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国境线荡秋千》 第1章 妈妈,我弄丢一切吗? 5岁,邻近退休的爷爷来芒卡村指导缉毒工作,牺牲。14岁,爸爸收官任务来到芒卡村,牺牲。KTV一首告别曲《隐形的翅膀》,14年前的狐狸警花妈妈看着长大的女儿,转身去芒卡村卧底8年。22岁,妈妈任务成功,归家为她庆祝保研,奈何微调过的她依旧像爸爸妈妈,毒枭来报复了,妈妈当场死亡,陈箬被迫失去了声音,听力,面容以及她主动放弃的创业经历,rank1保研,和...一切。 她不敢放弃生命,但是她想。 不怕死啊,还有什么好活的,如果陈箬还以“陈箬”活着,那为什么学姐发动全网也没能找到根本没注销社交软件而只是已读不回的她。因为她削骨了,换皮了,没声音了,庆功宴的直播切片只有陈经理的声音和追星打游戏时活泼的气质,陈箬没有。 不能死啊,那么多缉毒警叔叔阿姨,爷爷爸爸妈妈的同事,都要看着她活下去。 “如果故人留下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呢?” 那不过就是一座沉默的墓碑,自己没有能量,却能给外人带来莫名其妙的勇气。 [真觉得对不起我家人让我死行不行,带着治不好的破败身子孤独的活着,我报警说你们折磨遗孤啊。] 警方这次做的很绝,为了保护陈家最后的残缺。刚刚结束医院实习的她转头又被关在医院里两个月,换地方转院都不能出去,和她当时实习上班一样的蹲监。这是她骗了心理医生换来的第一天放风。 那是全国最特殊的秋千之一,就架在国境线上,无需护照,“一荡出国”。 开学季已持续两三周,沸反盈天的暑假喧嚣褪去,游人寥寥。 她14岁来过一次,这里离芒卡村比较近,是她因为爸爸牺牲申请来的最后的礼物,来一次他最后在的城市,带他回家。 开玩笑的没带回家,没遗体,她连个摔盆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办不了葬礼也没有骨灰,不然警局怎么会同意啊,不惨到极致他们一律认为只有被毒品侵蚀的人需要拯救,被“缉毒”放弃的人不在任务目标内。 她最后只能带一张爸爸的公示照回家,然后送走妈妈,独自生活。其他什么遗物也没有,都被妈妈锁在警局了,说这个对她是危险。 哦,爷爷爸爸对她来说是危险。 她对妈妈来说也是危险。 那下辈子再纠缠吧。 这辈子,陈箬公司的合作人,苏念学姐、陆衍教练的恋爱很浪漫,官宣名场面是关于学姐身世的“如果风能带走三件事”,她一直收藏着磕糖。 但如果风能带走三件事,陈箬希望是:听不见的寂静,说不出的话,和忘不掉的痛。 班长李雯:【陈箬!第三周了!你到底在哪里?看到回复!导员要报失踪人口了!】 导师:【箬箬,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和老师说,保研名额我给你扛着压力,但你得回来!】 师兄:【箬箬学妹,实验室你的那几盆宝贝植物我们轮流帮你浇水,你再不回来,我们真怕养死了啊!】 苏念学姐:【辞职信什么意思,我没同意,你给我回来。】 陆衍教练:【联合你偶像发动全网寻找陈老师了,希望陈老师不要嫌烦,我们没办法了。为表歉意,陈老师要不要打盘游戏放松一下,想要谁陪玩我都给你薅过来。】 [别再找我了。] 她在心里,对着那些不断跳出的微信红点,无声地呐喊。 本来应该穿着白大褂在海城准备保研资料的她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连帽衫,帽子拉起,严严实实地罩在头上,脸上是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口罩和一副老土的黑框眼镜。她蜷在秋千板上,脚尖偶尔点地,让秋千维持着一个不高不低的状态。 她不敢回去。不是因为不渴望,恰恰是因为太渴望。那个地方,那些人,曾是她孤独成长岁月里唯一的暖色,她践行了那句“把学校当家”的笑话。 正因如此,她更无法承受回去后的一切。导师痛惜的眼神,她看得懂;学长学姐们同情的泪水,她也看得懂。可当他们的嘴唇开合,那些温暖的、关切的、甚至是焦急的询问化作她无法理解的形状时,她要怎么办?她刚聋哑,还没学会唇语和手语。 而且,万一呢?万一她又牵连到他们怎么办? 不能回的。 “想活吗?”不知道,但目前还活着。 “想死吗?”在无数个剧痛深夜,她问过自己。 但脑海里立刻会浮现出病房里,那些穿着警服、眼含热泪的叔叔阿姨。 【小箬,好好活着!你是陈队、是林姐唯一的血脉了!】 温暖吗?好冰冷的文字啊。 她盯着苏姨的微信,苏姨真的是最懂她弱点的人啊。她的生命,早已不属于自己一个人。她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他们那些未曾谋面的战友们,留在世上的一座活着的纪念碑。 纪念碑,不需要声音,只需要存在。 她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连同那个光明的未来,一起抛弃。 她拉了拉口罩,将整张脸藏得更深,脚下用力一蹬。 秋千猛地向上、向前窜去,在那个抛物线的顶端,她感觉自己仿佛真的要飞起来了,短暂地超越了这条划分国界的线。 那个夺走了她爷爷、父亲,最终又吞噬了她母亲的国家。我国土地上,埋葬着她至亲的骸骨;那国土地下,滋生着让她家破人亡的仇恨与毒瘤。 理论上,她绝不应该来这里,可她偏偏来了。 “有本事就崩了我。”你们毁了我的一切,现在,有本事,来把最后这个也毁掉。 秋千荡到最高点,邻国的风似乎更凉一些。 没死。 微信又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导师发来的一条长语音。她摩挲着暖黄的头像,点燃了她潜意识里深藏的依赖。 几乎是一种本能,她的手指已经下意识地点开了那条语音。 她将手机贴到耳边,紧贴着那片给予她寂静的皮肤,仿佛这样就能穿透物理的屏障,再一次捕捉到那个总是带着笑意、能让她在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实验深夜里感到安心的声音。 听筒里,什么都没有。 希望的火苗摇曳着,即将熄灭,却又不甘心地做了最后一次挣扎。她颤抖着手指,点下了“转文字”。屏幕上的识别圆圈转动着,然后,跳出了一行行冰冷的方块字: “箬箬,我知道你可能遇到了难处…但别怕,导师这里永远是你的后盾。我的保研的名额我给你留着,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无论发生什么,回来,我们一起面对…” 文字清晰,甚至能脑补出导师那带着海城口音的、急切又诚恳的语气。 