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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交接陈箬

作者:妤妤妤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云省芒卡村的九月十月,北回归线以南的天气,暑气与湿气交织,人和土地都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喘不过气。


    村支书岩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陪着两位穿着笔挺警服的人,走进了村委会那间只有老旧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的简陋桑拿房,啊不,办公室内。


    一位是县局负责交接的干部,另一位,岩伯从他锐利的眼神和姿态就能感觉到,是常年在一线跟亡命徒打交道的缉毒警。毕竟岩伯之前是芒卡村任务的一环,十几年来接触过很多很多。


    两人身后,跟着一个几乎要将自己藏起来的小姑娘。灰色连帽衫,宽大的帽子,严实的口罩,只露出一双低垂着的、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睛,纤细的身影沉默地贴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一道即将被蒸发的水痕。依照岩伯的经验,不是卧底就是坏人,但这是警察领着来的,一定是好人,不会是芒卡村又有危险和任务了吧?


    不等岩伯胡思乱想,县局的干部率先开口,语气正式而低沉,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岩坎支书,这位是陈箬同志,以后就安置在你们芒卡村。她的情况比较特殊,目前需要绝对保密,这是保密承诺书,请你签署。”


    岩伯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目光扫过“陈箬”这个名字,又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女孩,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这种需要保密的大人物怎么会安排到他们村里?他们这种落后地方怎么能照顾好啊?


    在他签过字后,那位一直沉默的缉毒警,张警官,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岩坎支书,我是禁毒支队第一小队的联络员,姓张,从事过九年的芒卡村任务。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前,那个端掉盘踞在这里多年毒窝的,‘蝴蝶’吗?”


    “蝴蝶”!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岩伯的脑海。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个风情万种、眼波流转间却能搅动地下风云的聪明女人,那个最终里应外合,将他们从地狱里拉出来的卧底女警!可,这种话这个人不能随便提的,一定是有什么必要的说明,他猛地再次看向那个女孩。


    陈箬无聊的拉低帽檐。[看什么看,不给看!]


    张警官的目光也落在女孩身上,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痛惜与敬意,“这就是‘蝴蝶’的女儿,陈箬同志。‘蝴蝶’本人……在上个月的报复行动中,牺牲了。”


    牺牲了。


    岩伯拿着笔的手猛地一颤。那个如同救世主般的女人,竟然已经……他看着眼前这个沉默,试图用掩盖自己的女孩,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席卷了他。那位母亲曾拯救了整个村子,如今,她的女儿却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这片被鲜血洗刷过的土地。


    张警官喘了口气,似是要稀释胸中的阴霾,“另外,她也是八年前一线牺牲陈警官的女儿,和17年前督导芒卡村任务开展的省公安厅禁毒局副局长陈局的孙女,所有家人均确认牺牲。”


    阴霾没有散去,只是飘逸到岩伯身上,他仔细看去,女孩完全是另一种气质,更像江南水乡的小家碧玉,带着易碎的脆弱,露出的眼型和眉部也完全不相像,不像那位风情的女警,也不像那位坚毅的男警。这种沉寂的有些老成的气质,也许像他从没见过的那位指挥爷爷?


    就在他疑惑时,陈箬似乎察觉到他过于专注的打量,敏感地侧了侧头,帽檐下滑,一瞬间,岩伯看到她额角发际线处,一道尚未完全愈合、泛着粉色的狰狞刀口,像蜈蚣一样趴伏在皮肤上。


    女孩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口挡住了那处伤疤。岩伯的目光顺势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本应纤细白皙的手,此刻也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和缝合后的印记。


    陈箬:[爱看?那就不怪我吓吓你了。]


    张警官给陈箬整理了一下衣服,浅浅拢了拢她。然后,将另一份薄薄的情况说明和诊断报告推到岩伯面前。岩伯快速浏览,上面的文字触目惊心。“林洁同志(化名‘蝴蝶’)确认牺牲……其独女陈箬,在报复袭击中幸存,永久性听力语言功能丧失,多处软组织撕裂及贯穿伤,创伤后应激障碍……”


    每一行字,都像一把钝刀,割在岩伯的心上。他彻底明白了女孩那一身遮掩不住的伤痕从何而来。


    “报道和表彰流程还在走,她的身份目前必须绝对保密,尤其不能对村民透露半分,这是为了保护她,也是纪律。”缉毒警的声音斩钉截铁。“这里,是她自己想来的,千万请你,照顾一下她。”张警官,陈箬爸爸妈妈的下线队员,用力的握住岩伯的手。


    岩伯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再次看向陈箬时,目光已然不同。这个眼神陈箬很熟悉,那不再是看一个普通的、需要安置的可怜女孩,而是在看一座活着的、承载着巨大牺牲与痛苦的纪念碑。


    [不知道在心疼可怜什么,就是你们占有了我家人的时间和生命不是吗?]


