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帝的丧仪过后,帝都并未恢复往日的秩序,反而陷入了一种更为诡谲的平静。楚太后垂帘,楚、李、王三家把持朝政,一道道“懿旨”与“辅政令”如同雪片般飞出宫闱,人事更迭,权职变动,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不动声色地清洗朝堂,巩固权力。瑞王府门前,那层无形的封锁依旧严密,如同蛛网,将内外隔绝。
连日的悲恸、灵前极致的隐忍、归府后不眠不休的布局谋划,加之江南湿寒留下的些许病根,终究是击垮了左丘涟玓那看似清冷坚韧、实则早已不堪重负的身躯。一场来势汹汹的寒热,在昭宁帝“三七”祭礼后的深夜,汹汹而来,将他彻底卷入昏沉的漩涡。
澄心斋内,往日清冽的松木冷香已被浓重得化不开的药气取代,苦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病弱的沉重。御医诊脉后,退出内室,对守在外间、面色凝重的虞景遥与如同一柄出鞘利剑般绷紧的尤可低声道:“王爷这是哀恸过甚,五内郁结,心脉受损,兼之积劳成疾,邪风入体,直侵肺腑。来势甚急,万不可再劳神动思,需得绝对静养,否则……恐成痼疾,动摇根本。”
尤可紧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坚毅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虞景遥则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冰坨死死堵住,又沉又冷,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因担忧而略显沙哑:“有劳太医,我等必小心侍奉,绝不让王爷再费心神。”
他亲自盯着小厮在后院的小厨房里煎药,看着那漆黑的药汁在陶罐中翻滚,散发出令人舌根发苦的气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紧蹙的眉头。端着那碗滚烫、仿佛承载着所有希望的药汁走入内室时,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踩在云端,生怕惊扰了榻上那人本就脆弱的安眠。
左丘涟玓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圈脆弱的阴影,原本如玉的脸颊烧得绯红,如同晚霞浸染,却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淡色的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微弱,即使在昏睡中,他的眉头也未曾舒展,仿佛依旧承载着千钧重担,在梦魇中与无形的敌人搏斗。
虞景遥轻轻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放下药碗,先是用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角不断渗出的虚汗和脖颈间黏腻的潮意。动作轻柔得如同春风拂过花瓣,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珍惜。
“王爷,该用药了。”他低声唤道,试图将人从昏沉中唤醒。
左丘涟玓似有所觉,眼睫颤动了几下,却未能睁开,只是无意识地偏过头,躲避着那扰人清静的声音和即将到来的、令人抗拒的苦味,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病中委屈的咕哝。
虞景遥心中酸涩难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见过他清冷自持、洞察世情的模样,见过他于市井中流露出的些微好奇,见过他病弱时罕见的脆弱,却独独未曾见过他如此刻般,褪去所有坚硬的外壳,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心疼的、如同易碎琉璃般的无助。
他犹豫片刻,终究是伸出手,轻轻扶住左丘涟玓的肩背,将他半揽起来,靠在自己怀中。那身子单薄得厉害,隔着薄薄的中衣,能清晰地感受到脊背硌手的骨骼和那灼人得吓人的体温。虞景遥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试图传递过去一点支撑的力量,仿佛这样就能替他分担一些病痛。
他一手稳稳地端着药碗,一手拿起汤匙,舀了深褐色的药汁,仔细吹温,才递到左丘涟玓唇边。
“王爷,张口,喝了药才能好。”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耐心,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诱哄与心疼。
左丘涟玓似乎被那坚定的支撑和温和的声音安抚,微微启唇,顺从地将药汁咽下。然而,汤药苦涩异常,他喉头一哽,随即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刚咽下的药汁混着涎水呛出,弄脏了衣襟,也让他本就潮红的脸颊更添了几分痛苦之色。
虞景遥连忙放下药碗,取过干净帕子,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看着他因咳嗽而蹙紧的眉头和痛苦的神情,心仿佛也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几乎要窒息。他不再犹豫,重新端碗,含了一大口苦涩的药汁在口中,然后俯下身,以唇相渡。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色彩,唯有焦急、心疼与无比虔诚的接触。药汁极苦的味道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来,带着生命的沉重。
左丘涟玓的身体微微一僵,或许是感知到了陌生的气息与触感,或许是那苦涩的滋味刺激了他混沌的意识。但他并未挣扎,反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浮木般,无意识地微微仰头,更方便药汁的流入,甚至本能地汲取着那一点支撑的力量。
虞景遥的心跳得飞快,如同擂鼓,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心地、一口一口地将那碗救命的汤药渡完。整个过程,他的动作极尽轻柔,仿佛对待稀世珍宝,生怕弄疼了他。
喂完药,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左丘涟玓依旧滚烫的额头,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无尽的痛楚与恳求,低低地、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呢喃:“撑下去……求你……一定要撑下去……涟玓……”
他没有唤“王爷”,那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称谓,在这无人窥见的病榻前,伴着苦涩的药味与交织的呼吸,终于失控地脱口而出。两个字,如同滚烫的烙印,烫伤了他的唇舌,也烫伤了他的心。