可这文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眶生疼。 一起面对? 她知道学生还要沟通合作公司,参与学术会议,参与报告,让聋哑人外交吗? 就算这些都不做,她手上还有一道道植皮手术留下的疤痕,手神经康复很难的,实验也很难的。 这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挽留,她承受不起。 她没有回复任何一个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且虚伪。 她只是用指尖,轻轻地、眷恋地摩挲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导师头像。那是她偷拍,被发现了,导师用了两年。那时,阳光正好,未来可期。 现在,一切都碎了。无法正常举办的葬礼上,她因为手术哭不出的泪,晕在导师的头像上。 可是哽咽都好痛啊,喉咙好痛。 “世界,闭嘴。” 她在心里,无声地吐槽了一句。 她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眷恋的决绝,用力滑动,将手机切换到了飞行模式。 所有的连接,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噪音,和她光明的未来瞬间被彻底切断。 毒枭来之前,妈妈在给她庆祝保研。 声音,容貌,听力,至亲,成就...“妈妈,我弄丢一切吗?” 那为什么命丢不掉啊。 爸爸妈妈,你们隐形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第2章 别动我秋千 也就在这一刻,一种尖锐的、生理性的刺痛猛地从她喉咙深处窜起。 她还没有完全恢复。就在不久前,她才刚刚脱离需要插管、只能靠流食维持生命的状态。喉咙部位的创伤远未愈合,吃什么都痛,何况是哭着“哽咽”这个需要复杂肌肉协作的动作,还是太欺负她了。 [好没意思。]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带着一种彻底的疲惫和厌倦。[走了。] 她准备从秋千上下来,结束今天这无意义的放逐,继续回医院过夜。 讨厌死了,稳定期还没过,要观察,出院还得熬几天呢。以前上班讨厌医院,现在不是上班的也讨厌医院。 正生气呢,就有人不礼貌的握住了秋千绳。陈箬冷冷的看过去,[那边还有好几个秋千呢,你小时候是不是很喜欢抢其他小孩儿玩具啊。] 是一个男人,师兄说过不知道身高按188处理,穿着普通的白色衬衫和休闲裤,眉眼干净,看起来干净又温和,像是刚毕业不久的学生,但眼神却很沉稳。他看着她,没有像寻常游客那样好奇打量,也没有像组织里的叔叔阿姨那样带着沉重的痛惜。 暂时是个好人。 他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然后做了一件让她有些意外的事.他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华为Pad和一支电容笔。他熟练地解锁,点开备忘录,然后用电容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他的手指修长,写字的速度不疾不徐。 写完,他迎着冰凉的目光,将Pad屏幕转向她,微微躬身,递到她眼前足够舒适阅读的距离。 屏幕是分屏状态,左边是一个备忘录界面,右边则是一个笔记类APP的界面,里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命名清晰的文件夹,诸如【边境民俗】、【特色物产】、【潜在风险】、【待走访名单】等等,显得非常有条理。 这个看起来像是偷偷跑来公园玩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不是社科比赛的苦命人,打过挑战杯的陈箬如是想。 陈箬注意到备忘录的顶端,固定着一行醒目的、手写的字,像是一张便签: 【非常抱歉,我喉部急性发炎,在做雾化,医嘱禁声,暂无法言语。希望能通过文字与您交流,望见谅。】 然后,才在这行“致歉声明”下面看到那个让陈箬无语的问题: 【抱歉,我看您玩了很久,现在好像累了。趁这个间隙想请问您,这个秋千,真的能荡出国吗?】 [不然呢?这里为什么叫“一荡两国”公园呢亲亲?] 陈箬的懒得理他。但这是第一个和她写字沟通的人欸,而且是因为他不能言语欸,他也是小麻烦欸,有点意思。 那些用手机打字给她看的人,无论是警队的叔叔阿姨,还是医生,其他人,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图沟通的刻意。而眼前这个陌生人,用Pad和手写就问这种没意义的话?她喜欢。 她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男人看到她回应,眼睛微弯。他收回Pad,这次,他一边在备忘录上写下新的问题,一边似乎很自然地,顺手在右侧刚刚点开的笔记APP里,某个名为【地方趣闻】——【民情观察】的文件夹下,快速记录了几个关键词。 他有点兴奋,欣长的身影闲适的倚了一下秋千绳,秋千晃晃的,陈箬痛痛的。 陈箬沉默了几秒,默哀了一下自己现在的玻璃身体,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缓缓伸出手,指了指他手中的Pad和笔。 男人立刻明白了,没有丝毫迟疑,将Pad和电容笔一起递给她。 【别动我秋千!还有,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的字,带着一种久未书写、刻意控制的工整。 陈箬下意识想咬指甲,却碰到了口罩,算了。 【抱歉,我叫陆怀远,是新来这面的,还不太了解呢。】 陆怀远作为芒卡村新任副支书,第一次实地调研旅游资源。秋千上那个裹在灰色连帽衫里,仿佛要与背景融为一体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在非旺季的午后,独自一人,已经荡了许久。 [她一定对这个秋千很有理解,感情深厚,问她一定没错。]陆怀远就冲了! 【我是芒卡村新来的副支书,您知道的这附近的芒卡村吗?是一个现在比较落后的村落,我正在本地村里的旅游资源,想能不能引流做农家乐旅游业给芒卡村创收。】 陈箬终于正眼看他了, [芒卡村吗?这原来是我以后的领导啊。毒枭隐居村版农家乐?广告词可以叫“直通阎王殿”,很有新意。] 【可以。要独特,不止是秋千。】 【说得对!】