要死了!他肚子好大的洞,血...血一直流”。
这似曾相识的求救,让周琮晖拧眉。
“呜呜呜,怎么办,他会不会死啊?”
会议室几个高管,发现年轻但行事稳重的总裁捏着手机出会议室:“你在作什么妖?”
听筒对面传来一阵哭声,“我害怕,你可以过来吗?拜托你...”
“等着”
男人凌厉地挂了电话。倒是不急着赶过去,而是先打了另一个电话。
半小时前公交车上,盛小柠想想实在是不放心,他下了车,一路跑回面馆。
朴素冷清的面馆,大门敞开,门口有食客跑得太急摔烂的桌椅。他喘着粗气进去,江春已经倒在血泊中。
店主护着老婆躲在厨房,反锁了门,看得出来已经报警。李烟树神情恍惚站在一侧,手里拿着厨房的剔骨刀,和地上的江春对视着。
眼前的血腥让盛小柠震惊,他傻站着好几秒都没法思考,等回过神真的要死人了,才不管不顾冲上前替江树止血。
地上的江春痛得满头汗珠,神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来.....不及的,小兄弟,帮我录...录像”,江春艰难地说着。
盛小柠瞳孔乱颤,惊慌地一手按住伤口,一手帮他架好手机。
“因本人....婚内出轨,与妻子争执,意外被误伤,我自知...有错在先,不愿追究妻子责任,名下所有财产均归妻子李烟树.....所有”。
男人从容地对着镜头说完话,才带着痛楚去看边上呆若木鸡神情恍惚的妻子。
“小烟...好冷...”
第十二章蛛丝
救护车来得极快,江春脸色灰败,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医生认出他们是夫妻,将人一并带到车上。
“我...不带...呼吸机”
医护人员大急:“先生,不要说话,坚持住,到了医院我们马上输血”。
江春吃力地握住妻子的手,“诱惑....是真,我想要个...孩子也是真”。
李烟树无声落泪。
医生处理着伤口,注射针剂,江春奄奄一息吐出了最后两句“卖掉...股份,不要让...蛛丝靠近”
男人说完这话,便无力地阖上了眼睛。李烟树突如其来地发出凄厉的哭喊声,仿佛要啼出血来,整个车厢陷入一片混乱。
抢救室外,盛小柠手心的汗混合着黏腻的血液,看着手机屏幕上暗红的污血,他胸口被什么堵住了,脑子也是雾蒙蒙的。
周琮晖远远地看到蹲在角落里的人,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样狼狈的画面,像个落单的兔子,一头撞进野兽的世界。
所以为什么要不自量力挤入不属于他的世界?男人戴着无框眼镜站在楼道入口,眼里是悄无声息的审视。
盛小柠看到他的身影出现,踉跄地站起身,迫不及待向熟悉的人张开双臂。
周琮晖有点嫌弃他一身血糊糊的,但是这小子看上去实在可怜,要哭不哭地看着他,好似面前的人不抱他便是罪大恶极。最终她还是大发慈悲地蹲下,轻拥住他。
脆弱的小兽钻进属于他的庇荫。
江春抢救失败了,早年的辛劳掏空了这对苦命夫妻的身体。
做笔录前,周琮晖领着他去洗了个手,他打了好几遍肥皂,才相信他的手洗干净了血腥味。他揪了下盛小柠耳朵,“别发愣了,实事求是,只说你见到的”。
盛小柠出来时,天格外冷。景州的秋天短,似乎一转眼就不得不和寒冬对抗。
他用手拽着周琮晖袖子,跟着上车。他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从另一边上,压着周琮晖的腿就爬进去了。
为什么一个人愿意为了对方去死,却无法在普通的生活里好好爱她?
是不得已还是不愿意?
死之前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是爱入骨髓了吧?真的会有围猎富人的歹人吗?
盛小柠跪坐在后座,嗫嚅开口,“哥,你听过蛛丝吗?”
