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侍郎姓燕名潭,是个有些瘦小但精明的人。
就如梁汇所说,此刻他正在陈府查案,欢天喜地的等着自己的提拔圣旨。
他站在陈府的大院,满地都是横死的尸体和血污,死去的尸体来回一趟又一趟都搬不完。
空气中的血腥味刺鼻,鲜血把庭院种植的名花都染红了。
抬头是陈平安和家人悬梁的尸体,光天化日下看得都有些渗人。
燕潭冷不丁的打个寒颤,感觉牙齿有些酸涩。
他在刑部干了三年,因为趋炎附势、妙语生花升迁的很快。
他日常酷爱与人交往,刑部上到管事下到小卫都喜欢和他交际。长此以往也积累了不少威望。
不过在这个位子上始终有人压他一头,时间久了难免心生厌烦。
无他,之前顺风顺水走过来一路上也没遇见坎坷,直到遇见陈平安。
陈平安那个人老实本分力求安稳,最是看不起他这种人,平日里也没少对他说教。
他每次面上笑哈哈的应着,心里满是无视与鄙夷。
“切——自己半生才混个官当着,我区区两年就到了,归根到底还是比不过我”
这种思想作祟他对陈平安的不满越来越盛。
但他也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人,即便心里厌烦他也没想取他性命。
直到今夜清晨,他忽然被一阵风吹醒,在房里隐约看见一个人影。
他自喻宽厚待人也没与谁结过什么仇,所以见到那身影他潜意识觉得不会对他怎么样。
结果还真是。那人只在他桌子上放了一封信便离开了。
他愣神片刻,追出去也不见身影。于是只得悻悻的回头顶着惺忪的睡眼看那份信。
信写得不长,很快就看完了。
被人强行叫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眼睛浏览完所有的字,大脑却还没反应。
半清早的风又凉又寒,等他被吹得打颤才莫名回神。
手里的信件被他一个没拿稳散落在地上,被风吹得飘起。
脑子似乎刚刚反应过来信里的内容。他又惊喜又胆颤,愣在原地连冷风吹席都感受不到。
陪他入睡的小妾也被风吹醒了,看他一个人愣愣的站在床前当即被吓得一机灵。
他就是被这一声轻呼彻底回神。
燕潭上前一步,拾起散乱的的信件借着烛火引燃。火苗贪婪的吞噬着信纸,很快就只留下一抹灰尘。
床上的小妾不明的眨眼,问:“老爷,这是什么?”
燕潭似乎被惊喜砸蒙了,半晌后才牵扯出一个笑:“我的时机到了……”
小妾被他搂在怀里,看见他痴痴地笑了。
可时机到了没什么功绩即便升迁也难以服众,所以面前的案子对他来说就是千载良机。
那信上告诉他今夜陈府发生命案,若是他成功告破绝对能一飞登天。
他欣喜如狂连忙早早的赶去刑部带着一堆人赶去陈府,丝毫没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不过正如信上所说,陈府仿佛人间炼狱连门扉都被鲜血染红了。
燕潭忍着心中的恶心,待在陈府主持大局力求稳住自己的八面玲珑的人设。
他吩咐人先把一群下人的尸体拉下去好生安葬和赔偿,至于挂在房梁上的人……他暂时没动。
一是怕漏掉了凶手留下的信息。
二是把自己择出去。
他不傻,带着一大堆人不请自来总得需要理由,不然偷鸡不成蚀把米。
于是提前安排人在刑部报了个假官,刑部尚书久久不至,他这个刑部侍郎只好代劳了……
这样一来他就能冠冕堂皇的立功了。
燕潭心里止不住笑,面上却带着怜悯。
陈府门前堆了很多人,有些是看热闹的百姓有些是和陈家交好的官员。
他一一安抚好每个人的情绪做出一副十分共情的样子,垂在身下的手指却忍不住打颤。
太棒了……他的机会要到了……
门口一阵喧嚣,人们自发让出一条道路。
红松从人群中走出来,昂着头,脚步很快。他不着痕迹的扫过一片狼藉,站在门前停下脚步,对面站着燕潭。
燕潭认识陛下身边的主事太监,看见他慌忙赶来连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上赶着问道:“红公公匆匆赶来所谓何事?”