陆怀远有些兴奋,咽部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他写得飞快,【我也觉得,不能只靠一个噱头。得把芒卡村的整体环境提升一下,路要修,民宿的标准要统一,还得有些体验项目。比如,我们村的草药资源挺丰富的,能不能结合一下?】 啊这,陈箬看不得这两个字,选修过《中药安全与不良反应》的她最怕别人乱用药了。【草药需要专业引导。用好是宝,用错是麻烦。】 [比如大麻啊,罂粟啊...] [对不起老师] 陈箬的知识和情绪在脑子里打架。 【您懂药?】陆怀远有些惊讶。 陈箬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写字。她可是学院骄傲的小学霸呢。[小猫抬下巴.jpg] 夕阳开始西沉,陆怀远觉得这次“无声”的访谈收获颇丰。他写下最后一句,并很郑重的鞠躬。【谢谢您的意见,很有启发。也许以后可能还会来请教。希望到时候我的嗓子好了。也希望您喜乐安康。】 陈箬看完,依旧是轻轻点头,算是告别。这个人态度比警局舒服啊,尽管这个人不欠她什么。 [有他就更有意思了,今晚继续回去劝叔叔伯伯阿姨们,我就要住芒卡村了!]陈箬能出现在这个边境市就证明她都已经磨的差不多了,那天听一个心软的叔叔说,组织貌似已经在芒卡村给她建房子了,但警方还是抱有一丝陈箬能回内地城市生活的妄想。 回到医院,苏姨正好来看陈箬,她看看陈箬的状态,感觉明显哪里不一样了,又看看窗外看看天。 有丁达尔现象吗?怎么感觉...... 有光,透了过来。 第3章 芒卡村-陆怀远 二十多年前,芒卡村并非如此闭塞落后。这里群山环绕,地势险要,若在古时便是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有一条古老的马帮商道,村民生活虽不富裕但安宁。直到一伙跨境毒枭看中这里的地理位置,将村庄变成了毒品中转站。 村支书岩伯的儿子,当年最有出息的青年,被逼迫运毒,宁死不屈服药自尽;村医阿桂嫂的丈夫,也是当年唯二的读过书的村医,因偶然发现毒贩藏匿点而被灭口,伪装成意外;多位青少年被发展成“骡子”,最终非死即囚,导致村庄出现断层。到今年任务成功,这里的毒贩被一窝端了,芒卡村由缉毒警和边防军人接手看管着,守卫着残喘的村落。 新人芒卡村党支部副支书陆怀远,国内顶尖高校海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经济学与行政管理学双学位本硕连读研究生。父亲是海城的□□陆正明,务实、威严,情感内敛,母亲是李氏集团总裁李茹,优雅而忙碌。她更关心儿子的生活质量,会定期寄来昂贵的衣物和保健品,却很少询问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了工作与城市的发展,家更像是一个高级旅馆。在这个巨大、整洁却冰冷的房子里,真正给予他家人般温暖的,是来自云省边境芒卡村的阿贡爷爷。 阿贡爷爷四十年前就来海城读书打工了,是上海市□□中专班[1]优秀学生,也是阿桂嫂丈夫的小叔,因为还会点医术和营养知识,很有市场,20多年前来到了陆家,照顾陆怀远长大。因为体制内家中雇人太多,或者是闲杂人等太多的话,爸爸陆正阳可能会有点难,尽管妈妈是企业家也不太合适,就只能辛苦阿贡爷爷了。 阿贡爷爷不只是保姆,他是陆怀远的厨师、玩伴、故事大王,是他童年世界的基石。阿贡爷爷会给他做酸甜的雕梅,讲山里精灵的故事,用有些粗糙的手掌抚过他发烧的额头。他关于家和爱的具体概念,几乎全部来源于此。 小时候陆还远不知道,为什么阿贡爷爷没有假期,他看小伙伴家里的爷爷们都会在一些特定的节假日或者一年中有几天要回家看看的。阿贡爷爷每一天都在陪伴他,从来没有提过要回家的事情。他也问过阿贡爷爷,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的答复。直到他今年本硕连读毕业,阿贡爷爷终于以年事已高的借口请辞回家。 离别时,他将一枚自己雕的、能辟邪祈福的木雕小象挂坠塞进陆怀远手里,说:“小远,好好的。记得阿贡。” 没多久就传来了死讯。 他辗转得知,阿贡爷爷因为一场急病,在从村里到县医院的路上耽搁了太久,没能救回来。 有人说,是路不好;有人说,是村医误判了病情;也有人说,是吃错了山里的菌子…… 陆怀远从来不怪爸爸妈妈忙,就算在家也是泡在书房,他知道妈妈是很好的企业家,爸爸也是个好官。他从小旁观父亲工作时,对“系统如何有效运转以创造最大公共价值”产生了深厚的学术兴趣,他也想为国为民,才选择了行政管理专业,阿贡爷爷也很为他的专业选择高兴。 现在,是让这个专业回馈阿贡爷爷的时候了。 陆怀远很叛逆的填了定向选调生,来到了阿贡爷爷的家乡。在和父亲的争吵中,他终于知道了阿贡爷爷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家的秘密,也是即将报道公开的秘密。这里被毒枭侵占了,他回不了,幸好今年案件已经破获,且进入司法程序。但刚刚迎来光明的芒卡村又太落后了太脱节了,一群日薄西山的老人没有办法挽救这里。不管是经济,还是医疗条件,在这种条件下,有离别好像是正常的。 陆书记对陆怀远的选择感到不解甚至失望,认为他舍近求远,家里明明有足够的能力给他兜底,不需要他去这样的地方镀金。但在生气的这几天,他又接到了组织报告陈箬想落户芒卡村的激烈想法。 “现在怎么一个两个都想去芒卡村。”他看着云省组织帮陈箬递交的海城医药大学集体户口转出申请茫然了。他当然认识陈箬,在陈箬来海城读书的时候,他的资料,需要特殊关照的情况,都摆在他的书桌上。不知道陆书记是不是个好父亲,但他确实一直是个好官。他也很敬佩陈箬的家庭,海城不能直接给陈箬发钱,但他偷偷找人上报,审批了一些研究助理时薪,本科生实验室补贴一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云省很穷,但海城很有钱,他还上调了奖学金基准,偷偷的守护着这个英雄的孩子。 他忙的没空回家,还是去海城医药大学所在区人才港开会的时候,顺路去偷偷的看了陈箬,专业机敏,意气风发,多好的孩子呀。 “芒卡村吗?到时让你小子阴差阳错捡到宝了。仿若兵家重地易守难攻,现在有众多边防军人和缉毒警看着,敢让小箬去的地方,倒是绝对安全,他们拼了命也不会让小箬再受伤了。现在又是这么个状况。简直是出政绩的好时候。” 第2天,陆书记同意了陆怀远的申请,在他行李箱里放了一堆不明所以的止痛药和常用药,一沓沓的现金,直接把懵懵的他打包丢去了云省。 他的儿子他知道,还是挺有用的,看着小箬他放心。芒卡村也确实方便出政绩。 去吧,别让我们失望。 而现在的芒卡村,也需要一个绝对干净的希望为村子注入新的活力,**的毕业生陆怀远刚刚好。 