或许是药力开始发挥作用,或许是那持续传递过来的稳定力量与耳边执着的低唤带来了安心的感觉,左丘涟玓剧烈的心跳和咳嗽渐渐平复下来,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呼吸变得绵长了些许,虽然依旧急促,却不再是令人心惊的破碎。
虞景遥就这般守着,几乎寸步不离。替他更换额上被焐热的巾帕,用温水小心翼翼擦拭手臂和脖颈辅助降温,一遍又一遍。夜深了,尤可沉默地送来新的烛火与温水,又沉默地退至门外阴影里守卫。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唯有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榻上病弱之人与榻边守候之影,构成一幅静谧而相依为命的画面。虞景遥一夜未曾合眼,目光始终胶着在左丘涟玓脸上,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生命力分渡给他。
后半夜,左丘涟玓的高热终于退去一些,却陷入了更深沉的、被梦魇缠绕的昏睡。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心紧锁,薄唇不时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皇兄……别走……” 声音带着哭腔,脆弱得如同迷途的幼兽。
“……母后……”
断断续续的词语,拼凑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担忧、仇恨与无助。虞景遥听得心如刀割,只能紧紧握住他露在锦被外、依旧微凉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暖热他,低声回应着:“我在,王爷,我在。皇兄看着您呢,靖安王殿下会平安的,江山我们会一起守住的”
忽然,左丘涟玓的呓语变得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急切的、寻找什么的茫然:“青玉……”
虞景遥猛地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间那支简单的青玉簪。难道王爷在昏迷中,竟还记着这个?他心中震动,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悸动涌上喉头。他俯身,更近些,在他耳边极轻地、保证般地说:“在,玉簪在。王爷,您要快些好起来……”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话语,左丘涟玓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稳,终于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天色微明时,左丘涟玓的体温终于降至正常,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唇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脆弱地陷在柔软的锦被里。
虞景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他轻轻将左丘涟玓的手放回被中,替他掖好被角,正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却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带着初醒迷茫与虚弱的眸子。
那眸子不似平日清冷锐利,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有些朦胧,正直直地望着他,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困惑,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此处,还离得这样近。
“王……王爷,您醒了?”虞景遥心中一紧,连忙后退半步,垂下眼睑,掩饰住自己一夜未眠的憔悴与方才失态的尴尬,“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喝点水?” 他一连串地问道,试图转移注意力。
左丘涟玓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缓缓扫过他眼下的青黑,略显凌乱的发丝,以及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昨夜模糊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那苦涩的药汁,那轻柔渡药的触感,那一声声饱含痛楚与深情的低唤,还有那紧握着他的、带着薄茧的、温暖的手……
他冰雪般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石子,瞬间激起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那冰封的湖面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融化。他一直知道虞景遥的忠诚与能力,却未曾想过,这份心意,竟已深重至此,甚至超越了臣子的本分,带着一种……不容于世的炽热。
他没有抽回目光,也没有回应他的询问,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干裂的唇,声音嘶哑微弱:“……水。”
虞景遥立刻转身,倒了一杯一直温着的清水,小心地扶起他,将杯沿凑到他唇边。左丘涟玓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喝完了水,虞景遥扶着他重新躺下。左丘涟玓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目光已恢复了些许清明,虽然依旧虚弱,但那洞悉一切的气质已然回归。他看着虞景遥,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哑:“……辛苦你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虞景遥心头一热,所有的疲惫与担忧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慰藉。他垂首,恭敬却难掩关切地道:“此乃臣分内之事。王爷身子要紧,万望珍重。”
“外面……情况如何?”左丘涟玓问道,即便病中,他依旧记挂着局势。
虞景遥心中一涩,知道瞒不过他,便拣重要的、不那么刺激的消息回道:“府外监视依旧,但暂无新的动作。‘墨尘’先生传来消息,楚家正在加紧拉拢京畿其他将领,李翰的门生则开始在士林中散布……对王爷不利的言论,言王爷因未能辅政而心生怨望,称病不出。王允那边,似乎在对几家与我们有往来的商户施压。” 他顿了顿,补充道,“王爷放心,我们的人都在按计划行事,靖安王殿下那边,也有了回音,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左丘涟玓听完,未置可否,只是重新阖上眼,淡淡道:“知道了。你……去歇息吧,让尤可进来。”