男人不知忙什么,一直在回复手机消息,不走心地答:“只听过猪肉脯”。
盛小柠动了动嘴巴,泄了气扭头看向窗外。
回到御龙湾,周琮晖破天荒地进了厨房,冲了杯红糖水。他常识不足,足足在水杯里放了半罐红糖。
“我没流血,也要喝这个吗”,盛小柠看着黏稠暗红的液体有些抗拒。
“让你喝你就喝”,男人眼里呈现出一丝不自在。
洗漱完后,盛小柠跑主卧缠着男人展示新学的头疗推拿,又假模假式地用搓条打理了下前几日才替他修剪过的指甲。
一盏小夜灯静谧地亮着,被妥帖照顾的男人昏昏欲睡。盛小柠用湿巾缓缓擦掉手上的精油,钻进被子里,他调整了下姿势,把手贴在男人的手臂上,好像这几寸的皮肤接触能给他带来无穷的力量。
他乖乖地躺不动,怕周琮晖赶他,好在半梦半醒的人只是拽着他过来嗅了嗅,随后把腿架在盛小柠身上,睡了过去。
就像冬日里挨着互相取暖的动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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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元旦。景州的江边两侧大楼会配合做灯光秀,很是绚丽。
新闻报道李烟树拘留期间反复就医,最终没撑住,跟着江春一起走了。两位创始人离世,春树食品开启了股权遗产争夺战。
春和树在一个雨天下葬,雨声足够大,大的能掩盖那些癫狂的、唏嘘的、质疑的舆论。
盛小柠退出新闻页面。其实前几天,他听到周琮晖和投资部副总谈话,大概是这次春树食品的突发事件他们不仅没有亏损,反而操作得当,赚了不少钱。
他垂落目光去看远处的江水,心中有些迷茫苦涩。他今日总梦到江春死在自己的面前,血液蔓延一地,周围瞬间涌出密密麻麻的蜘蛛来进食。梦到目前越来越枯瘦,现实枯萎的玫瑰花朵。梦到曾经的同学在大学校园和他招手。
原来他下意识抓住了周琮晖这颗浮木,内心也会漂泊。因为男人像是雾霾天河边的芦苇,在风中如梦似幻,让人瞧不真切。、
滴!是指纹解锁声。
周琮晖刚从一场宴会脱身,回国时隔几个月,今日董事会重新选举,他正式担任集团董事长。
进门后没人像往常一样迎上来,他只好皱着眉自己换鞋。玄关上有一朵白花风铃木,是医院绿化带里的花木,云市移植过来的,虽然少见,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他不由发散思维,那个乡下来的野孩子只是看着体面,实际上每日要从外面捡一些垃圾回来,比如喇叭状花朵,栾树叶子,绿化带吸饱车尾气的果子。
确定人在家,周琮晖故作随意地在家里巡视了起来。
他在哭。
周琮晖倚在门框,看着蜷缩在观景台上的人影。
他一手握着动漫公仔,一手圈着膝盖。睡衣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显出清瘦的轮廓。多彩虹灯照映下,泛滥的泪水如琉璃花觚上的水痕。
周琮晖对该行为表示认可,他确实需要为自己缺乏边界感和自不量力感到沮丧。
“对着景州的标志性建筑流眼泪是你在网上学的行为艺术吗?”
“琮晖哥,我是不是很没用,像个废物?”
“这很难接受吗?”,男人凑近踢了踢他的小腿。
“我感觉我是灾星”
“哦?那你不是废物了,你可以开发成秘密武器”
两个人干巴巴的鸡同鸭讲了一会,都被江风吹得脸麻,一前一后地各自回房睡觉。
睡前,周琮晖交代管家,在几个阳台处装上了隐秘的监控,万一这蠢货想不开,一头跳下去,他也好撇清责任。
他的危机意识很不错。
不过他高估了盛小柠的承受能力,凌晨两点多,周琮晖被一个黏糊糊汗津津的火炉热醒。
他烦躁得很,这傻子又偷偷摸进他房间,现在还敢挤上床来。周琮晖不悦地蹬了一脚,将人踹了下去。
他听见人体落地的身影,却一直没听到人摸索起身的动静。他拧着眉起床开灯,才发现人已经烧满脸桃花,简直没法看。
大半夜的,琴姐尽职地叫了医生,还帮着喂了退烧药。她退下后,被占了卧室又热醒的男人打算换个房间睡。
“不..不要走”,一只有点泛着水光的粉白的胳膊揪住了他的衣摆。
“不....我不要一个人”
男人无情地将胳膊挥落,心里一肚子火,夫妻还有分床睡的,这傻子想干嘛。
但还没走出卧房门,便听到一阵委屈的抽泣。他站在原地深深吐出一口气。
带着薄怒回身将人扒光,傻子倒是配合,细细长长的一条,迷迷糊糊睁着大眼睛,像纯白毛色的雪貂。
周琮晖又取了毛巾,拨开那只不安分地来拽他的手,胡乱擦了擦。
好不容易收拾像样,正当他准备就这样凑合一晚,床上光溜溜的人又开始哼唧难受。
周琮晖浑身血液逆流,额头一跳一跳,他一字一句地说,“说清楚你到底要什么”。
“嘴...难受,痛...”
男人在幽暗中盯着他片刻,一脸恼意地去洗漱间翻出唇膏。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夹住盛小柠两篇又红又紧绷对方嘴唇,不耐烦地来回划拉几下,再恨恨的盖上被子。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