陆怀远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芒卡村口的泥土地上时,八月的太阳正毒辣地炙烤着这片红土地。 村委会比他想象中更简陋,土坯墙,青瓦顶,墙上斑驳的红色标语依稀可辨。村支书岩伯,一个皮肤黝黑、眼神像鹰一样锐利的傣族汉子,接待了他。岩伯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在村民代表大会上简单介绍了他:“咯,这是上头派来的大学生,陆怀远,以后就是我们村的副书记了。” 台下坐着的几十个村民,眼神各异,有好奇,但更多的是打量和一种深植于骨的防备。那是一种被漫长岁月和外来伤害反复打磨出的沉默。几个老人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扫过,没有任何表示。 第4章 阿贡家的小远 陆怀远用尽量清晰的普通话做自我介绍,谈到来帮忙发展村子,台下依旧没什么反应,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天气。 岩伯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又补充了一句,这次用的是本地混杂着傣语的方言,语速很快:“他啊,是外面来的干部,以后大家有事也可以找他。” 陆怀远努力去听,只捕捉到“干部”、“有事”几个模糊的词。尽管阿贡爷爷照顾了他很久,但用的也是普通话啊,只有很少的讲故事的时候会掺杂一点方言,云省方言太难了,各个地方都不太一样,他来的时候看了好久的教学视频,现在还是听不懂。他感觉自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无法真正触及这个村庄的内核。 会议草草结束。他跟着岩伯去认门,路上遇到村民,他主动点头微笑,对方要么匆匆避开视线,要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一个在路边玩泥巴的小孩子想凑过来,立刻被身后的大人厉声喝止,拽回了屋里。 一种无形的隔阂,比云省的大山还要沉重。 直到他们走到村中那棵巨大的榕树下,几位正在树下乘凉、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喊住了岩伯。其中一位最年长的,眯着眼看了陆怀远很久,用沙哑的方言慢吞吞地问岩伯:“岩坎(岩伯的傣族名),这个娃娃……瞧着有点面熟?是不是哪家的?” 岩伯停下脚步,拍了拍脑袋,仿佛才想起这茬,他用方言回道:“哦,么么(语气词),忘了说。他啊,就是当年在城里照顾阿贡的那个娃娃嘛!阿贡家的小远!阿贡回来给你们看过照片的!” “阿贡家的小远?”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死水潭。 几位老人昏花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深刻的皱纹也舒展开来。那位问话的老爷爷挣扎着要站起来,陆怀远赶紧上前一步扶住。 “是阿贡家呢小远啊!你咋个不早说!”老爷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嘴里吐出一连串快速而激动的方言,夹杂着傣语词汇。其余爷爷奶奶的语速也很快,陆怀远只能勉强听懂“阿贡”、“小远”、“好娃娃”几个词,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抓着他手臂的、粗糙的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与之前的冰冷防备判若云泥。 旁边另一位阿婆也凑过来,语速飞快地对他说着什么,他努力分辨,只听懂“阿贡……聪明……第一个出去……我们村呢骄傲……” “阿贡在城里,过得好呢嘎?他以前在村子头,样样都会呢”老人们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对往昔荣光和阿贡的怀念。 陆怀远正要回答,那位紧紧抓着他手臂的老爷爷,眼神却骤然黯淡下去,他用力拍了拍陆怀远的手臂,声音带着沉痛的沙哑。 “唉!说是呢嘛!阿贡是厉害呢,第一个走出克(去)呢!后首(后来)……后首那些挨千刀呢(脏话,指毒枭)来了,路也堵了,人心也散了。他一个人在城外头,怕是也难在呢……” 旁边一位阿婆用衣角擦了擦眼角,接口道,语速快而悲伤:“是呢嘛!好不容易等到‘解放’(指警方清除毒枭)了,他总算可以回来了,哪个会想着……” 她哽咽了一下,周围的老人都沉默下来,一种无声的悲痛在空气中弥漫。 岩伯支书叹了口气,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对陆怀远沉声解释道:“阿贡叔回来,是高兴呢。但他在外头几十年,老了,不适应这里了,村子的湿气他受不住,回来就病倒了。那时候去县上的路烂得很,救护车进不来,等我们找人抬出去,已经……唉!” 之前说话的老爷爷用力顿了顿手里的竹棍,混浊的眼里满是痛惜和无奈:“回来了,倒是回来了。可这鬼地方,还是留不住他啊!” “回来了,还是留不住他啊!” 这句话像一把沉重的锤子,敲在陆怀远的心上。 他懂阿贡爷爷未曾言说的思乡,看着这些爷爷阿婆的痛惜,也完全明白他们的感情。这不仅仅是医疗和道路的问题。 这是一个游子耗尽半生思念,最终却未能被故乡妥善接纳的、充满遗憾的悲剧。 他看着眼前这些悲痛又无奈的老人,看着他们因为“阿贡家的小远”这个身份而对他敞开的、脆弱的心扉。他这“副书记”的身份,远不如“阿贡家的小远”这六个字有分量。 阿贡爷爷用生命终点诠释的情谊,沉重地压在了陆怀远的肩上。 在老人们一片“没办法”、“命该如此”的叹息声中,陆怀远没有慷慨激昂地宣誓。他只是看着那位紧抓他手臂的老爷爷,目光沉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方言。 “我晓得了。我留下来,就是不想让这种可惜,再有第二回。” 这句话没有华丽的承诺,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让周围的叹息声为之一静。 老爷爷抓着他的手更紧了些,混浊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的叹息: “唉……娃娃,你有这份心就好喽……难,难呢……” 其他老人也纷纷摇头,不再多说,但那眼神里,除了惯有的麻木,终究还是混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们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光。 