虞景遥知道他需要独自思考,也需要休息,便不再多言,躬身应道:“是,臣告退。王爷若有任何不适,随时唤臣。” 他深深看了一眼榻上那人苍白的侧脸,这才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左丘涟玓与即将进来的尤可。
走到外间,清晨熹微的光线透过窗棂照进来,他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与疲惫袭来,几乎站立不稳。尤可如同影子般出现在他身侧,扶了他一把,低声道:“虞先生,你去歇息,这里有我。”
虞景遥点了点头,没有逞强,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清醒和体力,才能继续辅佐王爷。他回到隔壁临时收拾出来的小厢房,和衣倒在榻上,几乎是瞬间便陷入了沉睡,手中还无意识地攥着那支普通的青玉簪。
内室里,左丘涟玓在虞景遥离开后,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眸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辨。有对自身病弱的厌弃,有对局势的忧虑,有对皇兄的思念,更有……对刚才那人毫不掩饰的关切与那份超越界限的情愫的震动与茫然。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苦涩的药味和……另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纷乱的心绪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左丘涟玓这场病,反反复复,又拖了三四日,才在虞景遥与尤可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身形清减了不少,但总算能起身处理一些紧要事务。只是经此一病,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加冰冷沉郁,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也愈发深邃,如同蕴藏着风暴的寒潭。
这日午后,他披着外袍,坐于窗下的软榻上,听着虞景遥汇报近日各方动向。
“我们秘密收购粮食布匹的行动很顺利,并未引起太大注意,已分批存入三处隐蔽货栈。铁料的收购要困难些,楚家似乎对此有所警觉,市面上流通的优质铁料少了很多。”虞景遥条理清晰地禀报着,“另外,按照王爷的吩咐,已将楚家、王家与犹蒙使臣勃格接触的消息,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透露给了御史赵秉言。赵御史果然如王爷所料,极为愤慨,已经开始暗中搜集证据,只是……似乎有所顾忌,尚未上书弹劾。”
左丘涟玓静静听着,指尖在榻几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声响。“赵秉言此人,清直有余,胆魄不足,且与李翰有师生之谊。他顾忌的,是李翰的态度。”他冷静分析,“无妨,这颗种子埋下即可,待时机成熟,自会发芽。李翰与楚家,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顿了顿,看向虞景遥,“我们的人,安插得如何了?”
虞景遥精神一振,压低声音:“‘暗影’的人手已陆续就位。楚国公府的书吏、李太傅府上的一个采买管事、王尚书别院的一名护院,都已换成我们的人。虽然位置不高,但足以传递一些关键消息。京畿各军之中,也有了几处眼线,只是位置紧要的将领身边,尚难以接近。”
“嗯,循序渐进,宁可慢,不可错。”左丘涟玓颔首,目光落在虞景遥依旧带着些许疲惫的脸上,语气稍缓,“这些事情,你做得很好。只是……辛苦你了。”
虞景遥摇头,目光坚定:“能为王爷分忧,是景遥之幸,不敢言苦。” 他看着左丘涟玓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忍不住道,“王爷大病初愈,还需多加静养,这些琐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便是。”
左丘涟玓没有接话,而是转而问道:“靖安王那边,具体如何回信?”
“靖安王殿下密信中说,边关局势紧张,他无法立即抽身,但已暗中下令心腹将领整饬军备,囤积粮草,并挑选了一支五千人的精锐骑兵,以剿匪为名,向帝都方向缓慢移动,驻扎在三百里外的黑山峪,随时可策应王爷。殿下还说……”虞景遥略一迟疑,“让王爷……务必保重,忍耐一时,他定会率勤王之师,与王爷会于帝都。”
左丘涟玓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三哥终究是信得过的。他沉吟片刻,道:“给三哥回信,告诉他,帝都情形我自有分寸,让他不必过于挂念,稳守边关为重。那支骑兵,让他找个由头,再后撤百里,莫要过早暴露目标,引起楚家警觉。”
“是。”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左丘涟玓忽然轻轻咳嗽了几声,虞景遥立刻上前,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左丘涟玓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虞景遥的手,两人俱是微微一怔。左丘涟玓迅速收回手,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水纹,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那日……”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多谢。”
虞景遥心头一跳,知道他说的是病中喂药之事,脸上微微一热,垂下头,低声道:“王爷言重了,是臣……僭越了。”
左丘涟玓抬起眼眸,目光复杂地落在虞景遥发间那支青玉簪上,看了片刻,才缓缓移开,望向窗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什么:“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不必挂怀。”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楚家以为我病重不起,便可高枕无忧。殊不知,病虎尤能噬人。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着,如同抚过无形的棋局,“让他们再得意几日。待我……再好些,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这帝都的风向,总不能一直由他们说了算。”
虞景遥看着他侧脸上那冷硬的线条和眼中燃起的、熟悉的冰焰,知道那个运筹帷幄、隐忍决绝的瑞王殿下又回来了。他心中一定,肃然道:“是!臣,随时听候王爷差遣!”
左丘涟玓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庭院中,那盆岩松在阳光下舒展着苍翠的针叶,顽强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