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禁殿建于山阴深处,常年浸在阴寒里,连风都似淬了冰,刮过肌肤时带着细密的痛感,终年不见半分暖阳。我立在殿门外,指尖攥得发白,指节泛青,玄色衣袍被风灌得微鼓,勾勒出肩背利落的硬朗线条,却掩不住脊背下翻涌的杂乱与惶惑。殿门紧闭,雕花铜环上落了层薄尘,像极了此刻我与白安羽之间,那道越拉越远、触不可及的距离。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砭骨寒气裹挟着淡淡的、近乎破碎的兰雪清香扑面而来,清冽中带着几分颓靡,让人胸口发闷。白安羽坐在窗边的榻上,白衣依旧胜雪,却失了往日的挺括清润,衣摆松松散散堆在膝头,沾了些不易察觉的尘灰,像被霜打过的白梅,褪了几分傲气,添了几分易碎的颓靡。他未束发,墨色长发如瀑般垂落肩头,遮住了大半侧脸,只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下颌线,线条冷峭得近乎锋利,却在唇角处微微抿起,藏着说不清的落寞。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眸。眼底没了往日流转的清辉,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寒潭,长睫上仿佛凝着未化的霜,轻轻一颤,便落下细碎的、无声的落寞。他清减了许多,眼下的青影愈发浓重,却愈发衬得眉眼精致得极具冲击力——那是一种破碎的清冷,是雪压寒梅、霜侵玉竹的绝境之美,美得让人喘不过气,又疼得钻心。
“你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禁殿特有的空寂回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半分喜怒,却像一片薄冰,轻轻覆在人心头。
我迈步上前,玄色靴底踩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殿中格外清晰。作为上界最年轻的护法,我向来以硬朗果决闻名,肩宽腰窄,面容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可此刻面对他,所有的果决都化作了手足无措的慌乱。“仙盟长老们……暂令你在此静思自省,我会再去交涉,定会还你清白。”
他没应声,只是缓缓转头,望向窗外。禁殿的窗棂又高又窄,只能望见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几只寒鸦振翅掠过,留下几声刺耳的啼鸣,划破了殿中的死寂。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沿,那双手依旧骨节分明、莹白如玉,却不知何时添了几道浅浅的红痕,像是隐忍时指甲掐出来的,触目惊心。
“倾年,”他忽然开口,目光依旧黏在窗外那片灰天,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心里,是不是也信了?信那些事,是我做的?”
我心头猛地一紧,喉结滚动了几下,却没能立刻吐出一个字。噬心蛊的疑云尚未散尽,噬魂钉的“铁证”还摆在仙盟议事堂,许秋莲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总在脑海里盘旋;可眼前这张清冷破碎的脸,这双藏着无尽落寞的眼,又让我无法相信,他会做出那些伤天害理之事。“我……我不信你会害人,但那些证据……太过确凿。”
“证据?”他终于转头看我,眼底翻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那笑意落在我身上,比禁殿的寒风更刺骨,“白倾年,三百年朝夕相伴,知根知底,竟抵不过旁人刻意拼凑的‘铁证’?”
他的目光太过锐利,像一把淬了冰的清冷长剑,直直刺穿我心底的犹豫与摇摆。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握他微凉的指尖,却被他猛地避开。他的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决绝的疏离,仿佛我是什么沾染了污秽的洪水猛兽,碰一下都是亵渎。“你曾说,无论我是否无瑕,无论世人如何看待,都是你想守护的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清晰,像针一样扎进心底,“原来,只是说说而已。”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步步生莲,打破了殿中的僵持。许秋莲提着描金食盒走了进来,一袭水粉色纱裙,裙摆绣着缠枝莲纹,银线勾勒的花瓣在禁殿微光中流转生辉。妖魅的五官被精致妆容衬得愈发明艳,眼尾微微上挑,天生带着勾人的风情,肌肤胜雪,唇色嫣红如血,一颦一笑都透着蚀骨的魅惑。
“护法,仙尊。”她将食盒轻轻放在案几上,语气温婉得能掐出水来,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算计,稍纵即逝,“禁殿寒凉,仙尊身子本就弱,我特意炖了参汤,补补气血。”她说着,舀起一勺参汤,递到白安羽面前,动作亲昵自然,仿佛他们才是朝夕相伴的人,却被白安羽侧身避开。
白安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冷如万年寒冰,不带半分温度:“不必了,姑娘的东西,我不敢碰。”
许秋莲的手僵在半空,汤匙里的参汤晃了晃,溅出几滴在她素白的手背上。她随即眼圈一红,泪水便盈满了眼眶,委屈地转头看向我,声音带着哭腔,楚楚可怜:“护法,我只是一片好意……仙尊是不是还在怪我?可噬魂钉确实是在清玄殿偏殿找到的,我……我也是为了查明真相,才如实禀报仙盟的,绝非有意针对仙尊。”
她这副模样,若是不知情的人,定会心疼她的委屈与无辜。可我看着她那妖魅的眉眼,看着她眼底刻意酝酿的泪水,心头却莫名升起一丝强烈的厌恶——这份厌恶藏了近百年,从未消减,只是此刻被疑虑搅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尖锐。
“安羽,秋莲也是奉命行事,并无过错。”我下意识地开口,话一出口,便见白安羽眼底的寒潭彻底冻结,连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都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
“奉命行事?”他低低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让人难受,带着蚀骨的失望与自嘲,“所以,在你眼里,她是恪尽职守,而我,是罪证确凿的嫌疑之人?”他缓缓站起身,白衣在禁殿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墨发翻飞如瀑,清冷的面容上满是失望,字字如刀:“白倾年,你终究是不信我。”
他转身走向内殿,背影孤绝而决绝,像要将这三百年的情分,连同我这个人,一并隔绝在那扇门后。殿门被他轻轻合上,隔绝了所有视线,也隔绝了最后一丝仅存的暖意,只留下满殿寒寂,将我裹挟。
许秋莲放下参汤,缓步走到我身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像毒蛇吐信:“护法,仙尊或许是被邪祟迷了心智,才会这般抵触旁人。您也别太难过,毕竟此事事关上界安危,仙盟长老们压力也大,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实在不易。”她说话时,身上飘来一股淡淡的异香,不似她平日惯用的花香,反倒带着一丝妖异的甜腻,沁入鼻息。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却被满心的疑虑搅得未曾深究。
我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心头像被千斤重物压住,喘不过气。白安羽清冷破碎的模样,许秋莲委屈无辜的神情,那些所谓的“铁证”,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我困在其中,动弹不得。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哪怕我依旧厌恶许秋莲,却也忍不住开始怀疑,是不是白安羽真的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我三百年的守护,本就是一场错付。
而我不知,此刻禁殿的阴影里,许秋莲悄悄从袖中摸出一枚玄黑色符咒,指尖划过符咒上扭曲的诡异纹路,眼底飞快闪过一抹妖异的红光,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阴狠笑意。昨夜她偷偷潜往妖谷,那枚“惑心符”正是用九十九个生魂炼制而成,只需让白倾年多闻几次她身上的异香,便能慢慢放大他心中的疑虑,混淆他的认知,让他一步步疏远白安羽,直至彻底反目。
禁殿的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灰,也吹乱了我的心绪。我以为这只是暂时的禁足,只是一场需要查清的误会,却不知,这禁殿的寒凉,终将冻彻白安羽的心;而许秋莲的算计,才刚刚拉开序幕。那枚惑心符,会像毒藤一样,死死缠绕着我的理智,让我在怀疑的泥沼里越陷越深,直到亲手推开那个我曾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人,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