陆怀远没有再解释。 他知道,在这片被现实反复捶打的土地上,语言最是无用。 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说,而是为了做。 他依旧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话,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防备的外来干部了。 真是一如前二十几年的谢谢阿贡爷爷。 托阿贡爷爷的福,选调生上任的第1步走访特殊户,进行的很顺利,大家都很配合,但是并不乐观。 陆怀远合上那本厚厚的、写满字迹的走访笔记,指尖冰凉。 纸上记录的,不再是冷冰冰的“贫困户”、“特殊户”标签,而是一个个被碾碎的家庭,一段段被毒品蛀空的人生。 他走访了岩甩家。低矮的木楞房里,只有一对年迈的佝偻着背的傣族老人,和一个眼神怯生生、躲在奶奶身后不敢看他的小男孩。岩甩,老人的儿子,孩子的父亲,正在几十公里外的强制隔离戒毒所里。 “以前,以前不是这样呢,”老阿婆撩起围裙擦着通红的眼角,用混杂着傣语的方言絮叨,“那些挨砍头的,先是给烟,后首就不要钱了,说是朋友。娃娃就着(上当)了,离不掉了,人就废掉了……” 他又去了依波家。情况几乎一模一样。破败的家里只剩下风烛残年的老人,照片墙上儿子当年穿着崭新傣族服饰、笑容灿烂的结婚照,与如今家中死气沉沉的氛围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年轻呢,有力气呢,都被他们用那东西拴走了,”一位在村口沉默地抽着水烟筒的老人,用最朴素的方言,道出了最残酷的真相,“我们这些老骨头,他们看不上,逃过一劫。可这寨子,也差不多空掉了。” 陆怀远站在村口,望着这片被群山环抱、本该宁静祥和的土地。在他的专业知识体系里,这一切的贫困,物质的匮乏、劳动力的缺失、社区的凋敝、未来的绝望,都有着清晰无比的解释:系统性崩坏。 他学过的所有区域发展规划、产业经济模型、公共管理政策,在这一片具体而微的、由血泪构成的悲剧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风吹过,带着山野的清新,却吹不散笼罩在芒卡村上空的沉重阴霾。陆怀远深吸一口气,将那本沉甸甸的笔记紧紧攥在手里。 也是这几天大量的走访和磨合,芒卡村的气候,让他成功急性咽炎了,禁声了几天不能继续了解情况,就去周边考察旅游业了。 第5章 陈箬:我的知识成为我的败笔 而另一边也没有好到哪去,陈箬表示。 聋哑人没有继承警号的能力,她知道的。 在最初能够活动手指的那个深夜,她迫不及待地拿出那台陪伴多年的华为平板,开始对着诊断书查文献。慢性区域性疼痛综合征(CRPS-I)、创伤性关节炎、延髓微出血,交感-迷走失衡造成的自主神经功能紊乱(dysautonomia)、双侧迷走神经喉返神经段撕断双侧声带固定于旁中位,环杓关节纤维化,关节镜松解失败...... 近距离面部定向爆开的“闪光震爆弹”真是个麻烦东西。 这些晦涩难懂的专业文献对她专业rank1的脑子并不难,可是论文里、资料里,每一页都写着失败。 “对顽固性I型病例,DRG-SCS 6个月疼痛降幅>50%的比例达68%。”[1] “多中心RCT(n=120,上肢CRPS-I),每周1次、共4次:3个月时PRF组NRS降低3.1±1.2,对照组(药物 理疗)1.4±0.9”[2] 这个还行,手疼貌似有救。 “PTOA路线图把这一过程称为不可逆点,通常出现在初次创伤后12-18个月;在此之前给予干预如IL-1Ra、BMP-7、微骨折 PRP等,只能部分逆转软骨代谢失衡,而非恢复原始结构。”[3] “经系统保守治疗,60%–70%患者疼痛VAS≤2、关节活动度恢复≥90%,可正常工作和学习;约30%患者进展至明显关节畸形或慢性疼痛,需关节融合/置换。”[4] 空气沉默了......陈箬揉揉手:pray for my hand。 “延髓是自主神经中枢所在,微出血灶交感-迷走失衡一旦由外周反射转为中枢重编程,相当于在延髓形成新的高交感设定点,目前药物或神经调控只能下调而无法清零” 陈箬:都是恶评.[比心.jpg] “毛细胞再生是听力恢复的关键,但其在哺乳动物体内不可自发再生......” [欸?我其实不太介意非自发] 但她看到最新的基因治疗研究:“通过导入Atoh1基因,在小鼠模型中成功诱导了支持细胞转化为毛细胞......”[5] [哦,谢天谢地。] “但该技术距离临床转化仍有关键屏障:免疫排斥反应与靶向递送效率低下。” 电容笔划掉了这一句。 “免疫应答不仅会降低疗效,还可能引发耳蜗局部炎症或组织损伤,影响毛细胞存活与功能”[6] “多数载体在导入后局限于底回或支持细胞层,难以有效到达毛细胞缺失区域或特定细胞类型如内外毛细胞”[6] “此外,成年耳蜗支持细胞的反应性差,即使 Atoh1成功递送,其转化效率也远低于新生动物”[7] 陈箬:这里引入一个网络名言:我还是个宝宝......yue~算了别恶心自己了。 “神经撕断 关节纤维化已使声带既失神经支配又失机械滑动,主动外展-内收无法恢复,故不可能正常发声。” “关节镜松解失败提示环杓关节已僵硬,任何试图恢复生理性运动的手术(PCA再支配、神经-肌肉蒂)成功率小于15%,目前处于实验阶段。”[8] 陈箬实在不想看了,直接问问小助手看一下结局吧。 【“正常发声”已不可求——因无神经支配且关节僵硬,声带无法自主振动与闭合。 “社交可用嗓音”可达 50%–70%——通过一侧声带内移成形(±对侧杓状外展)或 TEP假体,可获得气息减弱、可懂度良好的语音。 若拒绝进一步手术,仍保留 1–2 mm后裂隙即可发出微弱气息声,但音量小、易疲劳,仅适合面对面交流】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哈哈哈哈哈哈哈,陈箬就知道这是人工智障。 最后一篇,翻到关于创伤记忆的研究时:“通过丙泊酚(Propofol)介导的GABA受体激活,可以在短期内抑制恐惧记忆的再巩固过程......”[9] 她终于崩溃地把平板扔到一旁。 啊啊啊啊啊不看了!这些电子屏幕简直要把眼睛看瞎了,明天还是叫个外卖把这些资料打印出来吧! 然而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在连续啃读了几天,从最初的满怀希望,到心情逐渐沉重。 出院前往芒卡村定居的前一天,到最终确认“哺乳动物听觉毛细胞不可自发再生”这一冷酷的生物学定律后,陈箬内心的某根弦,啪一声断了。 