红松瞥了他一眼,尖着嗓子:“传陛下口谕——”
众人皆跪。
“陈尚书惨遭毒手朕悲痛万分,但凶手逍遥法外刑部无主事之人实在不妥。故提拔刑部侍郎燕氏暂代刑部尚书一职,查明真相,沉冤昭雪——”
燕潭手指发颤,眼里的兴奋藏都藏不住:“臣领旨谢恩”
他站起来,礼貌的谢过各路的恭贺,满面春风。
红松宣旨完毕不愿再留,本想不动声色的退下没想到被处于人群之中的燕潭看见了。
他小跑过来,摆低姿态主动把红松送到马车,喜悦之中透出一丝精明。
根据他的观察,这群太监被人轻视和忽略很久了,那些官员看不起他们自然不会以礼相待,如果他表现得和他们大相径庭,那好处……
毕竟是跟在陛下身边磨炼的,红松对于他们这种心思实在熟悉不过。
他微微躬身,与他隔了些距离,转身上了马车。
燕潭站在原地看着他车马离开的方向,虽然早就预料这结果但还是感觉被惊喜砸昏了头。
他捂着袖子,抿着嘴唇,忍不住激动。
虽然圣旨指明是‘暂代’,但他知道这只是对他的考验。若是他成功破案立下功劳,刑部尚书缺失的话这个位子还是他的……
总归都会是他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
城郊。
一辆马车在闹市上平缓行走,车夫在外面拉着缰绳,车内坐着一个年迈的女人和一个看上去有些苍白的男子。
女人服装繁杂又华丽,面容却松垮暗沉,像是癞蛤蟆穿上华丽的衣裳,满满的突兀。
坐在他旁边的男子身子孱弱,神态有些消沉。他只穿着单衣,脸色苍白,手指瘦弱骨节突出看着让人怜悯。
他时不时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压着咳嗽声,但没什么作用。每次咳嗽整个身子都在颤动,脆弱的像瓷器。
坐在他对面的那妇人看着格外心疼,连忙拿着杯子给他倒茶,关切道:“怎么样了?还是难受吗?不然我们先回去吧,你身体才稍微好点不能这般折煞”
她眼里含着热泪,满脸担忧。她承受不住再次失去他的代价。
男子接过茶水,苍白的唇色勾起一个笑:“放心吧母妃,我没事的。”
他双手握着杯壁仰头一饮而尽,干涩带血的喉咙有了热茶的湿润总算通畅。
“再说了,我生病那么久皇额娘对你我照顾有加,怎么说我也该亲自去看看她。”
妇人微微皱着眉,看着面前的爱子,娇嗔道:“你啊!从小就是孝顺,总喜欢把他人放在前面从来不考虑考虑自己!”
男子笑了笑,没说话。
马车本来在平稳的行走,二人在车内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气氛很好。
忽然听见一声啸天的马鸣声,车内迎来剧烈晃动。
安稳摆着的茶具没支撑几秒便倒了,瓷片碎了一地,滚热的茶水流淌在车内刚巧把妇人坐的那块地方染湿了。
妇人被热水烫到惊叫一声呆愣在原地,马车的一边轮子抬起来,因为车内倾斜瓷片顺势落下,尖尖的瓦片划破了她的脚腕,鲜血殷了出来。
男子不动声色的把她往自己身边一拉,扣住她的手,自己则是紧紧的拉着旁边的木板,防止马车侧翻把他们掀出去。
外面皆是百姓的惊呼,不少人怕被连累躲得很远。
马夫的焦急声音隔着木板隐隐约约传来:“夫人马受惊了,有些控制不住!”
男子声音平稳,张弛有度:“尽快让它安静下来!”