    “户籍现在正在由副书记重新整理入系统,我带你们去后面。”岩伯擦干了被陈箬一直盯着点眼泪,把他们带进去。


    穿过另一道吱呀的门,还是那个白色衬衫的干净男孩,帅帅的。陈箬本来想,找到他了,又见面了,她应该会开心的。


    但是她现在一点心情都没有。


    “陆书记,这几位同志来给陈箬同志办落户。”岩伯转向正伏案工作的陆怀远。


    陆怀远闻声抬头。他的咽炎好了些,虽然声音依旧沙哑,但已能低声讲话。他的目光掠过警察,落在那个躲在最后的纤细身影上,一眼就认出了是几天前秋千上那个与他用Pad交谈、言语间带着锋利警惕,却又思维敏捷严谨的“热情体贴”的女孩。他有点意外,她居然也来了芒卡村,好巧啊。


    陆怀远站起身,想跟她打个招呼,声音温和而低沉,“你好,我们又见面了。这次我能说话了!”


    话说完,女孩毫无反应,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仿佛外界的一切声音都与她隔绝。而其他所有人都不善的盯着他。


    随行的张警官有点想揍人,但他不能。啊!这混小子,幸亏箬箬听不见。张警官看似随意地向前挪了半步,姿态放松,却恰好将陈箬护在了他眼角的余光范围内。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语气自然地接话,仿佛只是好奇,“哦?陆书记之前和陈箬同志见过?这倒是巧了。”


    他的问题抛给了陆怀远,视线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陈箬,观察着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确认这句“又见面了”是否在她意料之中,是否会引起她的不安或抵触。


    陆怀远作为非草包的**,立刻领会了这看似闲聊背后的谨慎。他转向张警官,语气平和地解释,“嗯,前几天去做旅游业调研,在一国两荡公园见过她,她帮了我很多。”目光却也同时关切地落在陈箬身上,确保自己的叙述不会对她造成困扰。


    张警官对上了行程,又悄悄打字询问陈箬,陈箬点头后,他才消除了警戒的姿态。


    张警官将一份文件递给陆怀远,同时用极低的声音,言简意赅地补充了一句,“陆书记,陈箬同志是后天性聋哑,听觉和语言功能永久性损伤,沟通需要借助文字。”


    崩——!


    陆怀远的脑子炸了,感觉自己半夜醒来就得打自己一巴掌。他当时还觉得这个小姑娘好有同理心,也写字回复他欸。


    他接过文件,指尖有些发凉。


    而另一边,终于从刚刚岩伯的眼神和泪水中调节好自己的陈箬,想拿出自己的Pad和陆怀远交流,露出了带有疤痕的手。


    她一抬头,又低头。


    因为她又看到了那种自责的眼神,[不是,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这里唯一直接间接都没罪的人了,什么破眼神啊!]


    [好没意思...]自认过于敏感但死性不改的陈箬又低下头。


    因为公园遇到陈箬的那个时候,还在敷药的陈箬带着手套,他根本没有发现女孩的伤疤。这次倒是都裸露出来了。秋千上那个与他进行过一场无声探讨的、敏锐甚至带着点桀骜的女孩形象,在眼前这个被伤痛和寂静彻底包裹的身影上,慢慢重叠,又缓缓碎裂。


    陆怀远看着她那双布满疤痕、躲回口袋下还能通过起伏明显看出紧攥着的手,突然对那句【别动我秋千!】有了一种迟来的心疼。


    大概是表皮有损伤有摩擦痛吧,或者是不安什么的。他有点想去掰开抚平她的手,感觉这样攥着会痛。


    这一刻芒卡村两位村支书的感受高度相似。


    对不起,陈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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