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把资料愤怒地扫到地上。相反,她开始极其认真、甚至可以说是一丝不苟地,将桌上所有散开的论文,一篇一篇地合上,抚平边角的褶皱,然后像整理扑克牌一样,在桌面上轻轻墩齐。 “老师没教好,我没学好,看不懂,这都写的什么破东西。”她在心里边和行业大佬道歉边反驳,正如大学的“箬箬师妹”一样,幼稚的认真。 庞大而残酷的科学真理面前,她只能是一个假装这一切不存在的委屈小孩。 [1]2025 ASIPP结构化诊断指南 [2]Zhang等《中华麻醉学杂志》2023:星状神经节脉冲射频(PRF-SGB) [3]2024年《Nat Rev Rheumatol》 [4]中国医药信息查询平台2025年汇总 [5]Naturemunications(2024-10-24) [6]Nanotechnology-enhanced gene therapy for hearing loss [7]Cellular reprogramming with ATOH1, GFI1, and POU4F3 implicates epigic silencing and Notch signaling as barriers to hair cell regeneration in mature cochlea [8]A Contemporary Review of Surgical Options in the Management of Posterior Glottic Stenosis [9]Basolateral amygdala GABAergic disinhibition underlies propofol-induced fear memory enhancement in mice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陈箬:我的知识成为我的败笔 第6章 交接陈箬 云省芒卡村的九月十月,北回归线以南的天气,暑气与湿气交织,人和土地都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喘不过气。 村支书岩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陪着两位穿着笔挺警服的人,走进了村委会那间只有老旧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的简陋桑拿房,啊不,办公室内。 一位是县局负责交接的干部,另一位,岩伯从他锐利的眼神和姿态就能感觉到,是常年在一线跟亡命徒打交道的缉毒警。毕竟岩伯之前是芒卡村任务的一环,十几年来接触过很多很多。 两人身后,跟着一个几乎要将自己藏起来的小姑娘。灰色连帽衫,宽大的帽子,严实的口罩,只露出一双低垂着的、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睛,纤细的身影沉默地贴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一道即将被蒸发的水痕。依照岩伯的经验,不是卧底就是坏人,但这是警察领着来的,一定是好人,不会是芒卡村又有危险和任务了吧? 不等岩伯胡思乱想,县局的干部率先开口,语气正式而低沉,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岩坎支书,这位是陈箬同志,以后就安置在你们芒卡村。她的情况比较特殊,目前需要绝对保密,这是保密承诺书,请你签署。” 岩伯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目光扫过“陈箬”这个名字,又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女孩,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这种需要保密的大人物怎么会安排到他们村里?他们这种落后地方怎么能照顾好啊? 在他签过字后,那位一直沉默的缉毒警,张警官,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岩坎支书,我是禁毒支队第一小队的联络员,姓张,从事过九年的芒卡村任务。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前,那个端掉盘踞在这里多年毒窝的,‘蝴蝶’吗?” “蝴蝶”!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岩伯的脑海。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个风情万种、眼波流转间却能搅动地下风云的聪明女人,那个最终里应外合,将他们从地狱里拉出来的卧底女警!可,这种话这个人不能随便提的,一定是有什么必要的说明,他猛地再次看向那个女孩。 陈箬无聊的拉低帽檐。[看什么看,不给看!] 张警官的目光也落在女孩身上,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痛惜与敬意,“这就是‘蝴蝶’的女儿,陈箬同志。‘蝴蝶’本人……在上个月的报复行动中,牺牲了。” 牺牲了。 岩伯拿着笔的手猛地一颤。那个如同救世主般的女人,竟然已经……他看着眼前这个沉默,试图用掩盖自己的女孩,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席卷了他。那位母亲曾拯救了整个村子,如今,她的女儿却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这片被鲜血洗刷过的土地。 张警官喘了口气,似是要稀释胸中的阴霾,“另外,她也是八年前一线牺牲陈警官的女儿,和17年前督导芒卡村任务开展的省公安厅禁毒局副局长陈局的孙女,所有家人均确认牺牲。” 阴霾没有散去,只是飘逸到岩伯身上,他仔细看去,女孩完全是另一种气质,更像江南水乡的小家碧玉,带着易碎的脆弱,露出的眼型和眉部也完全不相像,不像那位风情的女警,也不像那位坚毅的男警。这种沉寂的有些老成的气质,也许像他从没见过的那位指挥爷爷? 就在他疑惑时,陈箬似乎察觉到他过于专注的打量,敏感地侧了侧头,帽檐下滑,一瞬间,岩伯看到她额角发际线处,一道尚未完全愈合、泛着粉色的狰狞刀口,像蜈蚣一样趴伏在皮肤上。 女孩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口挡住了那处伤疤。