马因为受惊摇头幅度很大,时不时撅起前蹄,仰天长啸。马车不堪其扰快要翻了过去,坐在车中的男子和妇人被撞得头昏眼花。
男子眼神晦暗,十指紧紧地攥着木板边缘,手上青筋暴起。
但因为孱弱的身子基本没多大力气,片刻后便觉得力不从心。
趁着一刻安稳,他不着痕迹的从座位垫子后面抽出长剑,单手一抖,剑鞘脱落,锋利的剑身冒着寒光。
马夫制服不了受惊的马匹反而被甩了出去,身体砸到街边的小商贩,摊子上的东西洒落一地。他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
男子握剑的手渐渐收紧,弓着身子,垂着眼眸刚想把长剑抛出去采用最原始的方法把这匹马制服……
忽然他停了动作,眼里情绪不明,侧着身子窥探那个从天而降的少女。
没错,她就是从天而降的。
少女的红衣明艳似火,眼中带着不可磨灭的野心。
她踮着脚尖从前方的屋顶上一跃而下,控制着身形,刚好坐到马儿的背上。
马儿感觉到背上的异物感,晃动的幅度大了不少。少女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冷静的伏在马背上握着缰绳等待时机。
车上的男子看见这一幕隐隐为她担心。
马匹的前蹄落地也不再摇头晃脑,少女扬眉一笑,似乎知道她等待的时机到了。
她弓着身子减少阻力,又腾出一只手猛得扳住马颚,强迫它低下头颅。
马匹眼神散乱,鼻息突出狂躁的热气。少女透过它的瞳孔能看见自己褐色的眼球,半晌后,她眼角一扬,不出所料,马匹在她的注视下渐渐安静下来。
约莫半刻钟的时间,马匹在她的安抚下终于静下来。
少女确定没有危险后翻身下马,站在地上往马车里探头:“车内有人吗?现在已经没事了”
男子还沉浸在她刚刚舍身驯马的英勇身姿中,等她喊了两声才回过神。
他抿了抿唇角,把刚刚危急时刻拔出来的剑仔细收好,又去把摔倒在地上的母妃扶起来。
下马之前他特地整理了散乱的衣衫,随即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少女在马车前等了有一会才看见从车上缓缓下来的男子。
他的嘴唇十分苍白,手背上流出些血迹似乎被木屑划伤了。
整体苍白的脸上面颊却泛着微红,看起来像羞涩或有些不好意思,少女猜测他应该还没从刚刚的慌乱缓过神。
隔着大概两步的距离,他停了下来,双手握在一起躬下身子,是行感谢礼的姿势。
“感谢姑娘出手相救,敢问姑娘姓名日后必定登门拜访”
他声音低哑,说几句就忍不住咳嗽。咳嗽声闷在风里,别用风味。
少女眼睛一眨,似乎是感觉自己这个想法不太好。
于是她按着礼仪,微微下蹲,面上笑容很灿:“好说好说不必客气。”
男子执拗的问她的名字,目光彤彤让人不好回避。
少女在这真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鬼使神差的开口:“我叫李于姝!”
“于姝……”男子琢磨着这让人耳熟的名字,一时间实在想不起来。
他面容深思熟虑,陈于姝看着他,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男子展颜一笑,不在多想。而是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说:“好名字,日后我定会登门道谢。”
少女摆摆手表示不太在意。本着礼尚往来的礼仪主动问了下对方的名字。
对方手指一顿,笑着开口:“我叫梁崇。”
“很高兴认识你。”李于姝笑眯眯的,眸光闪烁。
她像是为救下一个人而高兴根本没注意到他姓氏的不俗。
梁,是国姓。非皇亲国戚不可使用。
梁崇也没多解释,而是温柔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陈于姝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了,偏头咳嗽两声转移话题:“你没摔伤吧,要去医馆看看吗?”
梁崇甩了甩手,不甚在意的笑了笑:“没关系,不碍事的。”
陈于姝轻轻哦了一声,没多说。
被甩到一旁的马夫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的。
他是个有眼色的,本来打算走到自家王爷身边,碰巧看着王爷面前还站着一个面容生疏女孩便有分寸感的站在原地候着没靠近。
反而是陈于姝先注意到他,主动打破两人间的沉寂,说:“那是你们家的下人吗?他似乎在等你”
梁崇有些不悦的瞥了他一眼,点头:“嗯。”
陈于姝顺势而下,小幅度的摆摆手:“那你快回去吧,我也要抓紧回家了,不然我爹要担心了”
“那再见?”梁崇温和的笑笑,如沫春风。
“嗯,再见。”
陈于姝转身朝和他们相反的地方离开,只留下一个鲜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