岩伯的目光顺势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本应纤细白皙的手,此刻也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和缝合后的印记。 陈箬:[爱看?那就不怪我吓吓你了。] 张警官给陈箬整理了一下衣服,浅浅拢了拢她。然后,将另一份薄薄的情况说明和诊断报告推到岩伯面前。岩伯快速浏览,上面的文字触目惊心。“林洁同志(化名‘蝴蝶’)确认牺牲……其独女陈箬,在报复袭击中幸存,永久性听力语言功能丧失,多处软组织撕裂及贯穿伤,创伤后应激障碍……” 每一行字,都像一把钝刀,割在岩伯的心上。他彻底明白了女孩那一身遮掩不住的伤痕从何而来。 “报道和表彰流程还在走,她的身份目前必须绝对保密,尤其不能对村民透露半分,这是为了保护她,也是纪律。”缉毒警的声音斩钉截铁。“这里,是她自己想来的,千万请你,照顾一下她。”张警官,陈箬爸爸妈妈的下线队员,用力的握住岩伯的手。 岩伯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再次看向陈箬时,目光已然不同。这个眼神陈箬很熟悉,那不再是看一个普通的、需要安置的可怜女孩,而是在看一座活着的、承载着巨大牺牲与痛苦的纪念碑。 [不知道在心疼可怜什么,就是你们占有了我家人的时间和生命不是吗?] “户籍现在正在由副书记重新整理入系统,我带你们去后面。”岩伯擦干了被陈箬一直盯着点眼泪,把他们带进去。 穿过另一道吱呀的门,还是那个白色衬衫的干净男孩,帅帅的。陈箬本来想,找到他了,又见面了,她应该会开心的。 但是她现在一点心情都没有。 “陆书记,这几位同志来给陈箬同志办落户。”岩伯转向正伏案工作的陆怀远。 陆怀远闻声抬头。他的咽炎好了些,虽然声音依旧沙哑,但已能低声讲话。他的目光掠过警察,落在那个躲在最后的纤细身影上,一眼就认出了是几天前秋千上那个与他用Pad交谈、言语间带着锋利警惕,却又思维敏捷严谨的“热情体贴”的女孩。他有点意外,她居然也来了芒卡村,好巧啊。 陆怀远站起身,想跟她打个招呼,声音温和而低沉,“你好,我们又见面了。这次我能说话了!” 话说完,女孩毫无反应,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仿佛外界的一切声音都与她隔绝。而其他所有人都不善的盯着他。 随行的张警官有点想揍人,但他不能。啊!这混小子,幸亏箬箬听不见。张警官看似随意地向前挪了半步,姿态放松,却恰好将陈箬护在了他眼角的余光范围内。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语气自然地接话,仿佛只是好奇,“哦?陆书记之前和陈箬同志见过?这倒是巧了。” 他的问题抛给了陆怀远,视线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陈箬,观察着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确认这句“又见面了”是否在她意料之中,是否会引起她的不安或抵触。 陆怀远作为非草包的**,立刻领会了这看似闲聊背后的谨慎。他转向张警官,语气平和地解释,“嗯,前几天去做旅游业调研,在一国两荡公园见过她,她帮了我很多。”目光却也同时关切地落在陈箬身上,确保自己的叙述不会对她造成困扰。 张警官对上了行程,又悄悄打字询问陈箬,陈箬点头后,他才消除了警戒的姿态。 张警官将一份文件递给陆怀远,同时用极低的声音,言简意赅地补充了一句,“陆书记,陈箬同志是后天性聋哑,听觉和语言功能永久性损伤,沟通需要借助文字。” 崩——! 陆怀远的脑子炸了,感觉自己半夜醒来就得打自己一巴掌。他当时还觉得这个小姑娘好有同理心,也写字回复他欸。 他接过文件,指尖有些发凉。 而另一边,终于从刚刚岩伯的眼神和泪水中调节好自己的陈箬,想拿出自己的Pad和陆怀远交流,露出了带有疤痕的手。 她一抬头,又低头。 因为她又看到了那种自责的眼神,[不是,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这里唯一直接间接都没罪的人了,什么破眼神啊!] [好没意思...]自认过于敏感但死性不改的陈箬又低下头。 因为公园遇到陈箬的那个时候,还在敷药的陈箬带着手套,他根本没有发现女孩的伤疤。这次倒是都裸露出来了。秋千上那个与他进行过一场无声探讨的、敏锐甚至带着点桀骜的女孩形象,在眼前这个被伤痛和寂静彻底包裹的身影上,慢慢重叠,又缓缓碎裂。 陆怀远看着她那双布满疤痕、躲回口袋下还能通过起伏明显看出紧攥着的手,突然对那句【别动我秋千!】有了一种迟来的心疼。 大概是表皮有损伤有摩擦痛吧,或者是不安什么的。他有点想去掰开抚平她的手,感觉这样攥着会痛。 这一刻芒卡村两位村支书的感受高度相似。 对不起,陈箬。 第7章 外貌协会陈箬小姐与色诱的陆怀远先生 芒卡村的湿气,像是能钻进骨头缝里,陈箬现在的玻璃身子受不了的。这也是在当地多年的警方一直不太愿意让陈箬定居芒卡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但箬箬最近有攒了二十多年的叛逆期,她一定要来芒卡村。在警队心理医生和警力部署的评估下,还是让她来了,一切的目标首先是陈箬活着,不是吗? 村里的钱紧着给孤身的老人们翻修房子了,村办还没翻新,潮的发霉,陈箬刚进来那会儿就觉得像劣质桑拿房。待得时间一长,陈箬关节深处熟悉的、如同锈住般的滞涩感又泛了上来。这是那场爆炸留给她的纪念品之一,每逢阴雨湿气,便准时叩门。 陈箬微信打字【要出去】,想拉一拉她的张叔叔,她身体僵的难受。 还没发送,一双修长齐整白皙嫩嫩的好看的手捧着一个小方块,递给了她,半导体制冷电子芯袖珍除湿机,海城也湿,她看同学用过,价格不菲,这陆怀远还挺娇气。 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恭敬不如从命,她确实难受得紧。陈箬接过那还带着对方掌心余温的小机器,将它轻轻按在隐隐作痛的膝盖上,一股干爽的暖流缓缓驱散着阴寒。 她没说话,只是点开微信文件传输助手,打了两个字,将手机屏幕转向陆怀远。 【谢谢】 陆怀远看着她迅速接过除湿机的动作和微微舒缓的眉头,知道自己做对了。他抽出Pad,快速写下回复,递过去。 【不客气。这里潮气重,注意身体。】他顿了顿,又写下一行,【方便加个微信吗?以后村里有事,或者你有什么需要,联系方便。】 陈箬看了一眼,加领导微信是理所应当的。她点点头,调出自己的二维码。陆怀远扫码发送好友申请,她立刻通过。想了想,她又走到岩伯面前,将二维码也递了过去。岩伯愣了一下,随即欣喜若狂,忙不迭地拿出自己那部老旧的智能手机,笨拙地操作起来,也加上了好友。 陆怀远其实并没有看见陈箬【要出去】的那三个字,他只是看到了诊断报告上的后遗症关节炎,下意识就塞过来了。这个袖珍除湿机还是他父亲赶他走的时候往他行李箱里塞的。最近确实湿气重,他咽炎未必没有这个原因。 只是,父亲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了? 陈箬加完两位领导的微信,正准备退出界面,手指却因为关节的僵痛和莫名的碰撞,突然地一滑。 陈箬:[好像当时很多同学都误发过班群消息哦,但他们有时间在导员没看到前撤回,而我貌似没有。] 因为几乎是同一时间,张警官口袋里的手机传出一声提示音,和陈箬交流以来,静音和免打扰是再也没打开过。 张警官脸色微变,迅速掏出手机,屏幕上只有简短的三个字:【要出去】。他立刻抬头看向陈箬,只见她正无措地看着手机,但多年的机敏和观察读懂了陈箬那微微僵硬的站姿和眼底深处极力压抑的不适。 “岩书记,”张警官立即转向岩伯,声音沉稳却不容置疑,“手续差不多就到这里。孩子身体不太舒服,我先带她出去透透气。” 岩伯的目光在陈箬苍白的指节和她紧按的膝盖上扫过,心头一紧,立刻明白了什么。他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拍在自己腿上,语气里带着浓重的愧疚,“怪我!光顾着说话,这屋子又潮又闷,年轻人都不爱待,快!快带娃娃出去!” 话音未落,张警官已俯身,动作极尽轻柔却又带着不容分说的果断,一手小心地避开她拿着除湿机的手,另一手穿过她的膝弯,报小孩儿一样将陈箬稳稳竖着抱了起来。 陈箬:欸?没体验过。 陈箬惊得瞬间僵住,连挣扎都忘了,只能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个还在散发着干热的小方块。 陆怀远188腿长年轻无负重跑得快,他抢先一步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让外面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 张警官抱着轻得过分的陈箬,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间潮湿发霉的办公室,将她带离了这个让她身体不适的环境。 张警官抱着陈箬,脚步匆匆地穿过村子,朝着村尾那栋新建的屋舍走去。那是前几天组织和警方派人来建的,当时只说是给一位需要特殊照顾的村民,为了保密,连岩伯都不知道具体是谁,直到今天谜底才揭开。陈箬在他怀里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不是剧烈的挣扎,而是一种无声的、固执的抗拒。被这样抱着穿行在可能有村民好奇目光的村路上,让她感到无比的尴尬和窘迫。 【张叔,】她的手指轻轻拽了拽张警官的衣袖,手往下指,人使劲往下滑。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恳求,无声地表达,【放我下来。】 张警官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还在抵触新家,组织当时说帮她新建房子的时候她都不开心,陈箬总觉得他们跟爸爸妈妈一样忙,不需要把时间花费到这种事情上。 张警官抱得更紧了些,单手打字,【箬箬,你苏姨临时有任务过不来,张叔送你过去。那房子是特意为你设计的,比这里干爽,对你的身体好!】 眼看陈箬的眉头越皱越紧,身体也重新僵硬起来,一直跟在旁边的陆怀远适时上前一步。他没有直接对陈箬说话,而是轻轻拍了拍张警官的手臂,声音温和,“张警官,稍等一下。” 他转而微微蹲下身,将自己的视线与陈箬齐平,然后拿出Pad,快速写下几行字: 【陈箬同学,是不是觉得被抱着走太引人注目了,有点不好意思?】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陈箬的心思,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陆怀远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继续写道: 【那我们想个别的办法,好不好?你看这样,让张警官扶着你,我走在你另一边挡着点视线,就当是我们在慢慢散步,顺便认认路。就快到了,我们慢慢走过去,行吗?】 他大概知道她是谁了,听到陈箬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觉得熟悉。刚刚收资料的时候,虽然没有办理,但是余光瞄到了她之前的户籍地址:海城医药大学的集体户。前一段时间海城医药大学中药学rank1丢了的事,在高校圈和本地新闻里早已沸沸扬扬,他也知道呀,他又没断网。经办人的名字更是想都不敢想,是他的父亲,海城书记陆正明,一般人的资料可递不到他位高权重的父亲手里,小姑娘挺有故事,但他不说。 顺带提一句,父亲果然不是关心他才放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的。安心多了。 陈箬,不就是两年前挑战杯创业大赛海城一等奖的那个队员吗?决赛还是在他们学校办的,他去当志愿者的时候看过这个名字。后面项目落地了初创企业环生科技,还蛮火的。 比赛现场他也在的,这个小姑娘当时好像非常松弛,作为答辩人之一,在决赛赛场外面还在刷抖音,看美男被她学姐吐槽了,看来是个外貌协会的。确实是长得不一样了,她以前那个攻击性很强的美艳容貌,看什么美男都是正常的。当然,现在也正常,他妈妈的名言:欣赏美和绽放美是全体女性与生俱来的权力。 回忆起这个关键信息,陆怀远眼巴巴的看着陈箬,他缓慢地、极轻地眨了一下左眼——那是个只有她看得到的wink,带着少年气的调皮,怎么说陆怀远也是情书从小收到大,自认稍微有那么一点姿色吧。虽然一般来说,他唾弃这种色诱的迷惑行为,但确实这个时候很好用啊。 陆怀远:yue~ 但看陈箬愣了一小下,陆怀远心想,[这小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外貌协会,怪可爱的。] 陆怀远乘胜追击,忽然退后半步,右手掌心向上,指背与地面平行——标准的商业交际舞邀舞姿势,他记得苏总和陆衍教练官宣恋情的那场环生科技和苍穹战队的联谊交际会直播上有这个流程,交际会是陈箬设计的,没拍到她,但听苏念说她也跳了的,苏念亲自教的。 [男模在前,何必如此矜持。]苏念学姐教的好,陈箬谨记。 陈箬把手腕搭了上去。